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殘照之下,座落着一個山野小村。十餘間低矮的茅舍,兩三株孤零的槐樹,寧靜而又蕭索。這裏是曹州府單縣城北。今年六七月間的一場大水沖毀了四鄉的莊户田地,這一帶卻因地勢較高而倖存下來。金秋時節,一派田野風光。遠望東南,棲霞山映着如血的殘陽,披上了一層暗紅,倒也名副其實。
一條小路蜿蜒而過,穿過小村,通向縣城。路邊有一個小小的茶棚,破敗不堪,幾乎無法遮蔽風雨。買茶的老者白髮斑斑,容sè憔悴,正在低頭打瞌睡。
茶棚生意清淡,此時僅有四位茶客。一張小桌邊坐着兩個鄉農模樣的漢子,正在談論今年收成的好壞。令一張桌邊卻有兩個衣着考究的中年人,一胖大一瘦小,胖大的魁梧,瘦小的jīng神。兩人沉默不語,目光不時飄向茶棚前的小路,若有意若無意,掃視着路上的行人。
遠遠地,沿着小路一人一騎迤邐而來,越行越近。漸漸可以看清那是一匹黑馬,膘肥體壯,神駿非凡。馬上是一個雄壯的青年,褐衣短衫卻掩不住蓋世風華。在他的鞍後懸着一個長大的包裹,沉甸甸不知內藏何物。
茶棚之中,瘦小的中年人目光陡亮,伸手捅了捅身邊的胖大同伴,向茶棚外一努嘴,低聲道:“大哥,看那小子。”胖大中年人背對來人,聞言悄悄回頭。看清那人的相貌,他心中也是一喜,低聲問道:“賢弟,你沒看錯吧?”瘦小中年人道:“大哥不相信小弟這雙眼睛?一千兩銀子,錯不了的。”兩人埋頭喝茶,不再言語。
褐衣青年行到茶棚前,飛身下馬,走入茶棚,輕咳一聲,説道:“老丈,來一碗茶。”賣茶老者驀然驚醒,倒了一碗茶,雙手送上。青年人也不落座,接過茶碗,一飲而盡,揩乾嘴角,問道:“請教老丈,這裏到縣城還有多遠?”
老者一指棚前的小路,説道:“沿着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十幾里路就到了。客官得走快些。不然等到太陽落山,城門一關,客官就無處借宿了。”青年人道:“多謝老丈。”丟下十幾文制錢,轉身便走。老者忙道:“客官,一碗茶水,值不了這許多。”青年人卻不理會,大步出棚。
兩名中年人相互一打眼sè,離座跟蹤而出。胖大中年人緊走幾步,趕至青年人身後,一拍他的肩頭,説道:“朋友,請留步。咱有話説。”
青年人驀然回身,雙目炯炯,嘴角含笑,説道:“二位兄台面生得很。請問有何指教?”胖大中年人放聲大笑道:“指教不敢當。在下沒別的意思,只想請朋友跟咱們到縣城走一趟。”這時那瘦小中年人也搶步上前,兩人一左一右夾住那青年人,以防他逃走。
這青年人正是家破人亡,初入江湖的李天賜。這幾rì他遮遮掩掩,生怕露出行藏。不走官道走小路,繞城鎮而行,只當這樣就可逃避追蹤。不料還是被人認了出來。事到如今,他只能裝糊塗裝到底,笑道:“走遍天下,就數咱山東人作好客,大老遠送小可進城。多謝多謝!小可已問清了路徑,不敢勞動二位大駕。”
胖大中年人臉sè一沉,説道:“朋友,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動上手沒你的好處。”天賜笑道:“二位是想攔路行劫嗎?我看二位相貌堂堂,似乎不象是下三賴的小毛賊。缺銀子用不妨開口。小可也是山東人,也一樣愛交朋友,幾兩銀子還拿得出。”瘦小中年人冷笑道:“朋友,光棍眼裏揉不得砂子。你是什麼來路,咱們兄弟清清楚楚。做縮頭烏龜是沒用的。好漢做事好漢當。老老實實跟咱們走一趟,彼此不傷和氣。如敢不從,哼哼!你可以找人打聽打聽。咱們兄弟是何許人也,可是好相與的?”大嘴咧開,拳頭揚起,連威帶嚇,十足的霸王面孔。
天賜越聽越有氣。年輕人火氣旺xìng子急,忍不住譏笑道:“攔路行劫的小毛賊,會有什麼響亮名號。恕在下孤陋寡聞,請教了。”胖大中年人勃然大怒,喝道:“不開眼的小賊,今天讓你開開眼界。”伸出蒲扇大的手掌,牢牢抓住天賜的手腕,象一把鐵鉗,冷笑道:“小賊,你跑不掉了。”天賜微微一笑道:“不見得。”手腕一抖,柔軟如蛇,輕巧地掙脱出來。反手扣住胖大中年人的脈門,輕輕一帶。胖大中年人半身痠麻,四肢無力,一個跟斗摔了出去。這幾招手法舉重若輕,妙到毫巔,正是神仙散手中的功夫。這幾rì天賜雖飄泊不定,衣食無着。但他自知身在險中,多一分功力便多一分應變之能。勤練不輟,一套神仙散手已經小有成就。
胖大中年人輕敵致敗,一上手就鬧了個灰頭土臉。他惱羞成怒,翻身躍起,叫道:“這小子手上有鬼。二弟,抄傢伙。”從腰間解下一條金鞭。鞭身鵝卵粗細,可見份量頗重。嘩啦啦舞成一團金光,膽氣隨之一壯,斷喝道:“小賊,亮兵刃。今天讓你見識見識我金鞭韓龍的厲害。”瘦小中年人也從肋下抽出一對寒光閃閃的短匕,叫道:“在下雙刀趙威,與大哥並稱魯南雙俠。今rì撞在咱們兄弟手裏,算你小子倒了八輩子黴。”
這兩個混蛋武功稀鬆平常,居然妄稱雙俠,不知天高地厚。天賜暗自好笑,從鞍後行囊中取出鐵弓。這張弓已經鬆了弓弦,直挺挺象一條鐵棒。在手中掂了掂,心想:“還算乘手,夠這兩個混蛋受的。”笑道:“有道是:三腳貓渭水飛熊,兩頭蛇南陽卧龍。可嘆魯南無人,阿貓阿狗也能稱霸一方。今rì本大爺光臨貴地,不能白來,留下幾招真功夫,讓你們兩個井底之蛙長長見識。二位一起上吧。”
金鞭韓龍雙刀趙威兩個氣得七竅生煙,他們獨霸一方,向無對手,何曾受過如此輕視。金鞭韓龍道:“二弟,替愚兄掠陣。”提鞭yù出。雙刀趙威道:“這小子扎手,咱們合力擒他。”金鞭韓龍道:“身為江湖俠士,怎能不顧武林規矩。愚兄一人足夠了。”提鞭直奔天賜,斷喝道:“臭小子,看招!”掄起金鞭,劈頭便打。
天賜笑嘻嘻並不遮架,靈巧地向旁邊一讓,這一鞭擦身而過。金鞭韓龍發出一聲怒吼,手中鞭驀然翻轉,攔腰橫掃。天賜向後一退,又輕巧地閃開。金鞭韓龍勢如瘋虎,一鞭接一鞭不停地砸過來。天賜身如鬼魅,閃得輕鬆自如,心中卻暗暗叫好。如果換在幾個月前,只怕敵他不過。
金鞭韓龍連攻數十招,沾不得天賜分毫,越打越怒,叫道:“小子,有種你就別閃,拿出真本事來。”天賜笑道:“當心!真本事來了。正值金鞭韓龍一鞭掃空,胸前空門大露。天賜手中鐵弓驀然伸出,快如閃電,正敲在韓龍的右肩上。天賜對這火爆漢子並無惡感,下手不重。韓龍嗷嗷怪叫,翻滾而退,手撫右肩,齜牙咧嘴。活動一下手臂,雖然疼痛,卻沒有受傷。
雙刀趙威看得火冒三丈,叫道:“大哥,併肩子上。”揉身而上,刀光寒寒,招招指向天賜要害。韓龍略一遲疑,也舞鞭上來夾攻。三人惡鬥在一處。金鞭韓龍鞭風虎虎,兇猛潑辣,還算容易對付。難纏的是雙刀趙威。他並不與天賜正面接鬥,只管四下游走,抽冷子下刀。俗話説:一寸短,一寸險。實在令人防不勝防。
纏鬥良久,天賜越來越不耐煩,暗道:“我手下留情,他們卻不會客氣。不小心捱上一刀實在划不來。”想清其中利害,他不再閃避,拿出真功夫,揮鐵弓硬封韓龍的金鞭。噹的一聲巨響,金鞭結結實實地繞在弓臂上。天賜大喝一聲:“撒手!”**回奪,將韓龍連鞭帶人帶入懷中。天賜下手不留情,左掌如刀,猛劈韓龍後頸。韓龍疼得哇哇怪叫,卻沒摔倒。天賜後招又至,右腳一勾,右肘橫撞。韓龍胖大的身軀橫飛而起,摔在丈餘開外,昏死過去。
同伴遇險,雙刀趙威不急反喜。天賜背對着他,正是下手的好機會。他搶步上前,雙刀猛刺天賜後腰。天賜豈能讓他如願,雙刀堪堪刺到,他身形一閃,倏忽失去蹤跡,所用的正是神仙散手中記述的絕頂輕功神仙步。雙刀趙威何曾見過此等神妙武功,眼前一花,右腕劇痛,被弓臂敲個正着,短匕脱手墜地。
雙刀趙威驚恐萬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逃!”打出左手短匕,直奔天賜面門,轉身就逃。天賜今天已經暴露了行跡,走脱一人便後患無窮,萬萬不能任他逃去。他抬左手抄住打來的短匕,身法如風,疾追而上。掄起右手鐵弓,弓弦掃向趙威雙足。弓臂加弓弦展開來足有丈餘,正好捲住趙威的足踝。弓弦乃牛筋所制,堅逾鋼鐵。趙威足踝被套住,身體仍向前衝,當即一個狗啃屎,撲倒在地。牙關劇痛,慘叫出聲,原來是門牙被磕掉了兩顆。
天賜象拖死狗一樣將他拖回來,一腳踏住胸口,短匕指住咽喉,冷笑道:“大俠客,怎麼説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聲,同伴也丟下不管,太不仗義了吧?”
