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雪瓶藴蓄着滿腔忿惱,穿過草原,向西南方向一路尋去,只要遇上有牧民居住的帳篷,或是農家聚居的村莊,她都前去打聽一番。她穿過一片草地又是一片草地,跨過一座山丘又是一座山丘,尋遍了周圍二百里地,大紅馬卻是蹤跡全無。飢渴和勞倦不但沒有使她鬆懈下來,反更激奮了她尋回大紅馬的決心。在她心裏,她已經認定了盜馬賊是日前在沙灣驛站門前看大紅馬馬蹄的那個漢子,她還認定了那漢子準是姚遊擊軍營的暗哨。春雪瓶突然想起她母親曾對她説過的“不人虎穴,焉得虎子”的那句話來。驀然間,她下定了重到烏蘇一探軍營的決心。春雪瓶主意已定,便邁開大步直向烏蘇方向走去。她剛過奎屯不遠,便發現道路上不時出現一隊一隊的巡騎,一會兒馳進樹林,一會兒又繞過山丘,好似在戒備着什麼,又好似在搜尋着什麼。春雪瓶不禁暗暗疑詫在心,只尋能夠避開他們的小道走去。從奎屯到烏蘇本來只需半天的時間,春雪瓶在路上繞來繞去,卻從早晨一直走到傍晚,方才來到烏蘇東城關口路旁的那片樹林。她隱身在林邊一株大樹後,探頭向關口望去,見木柵門前站着八名軍校,個個手按刀柄,注視着古道上的一切動靜。古道兩旁那些店鋪已是家家閉户,門前冷冷清清。春雪瓶正驚疑猶豫間,忽見她不久前曾去揀藥那家藥鋪的門輕輕開了一線,隨着便從裏面探出一個頭來向關口那邊望望,很快地又縮回去了。春雪瓶只在這短短的一瞥中,便已認出那人正是梁巢父來。她在林裏又呆了一會,這時天色已漸漸昏暗下來,忽從城樓上傳來一聲號角,隨着那聲號角,木柵門關了,八名軍校也退進城去。又一陣沉悶的嘰嘎聲裏,城門也緊緊地閉合攏來。春雪瓶趁此走出樹林,來到藥鋪門前,用手輕輕將門一叩:“梁……梁爺爺,開開門!”
鋪裏立即傳來了梁巢父的聲音:“你是誰?”
春雪瓶:“我是春雪瓶。”
門立即打開了。春雪瓶忙閃身進入鋪內,將革囊往桌上一放,回過頭來望着梁巢父笑了笑,説道:“梁爺爺,你沒想到我又會來吧?!”
梁巢父又驚又喜地:“沒想到,真沒想到!”他把春雪瓶打量了一下,又顯得驚詫不安地説道,“你在這個時候來烏蘇,該不是又來揀藥吧?!”
春雪瓶:“梁爺爺,你先説説,這烏蘇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梁巢父:“我也還未弄清,只見軍營裏的人打從今早起,突然巡騎四出,關口也增多了守衞,對進出的人也盤查得緊。我猜他們興許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春雪瓶:“什麼風聲?!”
梁巢父忽然一愣,盯着春雪瓶問道:“姚遊擊是否打探到了你來烏蘇的消息?!”
春雪瓶忿忿地:“他自己做賊心虛,大概已料到我會來找他的。”接着,便將她在去烏倫古湖途中大紅馬被盜的事,以及她心裏的猜疑,一一説了出來。
梁巢父聽後,沉吟片刻,説道:“興許這也只是姑娘的猜疑,我看那盜馬賊未必就是姚遊擊軍營中人。因昨晚有兩名軍校到伍掌櫃店裏飲酒,也未説起馬已弄回的事,還説姚遊擊因輸了刀馬,情性變得更加兇暴,就在他們來飲酒前,還毒打了一名軍校,如此看來,大紅馬並未在這軍營。”
春雪瓶低頭思忖着,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梁巢父:“姑娘也不用着急,我這也只是猜測,等我明天設法打聽一下再説。”説完,他猶豫片刻,忽把話題拉開,遲疑地問道:“春姑娘,你前番揀去的那劑藥,病人服後情況如何?”
春雪瓶含糊應道:“似有好轉,只是不見大效。”
梁巢父充滿關切地説道:“病既是久積而成,藥也非幾劑就能奏效。這樣的病重在調攝,切忌寒侵,更不宜久處深山,孤寒自苦,貽誤一生!”
春雪瓶已經聽出梁巢父話外有話,意在勸她母親離開天山,重返塵世,但她知道母親最厭惡的就是有誰談起她的事情。因此,春雪瓶只默然片刻忙把話題一轉,忽然問道:“梁爺爺,你可知京城裏有個名叫德秀峯的官兒?”
梁巢父感到有些詫訝:“姑娘為何問起他來?”
春雪瓶:“幾天前,我在瑪納斯河邊大路上,碰到了他,隨他一路的還有他的兒子和兒媳,我和l他們結伴同行了兩天,聽他們談了許多京城的事情。”
梁巢父若有所思,忽又若有所悟地驚呼一聲:“啊,原來是他!”
