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陳近南迴到漳州營中,喝了兩口稀粥墊墊胃,隨即去見吳六奇與施琅,告以龍王廟中發生情事。
吳六奇畢竟看過神通,姑且信之,施琅可不同了,若非基於僚屬份際,早已當面相斥。
陳近南曉得施琅不信邪,遂道:“即刻傳令,設壇港邊,然後由施將軍許願禱告,必能得償。”
施琅乾笑問道:“若不能得償呢?”
陳近南兩手一攤:“不能得償就不能得償,要不你想怎樣?”
施琅心裡愣道:“人家都說這廝是個無賴,果然不假,唉……”擺手苦笑:“也罷,就依您說的吧。”
約莫正午時分,港邊設壇妥當,陳近南親率諸將前往,以重禮祭拜龍王闔家。
吳六奇問:“接下來該怎麼辦?”
陳近南道:“請施將軍上前許願羅。”
施琅笑笑:“該許何願?”
陳近南還以一笑:“怎麼使水師起死回生,便許何願。”
施琅心想:“好呀,我就朗聲說出,當場給你難堪,好教你這無行小子,別再迷信神怪。”
立刻焚香祈拜,朗聲喊道:“龍王殿下!求您將我軍沒於海中船艦,悉數歸還,好讓我軍順利出征!”
喊罷,良久,大海平濤,了無動靜,只能聽見海鷗啼叫、近浪習習。
諸將漸始竊竊私語……
施琅回顧陳近南道:“如何?大將軍,東海龍王該不會睡著啦?”
陳近南心想:“大概是龍王不屌他,嗯,還是由我來吧。”於是上前焚香再拜,說道:“龍王殿下、龍王妃、龍王太子,求你們將我軍沒於海中的船艦歸還,好讓我軍順利出征。”
說完,又過良久,大海依舊平靜,仍只聞海鷗啼叫、近浪習習。
施琅一旁暗笑。
諸將更是譁然。
吳六奇信心雖也動搖,卻不欲教陳近南難堪,上前悄聲問道:“近南,你確定龍王太子允了你啦?”
陳近南搔頭道:“是呀,他說我們要什麼,他給什麼,管教我們征途平安,一路順風。”
吳六奇又問:“你沒跟他提過,咱的船全沉啦?”
陳近南道:“有啊,他還答應會給我們船呢。”
吳六奇沉吟:“或許是……你許錯了願?”
陳近南一怔:“許錯了願?”
吳六奇道:“哪,你想想,我們的船若是被媽祖娘娘所沉,早已成了海底的一堆木頭了,龍王的神通再大,也不能‘歸還’的呀?”
陳近南道:“那您的意思是?”
吳六奇道:“你應祈求供給船艦,不必一定歸還‘我軍沒於海中的船艦’。”
陳近南深以為然,於焉焚香再拜、重新祈道:“龍王殿下、龍王妃、龍王太子,請給我軍足以進攻臺灣的船艦,求求您啦。”
施琅見狀卻很不以為然:心想:“永華兄收的這個乾兒子,簡直是扶不起的阿斗,唉,多虧我熬盡了半年心血,卻仍無法為我全家報仇。”
諸將又當起哄之際——海面忽然驟起海嘯,波濤洶湧,浪頭幾有數百丈之高,直通天際;浪寬約有數十里之遙,環抱全港。
嚇得群眾驚慌呼叫、四散奔逃。
陳近南趕緊拔起軍旗揮舞:“統統站好啦!站好啦!”
但見海嘯彷如水牆一般,立而不進,流而不動,浪頭更沒有落下些許水滴,令人蔚為奇觀,卻也漸次寬心。
諸將與群眾恍悟乃是神蹟,於焉不再惶恐,紛紛下拜,高呼:“龍王千歲!龍王千歲!”
