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雪瓶循着母亲的目光向山下望去,见远远的旷野上出现一匹红色的奔马,马上驮着一人,正向天山这边驰来。春雪瓶一眼就认出马上那人是罗小虎来了。她也不禁暗暗惊呼一声:“他来得真快!”同时偷眼向母亲瞟去,正触上母亲向她投来的那闪闪的目光。蓦然间,春雪瓶也不禁微微哆嗦了下,分不清她母亲那双闪闪的目光里,包含的是怒是怨,是喜是悲!她不觉低下头去,只轻轻说了句:“这不干我的事。”又过了许久,她才听互母亲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随即又进出一句:“这是魔障!”春雪瓶虽然不甚解得“魔障”二字的含义,但她却从母亲那充满凄酸与悲痛的声音里,感到母亲心里正在折腾,正在哭泣。一瞬间,春雪瓶的心也不禁忐忑起来,
不知罗小虎的来到将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她又抬起头来向母亲望去,见母亲已经拭去泪痕,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神情仍显得木然和肃索。突然间,春雪瓶竟对母亲浮起一丝悲怜的念头,她不觉挨身过去,紧紧地偎依地母亲肩上。当她的脸刚一贴到母亲那柔柔的肩臂时,突然感到一阵异样的灼热从母亲身上传来。
春雪瓶不觉一惊,忙问道:“母亲,你病了?”同时起头来,亲切地注视着母亲。
玉娇龙没应声,只轻轻地摆了摆头。
春雪瓶又伸出手去在她母亲额上试了试,也是滚烫滚烫的。
她惊慌得几乎哭叫起来:“烧得都烫手了,还不快回到屋里去!’,
玉娇龙回过脸来望着她笑了笑:“你惊怪什么!我真的没有病。”
春雪瓶:“那你身上怎会这么烫?”
玉娇龙没应声,一丝羞涩浮上她的唇边,掠过她的眼里,她那玉白的脸上迅即泛起一层红晕。
春雪瓶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她不禁轻轻地惊呼了声:“呀,母亲……”同时将整个脸儿偎人母亲的怀里……她禁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只极力地忍住。但心里的笑仍使她发出阵阵的颤抖。春雪瓶虽没有仰起脸来看她母亲,她却知道母亲脸上的红晕定是更浓了。
大红马已驰过旷野来到山脚,举目望去,马上人影虽已隐隐可辨,可身材装束却仍显得模湖不清,若是别人望去,尚难判出是男是女,可在春雪瓶看来,却已在她眼里出现了一位英姿勃勃的壮伟汉子,她还清楚地看到了他那跃马纵横的气概和那勒马顾盼的雄风。玉娇龙凝望着那正向山上驰来的骑影,不觉意逸神驰,竟一动不动地站在峰顶,好似变成一座岩石。
春雪瓶紧紧偎在她的怀里,只感到母亲那颗心在猛烈地跳动,母亲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不由偷偷仰起面来望塑母亲,只见母亲那双凝视着远处的眼睛里,带着哀伤,含满柔情。春雪瓶回头向山下望去,见大红马正驰进山谷,随又转过山弯,翻过峰下的一层山坡,又隐没到密林中去了。春雪瓶回过头来望着母亲,说道:“再
过两个时辰罗大伯便可到来,母亲还是回屋等他去罢!”
春雪瓶的神情忽然变得游离起来,说道:“屋里太幽暗,我还是在这里和他相见的好。”
春雪瓶:“那我去迎他一程,把他接上峰来。”
玉娇龙笑了笑:“不用了,你罗大伯自己会找到这儿来的。”
春雪瓶好奇地视着母亲,脸上露出似信非信的神色。玉娇龙瞪了她一眼,成竹在胸地说道:“大红马既能把他带来天山,你留在雪地上的足印也会将他引上这峰顶来的。”
春雪瓶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里蓦然闪起一个念头:罗大伯来天山却原是母亲早已预料到的事儿了。立时间,春雪瓶不禁又想起十多天前母亲迫不及待地催她驰赴乌伦古湖去给罗大伯送还刀、马的事来。兴许就在那时,母亲即已预料到会有今天的事了。也说不定正是为了今天的事母亲才催她送还刀、马去的!春雪瓶一边沉思着,一边不时抬起头来瞅瞅她母亲。
玉娇龙静静地向峰下注视片刻,随即举起手来理理鬓发,瞅着春雪瓶问道:“雪瓶,你看母亲比八年前已老了多少?”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一点儿也没老。”
玉娇龙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唇边浮起一丝儿带有凄凉的微笑,说道:“这怎么可能呢!天尚有老,地也有荒,何况于人!”
春雪瓶:“母亲在我眼里,十多年前是这般模样,现在还是这般模样,一丁一点也没有变,就是没有老嘛!”
玉娇龙笑了,笑得那么嫣然,嫣然中还带着些儿妩媚。她轻轻把春雪瓶拉到胸前,一边为她理着散乱的鬓发,一边又边说道:
“雪瓶你好好看看母亲,说实话,这些年来我究竟变了多少?鬓边可已出现了白发?”