趙威臉如死灰,渾身亂戰,哀呼道:“大俠,饒命!”天賜本想一刀殺掉這廝,永絕後患。看他這付可憐相,卻又有些躊躇。短匕微微前送,幾乎刺入趙威的咽喉,厲聲問道:“説!為什麼要攔阻太爺?你是不是錦衣衞的走狗?”趙威哀叫道:“小人是縣城裏的潑皮,仗着兩手三腳貓的拳腳混飯吃。與錦衣衞毫無關係,高攀不上。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貪圖一千兩銀子的賞錢,財迷心竅,冒犯大俠虎威。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天賜問道:“你説一千兩賞銀,究竟是怎麼回事?”趙威道:“前兩天城門口貼出了一張告示,上面有……,有大俠您的仙顏。説如果有人能捉到大俠,賞銀一千,通風報信,賞銀百兩。小人一時手緊,便動了貪念。沒想到大俠武功高強,小人不是對手,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天賜冷笑道:“該死,該死!你這混蛋見利忘義,什麼錢都敢賺。不給你點教訓,以後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趙威聽出苗頭不對,慌忙哀求道:“大俠,求您老放過小人一馬。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老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饒過小人這一遭,小人永感大德。”
天賜好生恥冷,世間居然有此等小人,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他冷笑道:“你也是個堂堂七尺男兒,拿出點英雄氣概來,別給咱山東人丟臉。死有什麼好怕的。”
一聽這個死字,趙威更為驚懼,哀求不止,諸般無恥的言語不絕而出。忽聽金鞭韓龍大叫道:“二弟,你怎麼這般無恥!死就死了,不要求他。”原來他早就醒了,只是頸骨腰骨劇痛難當,一時無力爬起。見到趙威的嘴臉,忍不住出言斥責。
天賜目光yīn冷,掃向金鞭韓龍。韓龍心中一懍,身子一顫,旋即平靜下來,昂然道:“小子,下手吧!老子技不如人,一死而已。皺一皺眉頭不是好漢。”天賜目光中的冷意漸漸消去,説道:“在下的殺人手法乾淨利落,不會給你皺眉的機會。是不是好漢都沒有分別。”韓龍大笑道:“你想威脅我,想讓我磕頭求饒。別做夢了,老子死也不會求饒。”
就憑他這幾句豪言壯語,天賜對他的好感漸漸增加到七八分,殺機點滴不剩,挑起大指,由衷讚道:“視死如歸,象條漢子,令人佩服。”
只聽那趙威仍在哀求不止:“大俠,您就饒了小人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不打緊,他們可無人奉養了。”又道:“這韓姓韓的是個糊塗蟲,不識抬舉。大俠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小人給你賠罪,小人給你磕頭。”韓龍勃然大怒,喝道:“姓趙的,我算認識你了。這些年我瞎了眼睛,交上你這沒骨氣沒廉恥的朋友。”這趙威可能從來不知骨氣廉恥為何物。即便知道,也是在三兩杯酒下肚,胸脯拍得震天響之時。當此生死關頭,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磕頭如搗蒜,對韓龍的話恍如未聞。
天賜哭笑不得,將短匕扔在地上,踢他一腳,冷笑道:“起來吧!饒你一命。殺你污我的手。”趙威暗自歡喜,從地上爬起來,滿臉諂笑道:“大俠大人大量。小人永感大德,永感大德。”天賜冷冷道:“似你這等無恥小人,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在下殺起來也不會手軟。我是敬重你大哥的為人,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饒過你。要謝就謝你大哥吧。”趙威又羞又臊,無地自容,垂首無語。
天賜不再理他,回過身向韓龍一抱拳,説道:“韓兄,實在對不住。適才一時xìng急,下手沒留分寸。請韓兄多多擔待。”
韓龍好不慚愧,強撐起身子,説道:“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今rì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俠武功勝我百倍,在下輸得口服心服。”
趙威的阿諛奉承,天賜聽了只覺噁心。而聽到韓龍這個爽直漢子的幾句讚譽,心中卻十分受用。含笑道:“小弟高攀,稱你一聲韓大哥。韓大哥,恕小弟説句不中聽的話,你們今天的所作所為,實在有點不太仗義。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賺這一千兩的賞銀,不覺心中有愧嗎?”
