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似夢非夢,如醉如痴,在暮色蒼茫中策馬進入迪化。她向街上行人打聽明白,知道欽差大人衙署暫設在城東驛館內面,官邸也就便設置那裏。她循着行人指引來到驛館門前,見門上高懸大紅燈籠一對,內燃巨燭,照透出“欽命巡按”和“欽賜太子大保”兩行大字;門前階沿兩旁還支立着四個長方形紗燈,燈上大書“肅靜”、“迴避”字樣,兩排帶刀校衞從下面石階一直列隊站到門前,真是好一派威嚴氣象。玉嬌龍本來出身侯門,從小見慣戎馬,對於這種排場自然並不在意,她徑直策馬來到石階前面。眾校衞見她這等大模大樣,摸不清她的來頭,便上前喝道:“你是何人?到此敢不下馬!”玉嬌龍將眉一挑,微帶傲嗔他説:“快去通稟黃大人,就説烏蘇玉帥府的玉小姐到。”校衞們對玉夫人沙漠遇賊和走失玉小姐之事已有所風聞,聽她這麼一説,個個驚愕萬分,哪敢怠慢,趕忙通報進去。不一會兒,便有一羣丫環僕婦迎了出來。跑在最前面的卻是香姑。當她一眼看出站在階下那人確是玉小姐時,真是驚喜若狂,叫了一聲“小姐”,奔下石階,緊緊將她抱住,竟不禁嗚嗚哭了起來。其餘的丫環僕婦也一齊圍上,請安的請安,見禮的見禮,威嚴肅穆的欽差轅門頓時熱鬧起來。玉嬌龍將馬交給門差,由丫環僕婦們簇擁着進驛熔去了。玉嬌龍來到前廳,玉夫人和黃大人早已等在那兒。玉夫人一見女兒,先是合掌唸了聲“阿彌陀佛”,然後便拉着她的手,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流着淚説:“你可平安回來了!”玉嬌龍叫一聲:“母親!”心裏也不禁有些發酸,含着淚,歉疚地説:“孩兒不孝,讓母親受驚了。”黃大人在一旁勸慰道:“嬌龍平安歸來,就是大喜,都不必再傷悲了。”玉夫人這才止住悲,擦乾淚,叫玉嬌龍上前見過舅父。玉嬌龍整整衣,對黃大人盈盈拜了兩拜。黃大人滿懷欣慰就攙扶起玉嬌龍説:“十年不見,外甥女竟已長大成人,雖然身處荒漠,仍不失大家風範,更兼長得這般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真乃賢妹之福。”玉母也不免謙遜幾句,然後又拉着嬌龍的手問道:“女兒,你那天是怎樣逃走的?這幾天又是怎樣過來的?”玉嬌龍還未回答,恰在這時,高老師也聞訊進廳來了。玉嬌龍趕忙上前見禮,她從高老師的眼裏看到一種微微帶愠和探詢的神色,臉上不覺泛起一陣紅暈,慢慢將眼簾低垂下去。在玉母的再次催問下,玉嬌龍才將她早已想好在胸的一番話應付出來,説她如何在車內已經看到官軍漸漸不支,看到高老師被衝下馬、又看到有兩騎馬賊在向她車子這邊走來。她急了,這時恰好有匹無主的戰馬在她車旁,她便跨出車來,跳上馬朝着東南方向跑去。接着又説她如何在夜裏迷失了方向,如何膽戰心驚地偎着馬在樹林裏過夜,第二大又如何在林子邊困睡時失了馬,又如何到了達美家……還特別娓娓動情地談了達美如何同情她,送她小花馬,給她引路,在她的幫助下才得以順利地到達迪化……。在聽玉嬌龍講述這番經歷時,玉母是又膽戰又心疼,不住地口唸“阿彌陀佛”,還不時地發出幾聲痛苦的呻吟,黃大人只聽得驚愕萬分,幾疑是夢。他儘管在二十餘年的宦海浮沉中,慣於老成應變,但他無論怎樣也難想見,眼前這樣一個玲瓏似玉,嬌豔如花的外甥女,竟能在經歷如此一番危難之後,尚能這般神態自若。