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面虎幄街北端,有一家取名“四海春”的客棧,是一座三重房的大院,除經營客棧外,還設有茶館灑肆,生意做得興隆。老闆姓劉名泰保,年方一十九歲,因他胸前紋刺著碗大一朵蓮花,街坊上都稱他為一朵蓮花劉泰保。這“四海春”也算城南一家老客棧,原是劉泰保的叔叔所開,因他叔叔年老無子,便將他從鄉下接來,開始讓他當個管事,不料一年後他叔叔便去世了,這家三合一的客棧便由他繼承下來。這劉泰保雖然年紀不大,但為人處世卻很練達隨和,加上他在家鄉時曾學過一些拳腳,兩臂也略有三幾百斤臂力,且有幾分血性,遇到街坊上發生了什麼糾紛,他便出面排解,碰上有人遇到什麼危難,他也能挺身出來或鳴個不平,或解囊相助。因此,他在城南一帶的街坊上也頗有些名氣,一般惹事生非之徒和遊手好閒之輩,也都畏服他幾分。這日午後,劉泰保見中秋佳節已近,想到街上去辦置一些過節貨品,便將棧內諸事委給坐櫃管事應酬,隨身帶上一些散碎銀子向鬧市走去。不料剛走出虎幄街口,便見對面空地上圍著一大圈人在看鬧熱。劉泰保也是一個愛湊熱鬧的人,便忙走了過去,立在人群后面踮腳一看,原來是一老一少在那兒獻技。那老者年約五十來歲,頜下鬍鬚已經花白,面孔雖顯得清瘦,兩目卻炯炯有神。只見他兩手交叉抱臂,雙腳分開半步,穩穩站在那兒,一對眼睛雖始終只緊緊盯著正在獻技的少者,但卻毫未放鬆對周圍人群的警覺。劉泰保從那老者的神情氣度上,便已看出他是一位久歷江湖和飽經滄桑的人物。那少者是位年約十七八歲的姑娘,穿一件醬紅色短衣,採藍色下褲,腰束白色寬絲緊帶,正在一根緊繃著的繩上舞刀獻技。只見她在繩上展開刀路,上盤下旋,前砍後劈,忽而狐步進探,忽而騰躍迴環,身手矯健異常,腳步自如契合,把周圍觀眾看得出神。劉泰保再看那姑娘,見她生得身體壯實而不失輕盈,膚色微黑而益顯健秀,兩腮黃裡透紅,兩眼黑亮,雙眉細長,緊閉著的嘴唇卻仍在角邊留著笑意。劉泰保自到京城兩年以來,所看到的女子,不是莊如木偶,便是搔首弄姿忸怩作態,白的白得毫無生氣,黑的又黑得嫵媚全無,他哪裡見過這般丰采。因此,他只管站在那兒待著,把要辦的事忘得一乾二淨。那姑娘最後來了個乾淨利落的騰空倒翻,然後收刀抱拳,輕輕一點躍立地上。人群中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可是,就在那姑娘使出最後騰空倒翻一招時,衣襟向上一翻,不覺竟讓一段雪白的肚腰閃露出來。一些老成的觀眾誰去注意這些,有的雖已注意到了,但卻並未在意,不料卻被人群中的幾個輕薄之徒看在眼裡了。那幾個人連聲怪叫亂喝之後,要那姑娘重上繩索上再來一次倒翻。那姑娘還誤認為那幾個人是在真心為她喝采,懷著感激心情,興致勃勃地重登繩上,果然又一連來了兩個倒翻。也和前次倒翻一般,又把那段雪白的肚腰兩次閃露出來,又惹得那幾人連聲怪叫,不斷吼喝要那姑娘重來。那老頭已察出其中蹊蹺,臉含怒意,上前一步,抱拳說:“小姐這點薄技不算什麼,多蒙諸位誇捧,真是賞臉得很!為感厚意,還是讓老夫來為諸位練路九節鞭好了。”不料那幾個人只是不依,而且出言汙謾,氣勢洶洶。老頭強忍住氣,不軟不硬地說:“人誰無六親姊妹,積德就是積福,還望諸位自重。”