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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吳王夫差之鑑?

    是,後面還有一句採蘋山上綺羅身。這是什麼意思?

    吳王夫差當年國力強盛,直逼楚國,他也極好奢靡,曾鑄造大量銅器,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具銅鑑。傳説該銅鑑是專為西施梳洗所用,西施常俯身照之,其罕世容貌被收入鑑底,若在月圓夜盛滿清水,舞之以響屐舞,便能見到西施現於鑑中。此世人所説月魄者也。

    真的?長孫樂大感興趣,問道,那這銅鑑現在在哪裏?

    我哪裏知道?元伯摸着鬍鬚道,聽説吳滅後,此銅鑑為越王所藏,後世被人掘出,獻與漢之景帝。景帝亦極喜愛此鑑,崩而殉之。王莽亂漢時,赤眉攻克長安,大肆發掘陵墓,此鑑又流落到了民間,許多年杳無音訊。世人皆以為此鑑已被毀時,書聖王羲之又不知從哪裏購得,拓下上面的攻吳王夫差擇厥吉金自作御鑑十三個字,嘆為精品。這是有史記載此銅鑑最後一次出現。

    長孫樂知道元伯跟着元宗的父親多年,於古物收藏浸淫極深,他這麼説了,就定有其事,道:這位主公要我們取回的應該就是此鑑,但為何只有短短十五天?

    十五天只是個期限而已,你想到了什麼?元伯饒有興致地看她。我有種感覺長孫樂沉吟片刻,我覺得主公其實知道這東西在哪裏。

    哦?

    你想,如果那鑑遠在萬里之外,咱們元家豈非全都無法過關?如此一來,精心安排的比試就成了一場鬧劇了,這恐怕絕非他的初衷。元伯道:不錯嘛,你這想法很對。而且我猜,他還知道銅鑑離京城不遠。

    正是如此!長孫樂一拍巴掌,也許根本就在京城內某位官宦之家!他知道,卻又不能公然去索取,所以讓我們取回。可我還有個地方覺得很奇怪。

    怎樣呢?

    吳王夫差之鑑這六個字還不夠清楚麼,為何後面還要再加上那句詩?

    也許他只是想讓我們更確定是此物。

    長孫樂搖頭道:不然!此人行事極工心計,每一件都算無遺策,既讓整件事清晰明瞭,又決不拖泥帶水。你想想,今晚來了百多人,沒有露出一點跟身份相關的破綻,見面時也極乾淨利落,怎麼會在最關鍵的地方囉唆?斷無此理。採蘋山上綺羅身

    她喃喃地念了好幾遍,道:這句詩中,必有此鑑的下落。爺爺,我建議放棄京城內,從城外山林開始查,每一座莊園府邸都不要漏過。

    元伯點點頭,皺緊眉頭,陷入深深的思考中。這一天下來長孫樂已經很累了,想到這樣費神的事更加犯困,勉強撐着腦袋道:啊,只有十五天時間,真是太急了對了!他出了題目,好好地指明方向讓我們動手就行,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元伯正色道:樂兒,這便是昭陵之約的一個關鍵所在了。你試想想看,如果有一件事,關係到天下大局,然而朝廷卻因這樣那樣的原因無法公開為之,該怎麼辦?

    那那就需要我們麼?

    是的。國家既需要有能夠征戰沙場,破敵戍邊的大將之才,也需要於無形間左右乾坤的人。所以古之趙國有大將李牧、廉頗,卻也有需要信陵君竊符以救之的時候,就是這個道理。像老爺這樣有擔待、有本事,替君臣萬民做事然隱而不論者,即是隱義的真諦。但是,交代這樣的事時,有時頗為隱諱。當年衞國公交代事情時,僅僅口傳了一首七言絕句,聽了便了,就算事敗,也無從追起。三大家族中,只有老爺第一個猜到了答案,一舉完成,遂授隱義侯爵。

    啊,求人幫忙還這麼折騰,真是麻煩!

    元伯幽幽地道:事實上有很多事,朝廷是絕對不會承認、甚至不會認同這樣的事情發生,然而迫於形勢又不得不做。這就必須暗中行事,成功便罷了,即使失敗,也不會變動天下大勢。況且朝廷裏歷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一點失誤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所以許多大臣們寧肯私底下偷偷地做。做成了,風光體面地呈上來,失敗了,揮手抹去,誰也不會知道。即便九五之尊,也有難以決斷之事。老爺臨行前,曾説他是替衞國公去死,你掂掂這話的分量!其實無論我們元家、高家、張家,世代門閥,早就不以此為生,所求的不過是為皇帝效力,爭得一世之名罷了。

    長孫樂聽了,沉默不語。剛好元嫣沏好了茶端上來,見長孫樂坐着發呆,便道:人家是傾國之美女,在溪邊浣紗,魚見了都會沉。你呢?又瘦又黑,站在河邊,魚只當你是根草。

    長孫樂失神地端起茶喝了一口,趕緊又呸呸吐掉,向元嫣賠笑道:嫣姐,我喝了怕睡不着。

    元嫣擰着她耳朵嗔道:你會有睡不着的時候?我常常擔心你醒不過來!給我喝了,今晚不想個應對之法出來,誰也不許睡!