接着又説道:“十日前有兩位從這裏過路的蒙古朋友,曾對我談起過一樁怪事,説他們在迪化城外遇到一位從京城來的官員,曾向他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那官員還説,他們只要能將他打聽的那人的下落告訴他,他願賞銀千兩。我一直在琢磨這官員是誰,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卻是這個德秀峯!”
春雪瓶聽得無頭無腦,只困惑不解地望着梁巢父。
梁巢父忖度片刻,才又意味深長地望着春雪瓶説道:“那德秀峯打聽的不是別人,就是早已杳如黃鶴的駝鈴公主!”
春雪瓶吃了一驚,心想:這不正是八年以前母親居住在艾比湖時,那裏的人們對她的稱呼嗎?這德秀峯與母親何關?又為何要打聽駝鈴公主的下落?春雪瓶儘管心裏生起許多疑問,可是,由於事情又涉及到她母親,她只好悶在心裏,不便問出口來。梁巢父也因春雪瓶的沉默而更加審慎起來。他也不敢再深談下去了,只仍似閒聊般地説道:“我那兩位蒙古朋友只對德秀峯説,駝鈴公主已於八年前隻身帶着她的女兒離開了艾比湖,至今下落不明,多已不在人世的了。”梁巢父瞬了瞬春雪瓶,又不禁充滿感傷地説道:“聽我那兩位蒙古朋友説,艾比湖那些蒙古鄉親,一直都在惦念公主,把公主的房宅、財物都保管得好好的,都祈望有一天公主能重新回到艾比湖去。”梁巢父那蒼老的聲音也帶着些兒哽咽。
他停了停,又輕輕地補了一句,“那艾比湖的氣候更比天山宜人!”
春雪瓶的心深深地被感動了。她從梁巢父的這番話裏,感到了塵世的温暖,重喚起她記憶裏的童年,以及對艾比湖那些童年夥伴的懷念!春雪瓶眼裏閃着一種異樣的光彩,凝望着梁巢父,含糊地但卻是真誠地説道:“天山上的千年積雪也有融化的時候,一個心灰意冷的人也會有回心轉意的時候的。梁爺爺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好意帶回天山去。”
梁巢父欣然地一笑,點點頭,也就不再説什麼了。
當晚,春雪瓶便在梁巢父鋪裏留住下來。
第二天一清早,梁巢父便進城去了,直至快近中午,他回到鋪裏,告訴春雪瓶説,他已向軍營裏幾個他熟識的人打聽過了,都説不曾見過大紅馬,只説姚遊擊已於今早率領着二十餘騎急急忙忙地向北馳去,不知是否有關大紅馬的事情。梁巢父還從他們口裏探知,軍營加強巡邏,是由於姚遊擊得報,在車排子一帶發現了馬賊的蹤跡。梁巢父談到這裏,不禁皺起眉頭,搔首踱步,自言自語地説道:“他們來幹什麼?來的又是何人?”
春雪瓶:“興許是日前在草原上妄圖搶劫我們的那幫遊騎!”
梁巢父也不禁啞然一笑,説道:“興許真是如此!軍營裏也常有這樣的事情:當官的最怕馬賊,往往將遊騎誤認為馬賊;軍校們最怕遊騎,又常常把馬賊故報為遊騎。”
春雪瓶尋馬心切,見自己來到烏蘇撲了個空,不禁更加氣惱起來。她聽説姚遊擊向北馳去,便決心隨後跟去看個究竟。春雪瓶提起革囊,辭別梁巢父就要動身,梁巢父忙位着她,説道:“姑娘,你本領雖高,畢竟是孤身一人,又無坐馬,怎能和他周旋!依我之見,不如暫迴天山,作些準備,再下山來。”
春雪瓶:“我這次下山,就是為給羅大伯送還刀馬去,如今失了大紅馬,我還有何面目迴天山!至於那位姚遊擊,除非盜馬果然與他無關,不然,我定饒他不得!梁爺爺放心,我豈把他和他那二十餘騎放在眼裏!”説完,她便出了鋪門,沿着道旁小路向北走去。春雪瓶在烏蘇城北野外遊蕩了整整一天,不但未見姚遊擊到來,卻連一個騎校的影子也沒看見。守候又落空了,她只好又轉身向東,陽蔚石河子方向一路尋去。春雪瓶忍着飢渴,熬着疲勞,在荒原上東尋西找地又走了一天一夜,她除偶爾碰到幾個趕駱駝的漢子和幾個結伴同行的挑擔腳伕外,還是連個巡騎的影兒也沒見到。第三天中午,她穿過一片灼熱的砂礫地,來到通向瑪納斯的古道旁,春雪瓶這時已經感到悶倦已極,很想找個涼爽的地方歇息了。她舉目一望,忽見前面不遠處,道旁出現了一叢茂密的樹林,便忙走進林去,選了一株枝葉繁密的大樹,爬上高高的樹椏,將身斜靠枝上,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春雪瓶也不知睡了多久,正迷朦間,耳邊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她猛然一驚,迅即張開眼來,探頭循聲向林外看去,倏見一個身着騎校裝束的漢子,縱馬如飛,從林邊一閃而過。