春雪瓶被母亲的这一异常情态怔住了,只张大着一双略带惊诧的眼睛注视着母亲。她看着看着,慢慢地连她自己也不禁惊异起来:母亲那突然焕发的容光,有如升起满天的朝霞,照映得周围的雪峰都呈现出异彩,她显得美丽极了!一瞬间,春雪瓶几乎不敢相信这站立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十多年来和自己朝夕相处,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她久久地注视着,感到母亲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包含着人间所有的感情和聪慧.,再配上她那两道秀里含英的柳眉,玉润温馨的两腮,柔甜中略带悲悯的一张小口,竟使春雪瓶越看越觉神奇,她情不自禁低声惊叹:“啊,母亲,你怎会老呢!你像是天人,你永远也不会老的。”
玉娇龙欣然地笑了。她用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说道:“你这么说,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若在他人眼里,定然不是这样的了。”
春雪瓶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外人也是这么看的。”
玉娇龙微微一惊:“谁?!你听谁说起过来?”
春雪瓶:“去年我和母亲下山赶集去购物,母亲正在货摊上选布,几个回回妇女围上来直盯着母亲,她们一边打量着,一边交口赞叹着。其中一个女子钦羡得情不自禁地对我说:‘你姐姐真美!’我当时很生气,感到她太冒失,竟把母亲说是我的‘姐姐’了。可又因她是称赞母亲,我心里也高兴,才没有给她难堪,只告诉她,说她弄错了,你不是我的姐姐,是我的母亲!那女子惊异得张大眼睛,惊呼道:‘天啦,世上竟有这么年轻的母亲!”’春雪瓶说到这里,不由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母亲,你看,外人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玉娇龙虽被春雪瓶说得也跟着笑了起来,可她仍显得若不在意地说道:“她们大多是些眼浅人,说话也只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是没有个准儿的。”
春雪瓶把嘴一嘟,说道:“罗大伯就快到了,母亲如再不信,不妨问问罗大伯去。”
玉娇龙的脸上蓦然透出一道红晕,瞪了春雪瓶一眼,说道:“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
春雪瓶不再吭声,只不过瞟过眼去看看她母亲。
玉娇龙早已转过身去,不时望望山下的旷野,不时又环顾两侧的群峰。春雪瓶已从母亲那闪灼不定的目光里,看出她的焦躁不安和心神不定来。这样的神态,在她母亲身上是极为罕见的。春雪瓶看着看着,也不禁感到有些不安起来:即将出现在眼前的会是场什么样的景象?罗大伯的来到又将引出一场什么样的后果?春雪瓶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玉娇龙和春雪瓶,各自静静地站在峰顶上,谁也不再吭声了,静谧里却渗透了紧张的气氛,空旷中却充满了压抑的感觉。母女二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那扣心一瞬的到来。那一瞬终于来了。
峰顶下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正在雪坡上匆促地向峰顶走来。春雪瓶立即转过身来注视着峰顶后面,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张神采非凡的面孔在峰顶边出现了,随即他那魁梧奇伟的身材也慢慢升了上来。平视过去,他恍如从地下破土而出,又好似自谷底御风而上。当他已踏上峰顶屹然一立的那一瞬问,他那整个雄伟的身姿是岸岸凌空,显得勃勃生风。春雪瓶目迎着他的出现,也不禁感到惊奇极了。她没想到,这位在她眼里已经称得上是够英雄和够威风了的罗大伯,今天却显得这般气宇轩昂,看去简直好似突然下降的天神一般,她想迎上前去却忽又将已经迈出的脚收了回来,只轻轻地叫了声:“罗大伯。”
玉娇龙面向峰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罗小虎充满抚爱地看了春雪瓶一眼,随即走到玉娇龙身后,在离她约五步之处站定,低沉地说道:“雪瓶她娘,我来看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中还略带着些儿哽咽。玉娇龙没有应声,也没有回过头来。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隐隐感到她的双肩在微微地颤抖。
罗小虎又跨前一步,说道:“我一直在到处寻你,踏遍西疆也无音迹,别人都说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相信,要真有了这样的确息,我也会到泉下去找你的。”
玉娇龙蓦然转过身来,只启了启嘴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包满两眼的泪水竟一下夺眶而出,顺着两腮直滚下来。她带泪凝视着罗小虎,过了许久,才低低说出一句:“你一向可好?”
罗小虎将双臂一举:“你看,我这不是还和过去一样!”他随即又跨前一步,伸出双手正要向玉娇龙肩臂抚去,玉娇龙却迅即轻轻向后一闪,同时瞬了瞬雪瓶,说道:“雪瓶也刚回山,真没想到你就随后来了。”
罗小虎回头看了看雪瓶,满得意地说道:“是个好样儿的!她已经可以横行西疆,使那些伯克、巴依闻风丧胆了。”他停了停,又充满自豪地说道:“你养了个好女儿!”
玉娇龙犹含愧疚地说道:“前番在塔城她真不该做出那样的蠢事来!……”
罗小虎不等玉娇龙说完,忙截住她的话,说道:“已经过去了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她当时没射我咽喉就已是手下留情的了。”他说完后,不由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玉娇龙也不禁笑了。只是在她那浅浅的一笑中,却仍包含着一缕苦涩的意味。她抚爱地看了看雪瓶,说道:“她已经长大成人,懂事了,决不会再干出那样的蠢事来了!”
