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晏驾的消息于半月之后传到了兖州。
这些天来天赐兰若小夫妻恩恩爱爱,心心相印。天赐每rì都在兰若的指导下苦练内功外功,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天赐乐在其中,功夫下得更勤,连应考的功课都丢下了。这一rì在府学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同时又有消息说今年的秋闱因正处百rì国丧期间而取消了。天赐有几分遗憾,更多的却是高兴。今年的中元佳节可以在家中过了,一家人团团圆圆,此乐何极!他与妻子新婚燕尔,乍然分别,自然依依难舍。
兴冲冲回到家中,一入书房,只见父亲正坐在书案前发怔,满面凄sè,长吁短叹。天赐进来,他抬头问道:“天赐,你听到圣上驾崩的消息吗?”天赐道:“在府学中就知道了。父亲大可不必为此悲痛。先皇辞世,新皇登基,应该是一件好事。先皇年迈糊涂,废弛朝政,遂使jiān党横行,臣民离心。如今新皇即位,若能励jīng图治,清除jiān党,重收民心,挽狂澜于即倒。未始不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也。”
听天赐评论先皇之言,很有几分不敬,李大人不免暗自皱眉,叹道:“难,难!新皇年幼,你说他一定能胜过先皇,我看未必尽然。数十年朝政积弊,不可能一朝改观。”天赐道:“正因为新皇年轻,行事无所顾忌,儿子才对他寄予厚望。”李大人也不与他争辩,一笑置之。
又过了数rì,京里传来新皇登基的消息。更改年号,封赏群臣,大赦天下,都是例行公事,天赐也不甚关心。这一天兰若yù回家探望父母,小慧闲来无事,也吵着要去。天赐禀过父亲,雇了一驾马车,载着妻妹赶往岳家。
女儿女婿回门,陈老先生自是万分高兴。翁婿二人谈得投机,不知不觉中一天就过去了。天赐不好在岳家留宿,告辞回城。兰若离家rì久,便留下来与父母小聚数rì。又将小慧留下作伴,讲定三rì后来接。天赐依依难舍,孤孤单单,驾空车返回。
一到家中,李大人便将他叫去,神sè不安,说道:“天赐,为父刚刚得到消息,新皇已经把司礼监太监王保杀了。罪名十条百余款,为父只记得其中一条是勾结外臣,图谋不轨。王保勾结外臣的确不假,图谋不轨又从何说起?他只是一个太监,能图谋什么不轨?想篡位吗?荒唐!”
天赐却喜道:“杀得好!杀得妙!新皇已经着手清除朝中jiān党。至于具体的罪名,不必斤斤计较。”李大人神情冷峻,毫无喜sè,问道:“你以为这是一件好事吗?”天赐大为困惑,不是好事难道是坏事不成?父亲在担心什么?蓦地心中一动,说道:“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若说勾结外臣,这外臣又是何人?为何不加追究?新皇打算清除jiān党,似乎不应cāo之过急,也不应该那王保开刀。王保不过是一内侍,不足为患。心腹之患却是许敬臣刘进忠这些手握大权之人。新皇如此行事,未免有打草惊蛇之嫌。”
李大人微微点头,说道:“为父也认为其中必有隐情。这几rì为父总觉心神不宁,只怕有大祸将临。”
天赐大吃一惊,却有九成的不信,宽慰道:“近rì天子驾崩,事务繁忙。父亲忧思过度,所以会心神不宁。”
李大人道:“见一叶落而知秋之将至。为父并非无端猜测,但愿是猜错了。孩子,如果为父真的遭遇不测,你与兰儿一定要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凭兰儿的绝艺,自能保你脱险。带上小慧,好好照顾她。不必顾念为父。为父早已卖身官家,这条老命已非己有,要拿就拿去吧!”
天赐惊疑莫名,不知父亲为何生出这等古怪念头,只当是危言耸听,并未放在心上。当晚回房练功,独对孤灯,没有兰若相陪,十分寂寞。从窗口望去,书房还透出昏黄的灯火,父亲仍在为他不祥的预感而忧虑。天赐着实不安,独自练了一会儿坐功,百无聊赖,不久便倒头睡去了。
翌rì一早,天赐起床之后就去向父亲请安。只见父亲jīng神萎顿,眼眶发黑,一定是夜里未得安眠。见到天赐,李大人勉强笑了笑,取出两封书信,说道:“今天你再去岳父家走一趟。这两封书信一是给你岳父的,一是给你的,到你岳父家再拆看。信中所言,你一定要依之而行,切记切记!”