他只驚詫地注視着玉嬌龍,耳邊不由響起《四書》上“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那段聖人之言來。他又一轉念:“惜乎她是個女的!”高老師只默坐一旁,兩手覆在膝上,頭微微低着,心裏佈滿疑雲:她套車的馬哪裏去了?繩子又是誰割斷的?她如真是向東南方向逃走,哪來樹林?又為何今日方到迪化?……高老師又想起:除羅虎退去的西北方外,其餘三方都曾派兵尋找,為何不見蹤影,亦不見蹄痕?…高老師陷入沉思。黃大人聽完玉嬌龍訴説之後,在廳上來回踱了幾步,面上漸漸浮起怒容,厲然説道:“賢甥女既已平安歸來,投鼠已無所忌。馬賊如此猖狂,竟敢攔劫官眷,實屬罪大惡極,若不剪除,必生大患。我即傳令各城都統,迅速出剿,限期蕩平,除惡務盡。”他又回頭對高雲鶴説:“敢煩先生擬一榜文,懸出重賞:‘有能生擒賊首羅小虎者,賞銀二千兩,良馬十匹,羊五百頭;斬首來獻者,從半賞給。’”高雲鶴忙離座躬身答道:“謹遵台命。”黃大人又説:“榜文上應將羅賊狀貌寫得詳實清楚。只是對於此點,備營諜報大都相左,先生這番在陣上曾親自接戰,不知可曾看得清楚?”高雲鶴答道:“陣上馳騁甚急,相距又遠,實未看清,只隱約見他相貌奇醜,似是個五短身材。”玉嬌龍聽他這般描繪,不覺暗裏想笑,心想:“原來你也會説謊!”黃大人説:“都説他身材奇偉,然何競是五短?”玉嬌龍若不在意地接話説:“舅父,我在車內看清來,確是顯得矮短。暴眼,獅鼻,帚眉,須如捲毛,比鍾馗更為獰醜。”高老師驚異地向她投去一瞥。玉嬌龍亦同時送來似笑非笑的一瞬。高老師心裏不住自問:“她這是從何説起?她這又是為着何來?”他本來就滿心疑雲,現在是疑雲布得更厚了。玉夫人又細細問起達美留宿和送馬之事,連連稱讚不絕。黃大人説:“一個村女能有這等禮義,實屬難得!明日派人將馬牽去送還與她,再送去一百兩紋銀作為答謝也就是了。”玉嬌龍忙説:“達美不是愛財的女子,我亦未向她講出我的真實身份。依甥女之見,還是不送銀子的好。送她幾匹京緞,給小花馬換配一副好馬鞍,她心裏一定很高興。”黃大人略一沉吟,説:“好。就依你的意思辦。”接着又閒談幾句,便散入後堂去了。玉嬌龍的卧室在後院正廳右側,與玉母隔廳相對。後院不大,倒也精雅。院前有水池,雕欄上追置盆花,拂袖生風,清香馥馥。玉嬌龍隨着香姑來到卧室,她向室內打量一番,見紫檀木鏤花做成的牙牀上,掛着淡粉紅色的細羅紋蚊帳,牀上疊擺着大紅、品蘭蜀錦薄被兩牀,粉黃色的湘繡緞枕,配上雪白的杭州挑花牀單,在一對銀燈的照映下,顯出一種雍容中露淡雅、淡雅中見雍容的氣派。玉嬌龍站在房中,好似從夢幻中來到一個她既熟悉卻又陌生的世界。她回想起達美那空蕩而簡陋的小屋,當時感到是那般温暖閒靜,此時此刻再來回想,卻多是寒傖的感覺,草原上布達旺老爹的帳篷,當時感到是那般神秘和真切,而今卻感到是飄渺和遙遠,她從這間小房中,似乎看到母親常常誇耀的京都繁華,而這才是她命中註定應該享有的。玉嬌龍正陷入沉思,香姑見房內已無別人,這才挨近她的身邊,輕輕對她説:“小姐,這些天真把人急死了!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玉嬌龍凝凝神,望着香姑:“你以為我會落入馬賊的手嗎?”香姑忙幅頭説:“不,不,我沒有這樣想,這是決不會的。”玉嬌龍見她説得這樣認真,更加惹起自己的好奇心來,又略帶打趣地問:“你怎能斷定不會?”