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嬌龍微鎖雙眉,嘴唇緊閉,似有重重心事縈懷,又似愁緒茫茫未來難卜。
羅小虎雖未做聲,卻精神抖擻,不時舉日四顧,似在探查,又似在尋覓,眼裏閃露出機警和戒備的神情。
春雪瓶不時瞟瞟她母親,不時又向她羅大伯瞬去。她從羅大伯那含有戒備的眼神里,驀然想起他剛才察看馬糞時曾説過的那些話來。她也不禁舉目向四野望去,眼前是砂礫荒丘,一片茫茫,炊煙人影兩都杳然。她真不解羅大伯所説的危險的兆頭從何而來。她再一看羅大伯那煞有介事的警惕神情,不覺暗暗好笑。心想,這多是他多年來經常處於危險的境地,竟使他也變得多疑善慮起來。她想着走着,前面出現了一帶茂密的樹林。樹林後面聳起一片陡斜的山崗,山崗上長滿了密密的茅草和荊棘;樹林右邊是一條幹涸了的小溪。山崗一直延伸到溪旁便突然斷裂,使小溪在那兒變成了一條深澗,看去好似一道雄關,又好似一條峽谷。春雪瓶正凝望着這眼前出現的景色馳神,羅小虎卻指着那排山崗説道:“翻過這山崗,不遠便是通向烏蘇的大道。只是這崗上無路,平時得從左邊繞過去。眼前幸好溪水已涸,打從澗口過去,可就省路多了。”
春雪瓶抬頭看看天空,説道:“太陽正當頂,人悶馬乏,我們何不去那林裏歇歇。”
玉嬌龍:“過崗已近官道,來往人多,就在這兒歇歇也好。”
於是三人策馬向樹林走去,眼看已快到林邊,羅小虎突然停下馬來,説道:“且慢,林裏好像有人!”
春雪瓶也忙踏鐙離鞍,舉手齊眉,注目向林裏望去,果見茂林深處隱隱有人影晃動。而且看去人數似還不少,只是裝束打扮尚分辨不清。她説道:“母親和羅大伯且留此處,讓我先去看看再來。”
羅小虎還不等她舉動,急忙止住了她:“且慢,我已料定林裏那些人影決非善類,你休要前往,林裏地窄,萬一動起手來,施展不開。”
春雪瓶忽然只覺精神陡長,深身是勁,興沖沖地望着她母親説道:“羅大伯説的危險兆頭,興許就應在這裏了!”
玉嬌龍:“只要他不來犯,我們各自上路得啦,勿去自惹煩惱。”
羅小虎:“我也不願多事,只怕就由不得我們了。”
三人隨即拔轉馬頭,正擬繞過樹林,斜插澗口,忽從林裏竄出二十餘騎人馬,在林前一字兒排開,攔住去路。立馬於前那位漢子,圓帽夾袢,作回回裝束;上唇黑髭高翹,身壯腰粗;眼含機警,面帶驕橫;右手持刀,貼立肩前。他站在那兒也不發話,只向他三人瞬來瞬去。其餘二十幾騎立馬於後,屏息無聲。
春雪瓶低聲對羅小虎説道:“定是遊騎。”
羅小虎神色凜然地:“不!我看像是敵騎!”
春雪瓶:“這裏遠離邊界,哪來敵騎!”
羅小虎:“且休爭論,你留在母親身旁,小心戒備,他們人多。”
説完,他隨即策馬向前,高聲問道:“你們從哪兒來?到這個狼都不留的地方來則甚?”
那為首的漢子答道:“我們從塔爾巴哈台來,是來尋找馬羣的。我們的馬羣被人趕走,趕到這天山一帶來了。”
羅小虎:“哪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和這一帶的牧民兄弟都很熟悉,他們不會去趕自己弟兄的馬羣。我看你雖然穿着哈薩克的衣服,卻不像是塔爾巴哈台一帶部落的兄弟。”
那漢子在馬上微微一怔,立即又兇橫地説道:“我看你三人騎的馬就正是從我們馬羣中選出來的!留下你們那幾匹馬來,便放你等過去,不然就連人帶馬一齊奪走。”
羅小虎:“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來,豈能讓你等在此逞兇!”
