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紅馬和短刀,已經觸起了春雪瓶藏埋在心裏的舊痛,馬強的一席話,更像一陣乍起的春風,吹皺了她心裏的一池春水,許許多多迷茫的往事,不解的疑團,都一齊浮上心來,攪得她再也無法平靜,曠野裏本就很少行人,通向天山的道路更是荒寂得令人心悸。春雪瓶一任大黑馬向前行去,她只牽着跟隨在後的大紅馬默坐鞍上陷人沉思。歷歷往事,片片疑雲,不斷在她心頭掠過,在她眼前飄起:
那位滿身豪氣、通身好似銅鑄鐵打般的羅小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和母親之間又究竟有着什麼樣的關聯?這在她心中一直是個似解而又不解的謎,也是一樁她多次想問而又不敢問的心事。她不敢問並不是因她膽小,她春雪瓶並不是個膽小的人,也不是她懾於母親的嚴厲,她母親嚴厲中也有温存,那温存甚至更勝於他人的母親。她不敢問是怕觸動母親的情懷,引起母親傷心。因為她已經隱隱地窺看到了在她母親的心裏掩藏着一片傷痕,那傷痕她不但不讓外人觸及,甚至就連對她春雪瓶也是諱莫如深。她最忘不了的,是八年前在塔城發生的那件事情:羅小虎突然被圍,正在和官兵拼殺,她不分青紅皂白地暗暗向他射去一箭,當羅小虎競因此被擒時,她母親當時那驟然變白的臉色,一下失神的目光,還有那一聲令人寒慄的呻吟,以及後來她俯首緊貼在樹上那久久無聲的啜泣.,那浸透樹根的淚水和鮮血……還有後來她為救羅小虎而付出的遠遠比她生命還更貴重的代價,以致她母親因此而帶着她隱跡天山,過着幾乎是和禽獸為伴,與草木同朽的生活,這是為什麼?春雪瓶記得當時她母親只對她説過這樣兩句話:“他是你的恩人。”“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漢,孝義雙全的大丈夫!”母親如此嘔心瀝血,難道就僅僅為了這點?春雪瓶也曾懷疑過那位羅小虎是不是她母親的情人,也即是她自己的父親?但當她問起母親時,她母親卻十分嚴肅認真地對她説:“羅小虎只是你的恩人,決非你的父親!”從此.羅小虎與她母親的關係在春雪瓶心裏成了一個不解的謎,直到而今。
在春雪瓶心裏另外還有一個不解之謎,就是那位玉帥大人。
春雪瓶自從在艾比湖和同齡的孩子們玩打仗,自己扮玉帥時起,就對玉帥充滿崇敬。她也覺察到了母親對玉帥的崇敬,還遠比自己更勝過萬分。可她卻偏偏從來不肯提起玉帥,甚至連這個玉字在她面前都像犯忌似的。過去春雪瓶雖已隱隱感到奇怪,但卻毫未在她心裏引起什麼疑念。也是自從那次她母親因搭救羅小虎突然帶着她離開艾比湖後,才在她心裏布起疑雲。當時,她母親帶着她躲在古爾圖北那片沙漠裏的沙丘後面,眼看着羅小虎已經被救出來了,可她母親還是不肯找個地方安居下來,仍一直不停地帶着她在伊犁一帶游來游去,直至玉帥因羅小虎脱逃的事獲罪罷官,奉召回京候處,並在他起程離開伊犁時,她母親也才離開了伊犁,緊緊地跟隨在玉帥的後面。使春雪瓶同樣永遠不能忘記的,是當玉帥遇到格桑率部伏路謀刺,正危急萬分,她母親縱馬趕到,殺了格桑,將玉帥救出時的那幕情景:她母親跪在雪地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一張臉白得和她身上的衣服、地下的積雪一樣。玉帥既不表示懷感,也不稱聲謝,只注視着她母親站了片刻,便肅沉着臉;轉身上馬悄然而去。春雪瓶雖被這場奇特反常的遭遇驚呆,可她也偷眼從玉帥那雙深沉難測的眼睛裏,看到了一滴閃動着的含有慈悲的眼淚。直到玉帥都已去遠,她母親卻還跪在那裏,好似已經僵死一般。春雪瓶還從未見過她母親給誰下跪。這玉帥竟是何人,以致她母親在他面前也變得這樣卑恭,這般慘悽,這麼吞聲?!這個謎,春雪瓶一直藏在心裏,卻從未問過她母親。