香姑坦然而稚氣他説:“他們不是為着你來,也不會加害於你的。”玉嬌龍故作正色地追問道:“你怎的知道得這麼清楚?”香姑有些慌亂了,囁囁他説:“有個不懂規矩的馬賊,把我錯當成小姐拉下車,另一個馬賊趕來喝斥他説:‘不得犯眷,這是咱們的規矩!’所以我知道你是不會落入他們手裏的。”玉嬌龍瞅着香姑,靜靜地聽着。她心裏完全明白,香姑隱瞞了馬賊中有她認識的哈里木,她還隱瞞了她曾求過哈里木不要來傷犯自己的事。但香姑的這種隱瞞是應該寬恕的。玉嬌龍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香姑,她那種既感到委屈又顯得畏縮的樣子,也心動了,激起對香姑無限的愛憐。她拉住香姑的手,柔聲他説:“你心腸真好!我知道你總是衞着我的。要是你能認識他們中的人,你定會為我求情的。”香姑的手微微顫抖了下,在玉嬌龍那似笑非笑的注視下,低下頭去,臉也不禁紅了起來。玉嬌龍深深為香姑這種淳樸之情所動了。她一下將香姑摟在懷裏,偎着她,深情地對她説:“好妹妹,你真好,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香姑在玉小姐的傾心撫愛下,不知所措,竟低聲哭泣起來。這一夜,玉嬌龍睡得香甜極了。第二天早晨,當香姑給玉小姐梳頭時,無意間發現玉小姐的頭髮被齊齊地剪去一綹,她不覺失驚問道:“天,你的頭髮怎的剪去一綹?”玉嬌龍若不在意他説:“達美稱歎我的頭髮美,我便剪下一綹送她了。”香姑笑着説:“只聽戲文上説女人剪下青絲送男人,沒聽説過剪下青絲送女人。”玉嬌龍忙不在意地把鏡子移開,她知道自己的臉已發紅了。她背過手來在香姑身上揪了一下,含嗔他説:“小小年紀,哪裏聽來這些羞人話!”香姑亦覺得自己説錯了話,不再吭聲了。玉嬌龍收拾打扮停當後,這才轉過身來,半央求半認真地對香姑説:“頭髮的事,不准你對任何人説去。”香姑點點頭,各自走開了。房裏靜靜的,散溢着一種似蘭似麝的香氣。這香氣昨晚還恨討得玉嬌龍的喜悦,可今天她已開始對它感到厭煩了。她極力去回憶一種為她所熟悉的、使她心曠神怡的香氣,還有一種她所陌生的、但卻曾使她心戰神搖的氣味,可都為眼前房裏這種濃郁的香氣彌蓋了,沖淡了。玉嬌龍正獨自坐在房裏托腮出神,忽從房外廳堂裏傳來舅父和高老師的談話聲。她走到門邊隔簾聽去,從舅父的談話中知道了她父親有信來,對半天雲竟敢襲擊官眷之事極為震怒,並對她的走失極表憂念,説他正調集各營兵馬,準備親自督軍圍剿,要玉夫人安心留住迪化,暫勿返回烏蘇,等他到昌吉巡營時順道來迪化再作定奪;囑高先生速回烏蘇協籌軍務。高老師聽完她舅父這番話後説:“馬賊此舉確是猖狂,無怪玉帥震忽。但量這小股馬賊畢竟不過疥癬之疾,實不值興師動眾,尤恐前時叛部乘機騷動,引起禍亂,實為不便。”廳堂裏靜了一陣,才又聽到她舅父説:“先生之慮極是。我昨晚思之再三,不如以厚祿誘羅賊來降,擒而殺之,則可高枕無優矣。”玉嬌龍聽到這裏,心裏暗暗吃驚,正發急間,又聽高老師説:“玉帥治軍,向重嚴信,大人此計雖好,只恐玉帥礙難依從。”她舅父説:“大成心性我豈不知。這事何須他來出面,只由一位都統辦理就行了。”廳堂裏又是一陣沉默。玉嬌龍憂心仲仲,想起她曾對羅小虎提出過,要他去投軍,但求取得個遊擊之職,婚事就有望了。她想到如若羅小虎竟由此中了他們的圈套,自己就將會恨悔終天了。