這時,人眾中有人已經明白過來,紛紛怨怪那幾人不是。不料那幾人不但不肯罷休,反而惱羞成怒。其中一個為首的跳了出來,指著那姑娘的肚腰說:“你那勾人處別人抱都抱得,難道爺們就看都看不得!”又是惹起那幾人一陣鬨笑。姑娘這時方才明白過來,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兩眼閃出怒火,忙將腰間絲帶整了整,衝著那幾人罵了聲:“下流胚!”為首那人趁此搶步上前,滿口汙語,伸手去摸那姑娘的臉蛋。眼看手指離臉還差兩寸光景,那姑娘猛然將身一蹲,隨即發出一腿,正好踢在那人肚上。那人嚎叫一聲,仰面跌出一丈開外。那幾個人大喝一聲,各自從袖內、身邊,抽出鐵尺、短刀,蜂湧上前。那姑娘也從地下拾起單刀,亮開架式;老頭亦忙提起九節軟鞭上前背靠著姑娘,大聲喝道:“且慢動手!諸位再容我一言。”大家被他一喝,雖暫時住了手腳,卻並無退罷之意。老頭將拳一抱,憤然說:“我父女闖蕩江湖,縱橫萬里,進過龍潭,入過虎穴,只以薄技謀生,從未丟失禮義。常言道得好來,‘兔子追逼也咬人。’望諸位不要逼人過甚!”那幾人哪肯在眾人面前丟此臉面,那為首的不由吩說,吼了一聲“上”,便一齊向他父女二人撲去。一時之間,只見刀光閃閃,鐵器碰擊之聲鏘鏘,空地上頓時展開一場惡鬥。圍觀的群眾,一些膽小的趕忙逃散開去;膽大的也退到遠處去觀望;也有一些為他兩父女抱不平的,則仍站在旁邊替他父女吶喊助威,劉泰保站在一旁,把這場格鬥掀起的原因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心裡對那幾人的無端肇事也感到異常氣憤。只是見那幾人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不像是城南一帶的朋友,欲待上前勸阻,又怕結怨碼頭,招來仇禍,加以自己又手無寸鐵、冒昧上前,定會吃虧。他正在進又為難、退又不忍之際,猛想起新任九門提督玉大人不久前曾張過文告,嚴禁在街上聚眾械鬥,一經拿獲,輕則重杖,重則收監,連日來都派出各門巡捕在街頭巡查、於是,他便在眼看那獻藝父女被幾人輪番圍攻已處於劣勢之際,大聲喊道:“巡捕來了,還不快跑!”這一喊果然奏效,只見那幾人趕忙跳出圈子,收起兵器,倉惶逃去。老頭和姑娘也停下手來,茫然四顧。劉泰保這才走上前去,將拳一抱,說:“老伯不必驚慌,我這是施的‘抬出鍾馗來嚇鬼’之計。那幾人不知是哪道門的濫龍,不用為他們生氣!”老頭連忙抱拳施禮說:“多感小哥相助解危,敢問小哥尊姓臺號。”劉泰保說:“不敢,小侄姓劉名泰保,街坊上的弟兄還送了我個‘一朵蓮花’的綽號。”姑娘本來在一旁生氣,聽劉泰保說出“一朵蓮花”這個綽號時,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老頭回頭招呼姑娘說:“麼妞兒,過來見過劉哥。”姑娘靦腆地上前抱刀一拱,叫了一聲:“劉哥。”劉泰保連忙還禮說:“大妹子受屈了!”姑娘笑了笑,沒答話,埋下頭用衣袖拂拭著她的刀刃。劉泰保又問老者道:“請問老伯尊姓大名?”老頭略略遲疑了下,說:“賤姓易,排行第九,江湖人都稱我易九。”劉泰保又問:“易老伯想是初來京城,不知落腳在那家客棧?”老頭說:“實系初來貴地,住在橫街昇平客店。”