春雪瓶心裏還有一個謎,就是她從母親口裏知道,她還有個親人在關內。她母親還説,那才是她母女二人的真正親人,唯一的親人。可這人是誰,她母親只説是弟弟,其他就不肯多説,也不讓她多問。這個謎與前兩個謎不同,她並沒有親眼看見,只是從她母親口裏聽來,可它在春雪瓶心裏激起的好奇,卻遠比那兩上謎更為強
烈。這個謎在她心裏不是茫然的迷霧,也不是懸心的疑雲,而是美麗的夢幻,是幸福的憧憬。這件事,她母親只對她談過三次,可她卻已牢記在心:第一次對她提起,已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時她才七歲。一天她母親給她講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春雪瓶聽了後,便問母親道:“我父親是不是也打仗去了?”並説,“我長大了也去替父從軍,把他換回家來。”她母親將她凝視了許久,才告訴她説:“你沒有父親。你只有我,只有母親。”春雪瓶失望地説道:“我就再沒有別的親人了嗎?!”這時,她母親突然俯下身來,摟着她輕聲説道:“你還有個親人,是你弟弟,他在關內,等你長大了,我一定去把他找回來,讓他和你在一起。”春雪瓶多麼渴望有個同玩的弟弟!從此,她常常盼望自己能快些長大,好讓她母親進關去把那個弟弟找回來。第二次對她提及,乃是三年前的夏天,那時她已快滿十三了。一天她看見兩隻鹿子在樹林裏玩,見它倆跳來跳去,你追我逐,時而牴觸鬥鬧,時而舔項相親。春雪瓶看到它倆那快樂、親熱的情景,不禁羨慕萬分,她指着那兩隻鹿問她母親道:“母親,那兩隻鹿可是姐弟?”她母親只笑了笑,沒有應聲。春雪瓶又問道:“要不,那就是母女了!”她母親又笑了笑,説道:“傻女兒,它們不是姐弟,更不是母女。”春雪瓶又問道:“那是什麼呢?”她母親遲疑了下,才告訴她説:“它倆是夫妻。”春雪瓶的臉一下紅了,趕緊低下頭去。因她已從她母親教給她的書中懂得了夫妻二字的含義。母女兩人都默然了許久,她母親才移過身來輕撫着她,充滿憐愛地對她説道:“等再過幾年,我一定進關去,把我那親人找回來,讓他陪你玩,永遠和你在一起。”春雪瓶的心竟突然撲騰起來,母親的話使她既
感到快樂,又不禁驚詫十分。快樂的是,母親並沒有忘記要進關去找回親人的事情;驚詫的是,她母親偏在這時提起,卻又未提到“弟弟”二字。第三次聽她母親提起,卻只是不多天以前的事情。一天夜裏,她母親的舊病復發,咳得直喘息,幾乎回不過氣來。春雪瓶坐在她身旁,一面不停地為她捶背、舒胸,一面難過得直流淚。她一不小心,讓一滴熱淚滾落到她母親手背上了,她母親竟一下忍住了劇咳,驀然轉過身來,含怒對她説道:“哭什麼?我還不會死的!”春雪瓶委屈地説道:“我怎會這麼想呢!我只是在為母親的不適難過哩!”她母親停了片刻,又突然伸過手來將她緊緊地摟住,滿懷深情又略帶感傷地對她説道:“母親還有兩樁心願未了,不會死,也不能死的。”春雪瓶難過極了,只低低啜泣。她母親撫拍着她,又説道:“我的兩樁心願,一是要把你撫大成人,二是要進關找回我那親人,把他親手交給你。……”她母親還想説什麼,可突然又是一陣劇咳,她就沒有再説下去了。春雪瓶感到她母親還有話,可那沒有説完的話又是什麼呢?