她心煩意亂間,又聽到高老師説:“想這夥馬賊不過是些為飢寒所迫的亡命之徒,並無遠大抱負,兼以行蹤無定,聚散無常,玉帥搜剿半載,尚且徒勞,招誘恐亦無從下手。”又靜了一陣,玉嬌龍聽舅父繞開話題忽然問道:“聽軍校説,那天陣上交鋒,先生失手落馬,賊首不但未曾加害先生,反而下馬相扶,並和先生講過話來。不知此説可是真否?”玉嬌龍聽到這番問話,頓時心都緊了,忙輕輕能手將門簾撥開一縫看去,見高老師臉色雖微微發白,但神情卻尚能保持鎮靜,不慌不忙地答道:“學生生平未經戰陣,那天臨危倉促接戰,落馬後眼為飛砂所迷,只説已難倖免,不意在迷亂中確曾有人對學生喝道:‘留你一命,傳話玉大人,我等不過為巴依、伯克所迫,不關官兵事,不要苦相逼,不然,彼此都不利!”黃大人點點頭,説:“原來如此!”玉嬌龍這才放下心來,對高老師不禁暗暗佩服,雖明知他是在説謊,但她認為這種説謊是合情合理的,也許就是她父親常稱道的“機智”。正在這時,門差來報:“當地各衙官員求見。”黃大人對高先生説:“我去去就來。”隨即便起身到前廳去了。玉嬌龍趁廳堂無人,推簾走出堂來,一如往日一般,上前見過禮,低低叫了聲:“師父”。恭恭敬敬站立一旁。高老師看她一眼,帶怒冷冷地問道:“那天遇賊,你可曾動手?”玉嬌龍默不作聲。高老師又説:“我看到你車旁那兩具賊屍,就知道準是你乾的了。”玉嬌龍仍默然不語。高老師微微嘆息一聲,説:“你如何這般輕易就開殺戒!皇天在上,這決不是我傳你武藝的初心!”玉嬌龍見高老師急成這副樣子,心裏反覺得好笑起來,似辯解又似反詰説:“師父不是常常教誨我説,要‘學以致用’嗎?如果不為用,我又學武藝來做什麼呢?”高老師頓腳説:“殺人非同兒戲,哪能比做文章?似你這般任性輕率,難免伏下禍根,一旦鑄成大錯,悔之已來不及了!”玉嬌龍見高老師一再正色訓怨,心裏也不禁暗惱起來,負氣他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兩賊前來窺車,我才殺了他的。”高老師聽她這樣一説,反而感到一驚。心想:她把殺人的理由説成僅是為了“窺車”。照她這般心性,何事不可成為殺人藉口。他本來想再訓戒她幾句,但見她柳眉微挑,唇露任性,眼含得意神色,知道勸戒已無用處,只好長嘆一聲,把話嚥了回去、正在這進退為難之際,玉嬌龍忽地轉變話頭説:“我適才在門內聽得,舅父似有委師父前去誘招半天雲之意,師父去還是不去?”高老師驚奇他説道:“我怎未察出黃大人有此意來。我在西疆人地兩疏,怎能負此重任!”玉嬌龍凝視着高老師,固執地問:“舅父如果委託師父,師父是去還是不去?”高老師猜不透她為何這樣追問不休,只含糊應道:“為酬玉帥知遇之思,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只是偌大西疆,我到何處尋他去。”玉嬌龍陡然湧起一陣怨恨之情,冷冷帶刺他説:“何用師父親去尋他,説不定哪天他自會投上門來!”高老師猛然一驚,轉過身來,張大眼看着玉嬌龍。一時間,他完全陷入一種不測究竟和不知所措的境地。他從玉嬌龍那雙發亮的眼光中,隱隱看到一種閃閃逼人的敵意。高老師只覺心裏一陣發冷,他深深藏在心裏的一個隱秘似乎已被人窺透了。她又是怎樣窺探到的呢?他簡直無法理解。突然和意外,竟使一向以沉謀自許的高老師陷入惶惑,他如臨深淵,感到一陣陣心悸。廳堂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玉嬌龍已看到走廊上舅父的身影,便翩然退進房中去了。