正在這時,一些原在遠處觀望的人又漸漸圍聚攏來。劉泰保說:“此處不是敘話之地。小侄就在附近的虎幄街北端開了一家‘四海春’客棧。老伯如不嫌棄,歡迎你和大妹遷過來住,我也好為你老盡點心力。”說完,將手一拱,分開人群,便去辦他自己的事會了。當他走到空地對面的階沿上,回頭再向這邊一望時,恰好那姑娘也正踮起腳尖向他這邊望來,兩人的眼光同時遇上,姑娘趕忙又低下頭去;劉泰保心頭也猛然“咚咚”地跳了幾下。他不奈暗自問了聲:“我這是怎麼啦?”晚上快到上燈的時候,老頭帶著姑娘,揹著行頭果然來了。劉泰保喜出望外,連忙接了進來,親自將他父女安頓到後院上房,還叫小二送來幾樣上等酒菜,殷勤地陪著他父女飲酒敘話。劉泰保起身離去時,對老頭說:“今晚的房錢酒菜費用一概不收,就算小侄與老伯和大妹接風好了。”老頭慨然說:“好。你這份情我領了。”第二天一早,老頭和姑娘吃過早飯、便又揹著行頭出外獻技去了。一連三天都是這般,父女倆人一早出去,快上燈對才回棧;老頭顯得悶悶不樂,飲幾杯悶酒便上床睡了;姑娘也是心事重重,進出都不大吭聲。劉泰保暗暗納悶,不知他父女為著何來。其實這三天裡,他都暗暗跟在他父女後面,一來是怕那幾人又來生事;二來是讓自己在暗中好盡情地看著那姑娘。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別人獻技總是住熱鬧處去,諸如天橋、前門等地,這父女倆總在附近一帶的小街衚衕,因此,來看的人不多,收入自然很少。這是由於不熟京城路道,還是另有別的原因?還有一點引起他注意的是:他總覺得這父女倆不像一般江湖上獻技人物。論行為習性,老頭是言行謹嚴,沉著機智;開場收尾,說話有分有寸,不似一般江湖那樣浮言誇耀,譁眾迎合,對觀眾來多來少,看罷後給不給錢,毫不計較。那姑娘則是樸樸實實,技藝上一絲不苟,從不弄姿弄色,以輕佻去招來喝采,以賣弄去換來掌聲。論技藝刀法,父女倆施展的都不是一般江湖路子,踩繩全在腳底輕功,刀法拳路毫無一點花架。劉泰保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悶在心裡,他總想弄個明白。這天正逢中秋,父女倆本應趁此多扯幾場圈子,多找一些盤費,不料卻比平日反而收場更早,未時剛過便揹著行頭回棧來了。劉泰保笑吟吟地迎上前去,說道:“今天是中秋佳節,老伯和大妹是異鄉作客,小侄也是有店無家,我已備下薄餚水酒,請老伯和大妹就到後三院側院敝室一同對飲,也好暢敘一番。”老頭說:“已經打擾過了,又何必為我父女費事。”劉泰保懇切地說:“小侄這店名‘四海春’,正是取與五湖四海的朋友同福同樂之意。我看老伯近來活討似不順心,趁今夜中秋,暫且丟開煩惱,痛快,痛快。”老頭尚在猶豫,姑娘說:“爹,難得劉哥一片美意,就去坐坐好了。”老頭看了姑娘一眼,說:“也好。就依麼妞所說。劉哥請便,我父女隨後就來。”酉時一過,京城上空一輪皓月高懸,照得前庭後壩如白晝一般。劉泰保索性將酒餚瓜果擺在院壩石桌上面,湊個賞月雅興。他剛剛張羅就緒,老頭帶著姑娘踏影來到。三人入席,老頭坐在西方,姑娘與劉泰保南北對坐,把東首留了出來,以免遮了月光。劉泰保殷勤把盞,談的都是一些客套話語。飲了幾杯之後,大家腸肚一熱,心懷也漸漸打開,彼此談話也就越來越露真情。