玉娇龙话音刚落,不料罗小虎却蓦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直笑得他仰面朝天,合上双眼,竟至笑得滚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玉娇龙不禁诧异万分,忙用探询的目光向春雪瓶望去。春雪瓶羞惭满面,低下头去,嗫嚅地说道:“这番在山下,我偏偏又闹出蠢事来了!我……我又射了罗大伯一箭。”
玉娇龙吃了一惊:“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雪瓶这才将她如何失马,如何寻马,以及如何在睡梦中把疾驰而来的罗小虎误认为是盗马贼的事一一说了出来。最后,她眼里噙满泪水,满怀罪疚地说道:“我这番实是粗心造成的罪过,确非有意!”
玉娇龙听后,只从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呤,也不再去责怪春雪瓶什么了,便上前走到罗小虎身边,伸手抚着他的膀臂,充满疼怜地说道:“伤势如何?还疼吗?”
罗小虎:“离心口、喉咙都远着哩,这点伤并算不了什么,不碍事。”
玉娇龙恰似喃喃自语般地说道:“雪瓶平时作事也极精细,这番怎竟粗心如此!这是冤孽,还是天意?!”
罗小虎凝视着这突然间神情竟变得迷惘起来的玉娇龙,说道:
“甚么冤孽、天意!这事也不能全怪这丫头,谁叫我那天偏偏穿上一身官兵的衣服,她是误把我当成官兵了。”
玉娇龙突然一怔,回头望着春雪瓶,说道:“你要射的却原是官兵?!”她的语气里隐隐含有惊诧的斥责之意。
春雪瓶:“不,我要射的只是盗马贼。我原以为那大红马是被官兵盗走的。”
玉娇龙只“啊”了声便默然不语了。
罗小虎:“结果是盗马的不是官兵,雪瓶射的也不是官兵,箭还是落到我的身上来了。”
玉娇龙嘴边浮起一丝苦笑,说道:“一误竟再误,这只能说是天意了。”
罗小虎:“前番在塔城那一箭,把我射到官兵手里去了,说误,那倒真算是一误,因她射的是马贼,这哪能说是天意!说心里话,我确曾为那一箭伤过心。今番这一箭,却把我射到你身边来了,说误却也不算误,因她射的是官兵。虽然中箭的仍是我,可我,心里却高兴。要说是天意,我看这番倒兴许是天意了。”他说完这番话后:紧紧盯着玉娇龙,眼里又闪起了那种略带嘲讽的神情。
玉娇龙低下头去,默默地注视着他悬挂在腰间的那柄短刀。过了会,才说,:“听说你这些年来一直在乌伦古湖一带,经常和外界来犯的部落交战,真是这样吗?”
罗小虎点了点头。
玉娇龙仰起头来,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说道:“这正是御敌报国的忠义行为!你一定会获得朝廷嘉奖的。”她停了停,不禁又怅然若失地说道:“只是不知那些当道的边将和疆吏能如实奏闻朝廷不?”
罗小虎:“休要再提起那些官儿们了!他们不管是文的还是武的,多是一些连狗都不如的衣冠禽兽!但求他们不栽赃嫁祸于我就算万幸了,还能望他们去如实奏闻朝廷!况我和弟兄们抗击犯界入侵的贼寇,原是为了捍卫百姓,非为讨得朝廷的封赏!”
玉娇龙默然片刻,说道:“要是我父亲仍坐镇西疆.,事情当不至如此了。”
罗小虎抬起头来,放眼向四周的群山望去,不再吭声了。
静静站在一旁的春雪瓶,听母亲说出“要是我父亲仍坐镇两疆”这句话来时,心里不由一怔,蓦然间,她积聚的心的团团疑云迷雾,忽又涌上心来。心想:母亲话里用了个“镇”字,不消说,自己的外公当然是个官儿了。那么,外公究竟是谁?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官儿呢?春雪瓶一心想趁此探出个究竟来,她只仍静静地站在那儿,连眼睛也不向母亲瞟去,希望还能从母亲口里听出点什么,不料母亲却不再说下去了。峰顶上又是一片难耐的寂静。过了一会儿,罗小虎才又回过头来,默默地把玉娇龙注视了会,他眼里略带嘲讽的神情渐渐消失了,重新闪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怜爱。他向玉娇龙身旁跨近一步,几乎是耳语般地柔声说道,我只身冒死来天山寻你,是难舍你我过去的那段恩情。二十年来,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去。自你悄然离开艾比湖后,我一直在到处寻你,八年来,这南疆北疆,哪里没有留下我罗小虎的足迹!可你却藏到这连狼都不到的冰窟里来了!我就不信你真能割得断你和我过去的那段恩爱,忘得掉我们之间的那种情义!”
玉娇龙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只紧咬嘴唇,不时瞟过眼去看看雪瓶,悲痛中显得有些心慌意乱,又带有些儿羞涩不安。罗小虎似已察觉出了玉娇龙心里的不安和顾忌,回头看了看春雪瓶,又说道:“幸好你还有雪瓶这孩子在你身边,要不,我真不知你这日子怎样过啊!”