韓龍羞得臉紅脖子粗,無言以對。天賜道:“小弟當韓大哥是朋友,直言不諱,希望韓大哥不要見怪。”從懷中摸出兩錠大金,雙手送上,説道:“韓大哥既然缺錢用,正好小弟手上寬裕,這兩錠金子就請拿去,不必見外。”
韓龍尷尬之極,這金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推辭道:“李兄弟,你拿我當朋友,我感激得很。這金子我卻萬萬不能收。我也並不是缺錢用,只為受了同伴的蠱惑,一時糊塗,悔之不及。賢弟送我銀錢,不如罵我一頓。”
這兩個人一個要給,一個不收,爭得面紅耳赤。一旁的趙威卻看得兩眼冒火,撲通跪倒在地,砰砰亂磕響頭,口中説道:“李大俠,您真是小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孃。小人感激涕零,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大俠的大恩大德。”
金鞭韓龍怒道:“這傢伙是個軟骨頭,李兄弟不要理他。”天賜卻於心不忍。臨危苟免,本是人之常情,苛責不得。殺人不過頭點地。看在韓龍的面子上,也該對他客氣些。上前一步,俯身相扶,説道:“趙兄請起,在下不敢當此大禮。”
突然,趙威雙目閃過一絲獰sè,手腕一翻,袖筒中伸出一把短匕,當胸猛刺。天賜身子已經俯下,胸口離短匕不過數寸,更料不到趙威會突然發難。閃避不及,短匕刺個正着。天賜胸口劇痛,怒不可遏,猛地一掌橫擊過去。趙威就勢躺倒,着地滾走直至數丈開外,一躍而起。只見天賜已經摔倒在地,匕首插在前胸,深可及柄。
趙威得意忘形,仰天大笑道:“小子,你也不看看太爺是何許人,豈是輕易向人下跪求饒的。別怨太爺心狠手辣,只怪你小子福薄命蹇,消受不起太爺大禮,白白賠上一條小命。”生恐天賜尚有餘息,拾起地上的短匕,就要上前補上幾刀。
目睹這一場變故,韓龍急怒交加,強撐起身子,大叫道:“二弟,你這是幹什麼?”趙威止步回身,笑道:“大哥,這小子身價是整整一千兩銀子,他身上的金銀一定更多。這回咱哥倆發大財了。”韓龍怒道:“呸!你這見利忘義的無恥小人。李兄弟好心饒你一命,你卻下毒手害他。有虧江湖道義,污了雙俠之名。我韓龍一向沒長眼睛,交了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朋友。你我十幾年結義之情,就此恩斷情絕。”
趙威一點也不生氣,笑吟吟走到韓龍身側,説道:“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傷了咱們兄弟的和氣。來!小弟扶大哥起來。”伸出右手去扶韓龍。韓龍怒道:“拿開你的髒手,我沒你這個兄弟。”趙威卻不收手,抓緊韓龍的上臂,左腕一翻,手中的短匕直刺韓龍後心。韓龍做夢也想不到結義兄弟會對他下毒手。就算他有所防範,此時渾身無力,也無法閃避。趙威這一刀奇快奇準,刺穿肋骨,直入心臟。韓龍悶哼一聲,撲倒在地,當即絕氣身亡。
趙威冷冷一笑,説道:“大哥,你不念咱兄弟之情,可別怪小弟不義。你如果把今天的事講出去,叫小弟以後如何做人。”俯下身去,從韓龍懷中摸出兩錠大金,在手中掂掂,心情好不舒暢,暗道:“那一千兩賞銀也可歸我一人所有了。”自覺這念頭有點不仗義。低下頭去看韓龍,想起他平rì相待之厚,不免心生愧意,低聲道:“大哥,你安心去吧。大嫂和侄兒侄女,小弟會代為照料。”
趙威強擠出幾滴眼淚,彷彿這樣已不再欠韓龍什麼。回過身又向茶棚望去。只見那兩個鄉農早就逃得無影無蹤,只有那賣茶的老者哆哆嗦嗦縮在牆角里發怔。剛才那一幕顯然沒能逃過他的眼睛。趙威暗道:“這老兒留不得。”心生毒念,又要上前殺人。
忽然,一隻大手從背後繞過,緊緊抓住他的咽喉。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這廝好生歹毒!”
趙威毛骨悚然,驚道:“你……,你沒死?”那冷冷的聲音道:“不錯,我沒死。你卻死定了!”
天賜剛才被趙威一刀刺入胸口,當時不及閃避,胸部向後急收,雖然仍被刺中,力道卻已經緩了。這些時rì天賜苦練玄天真氣,內力大有進境,生死關頭終於派上了大用。鋼刀入肉,抗力立生,肌肉收緊,將刀鋒逼歪。他胸部肌肉虯結,這一刀雖深,並未傷及內腑。中刀之後,他胸口劇痛難當,只當已經死了,仰身摔倒完全是出於本能的反應,片刻之後方知受傷不重。目睹趙威殺害結義兄長,他又驚又怒卻阻攔不及。見趙威又要傷及無辜,他再也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出手將趙威制住。
趙威方才沒有立即補上幾刀,現在後悔不及,哀求道:“大俠,饒了小人這一遭。小人再也不敢了。”
天賜冷笑道:“還會有下次嗎?方才一時不忍,沒有取你xìng命。料不到你恩將仇報,更有甚者,殺害結義兄長,天理難容。”趙威依舊哀號不止,只盼天賜會再饒他一次。天賜暗罵無恥,冷冷道:“看在韓大哥面上,我給你一個痛快。象你這路貨sè,該死一萬次。算你揀了個便宜。”一刀割斷趙威的咽喉,哀號聲嘎然而止。看着趙威的屍身仰面摔倒,頸中鮮血汩汩流出,天賜心中只覺無比痛快,並無半分憐憫之意。
走到韓龍的屍體前,天賜俯下身去。只見韓龍面如死灰,雙目兀自圓睜,似在怒視着茫茫蒼穹。天賜萬分傷痛,輕聲道:“韓大哥,你死不瞑目是不是?小弟已經為你報仇,你該閤眼了。”替韓龍輕輕合上雙目,心想:“他兄弟二人論武功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混混,坐井觀天,妄自尊大,自稱雙俠,説來十分好笑。但這韓龍今rì所言所行,實不愧一個俠字。武功高低,已經微不足道了。”又想:“那雙刀趙威算得上世間第一等歹毒之人,我今rì險些為他所害。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江湖鬼蜮,人心不可測。切不可對敵人心存慈念。”
想起趙威之言,韓龍家中似乎尚有妻子兒女。韓龍一死,她們如何過活?天賜從趙威的懷中翻出那兩錠大金,又取出幾張銀票,一道塞入韓龍懷中。他認為過一會兒縣裏的差役來察驗死者遺物,自然會將這些財物如數歸還死者家屬。卻沒想到這些財物一旦落入貪婪成xìng的差役之手,無異於羊入虎口,怎麼可能再送給旁人。
辦妥了這些事,天賜站起身,注目地上的韓龍,心中無限感慨,長嘆道:“韓大哥,咱們萍水相逢,你卻為小弟而死。恨小弟無能,不能為你收斂屍身,照顧家中妻小。大哥俠肝義膽,蒼天有眼,自會保佑大哥家小平安。”回頭看着茶棚中的老者,心中閃過一絲毒念,隨即又暗暗自責道:“李天賜,你這樣做與那禽獸不如的趙威又有什麼分別。拼着泄露行藏,也不能傷害一個無辜老者。”將鐵弓收入行囊,上馬離去。那老者兀自呆立在棚中,渾不知片刻之間兩次逃過殺身之禍。
天賜強忍胸口的疼痛,策馬疾馳,逃離是非之地。向南跑出數十里,到達棲霞山腳下,已經是酉末戌初時分,天sè漆黑。他循着燈火找到了一個破落的小山村。村中只有五七間茅屋,土坯的牆壁,茅草扎制的門窗,低矮殘破,看了真令人心酸。
天賜在一間茅屋前停住腳步,朗聲道:“屋裏有人嗎?過路人求宿,請主人行個方便。”只見這茅屋的草門用麻繩紮在門框上,所謂門框也只是一根七扭八歪的樹枝。天賜不由得想起書中所言“甕牖繩樞”四個字,暗道:“往rì我讀書至此,每每不解。若不是今rì親眼得見,焉知世上有此等貧苦之人。”心中酸楚難言,幾乎為之落淚。
門開了,一為老者當門而立,顫抖的聲音道:“小夥子,進來吧。你要求宿應該去縣城,或者去馬良集,怎麼跑到咱這窮山村來了。”
天賜栓好馬匹,跨進屋門,説道:“多謝老伯。小可心急趕路,錯過了宿站,中途又迷失了方向,誤打誤撞就闖到這裏來了。打擾老伯,心實不安。”
屋裏燃着一段松明。昏黃的火光之下,天賜看清這老者的面貌,心中又是一酸。只見他一頭蓬亂的頭髮,兩腮乾癟,雙目無神,容sè憔悴不堪。身上的衣服不知打了多少的補丁,又不知有多少天沒有洗過,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sè。一雙手黝黑如墨,五指屈曲,有如雞爪。身子佝僂着,乾咳不止。再看屋中的陳設,一方桌一長凳,別無它物。北首是一個土炕,炕上是兩條破爛的棉絮。灶台生着火,鐵鍋裏熱氣騰騰,大約是老者正在做晚飯。
老者乾咳兩聲,問道:“小夥子,累了吧?老漢正忙着呢,沒空招呼你。自己上炕歇着,不用客氣。”天賜道聲謝,坐在炕沿上,將包裹往上一扔,問道:“老丈貴姓?”老者一邊向灶中添柴,一邊答道:“我姓李,山野人沒什麼名字,村裏人都叫我李老六。”
天賜喜道:“李老伯,小可也姓李。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您老不見外就稱小可一聲侄兒好了。”李老六嘿嘿笑道:“老漢我可不敢高攀。咱們雖然同是姓李,可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我只是山裏的一個窮老漢,沒這個福分。”天賜一驚,説道:“李老伯,小可也是農家子弟。”李老六輕蔑地哼了一聲,説道:“老漢我雖然老眼昏花,可也不是瞎子。你那匹馬,那馬上的鞍具,哪個農家子弟買得起?再看你的臉,白白嫩嫩象個大姑娘。這雙手更不是幹粗活的樣子。哼!吃飽了沒事幹,跑到城外來鬼混,消遣老漢我。”
天賜大為慚愧。他自以為喬裝改扮之後便能躲過追蹤,不想改得不倫不類,連一個鄉野老者也騙不過。他長嘆一聲,説道:“並非小可有心欺騙老伯。實不相瞞,小可確實是出身富貴之門。可如今家破人亡,孤身流落在外。往rì的榮華富貴已是過眼雲煙,提起令人傷感。”
李老六有幾分恍然,上下打量天賜,很是同情,説道:“小夥子,別傷心。這年頭家破人亡的還少嗎?拿老漢我來説,半截入土的人了,臨死不還不知有沒有人給我送葬呢。”
天賜嘆道:“亂世難為人,是貧是富沒什麼兩樣。老伯,你家中還有什麼人嗎?”李老六苦苦一笑。説是笑,可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説道:“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本來還有一個兒子,家裏太窮,養不活他。今chūn出外謀生去了,這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也許是在外面過得快活,不想再回來。也許是混得不如意,沒臉回來。也許已經餓死在路邊,在也回不來了。”
天賜道:“小可一路過來,見田裏的莊稼還算茁壯。這一帶人丁又稀少,怎麼會連一個人也養活不起?”