時間雖只一瞬,但她已認出那軍校騎的正是她的大紅馬!同時也只一瞬間,春雪瓶便已從繡袋裏取弓在手,只見她揚手一扣,一支短短的弩箭好似閃電般脱弦而去,一眨眼間便插到那騎校的右臂上去了。那騎校中箭後,只略略搖晃一下,便猛然勒住奔馬,那邊即回過頭,圓睜着一雙驚異帶怒的眼睛,向林裏搜尋着。春雪瓶正想跳下大樹撲去奪馬,驀然間她看到了一張她熟悉的面孔,和一雙她熟悉的眼睛,特別是那深沉中帶驚帶怒的眼神,不知曾多少次把她從夢中擾醒。一剎那問,春雪瓶已經明白過來,她又幹了一樁比天還大的錯事!被她射傷這人,正是八年前曾經被她射傷、並因而被官兵所擒的半天雲,也正是她要去烏倫古湖尋訪、給他送去刀馬的羅大伯。
春雪瓶一陣錐心般的難過,悔、愧、羞、悲一齊絞在心頭,她木然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極度的難堪竟使她對林外又響起的一片蹄聲也失去覺察,只呆呆地看着羅小虎用右手困難地撥出腰刀,再哆嗦着交到左手,隨即便又看到約有二十餘騎軍揮刀圍上前去,只見刀光馬影,立時殺成…團。春雪瓶忽地打了個寒戰,她也忽地從寒戰中清醒過來。恰在這時,她看到姚遊擊立馬林邊,正搭箭開弓,準備伺機向羅小虎射去。春雪瓶哪敢褥誤,迅即揚手一箭向姚遊擊右臂射去,只聽他“啊唷”一聲,一鬆手,弓已隨聲墜地,箭也斜飛出去,正好插在一名軍校的腿上。那軍校也幾乎是與弓同時墜落地上。春雪瓶隨即一連放出數箭,緊緊圍着羅小虎的幾騎,有的帶箭竄開,有的墜馬,有的伏在鞍上慘叫。姚遊擊和軍校們都驚呆了,只倉皇四顧,不知箭從何來。羅小虎趁軍校驚散四旁之際,勒馬橫刀不住向林裏探望。他眼裏只充滿了驚愕,怒意竟已全無。
春雪瓶趁那班軍校正在驚惶萬狀、六神無主之際,突的又連連發出數箭,隨即又有幾名軍校中箭嚎呼。其餘十幾騎軍校被嚇得魂散魂飛,撥馬亂轉,擠成一團。羅小虎見狀,不禁發出一陣震耳的笑聲,揮動腰刀,一縱大紅馬,猛向他們衝去。軍校們哪裏還敢抵敵,嚇得一陣驚呼,各自勒轉馬頭,爭先逃去。姚遊擊正想喝住他們,忽見羅小虎又回馬向他馳來,他也慌忙撥馬,跟在那些軍校後面,向烏蘇方向逃去。
古道上又沉靜下來。要不是地上遺下幾柄腰刀和一張彎弓,簡直看不出這裏曾發生過戰鬥的一絲兒痕跡。
羅小虎仍立馬道上,向樹林裏張望,他那疑訝的神色裏,已帶上了些兒悽傷。
春雪瓶從革囊裏取出短刀,跳下樹林,慢慢來到羅小虎馬前,雙手捧刀,低頭跪倒地上,意語不連地説道:“我錯認人了,不是有意射你!我是來還刀的。還望羅……羅大伯寬恕!”
羅小虎沒説話,只俯下身來,久久地盯着她。
春雪瓶見羅小虎久無動靜,便怯生生地抬頭來向馬上望去,她看到一張虎虎有威的面孔上,充滿了驚喜,佈滿了慈祥,一雙閃閃發亮的眼裏,正耀起一層淚光。春雪瓶仰望着那張充滿慈祥的面孔,又低聲説道:“我真的不是有意傷你!”
羅小虎仍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你是雪瓶!”
春雪瓶點點頭:“是的。我正要去烏倫古湖找你……。”
羅小虎還不等他説完,翻身一躍下馬,搶步來到她的面前,接過刀,伸手扶起她來,為她拂去膝上的塵沙,説道:“我也正在到處尋你,因此才碰上那班官兵的。”説完,他舉目向四野望一番,忙去拾起那些兵器,回頭又對春雪瓶説道:“走,到林子裏去再慢慢細談。”
二人進入樹林,羅小虎扔了那些拾來的兵器,將大紅馬拴在樹上,選了一片乾淨的地方坐下。春雪瓶早已注意到了,她射去的那支短箭還深深地插在羅小虎的臂上,以致羅小虎每一舉動,都痛得微微皺了皺眉頭。她等羅小虎剛一坐定,便忙移坐到他身旁,充滿愧疚地説道:“羅大伯,這箭我來給你拔出。”
羅小虎欣然一笑:“好,讓你拔。”
春雪瓶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去。可那手還沒觸着箭便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羅小虎見她那般情景,又笑了,笑得很開心。他看春雪瓶遲遲不肯動手,又説道:“拔吧,雪瓶!你也別怕,你拔我不會痛的!”