劉泰保試探著說:“我看老伯近來好像有什麼心事?”老頭嘆了口氣,沒答腔。劉泰保給斟了懷酒,又說:“老伯如有什麼為難之處,儘管說來;有需小侄盡力處,亦儘管告知!”老頭又嘆了口氣,說:“我係上的這個鈴不是你能解的。這事不勞劉哥操心,你的盛情我心領了。”劉泰保見他說得含糊,不便深問,便又把話岔開;又勸了幾杯,老頭已有幾分醉意,談起江湖上一些不平之事,老頭目張須動,情緒更見激昂起來。劉泰保也乘機懇切地說道:“我看老伯和姑娘決非江湖獻技之輩,不知竟為何事流落江湖?如不見外,望以實情相告!”老頭注目看了劉泰保一會,站起身來,在桌旁踱來踱去。劉泰保正面看著姑娘說:“我說得如何?”姑娘點頭默認了。當她看到劉泰保的眼光還盯住她,似乎在催她答話時,她才又輕輕補了句:“這事讓爹給你說去。”這時,老頭似已下定坦露真情的決心,搶步回到座上,慨然說道:“實不相瞞,我本姓蔡,並非姓易,人稱蔡九,原是陝西蒲城捕快班頭,只因追捕一名要犯,帶著女兒裝作獻技,從陝西跟蹤到甘肅,又由甘肅追捕到西疆,不料進入西疆後突然斷了線索,父女流落荒漠,幾至乞討過活,後經潛探暗訪,費盡心機,終於又探得一些蛛絲馬跡,我父女二人又輾轉來到京城,前後歷時一年有餘,在返跋涉一萬餘里,一路風塵僕僕,忍苦合辛,不料這個要犯真不愧是隻狡猾的狐狸,竟躲進了一個叫人望而怯步不敢貿然觸犯的所在,弄得我連日來真是一籌莫展,進退兩難。想我縱然受盡千辛萬苦,也是職責所在,自當毫無怨言,只是苦了麼妞這孩子了。”老頭說到此處,也泫然情動,只見那姑娘的臉上已經有一大顆珠淚滾落下來。劉泰保萬沒想到,他這一問竟問出這樣一段離奇而又神秘的事來。他在一旁肅然地聽著,心裡充滿了尊敬與好奇的。他側身過去,壓低聲音問道:“蔡爺所說的那個要犯,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他又躲在什麼樣的一個所在?”蔡九說:“此人姓耿,排行第六,人稱耿六娘。因她為人心性奸狡、江湖上給她取了個‘碧眼狐’的綽號,所以又稱她為碧眼狐耿六娘。此人原是繩妓出身,後嫁與蒲城富商王乙品為繼室。因她原是放蕩慣了的人,不安於室,仍經常與江湖上一些不三不四盼人往來,王乙品惱怒,責罵了她幾句;不料她競索性放肆起來,公然將一些來路不明的人引到家裡;縱酒逞橫,其勢洶洶。王乙品無奈,告到衙裡,碧眼狐頓萌惡念;乘夜將王乙品和他前妻留下的一個剛滿七歲的兒子一齊毒死,席捲他家金銀細軟,逃離蒲城,不知去向。官府因此案是個逆倫大案,令我限期將碧眼狐捉拿歸案。我為此在陝西境內四處查訪,一連數月竟蹤跡全無。我為此也受過兩次刑杖,幸衙內弟兄念我過去功勞和平時為人厚道,杖責時並未認真,做了些手腳,將大爺敷衍過去了事。因此,皮肉尚未受多大痛苦。後聽江湖人傳:李慕白因他師兄啞俠在河北交河被耿六娘謀害,還盜走啞俠身邊一卷九華山秘傳的拳劍全書。因此,李慕白正在追尋於她。我得此消息,便向大爺請得緝捕耿六孃的通行公文一紙,請以一年為限,帶著女兒離開陝西四處查訪。不料在山西河津遇到一位賣解的朋友,從他口中探知,他曾於數月前在甘肅邊界見到過耿六娘,說她騎著一匹大青馬往西去了。我父女一路追蹤,直到西疆烏蘇,打聽到玉帥府裡數月前來了位高師孃,所談容貌與耿六娘一般無二。可惜我父女夫遲一步,高師孃已於我父女到烏蘇之前幾天去迪化隨玉夫人回京來了。