過了兩天,高老師帶着黃大人和玉夫人的書信動身回烏蘇去了。玉嬌龍自來迪化後,終日沉默少言,鬱鬱不樂,玉母非常憂心,多次問她是否身體不適,玉嬌龍總是淡然一笑,用別的話支吾開了。一天,玉夫人把香姑叫到跟前,向她問起小姐情況,香姑説:“小姐常常獨坐出神,有時還見她面有淚痕,小的幾次問她,她都不答。”玉夫人問:“你看小姐不樂是為何來?”香姑説:“小的揣來多半是為想念烏蘇。”玉夫人説。“烏蘇本非故園,你小姐當不至為此。”玉夫人想了想,又説:“該不會是沙漠遇賊,受驚失魄所致?”香姑説:“小姐談起那天沙漠上官兵與馬賊交戰之事,興致很好,毫無懼伯之意。倒是每次談到夜宿山林和過草地的時候,就變得神情恍惚,話語含糊,依小的看,小姐果真失落魂魄,也是失落在山林中和草地裏,不會是失落在沙漠上。”玉夫人説:“明日叫人到寺廟裏去進進香,許幾部經的願,求菩薩保佑,就會好的。”玉嬌龍和玉夫人居住的後院旁邊有道矮矮的粉牆,通過圓門,便是一座很大的花園。園內碎石鋪路,路旁砌立石山,迴環曲折,頗有情致。花園西角建有長樓一座,登樓憑欄眺望,可以遠望天山,皚皚蒼蒼,橫綿無盡,園外古道沿着河岸一直向西漫漫延去。這座長樓乃是當地官員為來使、遷客迎風餞別的地方,一年不過熱鬧幾番,平時卻人跡罕至。因此,樓上是雀糞污欄,樓下是荒草沒徑,整個花園顯得格外幽靜索寞。玉嬌龍卻非常喜愛這座花園,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獨自去到花園深處留連許久。好幾次香姑要陪她去,她都推説心煩喜靜,把香姑留在院內。過了一月,一天,玉帥借到昌吉巡營之機趕到迪化來了。玉帥一是為來看望多年不見的內兄黃巡按;二是來看看玉夫人母女。玉帥一到,驛館內上上下下自然有一番忙亂和鬧熱。好在玉帥此來並非公出,迪化城內都統、州官以及各營校尉,一律不曾知照,黃大人亦只在驛館內設家宴相待。晚間,宴設內院廳堂,黃無賜和玉大成並坐首位,玉母與玉嬌龍坐在兩旁。一番話舊之後,又談起馬賊事來。玉帥説,已有確報:馬賊因前番襲擊官眷,引起內訌,半天雲已畏剿離巢,羣賊已散,只有二十來騎,由一年輕頭目率領竄逃至蒙古去了。黃天賜撫杯沉吟,問道:“探報果確?”玉大成答道:“遊擊肖準從回部頭人格桑處探來。據格桑説,他的手下人十日前曾在石河子附近見到過半天雲,還和他説過話來,探他口風,他説有事要進關去。肖準曾兩次和半天雲交鋒。十分悍練,所報可信。”玉嬌龍只在一旁默默聽着。開始她聽父親所談“確報”,不禁暗暗發笑;後又聽父親談到探報來由,心裏又不禁緊促起來。黃天賜説:“從權宜計,寧可信其實;從久安計,寧可疑其真。賢妹弟以為如何?”説完,二人相視大笑,然後舉杯一飲而盡。玉大成胸有成竹地説:“西疆地廣人稀,欲獲羅賊,有如大海撈針,實為不易;我已傳令東路失卡,取下榜文,撤去巡哨,放他進關,使西疆馬賊羣龍無首,不再蟻聚;羅賊如虎失牙爪,其勢自孤,如此,則剿、擒也就兩易了。”黃天賜聽罷,不禁擊桌稱讚説:“十年不見,賢妹弟老謀深算竟神奇至此!真乃西疆之福。聖上面前,我自會奏聞。馬賊之事,就不必再議了。”於是,二人轉過話題,又談了些京中故舊遷降浮沉之事,相對感慨萬端。玉大成飲了數懷,繼又談起邊塞軍務以及十年來的戎馬生活,不覺激昂起來,説:“我從昌吉來迪化途中,馬背上口占一絕,念你聽聽,請予指正。”“夜夜胡前刁斗寒,朝朝營帳對天山。