那漢子又怔了怔,衝着羅小虎問道:“你是誰?”
羅小虎:“我就是使你等聞風喪膽的羅小虎!半天雲!”
那漢子睜大一雙驚愕的眼睛,打量着羅小虎,半信半疑地問
道:“你不在烏倫古湖,卻到這裏來了?!”
羅小虎:“你們不是也是竄到這裏來了嗎?”
那漢子兩眼遊離不定,左右逡巡着,好像戰又心怯,退又有所不甘。他正舉棋不定,忽從他身後的林子裏竄出一個人來。那人雖然反剪雙手,卻仍顯得十分敏捷,他連縱帶跑,迅即繞過騎隊,直向羅小虎馬前奔來。他邊跑邊高聲呼喊道:“半天雲救我!春姑娘救我!”
羅小虎詫異萬分,忙舉目望去,只見那正向他呼救奔來的是個官兵模樣的漢人,他卻不曾識得此人。早已隨他前來立馬於他身後的春雪瓶卻已經認出來了,忙低聲對他説道:“來者是昌吉軍營的馬千總。他怎弄得這般狼狽!”
羅小虎一時捉摸不定,問春雪瓶道:“是救,還是不救?”
春雪瓶:“先救下來再説。”她正要催馬上前接應,忽見騎隊裏已衝出兩騎人來,高舉腰刀,直取馬千總。只幾眨眼間,兩騎漢子便已衝到馬千總身旁,兩把閃閃發光腰刀幾乎是同時向他劈了下去。春雪瓶想救亦已來不及了,不覺失聲驚呼一聲:“啊!完了!”
不料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又見那兩騎漢子突然縮回手裏腰刀,隨即搖晃着身子跌下馬去。這雖是發生在短短一瞬間的事情,但春雪瓶卻已看得真切,知道是母親在後放箭相助。母親竟趕先動起手來了。她忽又猛然一怔,心想:弩弓原在她鞍旁的革囊裏,母親何來弓箭?她不覺探手人囊一摸,弩弓已無,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被母親取走了。她只是暗暗吃了一驚,也不容多想,仍凝神注視着眼前發生的情況。就在這一瞬間,馬千總已奔到羅小虎和春雪瓶的馬前來了。馬隊中又有幾騎跟隨在他身後緊緊趕來。羅小虎早已拔刀在手,還不等那追趕的幾騎靠近便縱馬迎上,與他們拚殺起來。春雪瓶又要上前助戰,又要護着馬千總,正在為難發愁,忽聽母親在身後傳來話語:“快把繩索給他解開,他就可以自保了!”春雪瓶這才醒悟過來,不禁為自己在忙亂中顯得這般粗疏深感慚愧。她忙抽出寶劍,馬千總也隨即轉身相就,只見她抖手一挑,馬千總手上的繩索便已脱落。她隨即擲劍插地,對他説道:“給你防身!”
這時,被羅小虎截住拼殺的三騎中,已有兩騎受傷墜馬,馬隊中又有六騎分成兩路從左右衝來,形成夾擊。春雪瓶毫不理睬,一縱馬,卻直向立馬隊前的為首那騎漢子奔去。只見那白馬奮蹄騰躍有如閃電一般,眨眼間便已衝到那漢子身前。那漢子被這意外的一舉驚呆,竟不知如何是好。春雪瓶還不等他回過神來,猛然揮起一鞭,先將他手裏的腰刀擊落,隨即又朝他脖子上一鞭揮去,鞭梢上的牛筋繩繞了兩匝,緊緊將他脖子纏住。春雪瓶又用力一拉,那漢子一聲嚎叫,立即從馬背上倒栽下來。春雪瓶隨即一躍下馬,拾起地上腰刀,直逼他的咽喉喝道:“還不快叫你的人住手!”那漢子卻將雙眼緊閉,只是不理。這時騎隊早已散亂。其餘那些漢子只是橫刀惶惶,不知所措。前面幾騎亦已被羅小虎殺退,只在他周圍逡巡,不敢靠近。玉嬌龍仍立馬原處神態從容自如,獨自袖手旁觀。一瞬間,雙方成了僵持對峙的局面。
“你真不想活啦!”春雪瓶又是一聲厲喝。
那漢子仍然閉目不語。
春雪瓶惱了,一抖手中腰刀,只聽“啪啪”兩聲脆響,那漢子的雙頰便立即腫了起來。她隨即又厲聲喝道:“你再玩冥頑不化,我便割下你的雙耳,然後……”她突然把話停住了。
那漢子這才張開雙眼來,恨恨地注視了春雪瓶一會,然後才爬起身來一揮手,吼喝道:“住手,歸隊。”
那些散騎果然立即撥馬退回原處,又整整齊齊地列隊成排,肅立候令了。
春雪瓶看在眼裏,不覺暗吃一驚。心想:這明明是一支操練有素的騎伍,哪是什麼遊騎!同時,她對羅小虎的見識眼力,不禁更加欽服。春雪瓶一心要把這事情弄個清楚,又逼視着那漢子問道:“你們明明是犯界入侵的外寇,為何冒充是塔爾巴哈台的遊騎?!”