因此,我父女才又跟來到此地。”劉泰保問道:“蔡爺所說的玉帥,可就是現任京城九門提督的玉大人?”蔡麼妹說:“正是這位玉大人。”劉泰保不禁倒抽了口冷氣,說:“高師孃確在玉府?而且確是耿六娘?蔡爺可拿得實在?”蔡九已明白了劉泰保這一問話的意思,遲疑了下說道:“實言相告,拿得不甚實在。”劉泰保擔心地說:“這就棘手了!這玉府乃是侯門,‘候門深似海’,就已經難辦的了,何況這玉大人乃是新任的九門提督,手裡握有生死大權,就是京城權貴也要讓他幾分,一般平民百姓,那個敢去拔他虎鬚。這高師孃是否確是耿六娘還拿不實,就是拿實了,又能把她怎樣!九爺還須審慎行李才是。”蔡麼妹見劉泰保說得這般嚴重,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焦慮地說:“難道就罷了不成!?”劉泰保忙說:“我是說要審慎行事,並無勸你和蔡爺罷休之意。”蔡九沉重地說道:“為世人除害,為死者償命,那有罷休之理。只要能拿實高師孃確是碧眼狐,我便去向提督衙門投文求捕,我蔡九也是為官家辦事,看他玉大人又能把我如何!”劉泰保見蔡爺說得這般沉著在理,心裡著實欽佩,膽量也大了起來,忙說:“蔡爺說得在理。目前至關緊要的是拿實高師孃是否即碧眼狐。這事就交我丟辦好了。玉府就在南端,府中差雜下,人偶爾也來棧裡飲酒喝茶,容我設法打聽明白後,再來商量行事。”蔡麼妹聽劉泰保這麼一說,臉上又露出笑容。蔡九將拳一抱,說:“這事就拜託劉哥了。”蔡麼妹忙提起酒壺端端給他斟上一杯,說:“多感劉哥相助,我來敬你一杯。”劉泰保心裡樂滋滋地舉杯一飲而盡,抿抿嘴說:“我看蔡爺和麼妹明日就不必再去獻技了,就在棧內歇息兩天,等我打聽出了眉目再說。”第二天,蔡九和蔡麼妹果然不再上街獻技了,呆在棧裡等候消息。劉泰保除了忙著照顧棧裡生意外,還不時抽空給蔡九父女送茶送水,情意殷切,照顧也很周到。蔡九心裡當然感激,蔡麼妹也覺心裡過意不去,總想能給他做點什麼才安心似的。又過了兩天,劉泰保正在櫃檯前面和管家敘話,忽見玉府更夫李雙貴喝酒來了。劉泰保心裡暗暗高興,忙上前招呼說:“李爺、多天不見了,來,請這邊坐。”說著便將他讓到堂角里一張桌子坐下後,忙又親去取了一大盤牛肉和一壺酒給他送來。劉泰保也坐到桌旁陪他敘話。在閒聊了一些棧內生意情況和街上新聞之後,劉泰保若不在意地問道:“玉夫人、玉大人都先後從西疆回京來了,府裡今年中秋想定熱鬧得很?”李雙貴說:“當然,當然。與往年光景大不一樣。”劉泰保指著盤裡的牛肉說:“聽說玉夫人帶了許多西疆丫環回來,又聽說那些女子最愛吃這種肉,這話可是真的?”李雙貴說:“你休去信那些胡言。府裡只玉小姐從西疆帶回來一個丫環,可也是河北籍人,吃食穿著也和咱們一樣。”劉泰保說:“原來如此。可街坊上都這般說,還說玉小姐有個西疆奶孃,也帶回府來了。”李雙貴呷了口酒,說:“玉小姐身邊倒是有個婦人,可並不是奶孃,也不是西疆人,聽太太房裡的趙媽說,是玉小姐的老師的女人,府里人都叫她高師孃。”劉泰保見李雙貴壺裡的酒已快喝光,回頭吩咐小二再送來一份酒菜後,又漫不經心地問道:“那高師孃有多大年紀,是怎樣一個人品?”李雙貴說:“我只一個月前在前面花園裡看玩爬竿時遠遠看到過一眼、只覺得身材很瘦,人也顯得蒼老。