便在不斷的高呼聲中,海嘯的浪頭緩緩落下,同時間,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艦,也此起彼出地冒上水面。
那些船艦,有的奇形怪狀,像煞西洋所用,有的古色古香,好似前代作品,有的斑駁損壞,尚待修整,有的完好如新,不知誰家之物。
總之,均非神物,而是人間的東西。
眾人審情度勢,臆測這是東海龍王將歷年沉沒的船艦,歸還人間,供給軍用。
陳近南大喜,再拜稱謝。
吳六奇則笑施琅:“施將軍,你還愣著幹嘛?趕緊派人上船,駛回船塢整備呀。”
施琅確實還愣著,目睹這幕,瞠目結舌了好久,回過了神,這才去向陳近南道歉:“大將軍,我,剛剛……剛剛……”
陳近南搖手笑笑:“欵,都別說啦,還是快快收船架炮、準備開戰。”
施琅亦點頭笑,欣然應道:“末將領命了!”
東海龍王所贈的這批船艦,共有兩百餘艘,經過一番整備,七月二十三日,處暑,艦隊再度下水,開始裝載水兵、裝設火炮。
陳近南與吳六奇隨之停岸監督。
諸將心裡都擔心同一個問題:這回,該不會又有颱風來到?
好在直至人炮登船、大軍出港,天空仍然萬里無雲,海面仍然平靜無波。
施琅引手說道:“兩位大將軍也請登艦。”
陳近南與吳六奇相視頷首,連袂上船。
其時,臺灣在金、廈二島的水陸駐軍已撤,回到澎湖大本營協防,是以陳近南大軍出海,一路並未遭到任何阻礙。
敵我雙方都清楚彼此將在澎湖決戰。
航行間,甲板上,陳近南一面暈船嘔吐,一面詛咒唾罵,有如以往,還是耐不慣行船的顛簸。
吳六奇與施琅一旁見了竊笑。
頃而吳六奇問道:“施琅,這幾艘龍王送的船,好不好用?”
施琅說道:“兩百餘艘船中,大樓船有三艘,我們正在其中一艘,可當炮船的則有二十艘,其它還有艨衝戰船一百餘艘,跟我原先擘畫的殊無二致,還算妥切。”
吳六奇道:“艨衝戰船,是不是那些小型戰船?”
施琅點頭道:“它們僅有大樓船的十分之一長寬,但是輕快便捷、可避火炮,船上載有大隊弓箭手,利於與敵交首、接戰。”
吳六奇指著艦隊後方跟著的一批“怪船”,問道:“那些又是什麼?”
施琅道:“那些是配有火箱的噴火快船。”
吳六奇奇道:“噴火船?”
施琅道:“火箱其實是種油箱,置於船腹,導以風口,可以噴出火舌,燃燒敵船。”指道:“每艘噴火船兩舷,各有四到十個風管不等,很是管用。”
吳六奇問:“比之火炮,孰優孰劣?”
施琅道:“炮船射程較遠,噴火船不如也,然而一旦交首、接戰,噴火船運轉自如、發射方便,炮船則又不如。”
吳六奇又問:“比之弓矢,孰優孰劣?”
施琅道:“弓矢足以傷人,難以傷船,噴火船則人船俱能傷之,不過噴火船的油料用盡,也就無用武之地,最後還是得靠水兵們上陣。”
吳六奇點頭苦笑:“水戰的學問,看來不小呀。”尋思道:“你要我跟近南如何幫忙?”
施琅道:“我方三艘大樓船,每艘都有火炮兩百門,彷彿海上城堡,你們各自為據,可以與我形成犄角之勢,相互馳援壓陣。”
吳六奇道:“如此甚好。”
施琅道:“這艘洪王號就由我坐鎮指揮,號令全軍。”指著左舷海面,另外一艘樓船,“那艘是洪興號,就由您來坐鎮,”再指右舷海面,另外一艘樓船,“那艘是洪福號,就由陳大將軍……”眼看陳近南不停暈吐,施琅搖頭嘆氣,卻是不敢交付。
陳近南耳聞,強自抑制嘔吐,走來說道:“洪福號就交給我了,該怎麼做,施將軍儘管吩咐便是,本將無有不從。”
施琅執起陳近南的雙手,道:“每艘船的舵手都是我親自調教的,就請你們信任他們,聽從他們的指揮。”
陳近南與吳六奇都是從善如流的人,遂皆點頭應允。
七月二十五日晨,雙方海軍就在澎湖灣遭遇!