春雪瓶一咬牙,握住了箭,手雖然不顫抖了,可心卻急劇地跳動起來,她還是沒敢往外拔。
羅小虎回頭看着她,充滿憐愛地搖了搖頭,説道:“仁慈也須手狠!你能懂得這點就敢拔了。”
春雪瓶聽了,迅即將手一抬,箭也隨手而出。她偷向羅小虎瞟去,見他不但連眉也未皺一下,反而發抖一陣爽朗的笑聲。他笑過以後,又回頭説道:“這就對了!你要記住:為人行事,該狠時,殺人也.無須眨眼;不該狠時,螻蟻也休傷它性命。”
春雪瓶從革囊裏取出母親給她的金創藥來,給羅小虎的傷口敷上,又細心地替他包紮起來。
羅小虎拾起那支帶血的短箭,默默地玩了會,忽又舉起它來,充滿感慨地對春雪瓶説説道:“你這弩箭的射法原是我教給你母親的,你母親又教給了你,沒料到你卻兩次用它來射我!”
春雪瓶羞愧得趕忙低下頭去,難過得幾乎哭了起來。
羅小虎忙伸手扶起她的頭來,對她説道:“雪瓶,我這不是在責怪你,也不是在怨你母親,我是在想:我從不信天意,但從這事看來,莫非果有天意?!”
春雪瓶不懂得他這話的意思,只困惑地望着他,忙又解釋道:“不,不是天意,是無意!一個裝扮成百姓的官兵盜了這大紅馬,我氣極了,正在四處找尋這馬和那盜馬的賊,我走倦了,正在這林裏的樹上打盹,恰巧你從這兒跑過,我沒看清就放了箭。當我認出是你時,我悔極了!這都是我的錯,不是天意。”
羅小虎又是一陣開心的朗笑後,説道:“好啦,別再提這一箭之事了!只要我能見到你,再中一箭也是值得的。”他瞅着春雪瓶,眼裏充滿了寬慰和喜悦。
春雪瓶:“這大紅馬怎會到你手裏來了?”
羅小虎:“盜走你這大紅馬的那人不是官兵,是你烏都奈叔叔。他去迪化辦完了事回烏倫古湖,在沙灣的驛站門前見到了這大紅馬,他便打定主意要把這馬盜回來。他不認識你,見你和幾騎官兵一道上路,還以為你是軍營裏的親眷哩。他一路跟在你們身後,進入草原的那天夜晚,他便下手了。他騎着大紅馬剛進沙漠,正碰上從烏倫古湖趕來,他把盜馬的經過告訴我後,我便已知道他是幹了樁蠢事,那位被他誤認為是軍營裏親眷的姑娘一定是你了。”
春雪瓶忙截住羅小虎的話頭,問道:“你怎知那人是我?!”
羅小虎:“你在烏蘇東城關口和姚遊擊對刀賭馬的事你馬強叔叔都已經告訴我了。我知道這刀和馬在你手暈。”他又接上剛才被春雪瓶截斷的話,繼續講下去,説他斷定那個失馬的人是春雪瓶後,便和馬強趕到車排子去,守候在通向塔城去的大道旁,想在那裏見她一面,並把烏都奈誤盜大紅馬的事告訴她,好使她放心。不料他和馬強剛到那裏,便被烏蘇軍營的巡騎發現,他不想和軍營的官兵衝突、糾纏,只得離開車排子,避開了那些從烏蘇軍營趕來攔截、搜索他們的官兵。後來,他又聽一位牧民弟兄説,有位年輕姑娘在這一帶找尋她被盜失的大紅馬,他猜出這準是春雪瓶,便也在這一帶到處尋她,這才引出剛才那二十餘騎官兵追趕他的事情來。
春雪瓶聽完羅小虎談了這段經過以後,這才明白過來。她立即又不安地問道:“你離開烏倫湖時,就只孤身一人上路?”
羅小虎點了點頭。
春雪瓶:“你真不該這樣行事,這太危險了!”
羅小虎:“人多了反易惹眼,再説我也不便多帶人來!”他停了停,又不禁感嘆地説了句,“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春雪瓶十分詫異地:“甚麼不得已的事情?!你單身一人離開烏倫古湖出來幹什麼?”
羅小虎:“到天山,尋你母親去!”
春雪瓶一怔,愣住了,一時竟説不出話來。
羅小虎忽然俯過身來,緊緊盯住春雪瓶,着急而又深沉地問道:“雪瓶,告訴我,你母親是不是生了病?她近來情況如何?”
春雪瓶不由吃了一驚,甚至有些慌亂起來。談論和探詢她母親,這在她心裏已成為一種禁忌。多年來,誰也不曾在她面前這般放肆地提過她的母親!可眼前這位羅大伯,在提到她母親時,竟毫無敬畏之意,全不把禁忌放在眼裏!春雪瓶心裏不禁暗惱起來,説道:“我不能告訴你。我母親也決不允許別人談及她的事情!”