玉娇龙轻轻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早已包满眼眶的泪水,随着叹息声进了出来,又顺着两腮连珠般地滚到地上。
罗小虎探手人怀,取出一个小小的、用线绳挂在脖子上的布囊,举到玉娇龙的面前,说:“这是你赠给我的青丝,二十年来我一直把它揣在怀里,从未离身。我每一抚弄着它,就想起了当年我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些情景……”
“别说了,小虎!”玉娇龙低低地发出一声带泣的央求,不时满含羞涩地向雪瓶瞬去一眼。
罗小虎停住话头,也跟着回过头来向春雪瓶瞅去,正好碰上春雪瓶向他投来的一道似笑非笑而又略带探询的目光。罗小虎望着她,竟像孩子般难为情地笑了,笑得那样天真和坦率,他那一张恰似紫铜色一般的面孔,也因涨红而更加闪起亮光。
春雪瓶这才蓦然明白过来,感觉到自己已不宜再留在这峰顶上了。她向罗小虎眨了眨眼,随即转过身来迎着玉娇龙娇声说道:
“母亲,我先回屋烧饭去了,你和罗大伯就在峰上多聊会儿。”她话音刚落,也不等母亲开口,便抽身像一阵风似的向峰后雪坡跑去。
她刚跑下峰顶,便隐隐听到峰顶上传来她母亲一声深沉的呼唤:“啊,小虎……”接着便是一阵阵发自肺腑的啜泣之声。母亲那一声呼唤虽然很短很轻,那一阵阵啜泣也很压抑,但春雪瓶的心却被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全身也不禁微微战栗起来,她好像这才真正窥视到了母亲那隐藏在心里的悲痛,她自己也好像这才初次领尝到了悲痛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春雪瓶不由打从心里呼出一声:“啊,我可怜的母亲!”眼里也随即噙满了泪水。’
春雪瓶心事重重地回到木屋,只感到适才峰顶上所发生的一切真如一场梦境,她好像刚从梦境中走了出来,但脑子里仍然是一团迷乱。拴在木屋旁边的大红马正若无其事地凝视着她。她环视一下木屋周围的景色,又如回到了另一个梦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她好像已在意料之中,又好象全在意料之外,心里只感到一阵莫名的迷惘。
春雪瓶一边生火做饭;一边不停地思忖着:罗大伯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假,他和母亲恩爱过,是夫妻,自己适才在峰顶上已经亲眼看到了,亲耳听到了。罗大伯一直至今仍在眷恋着母亲,这也是无疑的。可母亲呢?春雪瓶回想着也是适才在峰顶上,当母亲看到罗大伯向天山驰来时,她那一反常态的种种情况,以及当罗大伯到来时,母亲那悲痛难忍的神情,看得出母亲至今也仍然是深深怀爱着罗大伯的。但母亲为什么要避开他,为什么要远离人世躲到这人迹不到的深山里来,为什么从不让人谈起她的过去,连对自己也是讳莫如深,……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当然,最令春雪瓶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母亲和罗大伯既然过去是夫妻,自己当然只能是他俩的女儿了,这在春雪瓶的心里已无任何可以怀疑的余地!可为什么罗大伯说是而母亲又总说不是呢?春雪想来想去,总是百思不解。她索性将心一横,暗暗自语道:“管他,这一切将来总会弄清楚的!我春雪瓶做事只求心安,就按自己心安的去办好了!”她想,眼前最关紧要的是:让母亲和罗大伯这番相会能重修旧好,能和美相偕,把母亲从这孤寂自苦的悲惨境地中拯拔出来,让她重返尘世,去享享人间应有的幸福和欢乐。至于自己对罗大伯,口里仍顺着母亲之意去称呼“大伯”,心里将他认下是自己的父亲就是了。
春雪瓶主意已定,思绪迅即平静下来,她又兴冲冲地忙着为母亲和罗大伯的重逢安排好一顿可口的晚餐去了。她把饼烙得香香的,又去取出平时贮藏好的一些野味,或烧或烤,弄得丰丰盛盛。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只等母亲和罗大伯的归来了。太阳已经落到树林下面去了。春雪瓶站在木屋门前静静地等候着。她的心里不再为那些弄不清的疑团而烦乱了,可心里却还是不平静的。她怎么能够平静呢!这木屋,这木屋前面的树林,后面的山峰,以及这山峰四周的层峦幽谷,就是她母女二人的世界,八年来,还从无一个外人的足迹踏进过这片世界,今天竟突然闯来了这样一位客人,而这位客人又是比一般亲人还更亲的罗大伯。
他的到来,有如给这片冷寒的雪岭卷来一阵热风,给这片幽静的林谷滚起一阵春雷,这整个死寂的世界都因他的降临而变得生机盎然和沸腾起来。春雪瓶多么希望今晚的聚会能是一个充满欢乐和蜜意的聚会;今晚的晚餐能是一次正如母亲曾经给她讲过的那种充满了“天伦之乐”的晚餐。春雪瓶对于“天伦之乐”的信心还不甚