那漢子閃動着一雙狡詐而驚惶的眼睛,只不吭聲。
春雪瓶逼近一步,又凜然説道:“你們也太猖獗,竟深竄到這裏來了!你必須如實講來,你們來此作甚?”
那漢子懾於春雪瓶那凜然難犯的勃勃英氣,囁嚅地説道:“我們原本在自己邊境巡遊,因見這邊關界無兵駐守,又知半天雲率領的馬隊都聚集在烏倫古湖一帶,因此便放心大膽乘虛進入。繞過塔城,一路行來,沿途既不見有官兵截阻,也不見有人盤詰,不想就直到這裏來了。”
春雪瓶聽他這樣一説,有如被人唾面,真感羞忿難禁,驀然間,她幼年時腦裏留下的騎營軍威、玉帥功績,以及因此而形成的“邊陲永固”、“澤庇西疆”那些美詞,全都化作子虛,變為夢語。她不禁有些傷心起來。她略一沉吟,忽又振起精神,斥問道:“你説一路不見官兵,馬千總為何又落入你的手裏?”
那漢子:“我們一直來到烏蘇附近,才在路上碰見他的。他帶了幾騎官兵前來盤詰,我們動起手來,那幾騎官兵尚未接戰便各自逃去。他拔刀相抗,便被我們活捉了來。”
春雪瓶:“你們對他準備如何處置?”
那漢予:“我們知他是個官兒,準備帶他回去做個活口,證明我們確是到過烏蘇城下。”
春雪瓶問了許多,對眼前這個被她擊敗並已落人她手裏的漢子,不知如何發落才是。她回頭向羅小虎探望過去,見羅大伯正立馬提刀,面對騎隊怒目以待。她略一忖度,隨即對那漢子冷然説道:“你這二十餘騎在我眼裏只同兒戲!我想取誰的性命便可取誰的性命!你如不信,還可以上馬試試。”她見那漢子已無鬥志,又説道,“今天且饒你一命,你必須立即率隊退出邊境,如再來犯,休想再活着回去!”她説完話後,從容上馬,將腰刀擲還那漢子,又喝了聲:“還不快去!”
那漢子拾刀上馬,惶然問道:“姑娘是誰?”
春雪瓶一揚眉:“我是天山春雪瓶!”
那漢子驚奇地:“我只聽説西疆這邊出了個飛駱駝,十分了得,不想還有你這樣武藝高強的姑娘!”
春雪瓶:“飛駱駝也不算什麼,我就更不用説了。這天山一帶,比我武藝高強的女子到處都是,你如碰上她們,只有死路一條!”
那漢子不禁全身戰慄了一下,隨即回頭喝了一聲:“走!”那二十餘寇騎便跟隨着他縱馬向澗谷馳去。
春雪瓶目送那隊寇騎馳進澗谷去後,這才策馬回到羅小虎身旁。馬千總忙走上前來將劍遞給她,並不斷向她稱謝。春雪瓶笑着對他説道:“那天在瑪納斯河畔和你分手時,你説‘後會有期’,沒想到我們果然又在這裏相會了!”