    長孫樂使勁掙扎,元嫣越掐越緊,兩人滾到一起。長孫樂眼見元嫣手中握着茶杯湊到自己面前,忙道:嫣姐,你饒了我吧!對了,少爺一個人在露台上,風寒露重,可別着涼了,你快瞧瞧去!

    元嫣一呆,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長孫樂道:哎呀你去吧!我跟爺爺想事情來着!快去快去!元嫣臉莫名地紅了,還要再説,長孫樂不由分説把她推出門。

    她得意洋洋地坐回來,忽見元伯看着自己,眼神里有些許無奈。她奇怪地道:爺爺,怎麼了?

    元伯道:樂兒,不要忘記你才是少爺的正房妻子,此時尚未成親,怎能如此説話?少爺的所有心血都用在你身上了,切莫辜負。

    往常長孫樂聽到這話,心中既沒有羞澀的感覺,也沒有反感,只是説不出的漠然。今天卻突然心中怦怦亂跳,一時適應不過來。她勉強道:爺爺説得真奇怪,難道嫣姐就不能去見少爺麼?

    有些事,是連自己都無法真正明白的。有些事,是無論做與不做都傷元氣的。元伯喝了口茶,嘆道,你哪裏懂得?

    長孫樂的血驟然衝到了頭頂,臉上火燙起來。她自九歲起就定下了元家長房元配身份,這麼多年來早已習慣,但是妻子究竟是什麼?她完全不懂,有時想想,大概就像元伯之為僕人、元嫣之為奴婢一般吧。反正大家是一家人,天天見面也會拌嘴,隔天不見就會想念,如此而已。

    最近一年多來,她隱隱從元嫣那裏感覺到了一些異樣的情緒。元嫣説到元宗時的一顰一笑,時悲時喜,長孫樂悉數看在眼裏,當時只覺好玩,此刻聽元伯一説,她覺得不對勁,然而不對在哪裏卻又完全不知道。

    她呆呆地坐了會兒,漸漸覺得煩躁難耐,終於跳起身,賭氣地衝着元伯叫道:爺爺,你説得不對,我問嫣姐去!她咚咚咚往露台跑去,身後元伯壓低了聲音道:樂兒然而也沒有阻止。

    長孫樂跑過房間,走過迴廊,將要接近露台時,又猶豫起來。自己要問元嫣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

    真奇怪,明明心中有無數疑問,可是既抓不住,也理不清,紛亂如麻。她不覺停下步子,靠在牆上,茫然地向外望去。

    這個時候,長安城已進入了夢鄉,燈火不再燦爛,街道也冷靜下來。北面的皇城高高聳立,一輪明月越過了皇城頂端。月光爬過千萬冰冷的青石磚瓦,爬過店前永遠流淌不息的永安渠水,爬上年時久遠,已然彎曲了的柱頭,終於爬到長孫樂的面前。

    迴廊邊的欄杆把月光切成一條條的,長孫樂的右腳不安分地挪來挪去。挪到空隙處,月華照得白皙的腳好像透明一般,長孫樂便想:也許這麼輕輕一蹬,就能飛身而起,飛入月宮也説不定。挪到陰影處,腳又恢復平常,她就莫名地心裏發酸。

    她痴痴地看了片刻,已經忘了自己到這裏做什麼,瞌睡又上來了。她揉着眼睛正打算回去睡覺,忽然聽見了一聲低低的抽泣,隨即是一聲嘆息。

    這聲音雖輕,她卻知道抽泣的是嫣姐,嘆息的則是元宗,就在迴廊拐角過去不遠。長孫樂靠緊了牆悄無聲息向前摸去。摸到拐角,她匍匐在地,臉幾乎貼在地板上,偷偷探出去看。

    只見元宗背對自己坐在輪車上,看不見他的模樣,但見他深深陷在椅子裏,垂着頭,彷彿不勝其累。元嫣跪坐在他身旁,以手拭淚,輕聲道:我我只是高興可是我卻

    元宗冷冷地道:這有何高興的?各自命數罷了。樂子

    他的聲音小了下去,加上此刻夜風正呼呼作響,長孫樂便沒有聽清。她正打算冒險再爬近些,元嫣忽然站起了身,道:我我並不奢求,可是可我

    她沒有説完,一頭撲進元宗懷裏,緊緊抱住了他,不可抑制地放聲哭出來。

    長孫樂直到回到房裏,耳邊彷彿仍迴響着元嫣痛徹心肺的哭聲。她縮進被子裏,腦中一片空白。月華又從窗户投進屋,投射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元嫣精心插的那瓶花在月華照耀下通體散出一層輝光。似乎很冷,然而很美。