李老六話題一開滔滔不絕,憤憤道:“老漢我有十來畝地,如果趕上好年成,打下十幾石糧食,養家餬口不成問題。可是架不住捐呀税呀,租呀賦呀,壓得你喘不過氣。如果僅僅是朝廷常例的捐税也就算了。每年還要翻出許多新花樣。生兒養女要收錢,婚喪嫁娶要收錢,就連老漢吃飯穿衣也要收錢,叫什麼灶口税制衣税,聽也沒聽説過。老漢我就這十幾石糧食,能榨出多少油水?養了皇帝養官吏,養了官吏還要養兵勇,養了兵勇還要養鄉里的差役豪霸,養人不算還要給朝廷養馬。老漢我連吃飯都吃不飽,拿什麼來養馬?”
李老六所説的養馬是指朝廷的馬政。朝廷養馬有官馬民馬之分。民馬就是將馬匹散於民間,或十户或五户負責養一匹,將來充做軍用。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捐税徭役。馬政與鹽政一樣,是朝廷命脈,沿襲已久,天賜深知其弊。聽這李老六親口道出苦經,他心中感慨萬千。想要安慰李老六幾句,卻不知從何説起。
李老六揭開熱氣騰騰的鐵鍋,端出一碗紅薯,又盛了一碗菜湯,説道:“小夥子,餓了吧?我這兒也沒什麼好東西,將就着吃些吧!”
只見碗中的紅薯只有三隻,比指頭也大不了多少,不夠李老六一人塞牙縫的。那菜湯清可見底,沒有半點油星。天賜暗暗叫苦,客氣道:“老伯,我不餓,您老自用吧!”李老六嘿嘿一笑,抓起一隻紅薯塞到天賜手裏,説道:“小夥子,別客氣。老漢我雖窮,一隻紅薯還請得起。”
天賜無法推託。這也許是他平生頭一回吃紅薯,細細品嚐,味道倒也香甜,三口兩口便吃完了。李老六又送上第二隻,天賜説什麼也不能再要了,説道:“謝謝老伯,小侄已經飽了,再喝碗湯就行了。”端起桌上的菜湯就喝。李老六咕噥道:“公子哥就是公子哥,飯吃得這樣少。也許只有雞鴨魚肉才合胃口。”抓起紅薯細嚼慢嚥,一口一口咂着菜湯,好似味道十分鮮美。
天賜湯一入口,忍不住暗暗皺眉。湯中野菜又苦又澀不用説,湯裏似乎沒有放鹽,淡而無味。他勉強將湯喝完,問道:“老伯,您這湯裏為什麼不放鹽?”李老六瞪眼道:“放鹽?你知這鹽有多稀罕?老漢我已經有一個多月不知鹽是什麼滋味了。”天賜詫道:“您有一個多月沒吃鹽?這怎麼可能?”李老六冷笑道:“要吃鹽也可以,拿糧食去換。一斤鹽要好幾鬥米。老漢我連飯都吃不飽,哪裏有糧食去換鹽?你出身大户人家,自然不明白咱窮人的苦處。”
天賜道:“老伯,據我所知,朝廷在各地鹽場都設有鹽運使,專門負責向各州縣運鹽。鹽曬制甚易,咱們山東自chūn秋年間便盛產海鹽。此地距鹽場路途又不算遙遠,怎麼鹽會如此昂貴?”
李老六道:“你不提這鹽運使還好,你一提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你以為這鹽運使是負責運鹽的嗎?錯了,這鹽運使是負責刮地皮的。每年朝廷要收多少鹽税?又有哪個鹽運使不大肆搜刮?千里為官只為財。海鹽從鹽場運到這裏不知要經過多少層盤剝,每個經手的官吏都要中飽私囊。在加上各地鹽商大户屯積居奇,大發橫財。這些錢從哪裏來?還不是出在我們這些窮苦人身上。”
天賜啞口無言,半晌方道:“老伯知道的不少嗎?”李老六道:“這些事老漢我本來不知道,是鄰村的劉老三説的。他常在外面跑,見過世面,懂得也多。比不得老漢我,被人榨乾了骨髓,還不知是誰榨的。聽説劉老三還參加了一個什麼幫會,現在神氣得很,連地方上的里正鄉紳也不買賬。捐税徭役自然全免了。”
天賜道:“好傢伙!什麼幫會居然敢同官府作對?”李老六道:“咱們這兒幫會多如牛毛。反正是大家結成一夥,抗拒官府的欺壓。管他什麼名目。”天賜問道:“這些幫會都是幹什麼的?難道官府就不加過問嗎?”李老六道:“這些幫會小的結夥抗捐抗税,鬧大了就拉到山裏落草。小的官府管不勝管,大的官府想管也管不了。”長嘆一聲,又道:“可是家業太大難免良莠不齊。一些人借幫會的勢力無惡不作,jiānyin搶掠,橫行鄉里,勾結官府,欺壓百姓。到頭來苦的還是咱們這些無財無勢的窮漢子。”
天賜大起同情之心,暗道:“苛政猛於虎。朝廷視天下百姓如草芥,喪盡民心,怨情洶洶,天下喪亂並非無因。新皇如果不知存恤,聽之任之,長此以往,難保不生大亂,禍及其身。”又想:“他聽信讒言,害得父親含冤而死,害得我淪落天涯,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我為什麼還要替他擔心?”
當天夜裏天賜與李老六一同在土炕上過夜,兩條薄薄的棉絮李老六偏偏要讓一條給天賜。他偌大的年紀,怎耐得住深秋的夜涼?天賜力辭不受。李老六裹着棉絮哆哆嗦嗦睡去了。天賜起身打坐練功直至夜深。
翌rì天賜起身告辭,取出二十兩紋銀相贈。不料這李老六人窮志不短,堅決不收,説道:“老漢我天生的窮命,你這二十兩銀子救得了我一年兩年,救不了我一生一世。孩子,還是收起來吧!你出身富貴之家,不知世事的艱辛,有錢時大手大腳,沒錢時就知道苦處了。你出門在外,時時少不得銀錢。老漢我在本鄉本土,怎麼都好混。”
天賜只得作罷,離開這貧窮的小山村。他心中百念雜陳,暗道:“天下窮苦人何止千千萬萬,我縱然散盡金銀能救幾個。世上不平事數不勝數,我縱有三頭六臂又能管得了幾樁?李天賜啊李天賜,你一定要記住,不能憑金銀救一人兩人,要憑胸中所學救天下人。”
天賜順着山間小路向南疾行,翻過棲霞山,直奔大河岸邊。他畏懼官兵盤查,不敢從官渡過河,沿着大堤向西行,盼望能找到一隻民船。昨rì的經驗告訴他,這一身裝束十分扎眼,很容易被人識破。何況他身上沒有路引,過河時查驗路引這一關他就過不去。
此時的河水,大汛已過,水面寬不過一二十丈。岸邊露出一大片淤泥,那是大汛時從上游卷帶下來的泥沙,沉積在此。人馬走到上面必然會陷下去,附近自然不會有船隻。天賜遠遠地沿河堤而行。走出幾里路,只見前面橫着一道水灣,不知為何無淤泥沉積,河水直抵堤下。岸邊泊着一葉小舟,上邊躺着一個粗壯漢子,臉上遮了一頂大草帽,正在假寐。
天賜大喜,叫道:“船家,能否行個方便?”那漢子懶洋洋地摘下草帽,坐起身抬頭望着堤上,問道:“朋友是要過河嗎?為什麼不走官渡?”只見這漢子神情剽悍,一部絡腮鬍子根根似戟,臉膛被太陽曬做了古銅sè。身着粗布褲褂,褲腳挽到膝上,前襟敞開,露出黑毿毿的胸毛,不懼深秋的寒冷。天賜知他必是常年在此cāo舟,風吹雨打練就了一付健壯的體格,也不以為異。説道:“官渡人太多,在下不耐久等。請船家渡在下過河,需多少船資儘管開口。”
船家斜眼打量天賜,又掃視他身後的烏騅馬,眼珠一轉,説道:“咱們這兒的規矩,渡一人過河要十兩銀子。這匹馬如果也要過河,還要再付十兩銀子。”
天賜吃了一驚。二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尋常農家勞作一輩子也未必能賺到二十兩銀子。這船家獅子大開口,天賜初入江湖,也明白他是在訛人。微微一笑,問道:“這是誰定的規矩?太狠了吧?”