臺灣水師提督劉國軒親率大小戰船兩百餘艘、水兵兩萬餘人迎戰,與施琅大軍的實力相當。
劉國軒坐鎮的旗艦樓船喚做東寧丸,有上下五層炮口,火炮超過五百門,船長三百六十尺,船寬一百二十尺,隱然是一座浮於海面的龐然巨物。
比起洪王號、洪興號與洪福號的任何一艘,都還巨大。
東寧丸駛出港口之後,列開船陣,右翼由總兵江盛率領,左翼由總兵邱輝率領。
開戰之初,吹的正是南風,施琅的艦隊位於風頭,倘使順風而上,直取媽宮港口,很有可能止不住船速,衝入劉國軒布的陷阱。
劉國軒料定施琅不敢冒險,因此並未先發。
但施琅卻料定劉國軒的“料定”,冒險先發進擊,乘風破浪,飛快駛抵港口。
雙方火炮交錯、四面齊發,打得震天價響、煙水瀰漫,飛石亂矢有如雨點落下,天日不見,人眼咫尺莫辨。
先是施琅所乘的洪王號攻入媽宮港,大批艨衝戰船隨之搶登岸頭,發兵攻打媽宮城(媽宮城即今之馬公),接著,劉國軒的東寧丸截住施琅艦隊的後中部,封死媽宮港口,將其一分為二。
東寧丸好不厲害,單以右舷兩百多門火炮,壓住港內的洪王號猛轟,左舷兩百多門火炮,壓住港外的洪興、洪福號狠打。
同時間,江盛與邱輝麾下的炮船也縮小包圍圈子,狂轟濫射,扼住洪興、洪福號兩艦的退路。
施琅艦隊頭尾不能相顧,眼看就要破陣。
洪興號這頭——吳六奇在駕駛臺上急得跟什麼似的,來回踱步,陡然想起了噴火船,忙去向舵手建議道:“何不急調噴火船上前?殺開灣口敵軍,打通我軍首尾。”
那名舵手悟道:“對呀……”旋即傳令:“旗手!後隊前列!噴火船上!”
聊望臺的兩名旗手急急揮舞旗幟,施放信炮。
不久,四十艘寬扁小快船衝破烏煙、列陣駛到。
這些快船長約三十六尺、寬約二十四尺,兩舷各有兩排突出棒狀物,頗像娛蚣一類。
舷下一排是快槳手,疾動飛綽,舷上一排則是風管口,不斷噴火。
每艘噴火船一入敵船陣中,立刻左衝右突,好比朝敵陣丟人一顆火雷,火舌四溢亂噴,殺得敵軍人仰船翻、陣腳大亂。
就這樣打通了施琅艦隊的首尾。
東寧丸這頭——有人急報駕駛臺:“大人!敵軍施出秘密武器,掠陣噴火,打通受阻的頭尾啦!”
一旁監軍的太監聽了驚道:“劉大人,這可不妙,我們阻截如果失敗,會被敵人反包圍呀!”
無論海戰陸戰,阻截敵之中軍者,最怕的就是敵人打通首尾,反向包圍,那可是死路一條。
劉國軒冷笑:“他有秘密武器,難道我就沒有?”仰頭傳令:“旗手!命江、邱兩部放出龜甲船,打退敵軍,重新封死灣口!”