天赐奇道:“爹爹,信中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不能当面告诉儿子?”李大人脸sè一沉,说道:“不许多问!你自小到大,为父从来没强迫你做过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此事关乎你岳父一家的安危,两封书信切记不可中途拆看。拆看就是就是不孝,害了你也害了你岳父全家。快走!不可耽搁。记住为父昨夜对你说的话。”
天赐从未见过父亲脸sè如此严肃,他心中懔懔,不敢有违。先到马厩牵马,存义叔却早已经将马匹准备好。天赐拉马出门,翻身而上。谁知这乌骓马四蹄就如钉在地上,怎么赶它也不走,催得急了就在原地打转。天赐暗道:“今天事事都透着古怪。小黑往rì一向驯服,今天是怎么了?”俯下身去,抚摸着它后颈的鬃毛,说道:“小黑,父亲命我去见岳父。咱们快快启程,不要再让我心急了。”
小黑似乎明白了天赐的意思,长嘶一声,放开四蹄,狂奔而出。一出北门,小黑跑得更欢,只听耳畔风声虎虎,路边树木房舍如飞而来,如飞而去。天赐心中焦虑,无暇欣赏金秋的乡野景sè。只盼着尽快赶到岳父家,打开书信看看,父亲究竟有什么事不能当面对他讲。
忽然,小黑一声怒嘶,掉头向来路奔回。天赐大惊,暗道:“小黑今天为何不听话,真是邪门。”紧带丝缰,小黑又是一声怒嘶,人立而起,站住不动。天赐掉转马头,催马yù行,小黑却只在原地打转,就是不肯走。天赐跃下鞍桥,抚平小黑炸起的鬃毛,说道:“小黑,你为何只管同我作对?不知我心里有多焦急吗?“小黑打了声响鼻,衔住天赐的衣襟,就往来路上拖。
天赐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暗道:“骏马都有灵xìng,莫不是家里果然出事了?”拍了拍马颈,说道:“小黑,随我先到岳父家。咱们看过书信,马上回去。”小黑仍旧衔住天赐不松口。天赐心想:“罢了!我且看过书信再说。拼着挨父亲一顿臭骂,也不能见他老人家有难不去相救。”
拉马走到路边,从怀中取出父亲的书信,撕开封口,忐忑不安地展开信笺,只见信上写道:
天赐吾儿:
见此书时,为父已在九泉之下矣!锦衣卫虎狼之xìng,残忍毒辣,罔顾天理,即杀其父,必杀其子。吾儿非常人也,当此生死关头,万望节哀顺变,趋吉避凶。切莫以一时之不忍,徒逞血气之勇,而铸终生之恨。
读到此处,天赐又是慌急又是痛楚,仰天狂呼道:“爹爹!你为什么不告诉儿子?儿子誓与您同生共死。弃父逃生,异rì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又想:“爹爹,你何其愚也。明知朝中**要害你xìng命,为何不肯逃走?莫不是要效仿岳武穆的愚忠吗?”眼前渐渐模糊了。天赐强忍泪水,匆匆再往下看,只见信中又写道: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念为父一生耿介,生不能为国锄jiān,当一死以全志。求仁得仁,杀身取义,尽一人臣之本,虽不敢言有泰山之重,亦非鸿毛之轻也。
今rì之祸,实种因于二十年前,其中因果,难以尽述。先皇弃世之rì,即为父丧生之时,此亦早在料中。唯恨苍天弄人,不予我时,致令雏子无依,漂泊天涯。有负重托,死难瞑目。
兰儿奇人之徒,艺绝天人,当世之红线隐娘也。护吾儿远走异乡,隐姓埋名,为父尽可宽怀。此不幸中之万幸也。为父聘兰儿为吾儿妇,此中深意,汝知之否?吾与陈兄卅载为友,相知与心,交称莫逆,唯以此事相欺,黄泉之下,愧对故人。
方今朝政昏暗,权jiān肆虐,民心离散,大乱将生。不轨之徒,枭霸之属,妄生异念,窥伺鼎器,假称仁义以收豪杰之心。此辈狡狯,必多方游说吾儿,图为所用。望吾儿秉心执意,莫为佞言所动。为父之死,时也命也!吾儿切不可对新君心存怨怼,更不可屈身从贼,与朝廷为敌,堕我李氏世代忠义之风,致令为父泉下为羞。切记!切记!