    長孫樂把頭蒙進被子,憋了半天,順手抓起木枕扔去,嘩啦一聲撞破了花瓶。冷冷的輝光不再,她總算鬆了口氣,就那樣縮在被子裏沉沉睡去。

    長孫樂突然從極深極深的夢裏驚醒過來,第一眼見到的是一束亮光照在面前的牆上,光束裏浮塵上下飛舞。天亮了。

    她的身體空蕩蕩的,好像也跟那些浮塵一樣在上下起落,便呆呆地看着那道光束。過了很久,身體的感覺突然回覆,只覺頭像裂開一般疼痛,隨即發現衣服被子全被汗水打濕了,身體軟綿綿,連抬起一根指頭的力氣都沒有。她忍不住呻吟一聲。

    立即聽見元宗在一旁道:樂子,你醒了?

    啊!長孫樂吃了一驚。她生性好睡,然而若是元宗都起身了自己還困在牀上,少不得又要被狠狠責罰了。她趕緊一撐身體要爬起來,驟覺眼前模糊,周圍的一切都繞着自己飛速旋轉起來,只撐起半邊身就頹然倒下。

    元宗道:你在發燒,就別動了。

    長孫樂腦子裏一片混亂。發燒?這真是稀罕的事。自己有多久沒有生病了,一年、兩年,還是整整六年?自從跟着元宗沒日沒夜練功以來,好像連病都不敢生了,命一賤果然鬼神都要忍讓三分然而昨晚是怎麼了?

    元宗像是聽到了她心中的疑問,説道:你又鑽到小几下睡,也不關窗。昨晚夜風大,嫣兒找到你的時候,身體已經火燙了。這可不是自己家裏,小几下都為你準備了被子,真是。

    嫣姐?是嫣姐奇怪,平常嫣姐總是會等自己在小几下睡着,替自己蓋好被子後才睡的呀?難道嫣姐很晚才回到屋裏?長孫樂剛試圖回想昨晚的事,腦袋就痛得一跳,趕緊收回心神。

    過了一會兒,長孫樂聞到了濃烈的藥味。她輕聲道:爺爺呢?

    元宗不答,繼續轉來轉去,輪車嘎吱響着,一刻也不停下。長孫樂勉強轉頭看,見他仍如平常一般拉長着臉,但明顯心不在焉,轉到門口瞧兩眼,退回來,卻又轉到窗口張望這可不是元宗的脾氣。

    長孫樂連叫兩聲,元宗終於聽見,隨口道:他和嫣兒出去打探情況了,你休息吧。

    長孫樂茫然地又躺了片刻,説道:藥藥

    怎麼?元宗見她臉色痛苦,轉到她身前。長孫樂咬牙道:藥糊了!元宗一驚,趕緊出了房間。

    他出門之後,長孫樂斷斷續續又昏過去幾次。再次醒來之時,卻見元宗正坐在榻前。

    元宗一臉漠然,指着放在榻旁一隻凳子上的銅盆:洗洗臉,瞧你蓬頭亂髮的,豈像我元家之人?

    銅盆旁掛着布巾,長孫樂忙不迭地洗臉。洗了幾下,覺得水冰冷,問道:這是你給我端來的?

    你想得倒好!嫣兒一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長孫樂把布巾揉成一團,狠狠扔回銅盆,力道太大,銅盆咚的一聲翻下凳子,水潑得滿地都是。元宗一驚,隨即怒道:你做什麼?

    長孫樂不顧自己只穿着貼身小衣,鑽出來抓緊元宗的手,十個手指頭好像要掐進他的皮肉裏去,叫道:你要娶的是我,對不對?你要娶的是長孫樂,六年前你親口説的!我要你再説一次!再説一次!

    你你這是發什麼瘋?元宗被她灼灼的目光逼視得轉過了頭,我出去了,快些換好衣服出來。

    長孫樂死不放手,眼淚再次滾滾落下,哭道:我要你説!我我從來沒有問過你,可是今天我要你説我除了你,再沒有別的人要了,是不是?我只要你説!