那船家冷笑道:“這是我定的規矩,二十兩足sè紋銀,一個銅錢也不能少。你如果嫌太狠,向西十里便是官渡,在官渡渡河一人一馬要不了一兩銀子。嘿嘿!只怕你不敢去。”
這船家眼睛好毒,大約是看破了天賜的身份,漫天要價,不怕他不給。想來他常年cāo此營生,專掙黑錢。天賜有求於人,這錢不付也得付,説道:“船家,咱們講定了。二十兩銀子,一文也不會少給你。快渡我過河。”
船家古古怪怪地一笑,説道:“上船吧!”天賜牽馬下堤,躍上小船,腳下重了些,震得小船搖晃不止。船家驚叫道:“當心!不要命了嗎?如果搭船的客人都象你這般冒失,早晚要掉在河裏。你淹死不要緊,豈不連累於我。”
天賜心中忿忿,暗罵狗頭無理,轉過臉不去理他。卻不料那船家並不cāo舟離岸,笑嘻嘻道:“咱們這裏還有一個規矩。先付一半的船資,過河後再付另一半。十兩銀子先行交付。”大手一攤,伸到天賜眼前。
又是規矩,這傢伙自定的規矩還真不少。天賜大為光火,冷冷道:“你是怕我付不起船錢嗎?”摸出一錠大銀,隨手拋了過去。那船家一把攫過。見這錠銀子成sè十足,十兩隻多不少,他心中大喜,言辭也客氣了許多,説道:“這叫做先小人後君子。規矩壞不得,並非看不起尊駕。”眼光不住向天賜的懷中瞟去,微露貪婪之sè,旋即隱去,cāo舟啓行。
天賜坐在船頭,那船家在後梢搖槳,中間隔着天賜的烏騅馬。船家cāo舟之技十分高明,小船衝開濁黃的河水,箭一般駛離了河岸,轉眼間便到了河zhōngyāng。船家忽然扔下手中木槳,雙手叉腰,仰天大笑。
天賜驚疑莫名,問道:“船家,你笑什麼?”那船家笑勝更狂,説道:“你這小子生得人模人樣,不料卻是隻呆鳥。”從船板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橫在手中,喝道:“太爺今天剛發利市,索xìng大發慈悲,留下金銀,賞你個全屍。”
天賜恍然大悟,暗自好笑,忖道:“我看這傢伙賊眉鼠眼,不象什麼好路數,原來是個水賊。太歲頭上動土,可笑可笑!”本yù上前將他擒下,轉念又一想:“這狗頭水xìng一定不弱,而我見了水就頭大,搞不好要吃虧。還是把他騙到身邊來十拿九穩。”當下故作驚慌之態,問道:“船家,你要幹什麼?”
那船家好似貓戲老鼠,心中十分快意,嘲笑道:“呆鳥!太爺要請你吃板刀麪。你如果覺得不合胃口,下餃子也成。快説選哪一樣,太爺給你個痛快。”天賜結結巴巴道:“什麼叫板刀面?什麼叫下餃子?我肚子不餓,什麼都不要吃。”那船家邪笑道:“吃不吃由不得你。太爺就讓你做個明白鬼。下餃子便是不等太爺親自動手,你自己痛痛快快跳到水裏去喂王八。板刀面便是讓太爺費事,賞你一刀。説!你要選哪一樣?”
他這付嘴臉活脱脱一個攔江行劫的船夥兒張橫,天賜只覺十分有趣,索xìng繼續裝下去,驚道:“原來你是強盜!”船家笑道:“呆鳥,你才明白呀!快快將金銀留下,自己跳下河去,省得太爺費事。”
天賜見他始終不肯過來,一時奈何他不得。心中一急,驚慌的表情更為神似,胡亂叫道:“好漢,大英雄,金子銀子全給你,饒我一命。”船家大為不耐,冷笑道:“呆鳥,你是要太爺親自動手嗎?”身子縱起,躍過立在船zhōngyāng的烏騅馬,輕飄飄落在船頭,一把揪住天賜的衣領,掄起鋼刀就向後頸砍去,口中叫道:“呆鳥,你去死吧!”
天賜正是等待這個機會,抬手急抓船家持刀的右腕。船家絲毫未加提防。就算他有所準備,這一招快似閃電,他想躲也躲不開,當即被抓個正着。天賜手上用勁,扣緊他的脈門。船家如何當得起天賜的神力,手一鬆鋼刀落在船板上。天賜依舊端坐船頭,並不起身,抬腳橫掃船家的膝彎。船家撲通一聲跪倒,才待躍起再鬥,天賜已經cāo起鋼刀架在他頸後,喝道:“動一動要你的命!”
這幾招手法兔起鶻落,快捷異常。那船家尚未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就已經被制住。他驚駭之餘,心中忿忿不平,叫道:“你使jiān,你暗算傷人!你算哪門子英雄好漢?”天賜喝道:“你欺凌弱小,濫殺無辜,又算是哪門子英雄好漢?”手中鋼刀一緊,船家後頸吃痛,又矮下身去。天賜冷笑道:“不讓你見識見識真功夫,也許你猶有不服。”隨手抓起一快寸餘厚的船板,指上**,只聽咔嚓一聲,船板被他一把抓裂。
船家目瞪口呆,翹舌難下,心悦誠服,大為泄氣。這船板質地堅硬,他便是用斧子劈也要費些力氣。天賜的武功勝他太多了。
天賜微微一笑,問道:“船家,這功夫如何?”船家心裏佩服嘴上卻不肯承認,大叫道:“什麼狗屁功夫,老子見得多了。你要殺便殺,何必羅嗦個沒完。”
天賜臉sè一沉,喝問道:“你在此撐了多少年船?害了多少客人的xìng命?從實講來。”船家自知難逃一死,索xìng強硬到底,説道:“不錯,老子在此做了三年買賣,xìng命也害過幾十條。今天死在你手裏,不算冤枉。下手吧!”
天賜冷笑道:“視死如歸,象一條好漢,骨子裏卻是十足的孬種。專門欺凌手無寸鐵的旅客,搶掠升斗小民的血汗錢,你不覺臉紅嗎?念你是七尺漢子,父母生養你不容易,我留條活路給你走。立個毒誓今後不再劫掠旅客,行兇害人,我就饒你一條小命。”
那船家環眼一翻,叫道:“想讓老子立誓,休想!老子買賣做得紅火,rì子過得逍遙,殺幾個人算個屁!不幹這營生,衣食從哪裏來,喝西北風嗎?”