因離得遠,面貌看不清楚。”劉泰保奇異地問道:“你也住在府裡,竟難經常看到?”李雙貴說:“侯府不比客棧,規矩嚴啦,就說後花園,因玉小姐住在那裡,平時除夫人外誰也不準進去。高師孃正好陪同小姐住在一處,外人哪能看見。”劉泰保失望了,知道從他口裡再也打聽不到更多的情況,便站起身來正要抽身離去,不料李雙貴卻拉著他問道:“聽說前兩天街上來了兩個獻技的,都誇說有個小姐的繩技不錯,你可曾看過?”劉泰保聽他誇獎蔡麼妹,又興沖沖地坐了下來,忙說:“看過,看過。那妹子踩繩的確踩得不錯,腳下功夫極好。”李雙貴惋惜地說:“可惜我來看到。這虎幄街清靜倒很清靜,可惜就是沒有什麼好看好玩的。湊熱鬧的玩意不肯來,來也只是過個路。日前也來過兩個爬竿,正好被夫人看見,便叫人去把那二人帶進府去,叫他二人在前花園耍了幾套竿技,把府裡上下的人都叫來看了,難得這麼鬧熱一陣。夫人很高興,賞銀出手就是十兩,足夠他二人吃繳兩個月了。如在外面扯圈子,一月也難掙這許多。”劉泰保心裡一動,忙問:“玉小姐來看沒有?”李雙貴說:“來啦。還帶著高師孃和香姑。我也就是那天才看到高師孃的。”劉泰保觸動心機,猛然間竟生起一個主意。但他還是不露聲色地說:“你何不將那踩繩的妹子也叫進府去熱鬧熱鬧。”李雙貴連連搖手說:“我等人誰敢作這般祥的主,這要夫人傳話下來才行。”劉泰保這時已經在心裡想好了一個主意。他趕忙抽身離座。來到蔡九的房裡,把適才從李雙貴口裡探知的一切情況告訴蔡爺。他最後說:“蔡爺,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闖進府去看個究竟。”蔡麼妹說:“你不是說‘侯門深似海’嗎,這又如何闖得進去?”劉泰保胸有成竹地說:“我已有了個主意:設法驚動玉夫人,讓她派人來請你和蔡爺進去。”蔡九說:“就請把劉哥的高見說來聽聽。”劉泰保這才不慌不忙地說:“玉府旁邊那條衚衕就靠近玉府花園,明日蔡爺和麼妹帶上行頭到那條衚衕裡去獻技。我去邀約些哥弟來給蔡爺和麼妹扎圈子捧場。到時候蔡爺把鑼打響點,我請哥弟們把喝采聲吼熱鬧些,意在驚動玉夫人。只要玉夫人命人出來過問,我看事情就有八成望了。”蔡九聽後,想了片刻,說:“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又要讓劉哥勞神費心了。”第二天吃過早飯,蔡九和蔡麼妹收拾停當,帶上行頭向那條衚衕走去。到了衚衕中段,見一塊不太寬的空地上,早已有些人守候在那裡了。蔡九心裡明白,這些人都是劉泰保邀約來的。蔡九忙走上前去,抱拳拱手一一招呼。蔡麼妹暗暗一數,約莫已有三十來人,再看那些人的衣著神態,雖都是一些平時已經見慣了的那種遊手餉閒、愛吃愛喝、逞強鬥狠的人物,但今天卻一個個都顯得異常規矩,舉動談話也都安份有禮。蔡麼妹也心裡明白,這些人都是為了劉泰保的情義才變得這般樣的。她不覺感到一陣溫暖襲進她的心頭,臉上也透出了欣慰的微笑。蔡九放下行頭,向四周看看,見左邊是一道高高的圍牆,圍牆上半露出一株株古柏的樹梢,他知道那圍牆裡正是玉府的花園。圍牆外有幾株高大的柳樹,萬條柳枝把空地覆得一片濃蔭。空地右邊是一排住家獨院,門多是失閉著的,衚衕本已寂寂,加上柳樹枝頭噪起的陣陣蟬鳴,整個空地更加顯得冷冷清清。蔡九心想,要不是意在玉府,誰還能選到這樣一個淨僻的所在來獻技。