馬千總愧形於色地説道:“那天多感姑娘貴手高抬讓我一馬,今天更感姑娘見義勇為救我一命,姑娘的大德我馬某記下了。但願目後再相逢時我也為姑娘做點什麼就好了。”
春雪瓶:“今天真正救了你的並非是我。”她正要舉手向她母親指去,卻又被母親朝她投來不滿的一瞥制止住了。她只好把話一封,問道:“你是怎麼落到他們手裏去的?”
馬千總這才將他被俘的經過講出:原來他是因公去烏蘇,身邊只帶了四騎弟兄上路。不料已行近烏蘇,在離城不過二十里的驛道上,見有二十餘騎人馬正穿過道旁野地,向驛道上馳來。馬千總見馬上那些漢子雖都穿着牧民服裝,但總覺神情有異,不似一般遊騎。他動了疑心,便上前盤詰,不料只問了幾問,破綻便已露出。
為首的那騎漢子見事不妙,一聲令下便動起手來。馬千總已知他們是從境外竄來的寇騎,便拔刀奮力相拼,終因寡不敵眾,被他們活活捉住。他當時已不存生望,便橫下心來,不管他們向他打探什麼,查問什麼,他只是閉口不答,只等一死。為首的那騎漢子見他如此,便將他捆置馬上,又把他帶着上路。來到這裏,已是烈日當空,他們見這片林子茂密,便到林裏打尖歇馬,不想剛剛下馬還未坐定,便遇上羅小虎、玉嬌龍、春雪瓶三人正向林邊走來。為首那漢子見他三人所騎的馬匹都極神駿,便率隊出林來奪馬匹。馬千總認出春雪瓶,又從羅小虎的答話中知道他就是名震西疆的半天雲後,便已量定這二十餘騎外寇決非他二人對手,同時也認定這是他脱逃之機。於是,一橫心便向他三人馬前奔投過來。他也果然因此而得救了。
羅小虎在聽完馬千總敍述他被俘的經過後,説道:“這支寇騎,我看是來探察這一帶騎營虛實和地形道路的,他們隨後恐將大舉人寇了。”
春雪瓶後悔地:“早知如此,我也就不會這麼便宜地放走他們了。”
羅小虎:“適才我也忖度再三,若真拼殺下去,也只能傷亡他十餘騎,逃去的寇騎必將四處肆虐以事報復,百姓定將受害。所以就任你放走他們,沒阻攔你。”
馬千總:“我去烏蘇定將這一情況稟告遊擊姚大人,請他派騎追擊,並請他加強防衞,以備不測!”
羅小虎冷冷一笑:“好個姚遊擊!你就別指望他了。”他停思片刻,又説:“我看你也還算一條血性漢子!今日之事,你已親身經受,也親眼看到;適才那個奸寇所説的那番話,你也親耳聽到的了。
我羅某隻望你遇事多為百姓着想,多以國家社稷為重!軍營中那些守邊官兒們,只知道飽食終日,一味貪生怕死,外寇多次來犯,一個個都龜縮不出,只圖自保。他們為了掩過邀功,上瞞朝廷,下欺百姓,把許多入侵外寇犯下的罪惡栽誣在我羅小虎身上,更令人髮指的是:他們竟把外寇殘殺的百姓的耳朵割下,説成是被他們剿殺
的馬賊,拿去報功請賞!”羅小虎説到這裏,鬚眉皆張,眼裏也幾乎噴出火來。他喘了一口粗氣,又停了停,最後又對他説道,“你也是軍營中的一個官兒,一切只望你憑着天理和自己的良心行事好了。”
馬千總被羅小虎一席話説得低下頭來,羞慚滿面。他默默沉思片刻,忽又抬起頭來對春雪瓶説道:“聽説德秀峯大人此番來疆,乃是奉了鐵貝勒王爺之命,專為查訪邊寇入侵與馬賊功罪之事而來的。春姑娘與他們相識,何不趕去塔城,將你所知種種如實告他。”
春雪瓶猶豫了下,説道:“我自會找他去的。”
玉嬌龍這時也策馬走了過來。她已在一臉上蒙上了一塊黑紗,把眼睛以下的口鼻全部遮住。她注視着馬千總,將他打量片刻,然後便冷冷地對他説道:“你雖只是名小小的千總,卻也是朝廷所委,聖上所授,也算一一員命官了。今天你在這裏所見到的,不許張揚出去!這對你也有好處。你回到軍營,只説你猝然被擄後是在途中乘機脱逃,休將他人牽連進去!切記,切記!”玉嬌龍那冷冷的聲音,在馬千總聽來,字字如斬釘,句句似截鐵,有如軍令般的威嚴,又似信誓般的峻厲。馬千總不禁打了個寒戰,連聲應道:“是,我一定照行,一定照行。”