    元宗深吸了口氣。這可不是尋常的長孫樂。那個長孫樂縱使經常裝死發瘋,可是絕對不會開口要求自己做任何事他嘆道:這有什麼可説的呢?我元宗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這個理由麼?

    你是為着重返元家,你是為着羞辱那些羞辱過你的人,你

    元宗反手一掌,打得長孫樂轉了個圈,咕咚一聲滾下榻去。他冷冷地道:羞辱?恐怕你錯了吧。有誰能羞辱我?真是可笑!雖然你病得不輕,但我勸你還是要小心説話,否則

    長孫樂在地上還牢牢抓着元宗的手,嗚嗚咽咽地道:我我只是想聽你説一句話

    元宗道:好啊,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我元宗會娶你長孫樂為妻,決無反悔。

    長孫樂等了半天,抬起頭來問:就是這樣?

    元宗不耐煩地道:你還要怎樣,説出來聽聽?

    他回答得太過乾脆,好像賭品很好的人欠了賭債,拍胸脯説自己一定還一般。長孫樂這個時候心裏既談不上激動,也不覺得高興,甚至連滿意的感覺都沒有,只有一樣慚愧,她確實想不出還該怎樣,於是點了點頭。

    元宗甩開她的手,説道:滿意了?

    長孫樂點點頭。

    當我問滿意了的時候,元宗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在告訴那個人,不要再問第二次。

    長孫樂縮成一團,用力點了點頭。

    元宗不再説什麼,轉動輪子出門而去。他出去後,長孫樂爬回榻又坐了許久,越來越覺得羞愧難當,其心情也跟追着賭品極佳者要錢一樣。她忍不住使勁敲打自己的腦袋,忽聽外面元嫣説道:少爺,我們回來了!樂丫頭呢?好些了沒有?

    長孫樂心中怦的一跳,飛速鑽進被子裏,隨即又以更快的速度爬起來要是自己還想裝死,真真不是人了!

    丫頭,快到了!

    哦

    元嫣掀開窗簾一角,向外張望。時候已晚,遠處的秦嶺已經變成了殘陽下一片蒼涼的剪影。雲彩在匆忙歸家,在天幕上拉出一條條極長的痕跡,跟在它們後面的暮色又將這些痕跡一一吞噬。

    周圍的一切都在飛速歸於夜色之中,他們卻仍在匆忙趕路。車道兩旁的樹木漸漸遮掩了遠山,只剩下頭頂上一線天色。很快連這一線天也消失了他們已經深入太平峪山茂密的森林之中。

    元家在黑白兩道的名頭都極響,元伯更是交遊廣泛,他發出號令,長安附近幾乎所有有頭臉的人物都奔走起來。長安周圍山脈眾多,終南、太白、秦嶺之上的莊園道觀不計其數,但吳王夫差銅鑑這樣極珍貴之寶物,也非尋常大家門閥可以收藏。

    按這個思路尋,經過兩天的打探,他們一共列出三十六處有可能藏着吳王夫差銅鑑的所在。又經過一天的仔仔細細比對,終於把範圍縮小到八處,既終南山之裕園、終秀園,驪山之景宜莊、景挈莊、桓園,太白山之芙園,以及太平峪之英國公府。

    但這個範圍仍然太大,八處莊園都在遠離京城的山野之地,有幾處往返就需要一晝夜,如果依次尋去,恐怕還沒輪完一次就沒時間了。這天早上,本已確定了去八大園中最顯赫的驪山之景宜莊江夏王李道宗的故園。江夏王跟從太宗東征西討,是太宗最賞識的宗室之人。據説太宗攻陷洛陽時,賞賜給他的隋國貢品最是豐厚,其中不乏大量三代以上的古玩。再加上此人素來風雅,對於收藏西施曾照過的銅鑑之類事物絕對很感興趣。

    然而臨走之時,元宗卻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冥思苦想。直至午時,他才推門出來,只説了一句話:英國公府。於是眾人立即備車出城,直奔太平峪的英國公府。

    太平峪距長安八十餘里,山林險峻,因前隋皇帝在山頂建造恢宏的太平宮,遂得名太平。

    山腰之上是皇家園林,就算王公也不能在其周圍三十里建造府邸。但當今皇上曾因武氏晉身皇后位而遍尋支持,朝中頂梁之褚遂良、長孫無忌等堅決反對,先帝重臣裏,就只有英國公李績上表稱: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上意遂決。武氏由此對李績極之推崇,晉身皇后之位的第二天,就賜英國公太平峪處行宮一座,以示褒獎之意。