世上竟有此等玩劣之輩,濫殺無辜,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真是不可救藥。天賜勃然大怒,跳起來一腳將他踢翻在地,罵道:“你這狗頭,竟敢在太爺面前自稱老子,你他媽的是誰的老子?”船家心中驚懼,聽天賜話中之意,似乎尚有活路,心存僥倖之念,不敢再頂撞,垂首不語。天賜怒氣稍平,説道:“你這廝身強力壯,幹什麼營生不能養家餬口,偏偏要做這傷天害理的勾當。一定是你好吃懶做,不求上進,辜負了父母遺下的大好身軀,白練了一身好武藝。你以殺人為樂,為什麼不能替被殺者想一想,為什麼不能替被殺者的父母妻兒想一想。你這廝死有餘辜,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看你尚有悔過之心,我暫且饒你一命。老老實實搖船過河,不許中途弄鬼。”
天賜以己度人,自以為一翻大道理已將船家説動,他低頭不語便是心生愧意。何況他自己不通水xìng,也不會cāo舟,還要船家搖船過河。於是大發慈悲繞過船家。那船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過望,説道:“大丈夫一言即出,駟馬難追。拿開你的刀,我渡你過河便是。只盼你不要説了不算。”天賜大笑道:“在下一諾千金,決不害你。”收回手中鋼刀,卻仍站在船家身邊,寸步不離,以防他弄鬼。
船家cāo槳搖舟,小船順流而下,直向對岸駛去。他自知武功相去太遠,不敢妄生異念。小船很快便到達了南岸。船家用長篙撐住船。天賜牽馬上岸,回身道:“船家,記住我的話,切莫再行兇害人。下次再讓我遇上,決不輕饒。”船家長篙一撐,小船箭也似地駛出十餘丈開外。離岸已遠,船家大放寬心,將小船往河中一橫,大笑道:“朋友,多謝你手下留情。老子記下了。”
天賜忽道:“船家,且住!”那船家笑道:“朋友,你現在後悔已經遲了。”天賜道:“你渡我過河,講定的船錢不能短少。這是十兩銀子,接住了。”摸出一錠大銀,遠遠地拋過去。
船家接住銀錠,微微動容,挑起大指讚道:“好氣度,好風範!不過佩服歸佩服,這筆賬不能不算。有種就在這裏等着,過一會兒自有人來收拾你。”
天賜連rì未逢高人,每次動手都輕鬆取勝,未免小視了天下英雄,大笑道:“你便是請來幫手,在下又有何懼。我就此南行,無暇久候。你如果不服氣,帶人追來便是。”船家叫聲好,搖船如飛而去。天賜認定船家武功平常,他的朋友多半也是不入流的貨sè,絲毫也不放在心上。上馬啓程,很快便將這一場糾紛丟在腦後。
順着河岸西行,找到一條崎嶇的小路。這條路路年久失修,復經洪水沖刷,泥濘難行。一路向南,數十里不見人煙,偶爾有幾間殘破的土屋,卻早已經沒有人居住。舉目四望,田地荒蕪,沉積着洪水氾濫時帶下的泥沙,不見草木莊稼,不見飛禽走獸。狂風吹過,黃沙鋪天蓋地而來,打到臉上隱隱生痛。
此地屬歸德府管轄。府治商邱古稱亳,是古商國的發祥之地,曾為當時的都城。商湯以五百里之國王於天下,可見當年此地必十分富庶。宋時此地為應天府,西臨東京汴梁,也是繁華之地。誰能想到,千載之下,滄海桑田,竟荒涼破敗至斯。
天賜心中悽然,喃喃念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首詩是周大夫見宗周之墟,感懷故國之亡而作。天賜向rì讀此詩時,尚不能完全明瞭作者的心境。如今目睹滄桑之變,念及身世遭遇,心有所感,激起共鳴,終於體會到作者的苦心。那不是傷感,也不是悽楚,而是一副悲天憫人的志士襟懷。
中午時分,紅rì當頭,仍然見不到人家。天賜強忍飢渴繼續趕路。曠野一望無際,沒有樹蔭可以遮蔽陽光,一人一馬頂烈rì而行,赤熱難熬。
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回頭看去,只見遠處塵沙滾滾,幾匹快馬如飛而來。幾人齊聲大叫道:“站住,站住!”又有一人叫道:“朋友,留步!”相距雖遠,這聲音聽來卻似在耳邊。天賜暗暗心驚:“此人好深湛的內功!”
轉瞬間那幾匹馬已經馳到近前,馬上騎者均是勁裝帶劍的彪形大漢,今晨在河邊遇到的船家赫然也在其中。為首那人空手未攜兵刃,四十餘歲年紀,中等身材,筋骨粗壯,太陽**高高隆起,雙目炯炯放光,大約就是剛才發話之人。
天賜抱拳道:“幾位老兄有何指教?”為首那人抱拳還禮,説道:“在下連四海,朋友們送了一個匪號神拳太保。這幾位都是我身邊的兄弟。請教朋友貴姓高名。”天賜道:“在下姓李,初入江湖,尚無名號。”
連四海緊繃的面孔略見鬆緩,點手叫過那位船家,説道:“這位是我手下的兄弟。今天早晨與朋友結下樑子。在下特來問個清楚。”那船家傲然道:“在下大河幫弟子飛魚江濤。”連四海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似是怪他多嘴多舌,泄露了海底。隨即又恢復他那毫無表情的冷麪孔,向天賜道:“江兄弟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朋友。承蒙朋友教訓,在下感激不盡。”
天賜心中一喜,暗道:“原來是來賠禮的。”説道:“連兄客氣,實不敢當。在下對這位江朋友多有得罪,請諸位海涵。”
連四海忽然臉sè一沉,冷冷道:“朋友何必前倨後恭。我大河幫弟子有了過錯,自有幫主舵主管束,容不得外人欺侮。在下特來討個公道。”
天賜暗暗皺眉,心道:“江湖人講話轉彎抹角,難懂得很。説來説去還是要動手報復。”雖知連四海武功必然甚是高強,卻並不畏懼,説道:“有幸得會江湖高人,在下求之不得。”翻身下馬,向連四海一抱拳,説道:“請連兄賜教。”
連四海正yù出手,身後早閃出一名大漢,説道:“舵主,殺雞焉用宰牛刀。讓屬下收拾這小子。”連四海自恃身份,正好順水推舟,説道:“這小子武功不弱,不可輕敵。”那大漢道:“舵主請放寬心,屬下理會得。”抽出肋下分水蛾眉刺,躍到天賜身前,説道:“在下分水獸馬五。朋友請亮兵刃。”
天賜哪裏把他放在心上,微微一笑道:“在下未攜兵刃,就空手與馬朋友走幾招。”分水獸馬五冷笑道:“咱不佔你這個便宜。”將蛾眉刺插回腰間,拉開架式,喝聲看招,身體象一張拉滿的強弓,突然騰躍而起,步走蛇形,招招近逼。他牢記連四海的囑咐,不敢輕敵,出手雖猛卻全是虛招。
天賜對這些花架子視如無睹,昂然直進,一招黑虎掏心,當胸猛擊,拳風虎虎,氣勢如山。馬五橫臂格檔,卻怎能敵得過天賜的神力。這一拳正擊在馬五左肩上,一條長大的身軀凌空飛起,直摔在丈餘開外,當即昏死。眾大漢搶步上前,只見馬五面如死灰,嘴角流血,肩骨盡被擊碎。
連四海又驚又怒,yīn森森道:“朋友好毒辣的手段。彼此無怨無仇,居然下此重手。”
一時收手不及傷了馬五,天賜心中正自懊悔。可是聽連四海語氣不善,他便不肯就此低頭,冷笑道:“連大俠此言差矣。如果彼此無怨無仇,連大俠又何必找上在下。雙方動手相搏,生死決於俄頃。在下功力不足,為求自保,下手略重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我動手過招,連大俠僥倖得佔上風,肯為在下留個餘地嗎?”