為了達到個進府的機會,蔡九隻好打起精神擺設場地。他因地制宜,將繩索就繃栓在兩株柳樹之上。一切收拾停當,然後提起小鑼,用力敲打起來。鑼聲時疏時密,足足敲打了一袋煙的功夫,早已守候在那兒的二三十個閒漢,一個挨著一個圍成一個大大的圓圈;那些獨院的門也開了,又有不少男女扶老攜幼來到場上。本來清靜的空地突然熱鬧起來。蔡九明知這是一場假戲,但假戲也得真做,他見周圍已聚了五十來人,便停下鑼聲,將手一拱,說了一番江湖上獻技前常用的套話,然後就命蔡麼妹踩繩獻技。蔡麼妹抖擻精神,提著一把雪亮的鋼刀,來到繩前站定,吸氣凝神,將刀一抱,一蹬腳便縱上繩素,任繩索左右晃動,她卻穩立繩上,面色自如,紋絲不動。人群裡頓時響起一陣掌聲、哨聲和喝采聲。聲音之大,猶如滾起一陣春雷。蔡九也緊緊湊上,將銅鑼急雨般地敲打起來。蔡麼妹趁勢亮開刀,上盤下旋,左劈右砍,忽前忽後、時進時退,只見銀光閃閃,紅裳翻飛。人群裡又爆發出一陣震耳的喝采聲。一路刀已舞過,蔡麼妹收刀在懷,凝立片刻,然後跳下地來,趁此迅速地向人群裡環視一眼,卻仍不見有劉泰保的身影,她感到一陣悵然,心裡好象欠缺了點什麼。正在這時,從空地那邊來了一位老頭,穿一身深藍色的細布衣服,瘸著腿,一跛一跛地向這邊走來,走到離圈子還有十來步的地方,便靠著柳樹站住了。他兩手叉抱胸前,露出一副冷眼旁觀的神情,不時打量著場內的蔡九父女,又不時打量著場外的人群:他既不惹人注意,也就誰也沒有往意到他。蔡麼妹退在一旁歇息去了。蔡九又走到場中練了一路長拳。那二三十個受劉泰保之邀託前來吶喊助興的漢子,大多懂得一些拳腳,見蔡九那路長拳打得毫無破綻,乾淨利落,一個個點頭稱讚,暗暗佩服。等他剛一收拳,人群中又掀起一排聲浪。蔡九剛剛退下,蔡麼妹又一縱上繩。她這番手中並無兵器,單獻踩繩技藝。只見她在繩上快步如飛走了兩個來回,然後就從這頭繩端,一連四個空翻翻到那頭繩端,腳剛著繩,又突然躍起,落在繩索中段,隨即來個金雞獨立,用全身重量制住繩索的擺動,穩穩站在那兒,有如仙女下凡一般。這時,人群裡立即響起了一片比前更加猛烈的呼喝聲和鼓掌聲。蔡麼妹愉眼向人群看去,猛然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正欣然自得地注視著她。蔡麼妹一下就認出來了,這正是她在尋找和等待的眼睛。她突然觸發一種不顧一切的衝動,把她爹戒她不要輕易顯露的絕招也使了出來,忽地騰空躍起,向後翻了兩轉,落索時雙腳分開,丟了個漂亮的一字,穩穩停在繩上。這一下,整個場壩上都爆開了。那二三十個本是受託前來喝采的漢子,這時也把受託之事丟在腦後,發狂般地喝起採來,直喝得力竭聲嘶方才停住。蔡九開頭是看見女兒竟然忽地使出這一絕招,怕她失手,心裡一緊,後來見她做得那般乾淨利落,心裡也感到一陣欣慰。但他還是用一種既有讚許又帶責備的眼光瞅了女兒一眼。蔡麼妹嬌媚地一笑,將大辮一甩,背過身去。蔡九這才拱著手,繞場一圈,向所有的觀眾,特別是那二三十個專程前來捧場的漢子表示謝意。就在圍觀的群眾紛紛離去的時候,一直站在柳樹下面那位瘸腿的老頭走過來了。他用一種略帶嚴厲的語氣對蔡九說道:“你可曾打聽過這牆內往的是何等樣人的府第,竟敢貿然在這裡扯場喧譁!”