聊望臺的數名旗手急急揮舞旗幟,施放信炮。
何謂龜甲船?這是朝鮮人發明的一種小型戰艇。
話說明朝萬曆年間,豐臣秀吉統一日本,統一後,他乾的第一件事便是侵略鄰居:朝鮮,日軍水陸並進,狂風掃落葉,旋即打下平壤。
就在準備一口吞廠朝鮮之際,海仗卻遭到空前的慘敗,被朝鮮水軍節度使李舜臣發明的龜甲船打垮。
龜甲船乃以鐵板裹面,內藏重甲,全然不畏火石、箭矢,由於體積輕小,火炮亦難命中,即令命中也擊之不沉,活脫是隻鐵烏龜。
船身周圍設有無數小洞,水兵藏於船中,手持西洋小炮突出發射,專打敵船底部,一旦得逞擊破,便能以小博大,教再大的敵船都得乖乖沉沒。
一百年後,這龜甲船卻藉日人之手,傳到臺灣……
且看上百艘龜甲小船分由左右兩翼放出,直衝媽宮港門,突襲噴火船隊。
雙方捉對廝殺、你來我往,又是一場激戰。
龜甲船其實是噴火船的剋星,因為它比噴火船更小,可以直接衝抵其水線側邊,兩下子就把噴火船鑿沉。
可噴火船也正是龜甲船的剋星。理由無他,火焰一旦噴著,鐵板受熱發燙,龜甲中的水兵就成了“鐵板燒”,死得反而更快。
如此不相上下,數目多的一方便佔上風,眼看龜甲船隊就要贏了。
洪王號這頭——施琅見狀,傳令舵手:“全速前進!直衝東寧丸邊!”傳令炮手:“速將左舷彈藥調至右舷,右舷火炮備便,準備全線發射。”傳令弓矢手:“弓矢隊齊眾船頭,等我號令放箭。”傳令旗手:“炮船出列!以三疊浪進攻!”
霎時間,舵手急忙轉舵調度、炮手急忙喲喝裝填彈藥、弓矢隊急奔船頭、旗手急忙施放信炮。
東寧丸這頭——劉國軒見狀冷笑:“你想突圍?你爸(我)叫你死心!”急令道:“來呀!右舷火炮備便,準備全線發射。”
一名副將來報:“大人,施琅命令他的炮船出列了。”
劉國軒一愣,趕忙奔至駕駛臺左舷觀探,問道:“採用何種陣式?”
副將回道:“看那樣子,應該是三疊浪。”
劉國軒道:“那好,也叫我方炮船出列,以五梅花迎戰。”
(注:“三疊浪”意謂將船隊分做除三之數,各組自由接戰,分以三隻戰船硬吃敵方一、二隻戰船。五梅花則同上,只是改以五吃四以下。)
副將質疑:“大人,敵人炮船多於我方,五梅花吃三疊浪,恐怕還沒吃盡,已先被敵吃光。”
劉國軒道:“你懂什麼!我方還有龜甲船隊,足以以小博大,何苦冒險以三疊浪強碰三疊浪。”
遂依之。
龜甲船紛紛掉轉船頭,駛回港外,奇襲施琅艦隊的炮船。
洪興號這頭——吳六奇急喊:“那些像烏龜一樣的小船來啦!炮船若是被它毀了,那豈不是虧得大啦。”
舵手道:“號令已經發出,炮船分行三疊浪出擊,不能再回頭了。”
吳六奇擔心得左顧右盼,不期然望見港口岸邊,士兵陸續改插己方旗幟,忙問左右:“那邊現在是怎麼回事?”
左右答道:“必是我方上岸水兵攻破媽宮城,佔了港岸。”
吳六奇又問:“港岸可有火炮?”
左右答道:“近前瞭望手看過,說是有的。”
吳六奇大喜,轉向舵手吩咐:“快教岸軍發射火炮,攻擊敵方炮船船陣,快!”
舵手轉令旗手施放信炮,傳達此令。
炮戰於焉展開!