馬千總隨即跨上一匹寇騎遺下的坐馬,正要拱手告別,忽又遲疑不發。他猶豫片刻,才又對春雪瓶語重心長地説道:“煩姑娘寄語德大人:西疆不比京城,一路險阻重重,要他多加小心!多多保重!”馬千總説過這話,這才拱手告別而去。
春雪瓶已明白了馬千總那幾句話裏含了示警之意。但她暗示的險阻來自何處,卻又無從測知。她看了看母親,見母親凝神不語,眼裏也隱含憂慮。
站立比行走着更易使人疲乏。經過剛才發生的一番周折,春雪瓶已從母親的臉上看出倦容;羅大伯適才那種凜凜威風的神氣亦已消失,臉上也露出了懶洋洋的神態。春雪瓶便對母親説道:
“母親,這下該你進林去好好歇一歇了。”於是,三人一同撥馬人林,選了一處蔭濃乾燥的地方坐定,取出乾糧、鹿脯,慢吞細嚼地享用起來。
樹林背靠山崗,顯得特別幽靜涼爽,一陣微風吹來,更使人感到暑氣全消,精神也為之一振。適才還顯得有些倦意的春雪瓶,倏又變得興致沖沖起來。她邊啃着幹饃,邊笑着問她母親道:“母親,我囊裏弩弓幾時被你取去,害得我臨陣着急。”
玉嬌龍:“我若不早作提防,適才豈不誤事!”
春雪瓶:“你怎麼料得今天定會出事?”
玉嬌龍:“適才在路上你羅大伯察看馬糞時,我也有此預感,因我已不願輕易露面與人交手,就取了你弩弓留在身邊,以便急時助你一臂。”她停了停,又説道:“當時我只疑那馬糞是為追蹤你羅大伯而來的官兵戰馬所遺,沒料到竟是這幫寇騎。”
春雪瓶:“這樣説來,母親是為防官兵才取去這弩弓的了!”
玉嬌龍默然不答。
春雪瓶隨又問道:“若適才遇上的果是官兵,羅大伯又十分危急,母親放不放箭?”
玉嬌龍仍不答話,只向羅小虎投去含滿深情的一瞥。
羅小虎忙接過話來,含笑對春雪瓶説道:“早在十八年以前,你母親為了救我就已放箭射過官兵的了!”
春雪瓶十分驚詫地:“十八年前?!”就在這一瞬間,她耳邊猛然又響起德秀峯在路上對她説起的那些話來:“這已是十八年前一樁撲朔迷離、至今尚令人難解的公案了。……十八年前,玉帥府的千金小姐玉嬌龍在京城出閣那天,花轎剛剛來到鬧市街口,半天雲突然從酒樓上跳下來……”她想到這裏,忽然衝着羅小虎急切地問
道:“十八年前我母親是在哪裏救了你的?”
玉嬌龍還不等羅小虎回話,忙把話截住:“早已過去的事了,還提他則甚!”
羅小虎似已會意,也忙把話拉開,談一些別的事情去了。
春雪瓶亦不再吭聲了,似聽非聽地斜倚大樹呆坐一旁,心頭又起團團迷霧。她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羅小虎見春雪瓶熟睡過去,怕她受涼,忙脱下身上外衣輕輕給她披上。就在他去給春雪瓶披衣時,他那件從臂肩直至下背已被撕破一條長長口子的貼身內褂映人了玉嬌龍的眼簾。玉嬌龍驀然人眼,始而想笑,卻又笑不出口,繼而覺羞,卻也羞不上臉,心裏總覺不是滋味。她呆呆地望着那條長長的裂口,只見那光露在外的一團團有力的肌肉,隨着他披衣的動作滾來滾去。玉嬌龍看着看着,不知怎麼,她突然感到心裏一陣酸楚,對眼前這位叱吒風雲的漢子竟深深地可憐起來。羅小虎給春雪瓶披好衣回過臉來,見玉嬌龍正痴痴地望着他,眼裏又浮現出了十年前他還是在布達旺老爹的帳篷裏曾經見過的那種神情,他每一回憶起那種神情,便覺魂蕩神搖,心頭充滿蜜意。他沒想到,正是這樣的神情,驀然間競又從她的眼裏出現在自己眼前。羅小虎被這突然出現的情意驚呆,一時竟不知所措,只望着玉嬌龍呆呆發笑,憨態可掬。玉嬌龍移過身來,扳轉他的身軀,撫着他那破衣裂口,輕聲細語地念叨着:“你怎麼這般不會照料自己!看這衣服已破成什麼樣子,也不找人補補!”
