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十八看不懂慕容懷的意思,只是看他把一個自己脫得光光的,擺放在桌上,要雕一個她來。他去拿出一塊木頭,那木頭竟粗如桶。他搬來搬去,竟是毫不費力。他說道:“你知道不知道沉香木數哪裡的好?”方十八自是不會答他。他笑笑,卻也不以為怪,說道:“你是一個我最怪的畫人,我自不會怪你,我想你要死了,你自己的心情也不會好,我便不怨你對我不敬。要是我的家人對我如此,我便會打死她!”他回頭看一看那塊木頭,說:“不算好,不算好。這一塊木頭太沉,在水裡漂的時候大少了,便輕了一點兒。雕出來了,眼睛也不會太靈動。”他再去搬一塊木頭,再看看,也不滿意。他說道:“天下造物,沒有幾件是好的,難以一選好東西。”最後他選好了一塊木頭,累得他自己也汗流泱背。他說道:“好了,好了,就是它了。我自己也找不出再好的木頭了。”他把那一塊木頭放在他與方十八中間。他看看那塊木頭,再看看方十八,說道:“世上只有我一個人能在木頭與人間看出他們的相似處來,除了我之外,再也無人能做到這一點。”他看看木頭,說道:“我以為木頭能如沉香,便如人能如處子一般,教人看了心生敬意。”他上來,像一個老工匠一般,細心地摸著方十八,摸得細極了。他閉上了眼睛,摸著方十八。方十八叫道:“別碰我,別碰我,我怕癢!”慕容懷大聲道:“你又不是一個處子,你怕什麼癢?你再叫,我殺了你!”方十八從未看到他如此可惡,竟是嚇得再也叫不出來了。他很滿意,笑道:“對了,你就是一個乖孩子,做一個乖孩子是最好。你知道不知道,人在死時,最好看的神態是什麼神態?那就是做那種男男女女的事兒的時候,但我抓不到那種時候。我一抓到了那種時候,我便會撲捉到了最好的神態,我便能雕下世上最美的人。”他哈哈地笑,說道:“我一會兒,得同你一千那種事兒,我知道你會在一會兒便死,我不在乎,你就是死了,那雕像也已經在了,你說是不是?”方十八大叫道:“我死了,你的雕像便不像了,你雕出來它,有什麼用?”慕容懷搖頭,說道:“你不懂,你不懂得世上的事兒,最寶貴的,是那種最永恆的東西,像人的青春,是最靠不住的;它一會兒便沒了。就是一早一晚,人的樣子也不一樣。你看美人,在早晨看,她神姿綽約,到了晚上,她便會在燈下有一點兒惟淬。你看有一點兒不同,那就是大不同了。只是像你這樣的凡夫俗子看不懂罷了。”方十八看他在燈下,竟是擺出了那許多的刀來,不由得又是怕又是好奇,她心道:要是在別處,我看到他有這許多的刀子,一定會好奇得要命,一定要看一看他是好何雕出那人像來的。但他此時雕的是我,我這般赤著身子,最是不雅。要知道,苑老爺子的侍妾,就是與苑老爺子相交時,她也是身穿著衣服,沒有一個赤身裸體站在男人面前的。方十八此時站在慕容懷的對面,心裡好生不是滋味兒。她叫道:“你給我穿上衣服!”慕容懷說道:“你說得好奇怪,我要是能給你穿上衣服,我還怎麼雕你?我要是雕不出來你,我再怎麼能知道我好過苑老爺子的一個侍妾?”不管方十八怎麼叫他,他都是不管,只是拿他的刀子。先見他拿起了那一把最大的刀子。他看著方十八,說道:“別叫了,再叫我便削去了你的舌頭!”看他兇巴巴的樣兒,方十八嚇得噤聲。他指著方十八說道:“我雖是寵你,但我不容任何人壞我的大事兒!”他左看看,右看看。再在方十八的身後看看。看完了,再像剛才那樣在方十八的身上摸了一遍。他嘟哦著說:“這一塊骨頭不該是是這樣兒的,怎麼長成了這模樣?他看看方十八的後背,說道:“美哉,美人的背!他搖頭晃腦,說道:“從前的人都讚美美人的手,讚美美人的頭,沒有一個人說美人的後背好看。