十年邊塞無烽火,投筆班侯老戍邊。”黃天賜不住點頭讚賞道:“氣勢雄渾,韻節自如,慨而不悲,確是絕唱。賢妹弟真不愧是儒將風雅。”玉大成拈鬚一笑,並未答話,似有所思。玉嬌龍已從父親的詩句裏察出他已有請調回京之意。她抬眼望着父親,見他兩鬢已斑,滿面風塵僕僕,似比月餘前又消瘦些了。至性之情使她心裏浮起一陣酸楚,同時感到一種莫名的煩亂。黃天賜舉懷欲飲未飲,慨然説:“邊地苦寒,且多悍戾之氣,既不利於身,又不利於性。賢妹弟無妨上表陳情,求調回京。我回京後,亦可從中斡旋,助你一臂之力。”玉大成舉杯説:“我意已決,一切都託仰仁兄了。”宴飲直至二更才散。玉大成把黃天賜送出廳堂後,回身又和玉母敍了幾句家常。然後,他把玉嬌龍叫到面前,帶有探詢的口氣問道:“高先生離開迪化時可曾發生過什麼變故?可曾和你説過什麼來?”玉嬌龍心裏一動,説:“禿面之事,女兒一概不知,高老師亦未和女兒説過什麼。”玉帥拈鬚俯首,在廳內踱來踱去。玉母不安地問道:“高先生出了甚事?”玉帥説:“高先生回烏蘇後,神情沮喪,我以為他是為沙漠遇賊之事愧疚於懷,只撫慰了他幾句,便忙軍務去了。不料過了兩天,等我從城外練軍回府,才知他已隻身離去。臨走時給我留下一書,大意説感我厚恩,尚未圖報,他因倦於萍漂,遁跡深山去了。並説將高師孃託我,望我收留照拂,他當結草以報。我看先生為人誠信磊落,似非動萌出世之念的人,此番不告而去,其中定有緣故,只是百思不解。”玉嬌龍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已明白幾分。她知道高老師的出走,多半是由自己的任性使氣所致。她想起那天的負氣衝撞,含有敵意的逼問和暗射;同時,她又想起高老師平時諄諄的教誨和辛勞的傳授,她感到深深的悔愧和負疚了。但她在自問內譴的同時,似乎又感到心上有塊隱隱壓着的石塊突然消失了。她在愧疚中同時感到一陣輕鬆。玉帥此次來迪化,純屬私訪,不便久留,次日便又匆勿趕回烏蘇去了。臨行時他已作好安排,要玉夫人母女先行直接從迪化動身回京,他回烏蘇後即將高師孃以及隨身僕人送來。一等高師孃等人一到,便可起程。過了十天,高師孃帶着一干家院、僕婦以及丫環人等來了。高師孃一見玉夫人使傷傷心心地嚎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數數落落地把高老師恨罵一番,説他無情無義,只圖自己灑脱,將她拋下不管;還罵他是隻共得安樂共不得患難的小人……。玉嬌龍把高師孃這些怨恨之話聽在耳裏,暗暗覺得蹊蹺。心想:“這哪有點書香門第的風範,怎會罵出這些話來。”玉夫人雖也聽不順耳,但還是温言相勸,頗費了一番唇舌,才將她勸住。一切安頓好後,高師孃來到玉嬌龍房裏,對玉嬌龍説:“你高老師把我遺棄了,我已是無家可歸的人了,還望玉小姐念在與高老師有師生之份上,高抬貴手,把我容下才是。”玉嬌龍忙説道:“師孃説哪裏話,你就把我家當你的家好了,我們不會怠慢你的。”高師孃説:“多謝玉小姐美意。我也不敢多有奢望,但求温飽就足了。我雖是個婦道人家,卻常從你高老師口中知道許多江湖上的事兒,小姐今後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為你效勞。”玉嬌龍聽她話裏有話,不覺暗吃一驚,漠然他説:“江湖上的亭兒與我何干!我也不想去知道那些事兒。”