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久久凝視着玉嬌龍的羅小虎,忙接口道:“艾比湖水早已化冰,你的心也該解凍了!”他隨即跨前一步,俯下身去,伸手撫抱着玉嬌龍的雙肩。玉嬌龍只微微掙扎了下,同時瞟過眼去看了看春雪瓶。春雪瓶迎着母親的眼光,綻出會心的一笑。那甜甜的笑容裏包含有虔誠的祝福和對幸福的嚮往。羅小虎那雙有力而固執的手和玉嬌龍那一片純真的笑容,瞬即解除了玉嬌龍的矜持和顧慮,她已不再拒縮,温順地讓自己的雙肩撫抱在羅小虎的手裏。羅小虎緊靠着她的身邊坐了下來,充滿温情地對她説道:“隨我下山去吧!回到艾比湖去。那兒住着你許多親人,他們都在深深地惦念着你,盼望着你,都相信你終有一天會回去的,,玉嬌龍低首沉吟着,不吭聲。
羅小虎回過頭來看了看春雪瓶一眼,又繼續説道:“你這般摧折自己,並無補於事,只苦了自己,也誤了雪瓶。你已身患重病,雪瓶亦已長大成人,我既然尋了你,就決不讓你再在這兒呆下去了。,,
玉嬌龍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嘆息,隨着腮邊已掛滿了兩行晶瑩的淚水。
在一旁凝神靜聽的春雪瓶,忽有所觸地説道:“我也時常思念艾比湖,曾好多次從夢裏回去過,似乎一切都未變,還是那麼美,那麼好玩。”她瞬了瞬母親,又説道:“只是,我和母親過去居住的那個家,現在不知怎樣了?”
羅小虎:“一切依舊。你香姑姑姑給你母親照管得好好的。你母親和你住的那兩間房,一直原封不動地保留着,還是那些桌椅案櫃,還是那兩張牀,連擺佈都和原來一樣。還有你母親的家產、牛羊,你母親經常使用的器皿什物,一切都保管得完整無損,就只等你母女回去了。”
玉嬌龍忽然若不勝情地低聲説道:“我那隻駱駝呢?它可還活着?”
春雪瓶眼裏閃起一道喜悦的亮光,她已從母親的這句問話中,知道母親已經動了凡念,母親將重返人問了。她隨即帶着孩子般的歡欣,充滿感情地説道:“啊,那清脆的鈴聲,我已有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了。”
羅小虎雖不如玉嬌龍敏悟,卻也從她那喜悦的神情裏感到了好的兆頭。他説到:“駱駝還在,只是它已顯得衰老不堪。香姑曾對我説,那鈴聲似乎已不像過去那樣清脆,如今聽起來總覺有些悽清。”他停了停,又補充道,“其實駱駝怎會老,我看定是由於這鈴聲惹起了香姑她們對你的思念。”
玉嬌龍又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嘆息,仰起面來凝望着羅小虎,説道:“好,我答應你,回到艾比湖去。”
羅小虎一躍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仰面向天,説道:“老天有眼,你的心終於活過來了!”
春雪瓶一下撲到母親懷裏,只充滿嬌稚地叫了聲:“母親!”
玉嬌龍撫摸着春雪瓶的頭,向木屋那邊凝視片刻,悵然説道:“我們畢竟在這木屋裏居住了八年,你難道就一點也不留戀這個家?!”
春雪瓶仰起面來嬌嗔地説道:“母親不是曾對我説過:小雪瓶是在母親的懷裏長大的,母親的懷裏才是我的家。我除了母親以外,對什麼都不留戀。”
玉嬌龍笑了。笑得那麼欣慰,又是那麼忍俊不禁。羅小虎埋頭欣賞着她母女相依的情景,不勝讚美地對玉嬌龍
説道:“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説的繞膝承歡吧!這也真箅得上是一福。”
玉嬌龍那埋滿了幸福和笑容的臉,慢慢地忽又變得陰暗起來,她望着羅小虎,悽然説道:“可雪瓶已經長大,已經成人了……”
羅小虎毫未理解到玉嬌龍話裏的涵義,只惑然不解地説道:“是長大成人了,你正該為此而高興呀!”