依我看,美人最美的地方,應該說是她的後背。看你的後背,是最好看的地方。你的苑九是不是也願意看你的後背?”方十八咬牙不吐聲。他突地敲一下她的後背,叫道:“說啊,是不是?”方十八帶著哭聲,說道:“是,是啊!”慕容懷再不理她,沉思道:“那就對了。美人的美,在後背上。我看他苑九也不是瞎子;他該知道的。’他突地回到了方十八的對面。他說道:“我要雕你了,你最好是不動,要知道,這一瞬間,你的精氣神兒,都入了我的雕像,你再也不死了。”方十八閉上了眼睛,她怕,她怕慕容懷一雕好了她的像,她便再也不像一個活人了。但她張目一看慕容懷此時像是換了一個人,他的身了飛快,在那一塊木頭前後飛轉。他的身子走得快,那刀也像是有靈,在木頭上盤旋飛繞,一會兒便飛出了一大片兒木屑兒。那慕容懷竟長吟起來:“昔有畫工吳道子,一龍點睛上青天,今有慕容雕美玉,一人落地長袖舞。無言長木作生靈,護花成玉舞京瓊,嫉罷飛燕新裝束,得意長生再不輸。”慕容懷長吟時,人竟像是變了一人,他的身子一近一遠,一刀一削,竟把那一塊木頭削、砍、剜、刺、奪,弄得方十八眼花撩亂,她心道:這麼快,他竟是雕也不看人,也不看木,只是一味兒舞刀,雕得成麼?只見那慕容懷舞罷人收,竟是徐徐站立。再看那一塊木頭,宛然一個大眉大目的美人,形神已俱。方十八雖是心裡懼怕,但她不得不嘆:“果然好本事,”慕容懷大笑,說道:“我從前雕過一個美人,嚇得那個美人再不敢放鬆那一塊小小木頭,生怕放了它,她自己的神便飛跑了。這算得什麼?”說罷,人也做然四顧,十分得意。方十八說道:“慕容公子,你有此等本事,便是天下第一人了,你何必再去學什麼苑老爺子的本事?”莫容懷大笑,放聲道:“你休來勸我,你知道什麼?人要像苑老爺子那樣,要做什麼便做什麼,才是天下第一人。”方十八稚氣得很,她說道:“我看苑老爺子也不十分快活,他不管任何世事,他只是管顧他自己的事,他有什麼快樂?”慕容懷大聲道:“我要做了苑老爺子那樣的人,第一件事便是,廣選天下美女,讓她們做我的侍妾。我要選上一千一萬個,豈能只要一百人?我知道,苑老爺子的本事,是與女人交接,只在空中,不與相交,那本事必是十分養身,且也不累,我要天下所有的美女都盡為我用。”方十八嘆一口氣,說道:“看來你做不了苑老爺子了。”慕容懷問她何故,方十八說道:“就是有我們百人,苑老爺子還天天嘆說他得天下的美女大多了,是罪過。你要千人萬人,豈不是更多了?你做不成苑老爺子,因為老爺子說,做他;得淡,不然一天也活不下去。”“為什麼?”“因為你有慾望,你有慾望,慾望會累死你。”慕容懷想想,再笑:“我不怕累,我要做苑老爺子,我一定要做天下第一人。”他看看方十八,說道:“我要是雕好了你,你便就是一個死人了,我用這最小的一把刀殺死你。讓你一點兒血也不流,你看好不好?”方十八見他一提再提那一把小刀,便知道他存心想殺死自己,心道:你早晚會殺死我,我只是做了你的雕像,再做你大增功力的用具,我怎生不讓你得逞才好。慕容懷說道:“我一看你,便知道你不甘心做我的用具,不如你告訴我,如何能讓你高興。”方十八看著他,愁楚萬分。慕容懷大聲道:“你看我削的這人模樣,像不像你?…他大聲笑道:“人精神氣兒,在於模,在於身。你自身如此好看,便得精氣神兒。我看你好好雕一雕,能成千古美人。…慕容懷再來摸方十八,摸著她的鼻尖,說道:“鼻若懸膽。人如獸。看來你這女人,若是做男人的用具,便是一個淫慾狂。”他再摸著方十八的臉相,說道:“蛾眉淡掃,人如王。看似花妝如玉妝。我看你還是一個愁美人,一個玉美人。”他再摸著方十八的嘴,說道:“嘴線分明,是一個巧舌之人。