蔡九忙抱拳警覺地說:“兄弟初到寶地,實實不知,有哪些不周犯禁之處,還望老兄明言指點才是。”那瘸腿老頭說:“這牆內乃是九門提督玉大人的府第,萬一玉大人怪罪下來,你可擔待不起。”蔡九不卑不亢地說:“京城乃天子腳下,就是宮牆外面尚容百藝謀生,兄弟迫於窮途才在此求點生活,想玉大人定能寬恕。”那瘸腿老頭又把蔡九父女打量了兩眼,意味深長地說:“真佛面前不念假經,這兒哪是找錢之所,你卻偏到此扯場,竟是何意?”蔡九心裡暗吃一驚,已掂出了他這一問的份量,便嘆了口氣,說:“京城不比小埠,有的是臥虎藏龍,多的是潛魔隱怪,我父女人生技薄,惟恐鬧市招鳳,才出此下策,但求拾得幾個銅錢,略夠一飽也就足了,實無他意。”那瘸腿老頭把還朱散去的人群環視一眼後說:“這些後生都不是本街坊上人,卻都尋到這兒來了,可見你父女人緣不錯。”蔡麼妹在旁插嘴說:“這些客官我們誰也不識,你如不信,可去問問他們。”哪瘸腿老頭並不理她,又關照蔡九說:“我看你們父女也不象是江湖上賣技之人,聽我勸告,還是休在這牆外喧擾的好。”說完,他轉過身去,一瘸一瘸地走了。約莫走了十來步遠之處,又回過身來,問道:“請問老哥尊姓?現在落腳何處?”蔡九答道:“敝姓易,就住在虎幄街北端‘四海春’客棧。”那瘸老頭說:“請易哥珍重,我確是一番好意。”說完便頭也不回地瘸出衚衕去了。蔡九回到客棧後,心事重重地坐在床邊,連劉泰保送來的午飯都遲遲未動。蔡麼妹也覺得掃興,氣呼呼地說:“那瘸老頭真怪,陰不陰陽不陽的,不知礙他甚事。”蔡九不滿地看了女兒一眼,說:“我看此人一定有來歷,決非等閒之輩,我們必須特別小心才是。”蔡麼妹不以為然地說:“我就不信他有甚來歷,我和爹闖川走縣,見過許多人物,怕過誰來。”蔡九有些生氣地說:“你難道就沒有聽出他那些話來!幾乎句句都是話中有話,真叫人難以捉摸。看來劉哥這條闖府之計要落空了。”恰在這時,劉泰保滿面春風地領著一人進房來了。劉泰保指著蔡九對那人說:“這位,就是適才在牆外衚衕獻技的易爺。”那人將手一拱,忙自我介紹說:“兄弟姓王,在本街南端侯府當差。適才易爺在牆外獻技,喧鬧聲驚惱夫人,命沈爺出來查看,多虧沈爺回稟時為易爺美言了幾句,才息了夫人怒氣。現夫人傳下話來,叫易爺父女明日進府獻技。”蔡九聽了,心裡暗暗高興,忙拱手說:“有勞王哥奔走,易某遵命前去就是。”劉泰保把王聽差送出棧後,又忙回到蔡九房裡對他父女說:“原來適才那位瘸腿老頭就是府內查院沈爺。聽差王哥說:夫人原是叫沈爺來請蔡爺和麼妹的。可沈爺不肯前來,說他是奉玉大人之命防衛全府,哪能把跑江湖的人帶入府內。夫人奈他不得,才命王聽差前來相請的。”蔡九覺得那位沈爺不但行事謹慎,用心深沉,而且機警過人,應付得體。他不由引起陣陣疑慮,更認定這沈爺決不是等閒人物。他甚至隱隱感到,那位沈爺似已察知他的底細和來意。如果耿六娘確果潛伏玉府,不管沈爺是玉大人的心腹還是耿六孃的羽黨,都將難於對付,甚至還可能使自己盡棄前功,落得一敗塗地。蔡麼妹哪裡會想到這些,只興沖沖地和劉泰保在一旁商談明日進府之事。她忽然發現她爹那憂心忡仲的神情,不禁怨怪地問道:“爹,眼看就要入虎穴去得虎子了,你為何還這般躊躇?”蔡九苦笑了笑,帶著憂傷充滿憐愛地說:“你啊,你還不懂得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