玉嬌龍低下頭去,默然不語了。
春雪瓶側眼偷偷打量一下母親,把頭緊貼母親的懷裏,説道:“母親,你不是也曾對我説過:我長得再大,在你眼裏也仍然是個孩子。我縱然長到比現在還要大,母親懷裏還是我的家,我永遠也不離開你。”
玉嬌龍不禁悽然一笑,説道:“是的,雪瓶。母親這兒便是你的家,願我們長聚在一起。”
羅小虎靠近玉嬌龍身旁重又坐了下來,關切地説道.“我看你似乎有些不適。這兒雖有火,寒氣仍很重,你還是和雪瓶回屋安息去罷。”
玉嬌龍:“你放心,這點寒氣我還能耐過。”
羅小虎:“你有病,別為陪我苦撐着,這樣會傷身子的。”
玉嬌龍轉過頭來睇視着羅小虎,眼裏含滿了幽怨、傷心地説:“你冒危涉險,迢迢千里來尋我,難道就不想和我多聚聚!十五年了,我真沒想到我們還有這麼寧靜的一晚。”
羅小虎顯得有些慌亂地:“哪裏,哪裏!你曾説:只要情長久,豈在朝朝暮暮。我是在疼着你哩!”他説完後,迅又站起身來,説道,“那麼,讓我把火加得更旺些,我們就談個通宵。”
春雪瓶也隨即站起身來,説道:“母親,你和羅大伯還要長聊,我已有些睏倦,我要回屋睡覺去了。”
玉嬌龍:“回屋去吧,你馳勞多天,早該歇息了。”
春雪瓶收拾起地上的盤缽碗筷,抽身向木屋走去。當她的身影已經走出篝火照映的光圈時,她便停下步來,閉上眼睛,以便適應展現在眼前的一片幽黑。正在這時,她隱隱聽到從篝火旁傳來她母親和羅大伯的話音:
羅大伯:“過去我曾希望能有個兒子,現在看來,雪瓶卻比兒子還強,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母親:“雪瓶是我的女兒,與你並無關啊!”
羅大伯:“哪會有這樣的事!”
母親:“你早盼望有個兒子,等我從關內回來,給你一個兒子就是了。”
羅大伯:“你和我都快老了,等不及了。”
春雪瓶滿腹猜疑地回到木屋,和衣上牀,對適才羅大伯和她母親口裏傳來的那幾句聽去似乎平常卻又有悖情理的話語,細斟細酌,卻總難識透話中包藏的秘密,她想來想去,不覺便已沉沉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起了一陣夜風,把木屋的小窗吹得嘎嘎直響。春雪瓶猛地驚醒過來,感到木屋充滿了陣陣寒意。她想起了還露坐在樹林裏的母親,更擔心着她那病尚未愈的身體,怎能經得起這寒風的侵損。春雪瓶立即翻身下牀,抱起她母親放置在牀頭的那件貂氅,跨出木屋,匆匆向林裏走去。篝火仍在熊熊地燃燒,閃閃的火光把周圍的樹林照映得又紅又亮,垂掛在樹葉上的露珠,繚繞在樹林上空的霧氣,在閃閃的火光中閃耀出各種彩色的光芒,遠遠看去,恍如來到一個神奇如畫的世界。春雪瓶被這眼前所出現的境界驚呆了。她屏住呼吸,放輕腳步,緩緩向前移去。當她已快進入火光照映所及的圈時,篝火旁的一切已完全清晰在目。她看到了:羅大伯坐在地上,背靠大樹,敞開他那結實而寬大的胸膛;母親緊依在羅大伯身邊,她的整個右肩和頭正偎貼在羅大伯那寬闊的胸膛上;羅大伯那粗壯的左臂環擁着她母親的左肩,既可使她母親睡得舒適,又為她擋住了侵來的寒氣。眼前的情景乍然人目,春雪瓶也不禁感到有些羞澀難禁,本想立即轉身避去,但不知為何,她還停了下來,懷着一種祝願的心情,又舉目向前望去,見羅大伯和她母親互相偎依着,坐在一一團紅亮的光球中央,在四周一片幽暗的守護下,顯得特別寧靜,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擅入侵攏。羅大伯那昂首挺胸、坦然入睡的雄姿,那磊落光明、泰然無畏的神態,使她感到一種尊嚴,一種深遠博大。她覺得羅大伯這樣的人,正是母親常常向她稱道的英雄豪傑那樣一種人物,她以有這樣一個親人而感到心滿意足。她再舉目看看母親,見母親兩眼低垂,雙眉微鎖,在睡夢中仍保持她慣有的端莊和矜持。她那玉琢般的臉上透着紅霞,唇邊掛着淺淺的笑意。她那安詳的睡態顯得分外温柔,清秀的面孔在火光的照映下變得更加美麗。春雪瓶看着看着,突然感到今晚的母親有些變異,她那總掛在唇邊的一絲悲哀,藏在眉間的淡淡淒涼,透在臉上的薄薄寒霜,這時似乎都完全銷匿,浮在她臉上的卻是一縷掩藏不住的甜甜的蜜意。春雪瓶凝望着、思量着,驀然間,母親在她眼裏變成了貶謫人間的天仙,變成了華山受難的聖母。春雪瓶眼前閃起一片聖靈的光輝,心裏卻湧起一陣難禁的酸楚。她耳邊忽然想起了母親適才透出的那句話語:“十五年了,我真沒想到我們還有這麼寧靜的一晚!”人生能有幾個十五年啊!春雪瓶不覺跪了下去,向相依入睡在火光中的兩位親人,虔誠地默禱:“願林中長夜,願篝火長明;願二老忘憂無恙,相依沉睡百年!”
祝禱完畢,她才站起身來,慢慢向林外退去。她躡着腳,把步子放得輕輕地,惟恐驚醒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