    為何會選擇此處為第一個探尋之所,元宗沒有説。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從來不肯與人商量,自己定了便雷打不動。只是這麼多年來,他決定的事十之八九都是正確的,大家也都習慣聽命行事。

    但英國公是何許人也?太宗曾言,李績、李靖二人,古之名將韓信、白起、衞青、霍去病也莫可比也。這可非是虛言,從三代之時就侵略中原的西域諸族,縱使衞青、霍去病者,也只是驅逐兩千裏,斬首而歸。而後突厥稱雄,隋帝莫能拒,此二人卻一朝盡滅其國,將中原天朝疆域第一次向西拓至沙海之外,向北拓至陰山以北六百里,此舉絕對前無古人。李靖既薨,朝中兵馬大事皆歸於英國公,現正準備再次征伐高句麗,手下能臣猛將幾可橫掃天下,這是好糊弄的人嗎?

    長孫樂一想到這裏就坐立不安,就心虛膽戰,就想找個小几鑽進去裝死。儘管在元宗幾近血腥的培養下,她膽子已經非常大了,但是英國公三個字有的時候比當今皇帝還要讓人膽寒。畢竟當今皇帝是繼承他老子的位子,英國公可是自己真刀真槍打出來的

    他們從長安出來,換乘了兩次馬,接近太平峪時,為了讓長孫樂能休養片刻,特意安排了馬車。時間緊迫,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英國公府的具體所在和周遭環境。元伯先帶着幾名家人在前面打探,兼找落腳的地方去了,元宗、長孫樂和元嫣三人則落在後面。

    馬車顛簸着翻過進山的第一道嶺長吉嶺後,據車伕講,再往上就要持續翻越數座山頭,中途會接近皇家禁園。一般過路者都選擇白天翻越,否則誤闖了禁區可是殺頭的罪。長吉嶺附近有可以歇腳的民家,元宗於是派一名家人先去尋找落腳處,馬車則停在一處偏僻之所暫歇,等元伯回來再作計較。

    馬車停在一片樟樹林中。長孫樂在車上左挪右磨,屁股都坐痛了,搶先跳下車去。夜晚樟樹的芬芳更濃,她深吸一口氣,覺得胸中頓時一寬。家人把元宗抬下車,長孫樂見元嫣小心地扶着他,莫名地不快,卻也不肯説什麼。忽聽左首隱隱有水聲,她聽説太平峪以山泉聞名,據説單是飛瀑就不下百處,便道:我去取些水來。匆匆向林子深處跑去。元嫣叫道:丫頭,帶着火去!她也不管。

    天已經黑了,但林中卻並非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來長孫樂天生能暗中視物,二來不時有些鬼火在林間飛舞,她走得並不吃力。走了片刻,聽那水聲越來越大,已經不遠了。忽聽身後元嫣的聲音,正叫自己小心。長孫樂這兩日説不出的討厭她,一直沒怎麼跟她説話,更加走得飛快。元嫣的輕功本就不濟,林深葉茂,她又看不到路,須臾就被甩開了。

    長孫樂躲在一棵樹後,聽元嫣走上了另一條路,漸行漸遠,暗自得意,隨即自己都覺得很無聊,不覺嘆氣。説是討厭,其實是自己害怕跟她説話吧該怎麼説呢?少爺是我的,你不要碰?天啊這真是個難堪的話題。

    一直以來,元宗只想讓她學會所有技能,除了功夫之外的話題幾乎沒有。只有元嫣和爺爺對她極好,幫助她咬牙熬過了這些年。但但元宗是自己的,對不對?元嫣即使再好,如果她搶去了元宗,自己該怎麼辦?那便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了

    想到這裏她就垂頭喪氣,就滿懷怨氣,既怨恨元嫣,也怨恨元宗,然而更怨恨的是自己,不爭氣的自己,忘恩負義的自己這時水聲也聽不到了,她腦子裏混亂,悶着頭隨意走着。剛繞過一處小山頭,忽覺眼前一亮,走進了一片林中空地。

    空地上長滿高及膝頭的蔓草,這個時節,許多草已變了枯色,但仍一根根筆直地豎立。長孫樂從草叢間穿越,長裙拖過,壓伏蔓草,待得裙子離開,蔓草們又紛紛仰起,發出吁吁的聲音,彷彿嘆息。長孫樂卻視若不見,讓她震撼的是照亮空地的那道懸在空中的光的溪流。