羅小虎:“那是別人!這是我,是我在問,是我要你談!”
春雪瓶被羅小虎這激動的神情和不同尋常的語氣怔住了。她抬起頭來,緊緊盯着羅小虎,問道:“你是我母親的什麼人?”
羅小虎盯着春雪瓶,眼裏閃耀着一種奇異的光彩,鬍鬚也顫動起來,他沙啞着聲音説道:“我是你母親什麼人?!我是你爹!”
這對春雪瓶來説,真如晴空霹靂,她驚詫得張大了眼睛呆在那兒不動了。
羅小虎很快又平靜下來,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我和你母親原是結髮夫妻。”
春雪瓶雖沒説話,可羅小虎一句話在她心裏激起的思緒,卻有如驚濤拍岸,又似風捲殘雲,她被攪得亂極了。她愣了許久,才困惑地説道:“我怎從未聽母親説過這事?!”
羅小虎:“就因為我是馬賊!”接着他又沉痛地説道:“你母親縱然因此不願隨我,難道你也不能叫我一聲爹?!”
春雪瓶一時間竟沒有了主張,只喃喃地説道:“這事我得回去再問問母親,要她把真情告訴我。過去我也問過她,可她説你‘不是’,説你‘決不是’。”
羅小虎突然笑了起來。儘管他眼裏還噙着淚水,可笑得卻是那麼開心。他瞅着惶然無措的春雪瓶説道:“不管你母親説是也好,不是也好,也不管你叫也罷,不叫也罷,反正我是你爹!好,你也別為難,隨你怎麼叫都行,不過,還是得把你母親生病的情況告訴我。”
春雪瓶只有順從了。她告訴他説,母親一直患有咳嗽症,近年來病情日益加重,每到冬天,常常咳得透不過氣來,就在二十多天前,母親的病又發了,她勸母親下山去看病,母親不肯,經她苦苦勸求,母親才自己開了張藥方,交她拿到烏蘇去買藥。藥買回去後,母親服了幾劑,病情雖稍有好轉,卻仍未見有多大起色。現在她又
已離開母親十來天,也不知母親的近況如何了。
羅小虎聽得緊皺眉頭,顯得心情十分沉重。春雪瓶剛一説完,他便帶着責備的口氣説道:“你就不該在這時離開她!”
春雪瓶:“我原説等她病好後再給你送刀馬去的,可母親性急了,説也許你這時正需用它們,便不由分説地把我催走了。”
羅小虎站起身來,默默地在林裏走來走去。他沉思片刻,又走到春雪瓶身邊,滿懷悽楚地説道:“雪瓶,你知道你母親是為何離開艾比湖的嗎?”
春雪瓶搖搖頭。
羅小虎:“好,我告訴你:就是為你八年前在塔城射我那一箭,這才把她逼到那人不知、鬼難尋的地方去的!”
春雪瓶的整顆心、整個身子都立即顫抖起來。這雖是她心中曾經猜疑過的事情,但也只不過是猜疑罷了。此刻由羅小虎口裏説了出來,猜疑便立即成了真實。春雪瓶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了!
她萬萬沒有想到,母親那麼寵愛的自己,卻竟是害了她的罪人!一向很難流淚的春雪瓶,這時也不禁傷心地飲泣起來。
羅小虎讓她哭了許久,才將她拉近身邊,為她拭去淚水,充滿愛憐地對她説道:“好啦,別再難過了!這也不能全怪你,要是你母親早告訴了你,我是你爹,你也不會對我放那一箭了。”他嘆息了一聲,又説:“許多苦還是她自己討來的!我這番上天山去尋她,就是為去看看她的病,把她勸下山來。她縱然不願隨我去,也不能讓她
再那樣去折磨自己了!”
春雪瓶憂慮地:“那地方很隱秘,你尋不到她的!”
羅小虎盯着她:“你難道不給我帶路?!”
春雪瓶不安地:“我不能。我答應過母親,還在她耐前起過誓,我這麼做,她會生氣的。”
羅小虎:“好,不難為你,只要知她在天山,我踏遍天山總能尋到她的。”
春雪瓶沉凝片刻,忽然抬起頭來,指着大紅馬對羅小虎説道:“羅大伯,你要上天山去尋我母親,可向這大紅馬問路去!只有它才能告訴你了!”
羅小虎恍然大悟,一剎間,只見他眼發亮,臉上也泛起紅光,連聲説道:“對,對,老馬識途!我怎就未想到這點!這大紅馬準能把我帶去的!”