了解,但她知道酿成这种“乐”的只能是爱,而且只有一家骨肉之爱才配称“天伦”。这种爱,母亲给了自己,自己也奉献给了母亲。她对母亲所赐予的爱,尽管多得心里都已装不下了,但总时时感到意犹未足,似觉还缺点什么,至于究竟还缺点什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缺点什么的感觉在她身上就越来越明显了。自己奉献给母亲的爱,可以使母亲那长凝悲苦的脸上暂开笑颜,可以给她那凄冷的心中增添一些暖意。但近年来,她也感到,单凭自己给母亲的这点爱是不够的了。母亲还需要另外一种爱,一种雄浑而深沉,可以使她依托寄命,可以使她倾心驰神那样的一种爱。这样的爱,春雪瓶似乎已从罗大伯的身上感受到
了。这也许只有在男子汉身上才可能具有的。这样的爱,也许可以使母亲立起多年的沉疴,融涤满怀的悲苦,离开这潮冷的木屋,驰马下天山,回到令人向往的尘世上。
春雪瓶正凝神遐想间,忽听崖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忙回过脸来,探身向崖壁那边望去,见母亲和罗大伯已走下崖坎,正沿着崖壁向这边走来。母亲低垂着眼帘,那依旧端庄而娴静的面容上,隐隐含着一缕无法掩藏的笑意。一眼就能从母亲脸上的细微变化中窥出喜怒哀乐的春雪瓶,便已从母亲这异样的神态里看到了好的兆头。她心里一喜,便忙迎上前去,亲昵地叫了一声:“母亲。”母亲抬起眼来瞬她一眼,她又从母亲的那一瞬中,看到了一种带有些儿羞怩的笑意。走在后面的罗大伯,昂首挺胸,脸上虽仍留着一些悲凉的神情,但已是雨过天晴,眉宇间又恢复了那种睥睨一切的虎虎英气。他瞅着春雪瓶,眨了眨眼,问道:“雪瓶,饭可已弄好?别把
你母亲饿坏了。”母亲只轻轻说道:“我不饿,你和雪瓶跋涉辛苦,倒早该用饭了。”
春雪瓶兴冲冲地:“早已弄好多时,就等候你俩老归来了。”她话音刚落,母亲便向她瞪来嗔怪的一眼。春雪瓶立即明白了,母亲一定是嗔怪她不该在话里用了“你俩老”三字。春雪瓶见母亲走到小木屋前,突然停下步来,犹豫片刻,回头对罗大伯说道:“屋里狭窄,又阴暗,我们还是到林子里去坐坐好了。”
春雪瓶疑诧不解地看看母亲,又向罗大伯瞟去,只见罗大伯嘴边浮起一抹奇怪的笑容,眼里闪着一种嘲讽的神色,站在一旁,没吭声。
春雪瓶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母亲又对她说道:“雪瓶,把饭菜端到林子里去。林子里比木屋里方便自在。”
春雪瓶茫然地:“林里夜寒,母亲病体未愈,万万使不得的。,,
“今晚只能这样过了。”她母亲只淡淡地、无可奈何地这样补了一句。
春雪瓶忽然明白过来,母亲要在林子里过夜,原是由于这间同住着她母女二人的木屋里,依礼是不容再住一个男子汉的。她正在极力地思索着,希望能想出个两全之计,罗大伯却迈步踱到她身旁来了。他伸手抚拍着她的肩膀,温声说道:“雪瓶,就照母亲吩咐的去做。我到林子里去升起一堆火,保准让你母亲一夜过得暖暖的。”
春雪瓶这才转身向屋旁的灶堂走去。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母亲,见母亲正侧着脸凝视着罗大伯。她那脉脉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感激之情和歉疚之意。罗大伯望着母亲宽厚地一笑,说道:“你先回屋里歇歇,等我去林里安排好了再来。”他随即转身迈步向林中走去。母亲却并不进屋,也转过身来,默默地跟在罗大伯身后,她好像反而变成了这儿的客人,在罗大伯面前显得那么温顺。春雪瓶盛好饼和菜,把它装进一只大大的藤篮里,提着向林中走去。她来到平时她在那儿练剑的那片空地前,见地上已经燃起了一堆熊熊的篝火,母亲坐在篝火旁边,凝视着正在近旁抡臂挥刀砍树枝的罗大伯。闪闪的火光照映在母亲那玉润般的脸上,使母亲那张秀丽的脸更加发出耀人的光辉。春雪瓶在一株大树旁停下步来,静静地注视着母亲,她真不解为什么,在适才的峰顶上和此刻的火堆旁,母亲在她眼里竟突然变得加倍美丽起来!美丽得简直可以使整个天山都为之黯然失色。春雪瓶在一阵惊叹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欢乐和满足。母亲似已察觉她的来到,急忙从罗大伯身上收回她那久久神往的目光,回过头来望着春雪瓶柔柔一笑。
春雪瓶惊奇地从母亲那双充满温柔与慈爱的眼光里,看到一种她从不看到过的娇柔和妩媚。春雪瓶睇视着母亲,情不自禁地笑了。母亲的脸上迅即泛起一抹红晕,赶忙低下头去,拨弄着燃得熊熊的篝火。
春雪瓶来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去把头偎在母亲怀里,轻声说道:“母亲,你这时心里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母亲困惑地问道。
春雪瓶仰起头来,含娇带趣望着母亲,说道:“还冷不冷?”