春雪瓶這些藏在心裏還未解開的謎,平時沒有誰去觸及,也就算了,反正她和母親在那天山深處幾乎是人跡不到的地方,已經過慣了無憂無慮的寂寞生活,可今天馬強卻偏偏又把它觸動起來。
馬強話雖不多,可春雪瓶那塊平湖似的心田,卻一粒小石也能激起千層浪花,馬強的的幾句話就已經夠她去琢磨推敲的了。春雪瓶在想到她母親和羅小虎之間究竟有着什麼淵源時,馬強那兩句話又在她耳邊響起:“春姑娘,你真不該這樣呼名叫姓的稱他,至少也該叫他一聲羅大伯才對啊!”“他見到你,準比重得刀、馬還高興萬
分!”春雪瓶對這兩句話真是越想越感到不解了:至少也該叫他羅大伯,確切的稱呼又該叫他什麼呢?至於那柄刀和那匹紅馬,理應是他那麼一個英雄好漢最心愛之物,自己和他非親非故,又在塔城射過他,又怎會在他心裏竟比那刀、馬還重要呢?春雪瓶後悔當時沒有趁機向馬強問個明白!但這又會不會觸痛她母親藏在心裏的那片傷疤呢!春雪瓶又不後悔了。她從琢磨羅小虎又轉到玉帥身上去,不禁也立即想起馬強脱口而出的那個“玉”字來。她還清楚地看到,馬強當那“玉”字剛一出口便突然打住的神態,是不安中還略帶幾分驚惶,這又是為什麼?這時,春雪瓶還隱隱地想起了八年前在艾比湖時,那位香姑姑姑好像亦曾對她母親叫過什麼“玉小姐”來。她也是叫出口便又立即打住。這個“玉”和玉帥那個“玉”又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春雪瓶在鞍上一路尋思着,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她抬頭一看,見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個村落。她知道,這恐怕就是這條道上今晚所能投宿的最後一個村落了,再向前走,便將進入一片渺無人跡的萬古荒原。跨過荒原,才能到達天山腳下,放馬馳去,也需要兩天的日程。她原想撥馬進村歇息,但一想到母親病得厲害,正等待着她買藥回去,她決心乘着月色換馬馳行,一日夜馳過荒原,後天中午到達山腳,儘快把這藥送到母親身旁。於是,她催動大黑馬馳過村落,直向茫茫的荒原馳去。
春雪瓶和母親居住在天山深處的一座山峯後面,是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下用粗大樹幹搭成的小屋。露在外面的那些樹幹全都長了密密的木菌青苔,已經分不出那一條條的樹幹,看去倒像是一塊巨大的青石。這木屋也不知道是誰人所留,玉嬌龍八年前到這裏發現它時,她喜出望外地把它視為天賜。其實,它興許是哪個部落的逃亡奴隸來這裏修造的棲身之所。木屋前是一帶窄窄的斜坡,坡下是一片茂密的樹林,穿過樹林,便是一個終年懸冰百丈的深谷。木屋後面是終年積雪的山峯,登上山峯,可以一覽無餘地把周圍百里內的景物盡收眼底。這對玉嬌龍來説確是一一個再好不過的棲隱之地了。
玉嬌龍到此八年來,除購備食物和必不可少的用品外,平時很少下山,就是購物下山,行蹤也極為縝密,決不稍露疑跡,更不容人認出她來。
玉嬌龍遁跡深山,隱姓藏形,並不是出於厭倦人世,也不是由於避禍逃亡,而是因她為救羅小虎,交出她父親多年常佩在身旁的那柄寶劍,假作玉帥兵符,賺過肖準,救出了羅小虎,玉帥因此獲罪,被朝廷摘印罷官,召回京城待罪候處。玉嬌龍為此錐心泣血,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已為世人所不容,自己已感到無地自容,萬死莫贖。因此,她才來到這遠離塵世的深山,想以苦折苦磨來減輕自己的罪孽,用悔恨來贖償自己的過錯,而她那顆好似油煎着般的心,也只有將它投進冰窟,才能賴以鎮痛,才能得到安寧。她來到這裏後,艱苦辛勞的生活雖然分去她心中一一些痛苦,但寂寥的日子卻又增添了她對往事的縈懷,和對親人的眷戀。玉嬌龍從這死一般靜寂的天山深處,也並沒有得到寧靜。多少次她都曾起過尋死的念頭,想以一死來解脱自己,但身邊還有這幼小無依的雪瓶,關內還有那不知下落的兒子,哪能忍心地丟下他們,讓自己在九泉下又多增了一重遺恨!因此玉嬌龍只有把悲痛埋在心中,把苦汁嚥下肚裏,過着這雖生如死、比死還難過的悽慘日子。