連四海怒道:“小輩,死到臨頭,尚敢胡言亂言。我連四海不善言辭,説不過你。咱們拳頭上講理。”他心中雖然憤怒,卻仍顧及身份,不先向一個年輕後輩出招。傲然而立,腳下不丁不八,雙手下垂,並不拉開架式,單看這氣勢便與江濤馬五大為不同。
天賜不敢輕視,道聲得罪,搶步上前,仍是那招黑虎掏心,直取連四海前胸,勁道卻又加了幾分。天賜一向不喜歡太繁複的招法,對黑虎掏心這一類簡潔明瞭,快刀斬亂麻的招式卻十分偏愛。況且他一身神力,少有敵手,將此招重複使出旨在速戰速決,決無輕視之意。卻沒想到已經有失江湖禮數,令連四海大為難堪。
連四海暗罵:“小子無禮!”心存教訓之念,也用上八成的力道,同樣的一招黑虎掏心迎頭擊去。連四海既然號稱神拳太保,拳上的力道自然非同小可。兩拳相撞,嘭然大震,天賜與連四海各自彈出丈餘開外,一個搖手咧嘴,一個抱臂齜牙,都沒有佔到便宜。
論力量天賜勝過連四海多多,論技巧連四海卻遠在天賜之上,這道理連四海明白,天賜也明白。兩人再度交手,天賜施出平生絕技全力搶攻,連四海避實擊虛只管遊鬥。只見一個兇猛如虎,雷霆萬鈞,氣勢懾人。一個靈巧似猿,招法綿密,含蓄yīn沉。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大河幫眾人只練了幾手三腳貓的武功,一知半解,暗暗代連四海捏把汗,均想:“舵主武功之高,在幫中屈指可數,怎麼會讓這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夥子鬥得如此狼狽。”
天賜卻有苦難言。他兇猛的拳招被連四海一一化解於無形,似乎毫不費力。對方無論內力修為還是臨敵經驗都比他高明,虛攔真躲,以逸待勞,引誘他全力出擊。這樣纏鬥下去豈不被活活累死。幾十招過後天賜逐漸穩住心神,打消速戰速決的念頭。招法忽變,身形飄忽,快如鬼魅,拳招變幻,虛實難測。用的正是神仙散手中的絕學。
天賜這一變招大出連四海預料,玄妙的招式配上千鈞神力,如虎添翼。連四海遮攔不及,手忙腳亂,猛擊一拳逼退天賜,閃身躍出,叫道:“朋友,且住!”
天賜收手不攻,問道:“連大俠不想比了嗎?在下也有此意。一點小過節何必斤斤計較。就算平手,大家不傷和氣。”
連四海那張冷冰冰的面孔此時居然有了一絲笑容,説道:“朋友的拳路在下十分眼熟。請問朋友與醉果老張大俠如何稱呼?”
天賜暗道:“這傢伙眼力不弱,居然能認出我的師門淵源。師父説本門武功名聲如何如何響亮,看來沒有吹牛。抬出師門壓人,不是君子所為。我實話實説豈不要嚇壞這傢伙,還是瞞住為好。”説道:“連大俠是打架還是攀親,問得這般詳盡?如果打架就快上,如果不想打架,恕在下失陪。”
連四海居然一點也不生氣,説道:“朋友的拳路與張大俠的絕學醉八仙如出一轍,不能不問個清楚。在下與張大俠曾有過一面之緣,承蒙他老人家高看,折節下交,稱在下一聲連老弟。朋友如果與張大俠有淵源,看在他老人家的金面,咱們不論有多大的過節都可以揭過。”
醉果老張清泉在武林中出名的難纏,他連四海縱有三頭六臂也不敢招惹。天賜與張清泉同出於醉仙門下,拳路自然十分相象。連四海久在江湖,見多識廣,一眼便認出了。他心有所忌,不敢得罪,馬上換了一付面孔,前後判若兩人。天賜好生齒冷,年輕人修養差,心中不愉便形之於sè訴之於口,譏道:“在下初出茅廬,不識江湖高人。與張大俠素未謀面,更無淵源可言。連大俠不必顧忌他尋釁報復,只管出手好了。”
泥菩薩也有三分土xìng。讓天賜如此譏諷,連四海勃然大怒,再也顧不得什麼淵源不淵源,身份不身份,yīn森森道:“小輩,你既然不領情,就算我連某人多此一問。”縱身而上,雙掌如刀,猛劈天賜。兩人拳來腿往,又戰在一處。
這一回情勢大不相同。連四海惱天賜出言無狀,運足十成的功力,拳掌如狂風暴雨般攻來,暗勁洶湧,綿綿不絕。天賜的神仙散手初學乍練,本就不很純熟。玄天真氣也只練了一月有餘,雖得蘭若相助,功力仍淺。僅憑一身蠻力,如何能鬥得過連四海這等內功高手。初時天賜仗着靈巧的身法勉強支撐。鬥過十數招,連四海拳招上的暗勁越來越強,象一張無形的網緊緊罩住天賜,令他縛手縛腳,空有神力無處施展,胸口傷處隱隱作痛,招法漸趨呆滯。
連四海越戰越勇,天賜越戰越心寒。只見漫天掌影,無從招架,一個不小心,被連四海一掌實實擊在肩頭。這一掌運足內力,天賜的護身真氣幾被擊散,半身麻木,空門大露。連四海得勢不饒人,身形倏然轉到天賜的背後,又是重重的掌。天賜俯身撲倒,口吐鮮血,當即昏死過去。
連四海在眾兄弟面前大出風頭,自是萬分得意,大笑道:“臭小子,這兩掌滋味如何?弟兄們,上去補他一刀,給馬老五報仇。”
眾大漢鬨然叫好,鋼刀齊出,就要上擁上去動手。忽聽飛魚江濤叫道:“且慢!”眾大漢聞聲止步,詫異地望過去。江濤走到連四海身前,説道:“舵主,這小子口出不遜,冒犯您老,砍他一百刀也不為過。不過舵主已將他打成半死,也算教訓過了。饒他一命算了。”
連四海冷冷注視着江濤,説道:“求本舵主討回顏面的是你,阻止本舵主動手的也是你。你到底向着哪一方?”
聽他語氣不善,江濤心中忐忑,壯着膽子道:“回舵主,這姓李的很夠朋友。今早上他放了屬下一馬,屬下不能不有所補報。面子歸面子,道義歸道義。咱們已經討回了顏面,再下毒手害他xìng命,未免有點不夠義氣。”
連四海臉sè稍霽,説道:“為人理應恩怨分明,江湖義氣不能不講。看在江兄弟的面子上,暫且饒他一次。”
江濤大喜,對這位頂頭上司又是感激又是佩服,由衷道:“舵主大人大量,屬下萬分敬仰。”眾大漢也隨聲附合,阿諛之辭不絕於耳。他們如何曉得連四海心中的盤算。這姓李的小子來歷不明,如果真與醉果老張清泉有淵源,一刀殺了豈不要惹下彌天大禍。那張清泉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別説他連四海敵不過,就算幫主也未必能行。這姓李的不妨先查明身份,如果與醉果老無關再下手也不遲。
連四海揮手打斷眾大漢的阿諛,説道:“江濤,打開他的包裹,翻出路引看看,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聖。”江濤遲疑道:“舵主,他只怕沒有路引。”連四海問道:“你怎麼知道?”江濤道:“今早晨他不從官渡渡河,寧可花二十兩銀子也要乘屬下的私船。屬下推斷他一定沒有路引。畏懼官兵盤查。而且這小子的裝束也有點不倫不類。”
連四海點頭道:“不錯,這小子可能是個逃犯。這身裝束明眼人一看就是假扮的。他沒有路引無妨,拿包裹來查一查,總能找出些蛛絲馬跡。”
江濤將天賜的烏騅馬牽過來,將鞍後的包裹一一打開。裏面不外乎是一些衣物銀兩,只有一副弓箭十分惹眼。那張弓通體烏黑,似金非金,似鐵非鐵,不知是何物製成。江濤將弓箭呈與連四海,説道:“舵主,這好像是一張寶弓,箭枝居然是鐵製的,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連四海接過弓箭仔細端詳,説道:“不錯,此弓絕非凡品,沒有千斤神力休想動它分毫。尋常強弓不可能shè得動鐵箭,這張功就可以。待本座試給你們看看。”有心在下屬面前顯顯本領,左手握弓背,右手緊扣弓弦,這一拉之下果然應了他那句話:休想動它分毫。連四海又羞又急,使盡平手之力,憋得麪皮紫紅,雙目怒突,這張弓卻只被拉開了一分半分,迅即恢復原狀。