“这么大一堆火烤在身旁,怎还会冷。”
春雪瓶一嘟嘴,说道:“火暖身,人暖心。火再大也是烤不暖心的,真正能使心头暖的还足人。”
“你在胡扯什么!”母亲的口气里已经露出了不满之意。
春雪瓶一扬脸,毫不退缩地说道:“不是吗?有我在母亲身旁难道不比一堆火强!”
母亲也不禁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伸出双手捧蓿她的脸蛋说道:“你在我身边岂止比一堆火!你是母亲掌上的夜明珠,怀里的火龙珠!有你在母亲身边,母亲的身心都暖了。”
春雪瓶把脸蛋贴到母亲胸前:“我只要偎到母亲怀里,通身就感到暖和和的;我只要想着母亲,心里立即变得热呼呼的。”
母亲埋下脸来紧紧地贴在她的头上,充满柔情地说道:“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母亲便一切都心满意足了。”
春雪瓶:“这就是母亲曾经对我讲过的‘天伦之乐’吗?”
母亲沉吟片刻,说道:“是的。也算天伦之乐。”
春雪瓶仰起头来,困惑地问道:“莫非还有别的天伦之乐?”
母亲认真地给她讲解道:“天伦之乐说的是几世同堂,一家人过着父慈子孝、兄爱弟悌的那种和美的日子。”
春雪瓶:“父慈子孝、兄爱弟悌…母亲所说,怎的都是男人?
难道离了他们就不算天伦?!”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愀然说道:“一个真正享有天伦之乐的家哪能没有男子呢?”
春雪瓶侧过脸来向近旁砍柴的罗大伯瞟了一眼,怯生生带着试探地问道:“母亲,今晚的聚会算不算真正的天伦之乐呢?”
母亲把眼移向篝火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会儿,忽又伸手轻轻摇动一下母亲,说道:“等你将来进关去把那个亲人接回来,我们这个家不就有了真正的天伦之乐了。”
母亲眼里闪起一道略带惊诧和喜悦和亮光,说道:“是的,我们这个家会有一个男子的,一个血肉连心的亲人。母亲很快就要进关去了,此去一定把他寻找回来。”母亲的声音说得很轻,显得也很平静。但春雪瓶却已从母亲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上,看出了母亲那激动和急切的心情。春雪瓶也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一瞬间,她自己的心也急剧地跳动起来。
正在这时,罗大伯抱着一大捆粗大的树枝走过来了。他将树枝往地下一摔,拍拍手,说道:“这够烧个通宵的了。”随即面对着她母亲坐了下来,兴冲冲地对春雪瓶说道:“雪瓶,把你备办的食物取出来,我们来欢欢快快地吃顿团圆饭。”
春雪瓶应了一声,便高高兴兴地把饼和几盘野味从篮子里取出,整整齐齐地摆到地上。她一边张罗着,一边偷向母亲瞟去,见母亲低着头,只默默坐在那儿,脸上既无愁容,也没有笑意。罗小虎拿起一枚饼来,送到火上翻来复去地烤着,直到连饼心都热透了,这才将它递到玉娇龙面前,说道:“趁热,你先用吧!你这病要忌寒,忌生冷。”
玉娇龙竟不稍推让地接过饼去,低垂着眼睑,一口口地细嚼着。
春雪瓶紧挨着母亲也坐了下来,取起一枚饼和一块鹿脯奉到罗大伯面前,说道:“山里没有可口的食物,只有用这些野味来孝敬您大伯了。”
罗小虎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接过饼和鹿脯,瞧着春雪瓶惊喜地说道:“啊,‘孝敬’我!”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又说道,“我罗小虎闯荡一生,年近四旬,想不到今天也有人孝敬我来了!”
说完,他眼里竟漾起一层泪光,分不清是悲是喜。春雪瓶不知所措了。她偷眼向母亲看去,见母亲正睇视着罗
大伯,脸上浮现出一种似嗔怪又非嗔怪,似娱慰也非娱慰的笑容。罗小虎又回过头来望着她母亲十分得意地说道:“你养了个好女儿,小小年纪就已名震西疆,比我当年强多了!”
玉娇龙不胜疑诧地:“雪瓶只偶尔下山,有几人知她名姓,哪谈得上名震西疆!”
罗小虎瞅着春雪瓶,依然充满赞赏地说道:“春雪瓶这名字知道的人的确不多,但飞骆驼这名儿在西疆却无人不晓。”
玉娇龙已由疑诧而变成惊讶了:“飞骆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小虎不禁又发出。阵爽朗的笑声,说道:“也正如当年西疆的牧民百姓把我叫做半天云一样,而今又都把雪瓶称为飞骆驼了。这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在今天西疆牧民百姓的心目中,比当年的半天云更响当当多了!”
玉娇龙凝视着春雪瓶:“我怎从未听你谈起过这事?”她的语气里含有怒意,还略带些儿哀伤。
春雪瓶惴惴不安地:“别人称我飞骆驼,女儿也是这次下山才从一帮游骑口里得知的。”
玉娇龙疑虑重重地审视着春雪瓶:“你一年来几次下山,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事来?”