八年來,和玉嬌龍朝夕相處,幾乎是形影不離的就只有春雪瓶。她母女二人真正成了連心的骨肉,彼此相依為命。玉嬌龍把整個心都貼到春雪瓶身上,每天一早便把她帶到樹林裏,傳授她的拳技劍法,晚上便在木屋裏教她讀書,給她講述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春雪瓶居處深山,心無雜念,加以她心性又極聰慧,不過三幾年功夫,便將玉嬌龍從《九華拳劍全書》上學得的全部套路學會。
玉嬌龍無法,只好一面督她精益求精,一面獨運神思,從中變出一些套路來繼續傳她,前人常説“教學相長”,這話確也是真,玉嬌龍在獨自揣摩九華拳劍中的變化時,也悟到許多奧秘,以致使她在傳授春雪瓶時,自己的劍技也更為精進。玉嬌龍這時也更為惋惜她十七年前埋藏在留村何招來屋前楊柳樹下的那本《秘傳九華拳劍全書》的殘頁,想去重新找回那本殘書的心情也更為急切了。
玉嬌龍每天除料理起居和傳授春雪瓶武功劍術外,略有閒暇,便獨自登上屋後那座山峯,站立峯頂,始而向東,繼又面北,久久凝望,黯然神馳,悲不自勝。
深山無歲月,日子卻是漫長的。在這漫長的日復一日中,春雪瓶已漸漸長大,體態也由纖細而變得豐滿和苗條起來。這點,玉嬌龍已經注意到了,但她並未十分在意,只不過以她那滿含憐寵的目光默默地注視着她,心裏暗暗説道:“誰説天山寒雪不開花,這就是天山上最豔的花朵。”一天,玉嬌龍突然看到春雪瓶在俯首沉思,並
從她眼裏看到一種悵惘的神情,心裏不覺一怔,便問她道:“瓶兒,你在想什麼?”春雪瓶悵然地一笑:“我在想母親給我講的那些人世上的事情。”玉嬌龍只默默地打量着她,不再問了。春雪瓶卻又説道:“母親,人世上既然有那麼多好玩的地方,我們為何不也回到人世上去?”玉嬌龍的心微微震動了下,説道:“等你長大了,我就帶你出山去。’晚上,玉嬌龍久久不能入睡,緊緊偎在她身旁的春雪瓶,忽然發出一聲低低的囈唔:“母親,帶我出山吧,我要回到人世去!”
玉嬌龍的心猛然跳動起來,她被春雪瓶這短短的一句夢囈震驚了!她輕輕坐起身來,注視着春雪瓶那張熟睡的臉,見她粉嫩的腮頰,玉潤晶瑩,有似帶露春蕾,含苞欲綻。玉嬌龍看着看着,不禁從心裏發出了聲無聲的呻吟,默默唸道:“啊,女兒,你已長大了,也快離開母親了。”一串不辨是酸是甜,是悲是喜的淚水,隨即從她眼裏滾落下來。玉嬌龍的心突然變得空空的,一整夜都未能閤眼。
玉嬌龍遁跡天山,本是為將自己置身於孤獨之中,可當她偶然從春雪瓶的夢囈裏發現她已漸成人,並因此而想到她已快離開自己時,一種孤獨之感驀然襲上心來,她輾轉反側,又不由思念起她那流失關內下落不明的親生兒子來,她想,要是他在自己身邊,這裏就是他的家,他將永遠不會離開自己。她又想,只有把他尋找回來,讓他和雪瓶成親,這樣,雪瓶也就永遠不會離開自己了。想到這裏,她進關尋找兒子的心願也就更加急切了。
從此以後,玉嬌龍每次下山購買食用物品,也把春雪瓶帶在身邊,讓她去見識見識世面,熟悉熟悉各地的人情風俗。不料這春雪瓶雖然跟隨她在深山幽居了幾年,一旦重歷塵世,對外面的一·事一物卻並不顯得驚奇詫怪,仍是神態自如,進退得體,,再加上她心細如髮,又警敏多思,一路上不論遇上什麼事情,都無須玉嬌龍勞神照料,她也能隨機應變,應付裕如。因此,玉嬌龍只帶着她下山幾次,便已放下心來,以後遇上什麼需要下山辦理之事,便叫春雪瓶獨自前去,她也省下許多勞頓。
玉嬌龍自十六年前在肅州道上懷兜着春雪瓶,在冰天雪地的祁連山谷追尋她剛生下來被換走的親生兒子,因此感受風寒,病得幾乎死去。後經好心的掌櫃娘劉大姐細心照料,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因此留下咳喘之症。她以後又為羅小虎被擒之事,悲痛得吐了一次血,咳喘病又加劇了幾分。她遁入天山後,長年身處高寒,咳喘日益加劇。她仗着自己平時苦練的功底,也能勉強支撐,並不十分在意。不料半月前病又復發,來勢較前更為猛烈,這才使她感到有些不支。春雪瓶勸她下山請醫看病,玉嬌龍只是不允,後在春雪瓶的苦苦哀求下,她才自己開了一張藥方,把春雪瓶打發下山揀藥。臨行時,她對春雪瓶説道:“我這方里所用的北辛,乃是產自遼東,這附近一帶藥店,恐怕不易買得,你可直去烏蘇,那裏興許才能揀到。只是烏蘇離此太遠,你可將我大黑馬騎去。”等春雪瓶騎着大黑馬穿過林子去了,她還支撐着身子登上屋後峯頂,目送着她,直至春雪瓶馳下天山,那疾馳的騎影已隱人遠遠的河谷中時,她才走下山峯,回到木屋。