高師孃斜瞅着玉嬌龍冷冷他説:“玉小姐,話不能蘸麼説,你在沙漠裏走失三天,夜宿山林,獨行草地,林中有虎,草地有狼,一個千金小姐,真不知道你是怎樣闖過來的!這就是江湖。江湖上風風雨雨,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你已經闖過了,怎麼説與江湖無關呢?!”玉嬌龍心頭一陣冷縮,緊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她好像被一條蛇纏住了,一瞬間,她感到一陣恐怖。她想起了羅小虎被狼圍困的情景,她也想起了羅小虎沉着地將一支支箭射進狼的咽喉。她很快恢復了平靜,變得興致勃勃起來,對高師孃説:“啊,原來這就是江湖!我在路上確曾遇到一樁奇怪的事兒來:有個賣藝的老頭來西疆尋找他的妹妹。他所説的他那妹妹的體形、容貌,簡直和師孃一模一樣——三十五歲,中等身材,陝西口音,雙眼微陷,兩顴略高,眉間有一硃砂紅痣。不知師孃是否果有一個姓易的胞兄?”玉嬌龍説完後,緊緊瞅着高師孃。一剎間,只見高師孃兩眼發直,閃着兇光,臉色也由白變青,神情十分怕人。過了一會,她才恢復常態,説:“見鬼,我哪有什麼胞兄!”接着,她又搭訕了幾句,退出房裏去了。玉嬌龍獨自坐在書案旁陷入沉思:高老師為何突然出走?又為何把高師孃一人拋下不管?高師孃適才那些弦外有音的話暗示着什麼?為何一提到易老頭尋妹的事她就變臉變色顯得那樣窘怕?…這一切,玉嬌龍雖然還覺得迷糊不解,但高師孃心懷叵測,應特別小心防範,這點是完全看得清清楚楚的了。玉夫人一切都已收拾停當,再過兩天,就要起程回京了。玉嬌龍連日來總是鬱鬱不樂,黯然神傷。高師孃曾在背地裏問過香姑:“家裏人聽説要回京城,個個眉開眼笑,玉小姐為何反悶悶不樂,她究竟為的什麼?”香姑説:“我想她是難捨西疆。”高師孃説:“西疆有啥難捨的?”香姑煩了,説:“師孃自己問小姐去。”高師孃馬上陪笑説:“我隨便問問罷了,你休告訴小姐,免得惹她心煩。”玉嬌龍自高師孃來到後,就不曾去過花園。眼看明天一早就要起程回京,當天下午,她陪着玉母最後檢點一下行裝後,便又獨自一人,悄悄來到花園裏,踏着小徑,繞過石山,直向長樓走去。在長樓下面的草坪前站了一會,這裏是她一個月來天天在此偷偷練武的地方。她按照隨身珍藏的《秘傳拳劍全書》逐路練去,她的劍法技藝,又較前進了許多。她還按照《穴絡》一章所繪錄的圖文,細細揣摩領會,雖未熟記全通,卻已略得要領。自從高師孃來後,她為慎密,只好中斷練習,不然,她又將精進幾分了。往日她雖天天來到這裏,卻從未登樓,她也曾幾番踏上樓梯,但總感心怯,深恐引起愁思,難禁悵惘,便又黯然止步。這時,她再也無怯抑止對羅小虎的懷戀,急步登樓,憑欄西望,遠遠橫亙的天山,往日看去只覺其雄偉,今日看來,卻感其有情;牆外古道漫漫,沿着河岸向西伸去,直穿進一片蒼鬱的樹林,便漸漸的隱沒了。那片樹林正是月餘前她和羅小虎分手的地方。黃昏林靜,千縷離情,萬種愁緒,玉嬌龍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心裏感到無限悵然和悽楚。這時,李商隱的兩句詩一下浸入她的心頭,她不覺低聲吟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偶然。”