這是一場競速之戰,誰的炮船先死光,誰就先失去盾甲,誰先失去盾甲,誰的主力旗艦就會先遭受圍剿,換言之,就有可能敗戰。
劉國軒炮船較少,居於劣勢,但他用剩餘的龜甲船博大,並搭配五梅花陣硬吃,很快便將施琅的炮船一一擊沉。
吳六奇動用港炮,海陸夾擊,又將劣勢扭轉了回來,搭配三疊浪陣快吃,很快也將劉國軒的炮船一一擊滅。
東寧丸這頭——劉國軒兀自駐足駕駛臺右舷督戰。此時,洪王號已甚接近,混亂中,他發現施琅身影,於是掏出短銃,慎重瞄個準切,扣下扳機射出一槍!
這一槍打中施琅左眼上方,施琅的運氣太好,小偏半寸,子彈若中眼穿腦,怕是他不死也難。
(注:此為史實。另,三百年前,明教堂主朱元璋與丐幫幫主陳友諒兩軍,決戰於鄱陽湖上,當時陳友諒運氣太差,被流箭射中眼睛而死,海戰不比陸戰,各船沒了主帥號令,陣腳大亂,陳軍就這樣輸掉是役,也輸掉了天下。)
施琅捂住血淋淋的傷口,繼續號令前進,戰士們看了甚是感動,熬戰愈加拚命。
劉國軒還想找機會再放一槍,不料聽聞來報,說是右舷彈藥沒了。
愕然道:“唔,不打緊,如果我們沒了,敵人也差不多啦,快!速將左舷彈藥調至右舷。”
然而卻已來不及了,因為施琅早就洞悉關鍵所在,提早做了安排,未等敵人補充備便,洪王號就直衝過來,打得東寧丸船腹著火、桅折帆落。
劉國軒只得急令船艦後撤,駛出港口。
風自南來,洋流北上,東寧丸航行不快,又無火炮保護,一路被洪王號追著狠打,頻頻發令求援。
偏在這當兒,龜甲船裡士兵的彈藥也用光了,雖然龜甲船尚有數十艘,可惜全成了無用之物,再也不能發動任何奇襲。
炮戰於焉結束。
劉國軒陣中左翼總兵邱輝戰死,人隨船沒,右翼總兵江盛拋棄乘船逃生,全軍覆滅。
灣外施琅艦隊的炮船則餘下七艘,元氣大傷,算是慘勝。
洪王號這頭——施琅得報大喜,傳令旗手:“叫洪興、洪福號即刻與我形成三疊浪,其餘炮船,統統進港!”
聊望臺的兩名旗手急急揮舞旗幟,施放信炮。
頃而,洪興、洪福號得令前進,攔住了東南丸的退路。
劉國軒的數十艘艨衝戰船四處逃散,無力護航,分被施琅麾下那七艘炮船驅逐追打。
施琅佇立船頭高喊:“劉國軒!你還不投降?”
劉國軒回道:“幹你孃!”舉銃便射,拚死不降。
洪王、洪興與洪福號三船火炮齊發,這回,終於將東寧丸擊沉。
孰知劉國軒還是不降,率眾親兵搭乘小舟浮海,竄往港邊。
洪福號這頭——陳近南忍住了暈眩作嘔,喝令左右放舟,身先士卒,率領水兵去追。
雙方就在海上展開弓矢戰。
萬箭紛飛!
陳近南所乘小舟駛於隊伍前端,緊追不捨,冒矢深入劉國軒隊中,咬緊了劉國軒的小舟。
劉國軒轉身喝問:“你是誰人?”
陳近南喝道:“你爸!”
劉國軒大怒,張弓搭箭,轉身射到!