春雪瓶所去的烏蘇,在玉嬌龍的心裏時時喚起的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感情。她曾在那裏度過自己千嬌百寵的童年,也是在那裏使她陷入迷惘,種下苦果,釀出悲慘的今天。因此,一想到烏蘇,她就感到一陣煩亂,眷戀、惆悵、歡樂、悔愧之情,一齊湧上心間,竟使她分不出是苦是甜。最使玉嬌龍感到心悸的是:她雖然已離開了那座古城多年,但那城裏的每一條街,城外的每一條道,還有那近城的山崗,遠處的草原,她都還是那樣熟悉,它們也一定還能記起她來。它們對自己近二十年來的遭遇和所行所為,是否知道?又是如何看法?特別是那裏的父老百姓們,他們在茶餘酒後的閒話會不會提起自己,提起了,他們又會説些什麼呢?玉嬌龍也不禁惕然情怯起來,她有些後悔了,覺得自己真不該讓春雪瓶到烏蘇去。
再説春雪瓶一心惦掛着母親的病體,又帶着滿腹的疑團,一路換馬飛馳,終於在第三天下午進入天山,向天山深處走來。當大黑馬已快走近木屋前面那座山峯時,春雪瓶又不禁猶豫起來:羅小虎也罷,玉帥也罷,自己心裏的那些疑念,怎樣去對母親説呢?母親又正在病中,提起這些事來,又會不會觸起她的舊痛,引起她的傷心?春雪瓶最怕母親傷心,她知道母親常常在暗地裏偷偷飲泣,可母親總是不讓她看見,甚至從不在她面前留下淚痕。要是母親的悲痛真與自己的疑念有關,如去向她貿然提起,豈不是又去惹她傷心。春雪瓶一想到這裏,她情怯了,急於解開迷霧的心也涼了下來。她暗暗告誡自己,對母親的事情千萬不能魯莽,還是慢慢尋機再向她打聽。
春雪瓶正思忖着,大黑馬已穿過樹林走上斜坡來了。木屋已出現在她眼前,春雪瓶心裏不由感到一陣欣慰。大黑馬也立即昂起頭來,望着木屋發出一聲嘶鳴。這是它在向它跟隨多年的主人報它歸來的消息。剎時,木屋的門打開了,玉嬌龍一步從屋裏跨了出來,她那帶有病容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站在門前,慈祥地凝視着風塵僕僕的春雪瓶。雪瓶跳下馬鞍正要向她懷裏撲去,她看見母親那雙一直凝視着她的眼睛,突然轉到大黑馬身後的那匹大紅馬身上去了。就在那一瞬間,只見她母親眼裏閃起一道驚詫的亮光,整個身子也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臉色立即變成灰白。她母親這一異常的表情,好似夜空中的閃電一樣,只短短的一瞬間便過去了。她迅即又鎮定下來,指着大紅馬向春雪瓶問道:“這馬是從哪裏來的?”
春雪瓶也不先回答母親的問話,只瞅着她反問道:“母親,你來看看,這是誰的坐騎?”
玉嬌龍走到大紅馬身旁,伸出手去撫了撫它的項脖,説道:“我認出來了,這是半天雲羅小虎的坐騎。”她的聲音雖很平靜,可她那隻撫着大紅馬的手卻在微微顫抖,這已被春雪瓶看在眼裏了。大紅馬回過頭來用鼻子輕輕碰了碰玉嬌龍,隨即打個噴鼻,又發出一聲低沉的嘶鳴。那嘶鳴在玉嬌龍聽來,如泣如訴,亦壯亦悲,她忙轉過身去,眼裏已不禁噙滿了淚水。
春雪瓶雖站在母親背後,但她卻已從她那無言的一轉身中,感到了母親是在掩蓋自己已經露出的真情。春雪瓶想轉過身去看個明白,但她卻又不願轉過身去,只走到大黑馬鞍旁,從皮囊裏取出那柄短刀來,回到母親身後,説道:“母親,你看,還有這柄短刀,也是我那恩人羅……小虎的。”
玉嬌龍又是一怔,隨即從容轉過身來,接刀在手,抽出鞘來默默注視一會,又問道:“你這刀和馬是從哪兒得來?”
春雪瓶這才將她在烏蘇和姚遊擊對刀賭勝的事,細細説了一遍。玉嬌龍聽了,含怨帶責地説道:“我曾對你説過多次,在外切勿恃藝逞強,更不要去和官兵作對,你怎忘了!”
春雪瓶:“又不是我去犯他,是他來犯我,難道就讓他欺負不成。母親不是也常對我説:人貴有志,決不能任人凌辱!”