春雪瓶只好将她在山下或不甘受辱、或激于义愤、或出于侧隐而所行所为的几桩事情,诸如她在去玛纳斯的路上为何怒惩伯克恶少,在草原上为何追击抢劫牧民妇女的游骑,在沙漠是怎样救出被黑风所困的流人,一一告诉了母亲。春雪瓶在开始讲述时,还显得有些嗫嚅,不时瞟过眼去看看母亲。不料她越往下说,越变得激扬起来,到后来竟一扫怯懦情态,更显得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与意气风发。她讲完这些情景后,侧脸望着母亲,说:“母亲,要是你当时也与女儿同在,母亲岂能容忍!又岂会袖手旁观!”
玉娇龙只微锁双眉,默默无语。
罗小虎满怀高兴地对玉娇龙说道:“有雪瓶这样的好女儿,你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玉娇龙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今既如此,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春雪瓶不以为然地说道:“福也罢,祸也罢,母亲若不是凭了剑马,岂能护着小雪瓶度到今天!今后我与母亲要立足西疆免遭欺压,靠的还是只有自己的武艺和剑马,这便是才。除此以外,我和母亲还能依靠什么呢?!”她说到最后一句时;侧过脸去瞟了眼罗大伯。
玉娇龙被春雪瓶的这番话触动了,也不禁感慨自伤地念道:“是的,舍此而外,我母女还能依靠什么呢?”
罗小虎把尚未吃完的半块鹿脯投进盘里,蓦然站起身来,慨然说道:“我罗某虽然武艺不高,但也算一条血性汉子,在西疆闯荡了二十余年,凭靠着我那三百骑生死与共的弟兄’加上我手中一柄刀,胯下一匹马,尚能保得乌伦古湖一带数万牧民免遭侵凌:难道就保不得你母女二人的宁静平安!,,罗小虎说到这里时,转眼注视
着春雪瓶,含屈带愤地又说道:“你母亲只因嫌我是个马贼,不肯屈身相从,才落得这般孤寒自苦的境地。”
春雪瓶也随即站起身来,两步跨到罗小虎身旁,仰起她那一张已经显得十分动情的面孔,急切地说道:抗御外来侵犯,保国卫民;这是忠义之举,大伯的所行所为与马贼何干!母亲深明大义,她如今一定不再是这样看待大伯的了。”她说完后回头望着母亲,又急切地说道:“母亲,你看,女儿把你心里想说的话都代你说了。”
玉娇龙并未理睬春雪瓶那带有促和的话语,与她那投来的满含央求的目光,只抬起头来,久久地凝视着双手交叉抱臂、迎面向她傲然而立的罗小虎。玉娇龙的脸上浮出欣慰,眼里含满柔情。
一时间,三个人都动也不动地静默下来。三张情态不同的脸,三双神色各异的眼睛,在闪闪的火光中,显得是那样的凝然如画,又是那样的变幻莫测。
林子里是一片寂静,静得毫无半点声息。离篝火不远的树影在摇曳的火光中若隐若现,令人幻觉丛生;火光照射不及的四周,形成一道黑圈,显得更加幽暗。突然间,谷底一阵风起,传来阵阵涛声,有如潮涌,又似雪崩。在罗小虎听来,恰似千军陷阵,万马冲驰,顿时间,他已一扫怅惘难禁的情怀,昂首挺胸,怒目扬眉,脸上
充满了悲歌慷慨的神情;在玉娇龙听来,竟如京华车水马龙,朝罢千官过市,她不禁回首黯然,眼里的柔情又平添了几分哀感的神色;春雪瓶入耳,又好似草原逐牧,大漠飞沙,她只想趁此扬鞭催马迎上前去,纵情嬉斗一番。三人随着一阵松涛声,各有各自的感触,各有不同的神驰。
多年来经历了重重磨难的玉娇龙,毕竟更善于隐忍自持,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瞟了瞟神游意逸的春雪瓶,又凝视着满脸雄壮悲凉的罗小虎,深情地说道:这些年来;你冒刀锋,顶矢石,冲锋陷阵,转战荒漠,置生死于不顾,而守边将吏竟匿功不报,也真太委屈你了。”
罗小虎:“我和弟兄们浴血奋战,抗击人寇敌骑,原不是为的那班官儿,也非是图的邀功讨赏。大丈夫立身处世,但求无愧于天理良心,无负于父老兄弟,这就够快意的了。”
玉娇龙:“孝烈忠义之行,都合于大道,顺乎天意,这正是朝廷所倡谕的。你的所行所为,若能上达天听,圣上必将传谕嘉勉,责令边将兴兵相助,协力征剿,这样才能名正言顺,使忠义之行得彰于天下。不然,虽行的忠义之事,仍落个草莽之名,终于难成正果。”
罗小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若能上下一心,军民一德,合力御外,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那些官儿们各怀各的鬼胎,各有各的居心,他们有的惟恐朝廷趁此屯兵西疆,削弱自己的权势;有的深怕圣上严旨督征,毁了自己的性命。
因此,他们总是化大为小,化小为无,敷敷衍衍,决不肯把真相奏闻朝廷的。”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便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忽然想起母亲曾对她讲过“伏阙上书”的故事来了,便兴冲冲地对罗小虎说道:“罗大伯,你何不派个得力的人到京城去,也来个‘伏阙上书’,把这西疆发生的事情如实奏明皇上。”
罗小虎听了,爽朗地一笑,说道:“上书皇上谈别人的事也许还可以,谈我的事可就不行了。”
春雪瓶不解地:“这是为什么?”