陳近南運足內力,張手去接,啪,接了個正著。
劉國軒並非武林中人,看了大驚,默唸道:“媽祖婆呀,請你保庇,讓我下一箭中他胸口。”說完,轉身又是一箭。
卻是媽祖娘娘趕到,應允了劉國軒所願。
這一箭到,陳近南還是張手去接,很有把握,卻不知其中暗藏神通。
“別接!端起護心鏡遮胸!”(注:古時士兵冑甲,胸前都有一面護心鏡,約莫拳頭大小。)
陳近南耳畔響起龍王妃的聲音,無暇思索,趕緊縮手端鏡,擋下這箭。
那頭,劉國軒為之扼腕。
這頭,陳近南問道:“然後我該怎麼辦?”
龍王妃道:“本宮去會會媽祖,至於你,你有無上金身嘛。”
驟見一條泛銀白色的水柱衝出水面,飄逸飛揚,拂起陳近南麾下的舟隊,打亂陳近南舟隊的陣式。
劉國軒見狀大喊:“兄弟喲!媽祖娘娘顯靈啦!咱殺回去羅!”
劉國軒所部士氣一振,紛紛掉轉舟帆。
陡然一條白裡透黃的水柱也衝出水面,刁鑽亂竄,撲翻劉國軒麾下的舟隊,也打亂了劉國軒舟隊的陣式。
陳近南心下大喜:“太好了,仙拚仙!”
且看空中兩條水柱彼此交纏、相互追逐,忽而興起驚濤駭浪,忽而傾倒狂風暴雨。
就在濤浪風雨之中,陳、劉雙方的舟隊也在肉搏廝殺。
陳近南覷準了劉國軒的所在,丹田提氣,雙足一躍,躍進了劉國軒的舟裡,點其昏穴,將其制住,隨即架起他示眾喊道:“劉國軒在此!你們快快投降!快快投降!”
臺灣兵眾目睹主帥被俘,氣為之奪,泰半也就放下刀槍弓矢,束手待降。
“陳三!識得我麼?我就不降!”
陳近南循聲去看,小舟裡除了兩名惶恐的水兵之外,還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乃林錦昌也!
最初,林錦昌幫馮錫範劫走陳永華到臺灣,用意便在迫誘陳近南揮軍渡海,假臺灣水師之力,一舉消滅陳近南與陳近南的部隊。
爾後臺灣內亂,馮錫範死,林錦昌無法立足島內,只好投靠澎湖水師,擔任劉國軒的侍衛。
適才海戰,林錦昌並無用武之地,而今肉搏,林錦昌可就有機會了。
他高舉左手,重施故技,又將陳近南“定”在原地,右手提著金刀,緩緩逼近。
獰笑道:“本以為把你誘入海中,可以將你跟你的部隊徹底消滅,誰想你反而大獲全勝,嘿嘿嘿,天公伯還真是不公平呀,”舞了一朵刀花,架在陳近南頸邊,“到頭來,還是得靠帝君的神通,才能將你殺死,報仇雪恨。”
千鈞一髮之際——空中鬥法的其中一條水柱轉而向下,將林錦昌捲了起來,託上天邊。
林錦昌曾經點過天眼,看出那是媽祖變的水柱,忙喊:“媽祖娘娘!你怎麼不肯幫我?媽祖娘娘!我是你的信徒呀!”
陳近南竊笑:“林丫錦昌,你已經投效了魔界,還有什麼資格自稱是媽祖的信徒?”
正當水柱欲將林錦昌吞沒時,海面上,倏地冒出另外一條黑色水柱,這條黑色水柱比起媽祖與龍王妃變的水柱都還巨大,卻是青面帝君所變。
龍王妃與媽祖都是正神,豈能容許魔神相侵?瞬間與媽祖化敵為友,合為一條水柱相抗。
且看兩條黑白水柱又是彼此交纏、相互追逐,一方欲將林錦昌吞沒;一方欲將林錦昌救走……
林錦昌成了浪頭上的一個小金點。
不多時,兩條水柱漸鬥漸遠,漸漸遠離,未知其輸贏勝負,亦未知林錦昌的生死存亡。
一抹夕照斜映在澎湖灣裡,唯剩黃昏。
港內風平浪靜。
澎湖灣之役,屍浮滿海,臺灣方面沉船超過兩百艘,死傷超過一萬人。
這支縱橫七海數十年的艦隊,就此全然瓦解。
施琅的艦隊同樣傷亡慘重,無論人、船,損失均過半數。
戰後登岸,諸將會於媽宮衙門,論功行賞。
事畢,吳六奇命將劉國軒押入大堂。
那劉國軒長得身材五短、其貌不揚,此刻,除去了戰袍盔甲,他一身煙硝血汙,顯得更加狼狽,卻仍昂然不跪。
堂上衛士們亂聲喝罵:“跪下!”、“跪下!”、“狗賊!還不跪下?”