眾幫徒面面相覷,大為泄氣。一人道:“這張弓果然是件寶物。咱們舵主都拉不開,天下只怕沒人能用它。姓李的多半是拿來做個擺設壯膽子,憑他也配用?重寶利器,唯有德者居之。此弓終於為舵主所獲,莫非天意。”
連四海正在懊悔不該貿然出手,大失顏面。一聽這話立即找到了台階,心裏大為舒坦,説道:“不錯,本座雙臂有千斤之力,尋常弓箭不在話下。這張弓卻是件神品,沒有兩三千斤的力量只怕不成。咱們武林中人練的是上乘武功,講的是以巧勝力,這等蠻力要來何用。”眾大漢紛紛點頭,口稱有理,心中卻不以為然。
連四海點手叫過兩人,吩咐道:“你們兩個出去打聽打聽,這姓李的是何來路。快去快回。”兩大漢應聲上馬馳去。連四海又道:“江濤,帶上這小子,咱們回去。”江濤從地上抱起昏迷不醒的天賜,隨眾人飛馬離去。
就在眾人去後不久,沿着塵沙飛揚的土路,又有一頭小毛驢由北而南蹣跚而來。驢背上是一個醉態可掬的小老頭,腰間懸着一個油光可鑑的大葫蘆,依依呀呀哼着小曲。行到片刻前眾人打鬥之處,小老頭神光一閃,喝道:“哪個不開眼的小賊,鬼鬼祟祟,躲在一旁偷窺?惹惱你家孫爺爺,當心狗腿。”
不遠處的一座沙丘之後應聲躍出一道灰影,幾個起落便縱到小老頭面前,纖塵不驚,落地無聲,好俊的輕功!只見此人是個鳩形鵠面的老者,一襲青衫千瘡百孔,卻洗得乾乾淨淨。左手持一條齊人高的鐵枴,兩條腿一長一短,居然是個瘸子。這老者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説道:“小侄李伯年參見醉仙孫老前輩。”
孫老頭心中着實受用,迷起小眼睛,説道:“原來是你小子。咱爺倆好像有年頭沒見了。”李伯年笑道:“小侄已經有十幾年未睹您老仙顏了。”
孫老頭上下打量李伯年,説道:“雖説多年不見,你小子可一點沒變。一定過得不太如意,連一件象樣的衣服也沒混上,仍是一付寒酸相。”
李伯年笑道:“小侄雖沒混上一件象樣的衣服,卻混到了一個響亮之極的名號。這十幾年不算白過。”
孫老頭笑道:“不錯,我老人家才出江湖沒幾天,就被李伯年三個字震聾了耳朵。聽説你同清泉那小子,還有幾個什麼貓三狗四的娃兒並稱江南八仙,可有此事?”這孫老頭真能倚老賣老,江南八仙在武林算得上屈指可數的前輩高人,年紀都已不小,卻被他稱為娃兒。
李伯年道:“您老消息夠靈通的,有這回事。小侄人稱恨地不平鐵枴李,忝為八仙之首。張賢弟便算是張果老。”孫老頭挑起大指讚道:“了不起!”李伯年忙謙虛道:“比起您老自然差得太遠。事實上咱們八人沒什麼交情。只因姓氏與傳説中的八仙巧合,武林朋友抬愛,將咱們八個拼湊在一起,圖個有趣。決不敢掠您老之美。”
孫老頭笑道:“這個仙字並非我老人家獨家專有。阿貓阿狗妄稱神仙又算不上什麼稀罕事,我老人家管得着嗎?難得你姓李,又是個瘸子,鐵枴李這名號再恰當不過了。以後我老人家也要叫你一聲鐵枴李,以示尊敬。”
李伯年忙道:“小侄不敢褻瀆前輩仙人。您老還是稱小侄李瘸子好了。”心道:“你只要不稱我小子,叫什麼都行。”又想:“有其師必有其徒。張賢弟不但行貌舉止與其師十分相象,就連脾氣稟xìng也學了個十足。詼諧成xìng,不拘小節,嘻笑怒罵,沒半分正經。”
孫老頭道:“我説李瘸子,你放着正事不幹,躲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麼?”李伯年笑道:“小侄在此看戲。”孫老頭奇道:“看戲?這鬼地方也有戲看?”李伯年笑道:“怎麼沒有。剛才有一夥人在此打鬥,小侄看得入神,忘了正事。後來遠遠地望見您老過來,小侄就等在這裏沒走。”
孫老頭恍然道:“原來是看人打架,我老人家還當真有人在此做戲。能讓你李瘸子看得入神,那夥人一定是武林中少見的高人。能不能講給我老人家聽聽?”
李伯年道:“只是幾個不入流的小腳sè。有一個神拳太保連四海勉強算得上三流,其餘都不值一提。講出來有污您老人家尊耳。”孫老頭佯怒道:“你小子越活越沒出息,幾手三腳貓的武功,有什麼好看的?”李伯年道:“好看,好看!其中有一個姓李的小子,使出幾招手法,真叫神奇。”邊説邊隨手比劃出來。
孫老頭驚咦出聲,問道:“這可是我老人家的看家本領,那小子怎麼會使?”忽然。臉sè一緊,又問道:“你説的那姓李的小子是何模樣?後來怎樣了?”李伯年道:“年小子生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只可惜武功太差,是個繡花枕頭。當然敵不過連四海那一夥人,後來就被他們擒去了。”
孫老頭勃然大怒,指着李伯年的鼻子大罵道:“放屁!好臭的屁!你居然説我老人家的寶貝徒弟是繡花枕頭。你見見死不救,行的什麼俠,仗的什麼義?你的良心給狗吃了?”
李伯年瞠目結舌,悔之無及,忙賠笑道:“您老請息雷霆之怒。小侄實在不知。如果知道李兄弟是您老高徒,小侄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出手相救。”
孫老頭怒道:“還敢狡辯!你剛才見過他的武功,會猜不出他的來歷?鬼才相信。”李伯年辯解道:“冤枉,冤枉!小侄實在想不到您老教出的徒弟會這麼差勁,還當他是偷學的。”孫老頭大罵道:“放屁!我老人家的徒兒不會比任何人差。實話告訴你,這小子拜師還沒幾天,我老人家只教了他一夜的功夫。如果三年五載練下來,還怕不強過你們幾個蠢材。江南八仙又算個屁!”
李伯年叫苦不迭,做出一付恍然大悟的神sè,説道:“怪不得,只練了幾天的功夫就能有這般成就,實是不易。説來還是您老教導有方。”
得李伯年幾句恭維,孫老頭怒火稍平,説道:“這小子是我老人家的徒弟也就罷了。説出他的來歷,嚇你個半死。”李伯年問道:“李兄弟是何來歷?”孫老頭冷笑道:“他就是前幾天被jiān臣害死的大忠臣李明輔大人之子。嘿嘿!你李瘸子見忠臣之後遇難,不但不出手相救,還在這裏冷嘲熱諷,大講風涼話。將來傳揚開去,看你怎麼做人。俠義道朋友問及此事,你又如何交待?”
李伯年驚得汗流浹背,啞口無言。孫老頭見他這付呆相,忍不住又冒出一股邪火,罵道:“我那寶貝徒兒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老人家一定打斷你的狗腿。”轉念一想卻又失笑道:“不妥,這法子不妥。打斷你的腿我老人家可沒什麼便宜好賺。何況你只有一條好腿,打斷就沒法走路了。還是着落在你身上,賠還我老人家一個徒弟。”
李伯年被孫老頭攪得頭暈腦脹,好半天才理出頭緒,賠笑道:“小侄無兒無女,這徒弟實在賠不出。如果馬上娶妻生子,只怕您老人家等不及。小侄另一個主意,不知您老肯聽否?”孫老頭道:“什麼主意?快説快説。如果中用我老人家便饒你這一遭。”李伯年道:“剛才聽那姓連的語氣,似乎也猜出李兄弟與張賢弟有些淵源,不敢貿然從事。您老如果肯留下幾句話,畫上獨門標記,讓小侄替您老送去。就憑您老的鼎鼎大名,小侄敢擔保姓連的不但不敢為難李兄弟,還要將他待如上賓。小侄這主意如何?”
孫老頭喜道:“好主意,快拿紙筆來。”李伯年道:“荒郊野外,哪來的紙筆?您老不必心急,小侄先陪您老到縣城去。那姓連的老巢在何處,小侄還要打聽打聽。”孫老頭大笑道:“不錯,咱爺倆多年不見,一定要痛痛快快喝兩盅。”陪孫老頭喝酒是絕好的差事,正好藉機向他求教。孫老頭兩三杯酒下肚,一定知無不言。李伯年大喜,忙不迭點頭稱善。孫老頭又問道:“賢侄,你可知這虞城縣出產什麼好酒?”談笑間兩人把臂而去,頃刻便失去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