玉嬌龍正在神傷難禁之際,忽聽得古道東頭傳來一陣緊湊的馬蹄聲,她不覺回頭望去,猛然間,她感到一陣昏眩,一顆心也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騎在一匹熟悉的大黑馬上,揚鞭奮蹄直向這邊跑來。那身影還是一月多來經常入夢的那個身影,還是沙漠上那樣的英姿,正是帳篷裏那般壯實,甚至他身上穿的也還是那件自布對襟排扣短褂。當他縱馬從牆外馳過時,玉嬌龍看得更清楚了,兩道濃濃的劍眉下,還是那對使她魂牽夢繞的眼睛。就在這一剎那間,玉嬌龍似乎聞到了那股曾使她心顫的帶着草原和馬革氣息的汗味。她差點叫出聲來。她緊咬住嘴唇,紋絲不動,一瞬間,她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馬沿着河岸馳去,奔進樹林,漸漸地消失在離分時的那條小道上去了。玉嬌龍木然中只感到心裏一陣隱隱作痛,她再也無法自持了,不禁輕輕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就在這時,突然從她耳邊響起一聲:“小姐,那人走遠了。”玉嬌龍猛地一震,頓時整顆心都縮成一團,只一閃間,她已清醒過來,知道自己的背後正守着一隻狼,只要她一回過頭來,便會立即咬住她的咽喉。她很快鎮定下來,能手拂拂鬢邊亂髮,慢慢回過頭來,若不在意他説:“師孃,你説的什麼呀?”高師孃閃着一雙帶着綠光的眼睛,挑釁他説:“我説騎馬那人去遠了。”玉嬌龍還是若不在意地問:“一個過路人,師孃管他怎的?”高師孃進逼説:“我倒不管他,是怕你離魂。”玉嬌龍的眉毛豎了起來,眼裏閃出射人的購芒,説:“師孃可是喝了酒來?”高師孃被玉嬌龍的目光懾住了,把已經湧到嘴邊的刺毒話嚥了回去,只不自然地乾笑兩聲。玉嬌龍不再理會她了,説:“還閒扯什麼,該回去了!”説完便向樓口走去。高師孃緊緊跟在後面,到了樓口,玉嬌龍謙讓地站在一邊,讓高師孃先走。高師孃稍稍遲疑了下,不甘退讓,側身跨向前去。剛剛踏下一級樓梯,她突然感到腰間刺心地一痛,一陣痠麻直上喉頭,她張嘴欲叫,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幾乎就在同一瞬間,從她股後飛來一腳,把她直從樓口踢滾下去。她癱卧地上,絲毫動彈不得;眼裏金星亂迸,大張着嘴猶如死了一般。她心裏明白,她落到一個身懷絕技、奠測高深的人手裏了。玉嬌龍站在樓口,向着院子那邊高聲呼喊:“快來人呀,高師孃跌下樓了!”接着,她奔下樓來,站在高師孃面前,帶着得勝之色,欲笑不笑地盯着她。一直等到高師孃那雙已經轉動不靈的眼珠裏露出討饒的神清後,才跨上前去,用腳尖在她腰際狠狠一踢,又是一陣錐心的刺痛,頓時間,她感到整個身子都復甦過來。玉嬌龍俯下身去,在她耳邊低聲地、但卻是冷厲他説:“你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高師孃點點頭,一聲聲哀吟着。這時,僕婢們已經聞聲趕來,玉嬌龍趕忙將她扶起,不住地問傷問疼,怨樓怨梯,親自攙扶着她,把她送回房去,玉夫人聽説,趕忙前來探視。當她問高師孃因何墜樓時,高師孃一口説是“不慎失足”。晚上,玉母和玉嬌龍閒話時,又談起高師孃墜樓的事來。玉母若有所思他説:“不慎就會失足。行路是如此,為人也是如此。你要切記。”玉嬌龍坐在燈前,把頭埋得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