劉國軒冷笑以應。
諸將多有同僚戰死於海上,見了劉國軒這般,無不張牙裂嘴,恨不能生食其肉。
吳六奇伸手示止眾將士,和顏悅色問道:“劉國軒,昔日你投奔延平王時,受過延平王疑忌,後來還是陳總舵主力保,這才獲得重用,你還記得那段往事麼?”
劉國軒聽了,臉上冷笑褪去,悲慼說道:“劉某不是無血無淚之人,豈敢忘記。”
吳六奇點頭又道:“陳總舵主,也就是洪王殿下,遭到延平王軟禁,直到憂憤而死,敢問,期間你可曾試圖營救?”
劉國軒聽了一凜,搖了搖頭:“延平王生性偏執,誰敢營救他恨的人?不過劉某倒是見過總舵主最後一面。”
陳近南一旁忙問:“我乾爹……殿下臨終之前,說過什麼?”
劉國軒哽咽道:“總、總舵主臨終之前,瘦得皮包骨似的,大小便且不能自理,遑論是言談說話……”
諸將大譁。
陳近南更是怒問:“延平王還凌虐他!”
劉國軒道:“那倒不是,而是馮錫範假借王令,逮捕任何接觸、幫助陳家的人,上從文武百官,下到小民百姓,臺南全城竟無一人敢再與陳家碰頭,避之唯恐不及。
久而久之,陳家上下連吃的都沒啦,光是餓倒、逃走的就不知幾人了,總舵主他乏人照顧,也就……也就……”
諸將譁然咒罵,陳近南更是忿然淚流。
吳六奇嘆道:“那麼,你敢去見他最後一面,還算有瞻識的羅。”
劉國軒道:“不敢……”
吳六奇又問:“據傳鄭家第三代死絕,延平王斷嗣,這,可是真的?”
劉國軒點了下頭。
吳六奇忽地變色道:“劉國軒!(嚇得劉國軒猛一抬頭)你忘恩負義,見死不救,該死!目睹臺灣內亂,卻不興兵起義,愚忠新主,該死!明知延平王香火已斷,仍然執意開戰,害死了你我多少將士,更是該死中的該死!”
劉國軒聽得幡然悔悟、冷汗直流,趕緊跪地叩頭道:“劉某該死!劉某罪該萬死!”羞愧地痛哭起來。
吳六奇旋又緩下神色,任憑劉國軒哭得喑喑嗚嗚,良久,開口複道:“本將原欲將你就地正法,念你眷顧舊情,暫且緩得幾日,判你‘斬監候’,先行還押大牢。”
劉國軒哭倒在地,叩頭出血,已然不能言語。
遂被押下。
施琅質疑道:“吳大人,何不將此人問斬,卻還還押?”
吳六奇道:“此人有許多部屬投降我軍,現在殺他,恐怕激起降兵叛變,戰爭尚未結束,還是先留他一命吧。”
施琅心想:“哼!是麼?該不是怕我獨掌水軍,將來難以節制,所以留著另一名水軍將領備用。”嘴上唯唯諾諾,心下卻是不悅。
吳六奇隨即命令水、陸大軍就地駐紮,安民恤兵,準備下一場的登陸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