玉嬌龍默然不語了。
春雪瓶隨即取下大黑馬鞍旁皮囊,又過來攙撫着玉嬌龍,説道:“母親,你有病在身,還是進屋歇息,我已將藥買回來了。”
春雪瓶把母親扶進木屋,放好皮囊,又回身來到屋外,給兩匹馬卸下馬鞍,牽到馬棚,餵過草料,這才又回到木屋。當她經過小窗前時,見母親正坐在桌旁,抬頭望着斜掛在牆上的那柄短刀默默馳神。春雪瓶多年來已經看慣母親這種默坐馳神的姿態,但往日她都是遠望凝思,視無定物,而今天卻把目光久久落在這柄刀上,她是在欣賞寶刀,還是在睹物懷人?!春雪瓶心裏不禁又閃起一個謎來。等她轉過牆角進入屋裏,玉嬌龍早已收回目光,安詳地坐待在那裏了。她見春雪瓶進屋,便指着已經擺好在桌上的一盤烤餅和幾碟野味説道:“快坐下來吃點東西,你已是夠累的了。”
春雪瓶立即順從地緊挨着她坐了下來,津津有味地吃着。玉嬌龍從皮囊裏取出藥包,打開包紙,檢視着那些藥物。她一味一味辨識着,不時還送到鼻前嗅嗅。當她揀起一撮北辛細細地審察一番後,説道:“這確是地道的遼東北辛。”接着,她若有所思問道:“你去揀藥時,藥店掌櫃可曾説過什麼沒有?”
春雪瓶:“我先去東城關口門前那家藥鋪,掌櫃見了母親這張藥方,説北辛用量過重,不肯配給,我只得進城另尋藥店,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惹出那位姚遊擊,讓我贏回這刀、馬來的。”
玉嬌龍:“我這用藥,確是為醫家所忌的,無怪那掌櫃不肯配給。不過,他也是隻知墨守成規,不敢稍越雷池。我病乃多年積寒所致,入肺已深,一般祛寒藥物已無能為濟;唯有這北辛,藥性雖烈,卻表寒最力,一般常人常病確是不敢多用,我這處方,乃是效法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春雪瓶:“那位不肯配藥的掌櫃也説母親的病是風寒人肺,還説他也懂醫,曾在關內外走方行醫三十餘年。”
玉嬌龍又是微微一怔:“你可曾問他姓名?”
春雪瓶停下箸來,緊緊瞅住她:“他姓梁,名巢父。”
玉嬌龍臉上掠過一抹驚詫之色,盯着春雪瓶,遲疑地問道:“你是從別人口裏打聽得知,還是他親自告訴你的?”
心細如髮的春雪瓶,也從她母親的這一問話裏,覺察到一些藏有隱秘的端底來了。她只略一猶豫,便又坦然説道:“是一個名叫馬強的人告訴我的。”
玉嬌龍眼裏閃起了驚愕和警惕的神情,她默然片刻,又突然問道:“他對你説了些什麼?”
春雪瓶也不答問,只回過臉來瞅着她,也突然問道:“母親,你認識馬強?”
玉嬌龍點點頭,説道:“認識。”
春雪瓶:“那位梁巢父呢?”
玉嬌龍:“也認識。”
一時間,春雪瓶不知該從何處問起,只移過身去,將臉偎在母親肩上,説道:“我怎從未聽母親説起過他二人?”
玉嬌龍:“我和他二人只見過一兩面,非親非故,又無什麼瓜葛,提他作甚。更何況那馬強乃是一名馬賊;梁巢父早年尚能安貧樂道,聽説後來也投奔了馬賊,就更無提他二人的必要了。”
春雪瓶:“母親,記得我小時,你曾對我説過,馬賊都是英雄漢,
都是好人,怎説因他二人是馬賊,你才不願提起他們的呢!”