嘴角帶勾,是一個能勾男人魂兒的美人,引八百里烽火白燒,惹一代君王風流,你真是一個怪胎。”方十八的穴道被點過,只能任他輕薄,看他一次次摸來摸去,恨不能去死。她心道:我看他像是瘋子,這麼一次次摸我,真個是野獸,慕容懷說道:“你看我像是野獸,是不是?…慕容懷摸得夠了,再去拿起那一把小些的刀來,這刀雖說是小,但也只比那平時用來殺人的刀小一點兒。他用此刀一一削,削得那木頭形肖,看得出一個女人的頭來,他抱著那木頭,親吻一次,笑道:“我生你,我生你,你才是一個美人,若不是我,你怎生得是一個美人?”他長吟道:“從來蛾眉遭人妒,自古麗姬成湧人。”慕容懷再拿出一把更小些的刀來,說道:“人如玉,刀也如玉,不然怎麼削得出如此好的美人來?”他身子疾轉,看不出用的是什麼功夫,竟把那臉相削得很巧。只見他手再拿過一把小些的折刀來,說道:“人有七經八脈,都是血管所繫,你怎麼能用一把大刀去說?”他拿出這一把小刀,在那木頭上一削,竟是削得出血管隱現,看得出那是神氣俱現的人了。慕容懷大聲叫道:“方十八,你看看,這個人是不是你?”方十八看得也是心驚、她心道:要不是我親眼看著他在這裡雕出我來,我定是十二分的害怕,我一看到了這個木頭人,豈不是會嚇死?可見他是真有本事。她幽幽道:“慕容懷,你有這等本事,真個是功參天地,神奪造化了。你有這好本事,怎麼還要殺人?”慕容懷不以為然,他搖頭,說道:“你錯了,殺人是殺人,我雕人相時,從來不殺人。我只是在雕過了人相,看那人再也無用時,我才殺她。你知道不知道,有了那一雕像,你便無用了。雕像比你這人更有風彩,我要你這人有何用?”他說著,竟是刀下嘩嘩奪屑,把那一個身體雕得神氣活現。再看看,一個形神俱備的方十八已經出來了。他大笑道:“好,好,我真個是雕好了一個美人。我太累了,我得去歇一歇。我歇夠了,再來好你,我要好好玩弄你,那時才能好好長我的功力。”慕容懷走了,他叫來了一個老蒼頭,就是給他看門的那一個沉默不語的老人,對他說道:“你看著她,一個時辰她的穴道便會解開了,你再給她點穴,讓她不能走動,我去睡一覺,待我醒了,我再來好她。”慕容懷走了,只有一個老蒼頭看著方十八。方十八看老蒼頭,說道:“他是畜牲……你說,他是不是畜牲?”老蒼頭看著方十八,說道:“他是畜牲!”方十八聽得老蒼頭肯回答她的話,不由大喜,說道:“你解開我的穴道,放了我,我去找我的姐妹,我們殺了他,好不好?”老蒼頭愁眉苦臉道:“不好,他是我的主人,我怎麼能讓你們殺他?”方十八看著他,恨得大罵:“你真是個老糊塗,他那麼壞,你還讓他做你的主人,你豈不是老糊塗了麼?”老蒼頭笑笑,說道:“你罵得對,人家都說我是老糊塗。”方十八本來滿腹是話,都是想勸說老蒼頭的,但一到了此時,竟是一句活也說不出來了,她只是盯著這老蒼頭,說道:“你個老糊塗,老糊塗!”老蒼頭卻是不再理她;只是看著她,說道:“我得依著我主人的心意,看著你,不能讓你解開了穴道。”方十八說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的主人是一個花花公子,他一會兒便要來拿我開心?”老蒼頭笑道:“他是一個壞人,他見了人家的好看姑娘,都是這樣子的,我也拿他沒辦法。他是主人,我不是他的主人,他才是我的主人,你知道不知道?”方十八聽他說得胡七八糟,語無倫次,心內嘆道:“完了,算他狠,這麼一個老蒼頭,竟還是一個糊塗蛋,我的命看來苦極了。”她索性再不理那個老蒼頭——OCR書城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