    看不見溪流的來處,密林截斷了它的源頭,也辨不出它的去向。長孫樂屏住呼吸走近,終於看清是數不清的螢火在空中彼此纏繞、翻飛,形成長長的一條,好像星光落入了林間。

    長孫樂只看得目瞪口呆。從小到大可從未見過如此多的螢火,有些螢火密集的地方似乎都能聽見它們飛舞的喧鬧聲。這裏被四面的密林包圍,沒有夜風吹來,奇怪的是螢火構成的溪流仍在慢慢流淌。

    她越走越近,突然腳下一涼,嘩啦一聲踩進水裏。她吃了一驚,這片蔓草中竟隱藏着一條真正的溪流,剛才聽到的水聲應該就是它發出來的,只是這片空地格外平坦,溪流從蔓草底下緩緩流過,水流聲極小。她沿着溪流邊走了一陣,發現原來螢火是受到溪流的吸引而來,看螢火流的走向,就知道溪流的走向了。

    這景象如夢如幻,長孫樂大是高興,剛才的鬱悶一掃而光,決意跟着溪流走,看看這條螢火的光流究竟有多長。走到空地的邊緣,雖然溪流邊並沒有多少大樹,灌木卻突然多起來。長孫樂今日是以大家門閥元氏的身份出遊,穿的裙子顏色雖然素雅,卻極繁瑣華貴,飾以白狐毛皮的披肩更是寬大,灌木叢的枝蔓好像無數小手伸出來,拉扯得她行走極不方便。

    反正鞋已經濕了,長孫樂乾脆提着鞋,赤腳踩進溪水中,得以避開灌木。水極冷,卻正合長孫樂的喜好,走得越發帶勁,如此逐一繞過灌木叢,繼續跟着螢火的光走。

    走着走着,水鳴聲又逐漸大起來,而螢火聚集得也越來越多。長孫樂抬頭看,很有種銀河落到頭頂的感覺。再走一陣,前面的水聲簡直到了震耳的地步,而兩岸的灌木也越來越茂密,幾乎覆蓋到了河面上。長孫樂早已失來時之路,卻仍渾然不覺。忽見前面的河道被灌木徹底遮住,一些枝條甚至伸入水中,再也無法從容鑽過。

    灌木之後是什麼?她不知道。水的轟鳴聲達到最大,那道光之溪流從頭頂越過,落入灌木後面。長孫樂被光流吸引,一時昏了頭,沒有猶豫,直接縱身躍起。當她越過灌木後,突然被一股自下方刮上來的風吹得一晃,這才赫然發現原來那簇灌木下方是一道極深的瀑布!

    長孫樂身在空中,跳得離灌木叢幾有一丈遠,斷無借力之處,此刻穿的亦是尋常服飾,沒有可供使用的繩索,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抱緊腦袋,曲腿弓身,頂着狂風尖叫着向下墜落。

    砰!

    長孫樂將要到水面時,急速展開身體,筆直插入瀑布下的潭中,耳朵裏頓時什麼也聽不見了。無數水泡向上冒去,她卻任身體翻滾着下沉,直到四肢終於從撞擊的麻痹中恢復過來,才奮力一縱,先向一旁游去,避開瀑布巨大的衝擊力。這口潭雖然深,卻不寬,她很快就摸到潭邊的岩石,藉助岩石游出水面,伏在岩石上大口喘氣。

    喘了半天,她才逐漸回過神,轉頭看去,只見那瀑布高達十餘丈,中間更有一塊頑石凸出,將水流破成兩股。巨大的水流轟然落入潭中,一片又一片的水霧被風吹着撲向深潭四周。從瀑布上落下的螢火被風吹得沒入水霧裏,不知被捲到哪裏去了。

    長孫樂剛才還惱怒,看了後反而大叫僥倖,自己幸虧沿着瀑布邊落下,否則毫無準備地摔到那頑石上非死不可。其實潭邊的岩石也極嶙岣,犬牙般參差不齊,從瀑布上掉下能落入水中而活命的寬度幾乎不到兩丈,天可憐見,她這瘦弱的身體着實幫了些忙。

    該死,這下可怎麼辦?元宗、元嫣等不到自己,一定擔心,可自己濕淋淋的怎麼出去見人?何況還是輕薄的裙子!再説又該如何解釋?難道可以説徐風宜人,夜色如水,一時興起跳潭取樂?長孫樂把腦袋埋進胳膊,絕望得幾乎想就此死過去算了。

    正在茫然間,突然聽見不遠處有個男人幽幽地道:欲恃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長孫樂這一驚非同小可,在這鬼都沒有的密林深處居然有陌生男人!她想跳起身來,卻又本能地往水中縮去身上的素繡牡丹長裙濕透後實在不能見人,而那件白狐披肩也在墜落時不知飛哪裏去了。

    窸窸窣窣聲中,那人穿過草叢,走到潭邊的岩石上,離長孫樂也就三丈左右距離。長孫樂拼命縮在岩石後,祈禱他沒看見剛才自己儀態盡失的墜落。忽聽咕咚一聲,一根樹枝伸入水中,左右攪動,那人道:咦?剛剛聽見水聲轟然,定是大魚翻塘,怎麼這會兒就不見了?