玉嬌龍站起身來,瞪了她一眼,帶愠地説道:“我幾時對你説過馬賊都是英雄漢、都是好人的話來?!我只説……”她話猶未完,便又突然咳嗽起來,而且越咳越劇,大有不可遏止之勢。春雪瓶慌了手腳,趕忙把她扶坐椅上,又是舒胸,又是捶背,過了許久,玉嬌龍的咳嗽才緩解下來。春雪瓶見母親咳嗽漸止,又忙着給她煎藥去
了。母女二人的談話,也就擱到了一旁。
晚上,玉嬌龍斜靠鋪上,一面輕輕地揉撫着心窩,一面靜靜地閉目運氣,這是她每到病發時用來平喘的有效之術。春雪瓶緊緊挨在她的身邊,關注着母親病情的變化。開始她還能打起精神,留心着母親的-呼一吸,後來,她終因連日奔馳過勞,漸漸地也就沉睡過去了。等她一覺醒來,大約已是半夜,屋裏一片漆黑,她身旁卻是空蕩蕩的。再一細聽,屋裏也無動靜。她不覺一怔,心想:外面這麼寒冷,母親何事出屋去了?她迅即披衣下鋪,走出門外,見靠牆角那邊的馬棚裏亮着燈光,她輕輕走到牆角,探頭向馬棚裏望去,見母親正在給大紅馬添喂夜料。那大紅馬一邊吃着草料,一邊不住伸過它那長長的面頰去挨擦她母親,顯得親熱萬分。她母親也用手不停的撫拍着它,似乎還在喃喃地和它説話。春雪瓶把這一異乎尋常的情景看在眼裏,她心裏的那團迷霧不但並未因此而加厚起來,卻似乎還在漸漸散開。她至少已經看出來了,母親這般鍾愛大紅馬,肯定與大紅馬的過去有關。這又牽連到羅小虎身上去了。春雪瓶心裏又多了一點依據:母親和羅小虎定有着一種極不尋常的關係。她只是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罷了。
春雪瓶既然已經明白了她母親和這匹大紅馬之間藏有一種秘密,她感到自己也不便再在這兒偷看下去了,便忙退回屋去,睡在鋪上,並裝着熟睡的樣子。一會兒,玉嬌龍提着燈回到屋裏來了。
她又在鋪上坐了很久才和衣睡去。自從那夜以後,一連許多天,照料馬匹的事都由春雪瓶一人去做,玉嬌龍卻毫不過問,她甚至連馬棚都未曾去過。儘管如此,春雪瓶還是感覺出來了:母親越不接近大紅馬,卻越是惦着大紅馬,她的心已被大紅馬攪亂了。春雪瓶突然開始抱怨和可憐起母親來。她不明白這中間究竟藏着什麼秘密!母親又何苦要這般折磨自己!憑着她那一身本領,有仇報仇,有恩報恩,要恨誰就恨誰,要護着誰就護着誰,哪用得着把苦埋在心裏!她突然下定決心,要搬開壓在母親心裏的那塊大石頭,把積在母親心頭的苦水全倒出來!
母親如再不表説,便找羅小虎去。
吃晚飯時,母女二人對坐桌前,春雪瓶默不作聲,埋頭只顧吃着餅和菜,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玉嬌龍驚詫地問道:“瓶兒,你今晚怎麼啦?心裏好像裝着什麼事?”
春雪瓶抬起頭來盯着她突然問道:“母親,那位羅小虎,我該怎樣稱呼他才對?”
玉嬌龍猛然一怔,不覺停下箸來,驚訝地望着她:“你怎會突然問起這件事來?”
春雪瓶一鼓作氣地:“有人説我至少該稱他一聲羅大伯。我究竟該稱他什麼呢?”
玉嬌龍將箸子往桌上一放:“是誰這樣對你説的?”
春雪瓶:“馬強。”
玉嬌龍不禁怒惱起來:“我已猜出是他了!他還對你説了些什麼?”
春雪瓶見母親已有怒容,忙低下頭去,含怯帶屈地説道:“他要我把這刀和馬親自給羅……羅大伯送去。還説,羅大伯時時都在惦掛着我,要是他能見到我,準比他重得刀馬還高興。”
玉嬌龍默然不語了。
春雪瓶向母親偷偷瞟去一眼,她從母親臉上隱隱看到一種不勝悽楚的神色,春雪瓶的心也不覺酸澀起來。木屋裏陷入一片寂靜,能聽到的只是她母親的喘息和她自己的心跳聲。一瞬間,春雪瓶也不禁為母親和自己這迷離的身世傷悲起來。她起身走到母親身旁,蹲下身去,伏在母親膝上,仰起頭來充滿虔誠地問道:“母親,我的父親是不是羅大伯?”
玉嬌龍埋頭看着她,臉上既未露驚詫之色,怒容亦已消失,她充滿悲憫而又莊嚴地對她説道:“幾年前你就曾這樣問起過我,我亦已告訴過你了:他不是你的父親。但他曾對你有恩,對母親有義,你應該敬重他,就像對你的父輩一樣。”
春雪瓶:“那我的父親又是誰呢?”