二人正説着,不知不覺問,一縷陽光透過疏枝射進來,恰恰照到春雪瓶的臉上,她眨眨眼睛,又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嘴唇。羅小虎掉頭看看林外,説道:“天色已經不早,看你似已飢渴,不能再逗留在這林裏了。此去不遠處,住有一個我的熟人,我們可到他那兒去喝喝水,吃點東西,今晚就在他那兒借宿一夜再説。”
羅小虎脱下他身上所穿的官兵服裝,露出平時慣穿的那件白色排扣短褂,這才拿起短刀,看看試試,又試試看看,只深情地説了句:“夥計,你終於又回到我身邊來了!”説完便將它藏進懷裏去了。
春雪瓶瞅着他,不禁猛想起馬強對她説過的那句話來:“你羅大伯見到你,準比他重得刀和馬還高興!”她心裏驀然生起一陣莫名的欣幸,不禁又閃起一個念頭:羅大伯剛才説的那番話,莫非果是真的!
羅小虎收拾停當,又把春雪瓶的革囊提去掛在馬鞍上,然後就
牽着大紅馬和春雪瓶走出林子,一直向東走去。走了大約十來裏,前面忽然出現一片草地。草地雖不算大,草卻長得又青又茂,好像從不曾受到過成羣牲口的踐踏。草地左邊是一脈長長的灌木林丘,那簇簇的矮樹,把草地襯得更加幽寧。進入草地不遠,就在靠近林丘的邊際,搭着一座小小的帳篷,那帳篷在這荒無人遜的草地
上,顯得孤零零的。羅小虎帶着春雪瓶來到帳篷前,將大紅馬拴在帳篷旁邊的林柵上,便一同跨進篷內。羅小虎把春雪瓶安頓在一張牛皮毯上坐定,便去取來一罐水、一些烤羊肉和幾個飯糰,兩人便不急不忙地吃了起來。春雪瓶早已渴極、飢極,吃得更是水甜飯香,十分快意。她一邊吃,一邊打量着帳內的一切,見這座小小的
帳篷,篷頂篷壁都打滿補丁,帳內放置的什物也很簡單,一望而知是個窮苦牧民的篷窩。春雪瓶不禁有些納悶,心想:這麼荒野的地方,怎會有人住到這裏來了?坐在她對面的羅小虎,只悶悶不樂地吃着,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帳篷裏一時顯得很沉悶。春雪瓶瞅着他忽然問道:“這是誰住的帳篷?”
羅小虎:“布達旺老爹。”
春雪瓶:“布達旺老爹是個什麼樣人?他怎會住到這麼荒僻的地方來了?”
羅小虎:“他是位十分令人尊敬的老爹。他為躲避那些伯克、巴依的迫害,多年來只好帶着這小小的破帳篷,東飄西蕩,揀這樣連人跡都少到的地方隱住下來,擔驚受怕地過日子。”
春雪瓶的心被觸動,對這可憐的老爹不禁充滿了同情:便又説道:“這老爹難道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羅小虎的神色黯然起來,眼裏也滿含了哀傷,説道:“老爹本有兩個最親最親的親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雖然還在,可也和我一樣,是個有家歸不得的馬賊,老爹還是連一個親人也沒有。”
春雪瓶十分難過地説:“這老爹也孤獨得真可憐,比我母親還可憐!”
羅小虎不以為然地:“雪瓶,你想錯了!老爹並不孤獨,他也從不感到自己可憐。他雖死了一個親人,另一個親人也不在他身邊,可他卻到處都是親人,不管他住到什麼地方,還是常常有人去看他。你母親哪比得老爹!”
春雪瓶不解地:“老爹怎會有那麼多親人?”
羅小虎:“老爹為人正直,能急人之急,不計個人安危,熱心助人。除了在窮苦的牧民中,有許多他的親人外,我和我的弟兄都是他的親人。”他忽然瞅着春雪瓶笑了笑,又説道,“還有你母親和你,也應算是老爹的親人。”
春雪瓶大出意外,忙問道:“我母親也認識老爹?”
羅小虎:“不僅認識,你母親還曾和老爹的孫女結成患難姐妹,並曾在這小小的破帳篷裏安過身呢。”
春雪瓶驚訝萬分:“我母親曾在這座帳篷裏住過?”
羅小虎:“住過,還是兩次。她第一次住進這帳篷,那已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時,她也不過像你這麼大,我也是在這帳篷裏和她以心換心的。她第二次重進這帳篷,亦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她正帶着剛出世才幾個月的你,拖着一身病,在這帳篷裏度過了一段十分艱難的日子。要不是老爹和他親人的照料,你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
春雪瓶又一次被震撼了。她對母親和自己過去的身世,全陷入一團迷霧。她想問個明白,又不知從何問起。她愣了片刻,突然仰面來,望着羅小虎急切地央求道:“羅大伯,請你把我母親過去的一切全告訴我!我只知道她心裏裝滿了許多悲痛許多愁,只知道心裏時時都在惦掛着另一個親人,其他的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羅小虎望着春雪瓶,眼裏充滿惆悵和淒涼。他茫然地説道:“我和你母親已分手十六年了。八年前在塔城雖打了個照面,卻連一句話也未曾交談。因此,她的有些事我亦弄不清楚,有些事就是給你講了,你現在也不會懂得,還是讓她以後慢慢地告訴你吧!”