    長孫樂聽到這聲音,頓時怒從心起,撲出去喝道:好啊,原來你在跟蹤我!

    點點星光映入水中,被水揉碎了,融成一條一條的光條,水波盪漾,光又映照到了文哲的臉上。他轉頭看見了長孫樂,笑道:原來是條人魚。果然京城多古怪,在下這次來京,真是大開眼界。

    長孫樂冷冷道:是麼?你要開的眼界還有很多。我這兩天還在想,五弟孤身一人遠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哪裏找去?卻不想五弟精明過人,打的是尾隨跟蹤的主意。

    文哲繼續用樹枝划着水,説道:第一,你還沒嫁到元家,五弟兩個字暫且還是不説為好。第二麼,這題目出太簡單了,我就算不出門,也知道那東西在哪裏,姑娘説跟蹤二字,實在是冤枉在下了。

    哦?那我倒要洗耳恭聽了!長孫樂踩到一塊水裏的岩石,嘩啦一下站起身,又飛快地嘩啦一聲坐進水裏。該死!貼身穿的抹胸在剛才墜入水中時衝得一半脱落,幸好見機得快,林中又黑,想來他沒有看見

    文哲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長孫樂神色不變,道:把你的理由説出來聽聽,否則我就認為你是在跟蹤。元家的祖訓,第三條就是凡事自作主張,決不附人之後。你要認這祖訓,就乖乖地退回京城去,你要不認,哼,那就別再以元家外戚的身份來參與比試了!

    文哲笑道:我説了不是跟蹤,你不信有什麼法子?如果我是你,現在該做的不是逞一時口快,而是趕緊出來生堆火暖暖身子。要是在這個時候受寒,大哥幾年的心血可就白費了。

    長孫樂聽他口氣,竟瞧見了自己狼狽的樣子,血都衝到頭頂上,怒道:你你這卑鄙小人!我是你未來的嫂子,你膽敢無禮?

    是不是嫂子,現下還沒定呢。再説我還沒決定要認你做嫂子。文哲忽地變了臉色,將樹枝拋入瀑布之下,冷冷道,大哥行事,從來不顧及他人,他定的人,便一定是元家可以接受的麼?我勸你還是暫時別整日把元家二字掛在嘴邊為好。

    長孫樂這幾年早就已經把自己當成元宗之妻,只是尚未過門而已。且元嫣、元伯,甚至元宗的母親也都以這樣的身份對她,是以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或別人承不承認的問題。文哲突然説出這樣的話,竟把她説得啞口無言。

    是啊,元宗一天不正式將自己娶進門,自己都不能算他的妻子,可他卻一定要等到自己取得與高、張二家比試的資格後才肯完婚。這麼做也無可厚非,畢竟自己只是他進爵和復仇的工具,成則順理成章,敗則棄如敞履。雖然有時候想起來

    見鬼長孫樂越想心中越是憋屈本姑娘要嫁誰關爾何事?她忍不住游到離文哲只有一丈來遠的距離,道:無禮!我是不是你嫂子你管不着,也管不了。你這樣的兄弟,不要也罷!

    瀑布聲隆隆作響,風更大了,卷着冰冷的水霧一片接一片撲向兩人,周遭的一切都陷入霧中,連潭邊的森林都瞧不見了。兩個人紋絲不動,各自瞪圓了眼睛對視。水霧越來越大,長孫樂在水中尚不自覺,文哲覺得頭髮衣服濕了,然而長孫樂不收回目光,他也不肯退卻,漸漸的都生了意氣。

    過了良久,長孫樂忽地身體往後一退,文哲覺得那原本如劍勢似刀鋒一般加諸在身的壓力驟然消失,剛吐口氣,驟然全身又是一緊。他看得很清楚,面前無聲無息地升起了一片水牆。

    文哲退半步,以手拍之,手腕一擰,水牆轟然倒塌,卻有一大半的水潑向他。他急速向後退了三步,避開了水,又立即回到剛才的位置此時可不能示弱。

    長孫樂慢吞吞道:如何?天平峪山泉天下聞名,我豈能獨樂?不若與爾同樂!