羅小虎:“我找誰補去!二十多年來還是隻能靠自己。”
玉嬌龍心頭不禁又是一陣酸楚。她隨即站起身來,從革囊中,取出針線包,又坐回羅小虎身邊,一針一針地給他縫補起來。她補着補着,突然從破口裏看到一塊刺眼的傷疤。那傷疤正在他的後背,在鼓圓的肌肉上突然凹下,顯得很深很深,它雖早已癒合,看去卻仍觸目心驚。玉嬌龍停下針來,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着那塊傷疤,
顫聲問道:“還疼嗎?”
羅小虎:“有時疼,多是在快下雨的時候。”
玉嬌龍又試着輕輕地揉了揉:“這樣疼嗎?”
羅小虎笑了:“若在平時,打也不疼。”
玉嬌龍又將傷疤細細看了一會:“這就是十六年前在昌吉以西的草原上被肖準射傷的吧?”
羅小虎驚詫地:“我可從沒給你談起過這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玉嬌龍:“是達美告訴我的。”
羅小虎靜靜地沉默片刻,才又説道:“那次也是多虧了她我才有今天啊!”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沙啞裏充滿了哀傷。
玉嬌龍並未注意及此,一邊繼續縫補着,一邊陷入一片沉思:那靜謐的草原,那充滿温暖和恬靜的帳篷,還有布達旺老爹那慈祥而堅毅的面孔與達美那令人怡神解頤的笑容。那是她在苦海中漂來的一片樂土,是她在孤獨中尋到的唯一親人;她對那一片樂土和兩位親人,特別是那小小的帳篷和晶純的達美,忽又充滿了眷戀之情,她的心在呼喚着!也同樣陷入了沉思的羅小虎,忽然回過身來,緊緊握住玉嬌龍的雙肩,愴然説道:“我們都快老了,身邊都須有個貼心人,你身邊雖然有雪瓶,可雪瓶終久是要嫁人的,那時又剩下你孤孤單一個人了!還是到我身邊來,我們一起過吧!這樣,你病了也有人照顧,我也不會再穿破衣服了。”他停了停又説道,
“我知道你心上也有一條破口口,讓我來給你縫補好吧!你再巧自己也是縫補不好的。”
玉嬌龍心裏那塊經常在隱隱作痛的傷疤,被羅小虎觸動了。他那樸實的話語,他那真摯的感情,就像他那雙暖暖的手一樣在撫摸着她心裏的傷疤。玉嬌龍感到一陣酥軟,陷入一片昏迷,她垂下眼瞼,輕輕把臉貼到羅小虎的懷裏,喃喃説道:“你等一等,等一等!我還要進關,還有些事未了,等我了卻那些事,我就來,來和你偕老!”
羅小虎什麼話也不説了,只伸出那厚實有力的手輕輕地受撫着她。
玉嬌龍貼在他的胸前無聲無息,紋絲不動,竟似睡去一般。過了許久,她才像夢囈般地喃喃説:“我生是你羅家的人,死也是你羅家的鬼……”
羅小虎突然打了個寒戰,那隻正在愛撫着玉嬌龍的手也突然停了下來。
林子裏是靜靜的,沒有鳥叫,也沒有蟬鳴。
春雪瓶斜倚樹上沉睡未醒;玉嬌龍貼着羅小虎胸前似若昏迷;羅小虎凝神危坐陷入沉思;幾匹馬在悠閒地站着;風在輕輕地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