春雪瓶時時惦掛在心,也是她最急於想知道的,還是她母親曾幾次對她提到過的那個尚在關內的親人。她沉凝片刻,猛然靈機一動,忽又問道:“羅大伯,你可知道我母親在關內還有什麼別的親人?”
羅小虎猶豫了會,肅然説道:“雪瓶,你打聽這個幹什麼?你母親在關內早已沒有任何親人了。”
春雪瓶不覺一怔,又問道:“羅大伯,你呢?你在關內可還有親人”
羅小虎毫不遲疑地:“有一個。也只剩下這麼一個親人了。”
春雪瓶:“誰?”
羅小虎:“我的妹妹。”
春雪瓶不覺一愣,這雖不是她心裏想要探出的那人,卻不由使她猛然想起羅燕託過她的事來。她急忙説道:“羅大伯,你妹妹是不是羅燕姑姑?”
羅小虎略感驚詫地:“你母親把這也告訴你啦?”
春雪瓶:“不,是羅燕姑姑自己告訴我。不幾天前我曾見到過她。”
羅小虎猛然站了起來,圓睜着一雙驚奇的眼睛,一把拉着春雪瓶,急切地問道:“你在哪兒見到她?她又是如何對你説的?快講,快講!”
春雪瓶這才將她如何碰見羅燕,如何與她認識,又如何談起她和羅小虎是兄妹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羅小虎聽得心裏是時悲時喜,臉上是忽陰忽晴。春雪瓶也講得娓娓情真,描得細細入微。當她講到羅燕索看短刀的那般情景,羅小虎也忍不住滾出幾顆淚來。春雪瓶講到最後,説道:“羅姑姑知道我要去烏倫古湖找你,十分高興,要我告訴你,她在德家一切都稱心如意,請你不要惦掛她。她還再三要我轉告你,説羅家就剩下你…人了,要你……要你……”春雪瓶不知該怎麼説才對了。
羅小虎迫不及待地:“她要我怎樣?”
春雪瓶:“要你多保重!”
羅小虎雖然眼裏還含着淚水,卻不禁又咧嘴笑了,説道:“怎説只剩我一人呢!她不也是我羅家的人嗎!”他見春雪瓶那欲言又忍的神情,忙又問道:“她還説了些什麼?”
春雪瓶:“羅姑姑説,你不要……不要斷了羅家的香火。”羅小虎默然了。他仰頭望着篷頂,眼裏充滿悵惘的神情。過了一會,他忽又埋下頭來,看了看春雪瓶,自語般地説道:“女兒不也是一樣嗎!”
正在這時,帳外忽然傳來一聲呼喚:“小虎回來了嗎?”
羅小虎忙對春雪瓶説了句:“布達旺老爹回來了。”他隨即就跨出帳篷去了。
過了一會,羅小虎又回到帳篷裏來了。布達旺老爹跟在他身後。春雪瓶還不等羅小虎開口,便忙走上前去,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老爺爺”。布達旺老爹笑了,笑得很親切。他盯着春雪瓶打量一番後,點點頭,驚歎道:“真是俊美極了!沒想到當年的小雛鳥竟長成了一隻金鳳凰,又飛到我這破窩裏來了!”他隨即又回頭對羅小虎説道:“我敢説,人們傳説的飛駱駝準定就是這春姑娘!”
羅小虎張大了眼,驚奇地注視着春雪瓶。春雪瓶只靦腆地笑了笑,沒吭聲。
羅小虎咧開大嘴笑了,笑得是那麼得意,又是那麼自豪。他邊笑邊又自言自語地説道:“有了這樣的女兒,還要兒子何用!”
羅小虎又和布達旺老爹談了一些烏倫古湖那邊的情況後,眼看天色已晚,就把帳篷留給春雪瓶,他二人便抱着一卷布幔到灌木林裏過夜去了。
第二天天剛亮,羅小虎便提着一籃食物進帳來了。春雪瓶心裏惦掛着母親,吃飯時也顯得心緒不寧。羅小虎已經看出來了,便對她説道:“你興許是在惦掛母親了。一會兒等你烏都奈叔叔回來,我就送你上路。”
春雪瓶一聽他提到烏都奈,便想起失馬的事來,心裏總感有些不快!説道:“那夜算他走運。我要不是倦了,豈容他盜得馬去!興許他今天也回不來了。”
羅小虎笑了:‘你這就有些像你母親的情性了。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這對你今後行事也有好處,你就別老記在心上了。”他見春雪瓶沒應聲,又説道,“再精明的人也有失誤的時候,就連你母親早年也曾被人從她身邊把馬盜走過。”
春雪瓶又一次感到驚異了。母親在她心裏簡直有如不容稍犯的天神一般,誰敢從她身旁盜走坐騎?!她正想問個究竟,帳外忽又傳來一串蹄聲。羅小虎聞聲而起,説道:“你烏都奈叔叔回來了。”他隨即匆匆走出帳去。
一會兒,他和烏都奈一同回到帳裏,烏都奈瞅了瞅春雪瓶,嘴角微微彎了一彎,也分不清是笑是譏,他只舉了舉手,淡淡地説了句:“誤會,誤會!”隨即便轉臉和羅小虎談他這次去給布達旺老爹籌糧的事情去了。
春雪瓶只冷冷地盯着他,心裏已經消失了的不快,又被他那似
笑非笑、似譏非譏的神態引了起來。
烏都奈和羅小虎談了片刻,又回過臉來瞅瞅春雪瓶,説道:“你
也別介意。聽説你也是為還馬而來,只當我代你還了,也省去你再到烏倫古湖去的許多路程。”
羅小虎將烏都奈的肩膀一拍,半打趣半認真地説道:“烏都奈,你行事也人粗心,動手前也不打聽她是誰來!你要是早知她是飛駱駝,我量你也不敢下手了!”