罗小虎:“十八年前我曾大闹过北京城,皇上早已对我有偏见,一定不会相信我的话的。”
春雪瓶十分惊奇地:“你大闹过北京城?十八年前?”
罗小虎点点头:“是的。”
春雪瓶还想问点什么,玉娇龙忙插话道:“伏阙上书谈何容易,平民百姓是连宫墙都不准靠近的。”
春雪瓶又想起母亲曾讲过缇萦上书救父的故事来了,忙说道:
“要是母亲准许,我便骑马上京城,为罗大伯的事上书皇上去。”
玉娇龙抚爱地注视了春雪瓶一会,又微带感叹地说道:“要是你是个男儿就好了!”
春雪瓶:“上书为何一定要是男儿呢!母亲讲的那个小缇萦不也是个女子吗!”
玉娇龙凝视片刻,说道:“书是要上的,得让圣上明了西疆真相,察辨功过是非。只是这事非同儿戏,万万鲁莽不得,等我进关回来后再从长计议。”
罗小虎极感惊诧地盯着玉娇龙:“你要进关去?!”
玉娇龙点点头,深情地说道:“是的。我还有桩心事未了,了却这桩心事我便回来,从此终老西疆,永不再度玉门关了。”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坚定,声音里却充满了感伤。
罗小虎:“你身体有病,哪能跋涉,我派个得力弟兄进关去给你办办就是。”
玉娇龙摇摇头:“我得亲自去办才行。”接着她又喃喃自语般地
说道:“我只要一息尚存,一定得了却这事,不然,我将死不瞑目。”
罗小虎困惑而充满忧虑地:“你这是为啥?你究竟是为啥啊!’,
玉娇龙:“将来你自会明白的。”她说这话时,眼里闪起一缕奇特而神秘的光芒。‘罗小虎虽仍茫然不解她话里指的究竟是什么,但却从她那奇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带有吉祥的暗示。他正想向她问个明白,玉娇龙却突然把话头一转,说道:“你在马上和人拚斗砍杀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一点也不感到厌倦了吗?”
罗小虎苦笑了笑,说道:“这也由不得我了!我若放下屠刀,别人就会把我当猪宰,别人正气势汹汹地向我杀来,我如厌倦,就无异于引颈就戮。谁不想过着福寿康宁的日子,可我已与这些好的字儿无缘,就只能和刀马结伴过一生了。”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低下头去。
罗小虎盯着篝火陷入沉思。
春雪瓶看了看她母亲,又瞟了瞟罗大伯,说道:“罗大伯,讲讲你和那些敌寇交锋的情景,我想一定是很好玩的。”
罗小虎:“打仗是拚命,哪有什么好玩的!每次交锋,我们都要伤亡一些弟兄,三年来,经我亲手掩埋的弟兄就已有一百三十余人了。那些与入寇的敌骑交锋而英勇阵亡的弟兄,死得倒也值得。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为国捐躯,为民舍命。他们在天之灵亦可列班忠烈,得享万民祭祀。最令人痛心的还是那些死于从背后袭来的官兵们的马箭之下的弟兄,他们死得不清不楚,连他们的忠魂义魄也要蒙受冤辱,真叫人愤慨已极!”
春雪瓶惊异得张大了眼睛:“那班官军执干戈不卫社稷,却趁火打劫来袭击你们!”她说完这话时,不禁向她母亲投去疑询的一瞥。
罗小虎冷冷地-笑:“他们心里哪有什么社稷!他们只会欺压百姓,只知保全自己。”
玉娇龙也不胜感慨地:“不想西疆这些年来被肖准弄成这般模样!此人狡黠善战,一直与你为仇,你得多提防着他。”
罗小虎:“肖准虽与我为仇,却报你以德,八年来无一骑官兵进入艾比湖,据说是他下的密令。我想这定然与你有关。香姑和一些弟兄的家眷能在那儿平安度日,并成为我们养息之地,这都是沾了你的福泽呢!”他眼里又闪起了那种略带嘲讽的神情。玉娇龙不觉微微一震,猛然间,百感千思忽又涌上心头:艾比湖那明净的湖水,幽静的草地,神秘的沼泽,以及拉钦、台奴、阿伦和众乡亲那一张张淳朴而憨厚的笑脸,不断在她眼前闪现;过去她曾在那儿度过的那些寂寥而宁静的日子,以及后来那些迭起的风波,丛生的险恶,和那些风波、险恶所给她带来的捣骨般的痛苦和锥心般的折腾。玉娇龙在当时真感生不如死。但她毕竟隐恨埋痛、苦挣苦扎活下来了。她知道,她能活到今天,除靠自己非凡的剑术外,也有她父亲的庇护。可她决没想到,她曾隐居过七年的那片土地,至今却仍在沾享着父亲恩泽的庇护。玉娇龙也不解何故,蓦然间,她对艾比湖竟是那么不可抑制地怀念起来。她神驰片刻,竟情不自禁地低声自语道:“啊。艾比湖水也该化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