    話音剛落,長孫樂雙手連擊水面,潭水被她拍出,為掌力所迫,形成一道半丈來高的水牆,橫過一丈的距離向文哲衝去。文哲扎直了腰腿,同樣雙手連拍,掌風將水牆強行拍散。兩人都在瞬間就將功力提升到最高,透過水牆較勁,掌力相交,發出砰然響聲,散開的水珠射入周邊潭中,發出空透的叮咚聲。

    長孫樂反正已經濕透,文哲把不把水推回來已無所謂,只管拍出;文哲一面要抵擋她透過水傳來的力道,一面還要小心躲避散開的水,兩下相比,長孫樂大佔便宜。

    硬拼了十來掌,文哲吃了要保持風度的虧,終於頂不住長孫樂拍來的水牆,連退兩步。長孫樂大喜,追上兩步,乾脆一隻手將水拍起,另一隻手化而為刀,切破水柱,於是掌風又化作水刀,嗖嗖有聲,刀刀砍向文哲。

    這些水刀帶有長孫樂強勁的內力,且每一刀均從不同方向劈來,文哲若要一一接下,定會沾濕了手,那便是輸了,當即一縮手,手掌躲入袖中,長袖上下翻飛,勁風雖比手掌拍出的要弱,範圍卻大了許多,將水刀一一震散。

    如此一來,文哲純以內力御袖,再以袖子帶起的勁風敵水,更加吃虧。長孫樂卯足了勁,用元家聞名天下的裂雲三十六掌掌法斬水,劈出的水刀越來越小,速度也越來越快,只是這掌法文哲也瞭然於胸,才勉強頂住長孫樂綿延不絕的攻擊。

    到第二十七招上,她一口氣拍出了七刀,文哲長袖捲動,欲以迴旋之力盪開水刀。長孫樂料到他必然旋袖,這一招使完,身體已經彎下,她突然順勢以左腿為支點急速旋轉,右腳高高旋出水面,足弓狠狠一甩,踢出一條水線。文哲躲避不及,左邊肩頭被水線擊中,頓時一酸。

    到這地步文哲已經全無還手之力,唯有繼續翻卷長袖,將襲來的水刀一一拍落。兩人攻守激烈,氣勢如虹,卻只以水對攻,決不出其他招式。雖然文哲只須連退三步就可完全退出長孫樂的攻擊範圍,他卻死也不肯使用輕功退出,而長孫樂也緊緊迫着他,不讓他離自己超過一丈遠。

    長孫樂喝道:投降!文哲便道:決不!

    爾何敢頑固!

    汝焉能久乎!

    取爾命只如探囊!

    汝之技不過爾爾!

    文哲艱難地倒退着爬上岩石,肩頭捱了兩下水刀,腳下一滑,差點摔倒。他仍執意往岩石上且戰且退,長孫樂得意地跟着前行。突見文哲雙手一展,擺出一個完全不防守的姿勢,長孫樂大奇,道:你認輸了?

    文哲搖頭:非也,因為你贏不了了。

    長孫樂往下一拍,卻拍了個空,大驚之餘,才發現原來文哲引着自己走上了岸,水已經淺到僅沒過腳背。她要想繼續拍水,至少得蹲下才行,不過誰也不可能在對手面前蹲下,平白暴露出背後的弱點。長孫樂一時呆在當場。

    文哲一甩袖子,水珠飛出老遠,重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樣子。他伸出手,掌心內立時落下好些水珠。他笑着道:你瞧,我倆打來打去,其實毫無意義。

    長孫樂茫然抬頭四顧,原來就在他們爭鬥期間,突然下起了大雨,周圍的林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彷彿在嘲笑兩個笨蛋奇怪的鬥氣。隨着大雨,林間的螢火全都消失,周圍黑得即使如長孫樂也看不見了。

    這下倒好,長孫樂鬆了口氣。她也瞧不清文哲的樣子,文哲自然也看不清她凌亂的衣衫。聽雨聲愈加密集,想來元宗元嫣等人也必以為自己躲雨去了,不會立即來尋。

    文哲道:我不得不承認,元家的掌法你學得非常之好。假以時日,若功力再提升一層,就很不簡單了。剛才我説話多有得罪,在此賠禮。在下的確尾隨姑娘而來,不過在下上山比你們早得多。你們的車停的地方離我休息處不遠,我見姑娘離開馬車,才貿然跟來,得罪處請多原諒則個。在下告辭了!説着躬身一禮,轉身就要走。

    長孫樂沒想到他如此乾脆,聽他拂開灌木,就要走遠,心中突地説不出的不自在,脱口叫道: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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