烏都奈不禁將舌頭一伸,驚異地望着春雪瓶,頃刻問,他臉上那冷冷帶刺的神情竟一掃而光,換上的卻是滿臉欽佩的笑意。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也半搭汕半認真地説道:“我要早知她是飛駱駝,我就當面向她討還,也不用去盜了。”
春雪瓶也不覺笑了起來。一瞬間,她心裏的不快竟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羅小虎走到帳篷門前探頭看看天色,又回頭對春雪瓶説道:“天已大亮,你也該上路了。”
春雪瓶便提起革囊跟他走到帳外,見大紅馬身旁拴着一匹又高又大的大白馬。那馬通身無一根雜毛,胸寬腿曲,蹄頸細似蜂腰,項上鬃須未剪,散垂飄拂,神采非常。春雪瓶正在驚訝,羅小虎已牽着白馬來到她的面前,對她説道:“這馬是我從界外來犯的一個頭目手裏奪來,我已騎了它三年,腳力不比這大紅馬差,讓它送你迴天山去,你就把它留在身邊,也算我的一點心意。”羅小虎也不等春雪瓶應聲,又伸手拍拍白馬,對它説道:“跟這姑娘去,比跟我更強!我也放了心,你也走了運。”那白馬也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似的,點點頭,又刨刨蹄。
春雪瓶剛剛閃起推辭的念頭,但她還未説出口,卻立即又感到這情意是不能推辭的。她迅即將猶豫轉為燦然一笑,隨即一躬身,説道:“雪瓶就拜領了!”
春雪瓶辭過羅小虎,正要縱馬離去,羅小虎忙又來到她身旁,拉住她手裏的繮繩,眼裏含滿了眷眷之情,仰望着她深情地説道:
“雪瓶,好好侍奉你母親,凡事別惹她生氣,不用多久,我隨後就會尋來的。”
春雪瓶也覺心裏有些難過起來,只點點頭,隨即一縱馬飛馳過草地,直向天山馳去。
春雪瓶在馬上一會兒惦念着母親的病體,一會兒又琢磨這些天來發生的種種事情。她一念及母親,便心急如焚,把馬催得快如流星;一想到羅小虎要去天山的事來,卻又憂慮重重,心裏也忐忑不安。她暗暗思忖着:反正自己又沒有將住處泄告給他,等他尋來也將是許多天以後的事情,自己不如就在這些天裏,相機試試母親,只要母親不愠不惱,便索性將真情告她,勸她回過心意:若母親一聽便發起怒來,自己只好裝着不知,等他來時再作道理。春雪瓶主意已定,便一路兼程進發,不兩日便已穿過河谷,來到天山腳下。春雪瓶一陣心喜,抬頭向那最高的一座峯頂望去,忽見那皚皚的雪峯頂上,站立着一個人影,正在向山腳眺望。春雪瓶知道那人準是
母親!她立即高興得在鐙上站了起來,揮舞着手臂,向着那遙遙的峯頂高聲呼喚着:“母親!母親!我回來了!母親!”她明知這聲音還遠遠傳不到母親耳裏,可她還是不停地揮着手,高聲呼喚着!白馬馳上山腰,又繞進山谷,雪峯被眼前的山崖擋住了。春雪瓶也不顧山道崎嶇險滑,只催馬向天山深處的那間木屋趕去。又經過長長一段難熬的時刻,春雪瓶終於回到了木屋門前。她一邊呼喚着“母親”,一邊匆匆將馬一拴便向屋裏奔去。屋裏卻不見母親身影。她又返身跑到林裏,也未見母親蹤跡。春雪瓶忙又繞過樹林向峯頂跑去。她來到峯頂,果見母親仍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已成冰凍一般。春雪瓶不覺心裏一顫,忙輕輕走到她的身旁,又輕輕呼了一聲“母親”。母親仍然一動不動,竟好似氣息都已全無。春雪瓶嚇得心裏直抖,忙轉過頭去察看母親的面孔,只見母親那雪白的臉上,掛着兩行晶瑩的淚水,一雙好似浸在清泉裏的眼睛,正凝望着山下遠遠的地方。春雪瓶忙順着母親的視線望去,驀然看到遠遠荒原上一匹紅色的大馬,馬上騎着一人,正揚鞭催馬,直向天山上馳來。
春雪瓶不禁在心裏暗暗驚叫一聲:“呀!他來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