玉嬌龍默然片刻:“他已經遺棄了你,你也不用再提他了。”
春雪瓶感到傷心,但更感到憤懣。她又冷冷地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玉嬌龍只含糊應道:“仕途中人。”
春雪瓶也隱隱懂得了母親所説的“仕途”大約就是讀書做官的人。她不覺冷冷地“哼”了一聲,口裏雖沒説出,心裏卻想:“這樣的人還不如馬賊!”她怕引起母親傷心,忙又把話拉開,仰起面來望着母親説道:“我和姚遊擊對刀賭勝,原是為給羅大伯奪回這刀和馬,我又答應了要給羅大伯送去的。我想等母親病體康安後,就動身給他送去。”
玉嬌龍:“你羅大伯現在何處?”
春雪瓶:“在烏倫古湖一帶。”她見母親嘴邊隱隱掛上一絲欣慰的笑容,便又興沖沖地説道:“聽説他在烏倫古湖聚集了很多人馬,專門抗擊從異邦入境來犯的那些部落,不久前還打了一仗,幾乎殺得他們片甲不回,那一帶的牧民們都很愛戴他,稱他的隊伍為鐵騎。”
玉嬌龍聽得不禁動容了,臉上也閃起了光彩。她瞅着春雪瓶問道:“你從哪裏聽來的?”
春雪瓶:“山下有人的地方都在談説他的事,我聽得可多啦!”
玉嬌龍:“我怎從未聽你談起過?!”
春雪瓶故意把頭一偏:“他們都與你無關,提他作甚!何況又都是些馬賊,就更沒有提的必要了!”
玉嬌龍寬容地笑了笑,説道:“你這丫頭,也從山下學會滑舌了!”
春雪瓶將臉貼靠在母親的膝蓋上,温順地説道:“只要母親喜愛聽,以後我把聽來的都講給你聽。”
玉嬌龍沒有吭聲,只抬起頭來望着掛在牆上的那柄短刀出了會神,才又滿懷深情地説道:“這刀和馬已隨他闖蕩多年,確是他心愛之物,目前他也許正需要它們,過幾天你就給他送去吧!”接着她又喃喃地説了句,“他失去的東西已經是夠多的了。”
春雪瓶高興地:“我等母親病體好了就上路。”
玉嬌龍沉吟了一會兒,又説道:“從這兒到烏倫古湖,迢迢千里,一路頗多險阻,他們那裏又人雜言繁易生是非,你去還得依我三戒才行。”
春雪瓶:“哪三戒?請母親説來!”
玉嬌龍:“一、沿途不得生事,更不要去惹犯官兵;二、不準將我的行蹤近況泄露給任何外人;三、不準將這裏的住處告訴你羅大伯。”
春雪瓶聽後,略一思忖,點頭應道:“母親所説,我都依從就是了。”
過了不幾天,一日早上,春雪瓶從樹林裏練功回來,剛一走上斜坡,便見母親坐在木屋前整理馬鞍,身旁還放着已經裝好衣物的皮囊包裹。她心裏感到有些詫異,心想:母親病還未好,難道竟要下山?忙快步走到母親面前,問道:“母親,你整理馬鞍何用?”
玉嬌龍:“送你登程。”
春雪瓶:“下山何事?”
玉嬌龍:“給你羅大伯送還刀、馬去。”
春雪瓶:“幾時走?”
玉嬌龍:“立刻動身。”
春雪瓶意外已極,一下竟愣住了。
玉嬌龍還不等她發話,便又説道:“我服藥後,病勢已大大減輕,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一切都不妨事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春雪瓶一下撲到母親身上,嗔怪地説道:“母親,你在説謊,昨晚半夜你還咳得那麼厲害,你以為我不知道?!我還不能去,要去,也得等你痊癒再去不遲。”
玉嬌龍擁着她,充滿深情地説道:“這事本也不用這麼急,只是連日來大紅馬老向着北方悲嘶,它準是為戀舊主戀得揪心了。這畜牲情也可憫,你就成全它吧!再説,我讓你早去,也是為了你早回。”
春雪瓶被母親的這幾句話觸動了,心裏不禁湧起一片悽楚之情,只是引起她滿懷悽楚的倒不是大紅馬,而是她的母親。玉嬌龍也不再等春雪瓶回話,起身抱着馬鞍走進馬棚去了。一會兒,她已將備好鞍鐙的大紅馬牽了出來,春雪瓶見母親主意已定,知説也無用,便辭過母親,上馬登程了。
春雪瓶飛馬馳下天山,眼看已快進河谷,她不禁回過頭來向自己長年居處的天山深處望去,只見高高的雪峯頂上,隱隱立着個人影,正在向她嘹望。她知道那是母親。那兒又只剩下她母親一個人了!春雪瓶的眼睛不禁朦朧起來,她趕忙一催馬馳進了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