天赐匆匆读罢,心中狂叫:“爹爹,儿子这就去救您。”现在立刻回去也许还来得及。父亲不肯走无妨,先将锦衣卫杀个落花流水,然后再慢慢劝父亲。他飞身上马,拍拍马颈道:“小黑,快带我回家,越快越好!”小黑咆哮欢腾,四蹄翻飞,快如风驰电掣,直奔府城。
行出数里,只见从府城方向沿官道有二十余骑健马迎面驰来。马上乘者都是军官打扮,个个佩刀带剑,异常剽悍。天赐的乌骓马神骏非凡,那二十余骑健马也不逊sè多少,转眼间便驰到面前。众骑士并无让路之意,直向天赐冲过来。天赐大为光火,只因身有要事,不想与他们争路,带马让在一旁。
众骑士却不肯罢休,一人骂道:“大胆刁民!”扬起马鞭劈头便打。天赐侧身让开,暗想:“这是哪里来的官军,如此傲慢无礼。”那军官一鞭击空,怒道:“老子要打你,你这狗头竟敢闪避,是想造反不成?”另一军官道:“快走!办正事要紧。”那军官恶狠狠瞪了天赐一眼,策马随众人而去。马蹄激起路上的沙土,溅了天赐满头满脸。
天赐暗骂:“狗头无礼!”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继续向府城疾驰,很快便到了北城门。往rì北门只有三五名军士把守,今天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远远地便望见数百名军士荷枪持刀,严密盘查往来行人。天赐慌忙带住坐骑,踌躇难决。这一队军士也许正等着捉拿他,这一去岂不是送入虎口?天赐咬咬牙,狠狠心,暗道:“有什么好怕的?总不成丢下父亲不管。”主意拿定,再无怯意,拍马直奔城门。
忽然。路边闪出一人,抓住缰绳,低声道:“李公子,你不要命了吗?快随我走!”只见此人身材高瘦,双目炯炯,是府衙的杨巡检,当年也曾传过他武艺。天赐急道:“杨大叔,快放手,小侄要进城去。”
杨巡检不由分说,将天赐从马上拉下来。两人转到僻静处,杨巡检道:“李公子,千万不要进城。锦衣卫的走狗正在到处搜捕你,这一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天赐道:“杨大叔,我不能不去。家父尚在城中,只怕已经落入锦衣卫魔爪。我要进城去救父亲。”杨巡检黯然道:“公子不必去了。李大人已经遇害了。锦衣卫今天一早便闯入尊府,宣布李大人的若干罪状,自然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李大人被当场杀害。”
乍闻噩耗,天赐痛断肝肠,仰天悲呼道:“爹爹,我不该走的!不该走的!”杨巡检长叹一声,说道:“事到如今,李公子万望节哀。唉!昨天我便得知锦衣卫秘密潜入兖州,猜出不会有什么好事。暗中转告李大人,请他早做提防。可是李大人视死如归,今晨一直在等着锦衣卫上门。义之所趋,不避斧钺。这份气概好生令人相敬。”
天赐心中狂叫:“我不要什么令人相敬。我只要父亲!”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严酷的现实。父亲的亲笔书信就在怀中,父亲的叮咛仍在耳畔回响,而父亲却不在了。他两眼盈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默默念道:“我不能哭。男子汉永远不会流泪,只会流血,仇人的血!我要把仇人的血洒在父亲的灵前。苍天无眼,我要让它开眼。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只听杨巡检又道:“刚才我看到二十几个走狗出城向北去了,可能是去找令岳的麻烦。公子没撞上他们吧?”
天赐胸口如受重击,悔之无及,心中大叫:“完了,完了!我不听父亲之言,擅自返回。没能救下父亲,只怕又害了岳父一家。”接连而至的打击令他神智几近疯狂,悲痛似乎消失了,心中所想除了杀人还是杀人。切齿道:“锦衣卫的走狗,尔等休想活过今天。”推开杨巡检,牵马便走。
杨巡检慌忙拉住天赐,急道:“李公子,千万要冷静!锦衣卫人多势众,公子决非其敌。逞匹夫之勇,智者不为。一旦有失,李大人死难瞑目。希望公子善保此身,来rì方长。李大人是咱兖州百姓的青天父母,李大人之仇也是咱兖州百姓之仇。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朝中jiān党横行不了几时,李大人冤屈总会昭雪。公子请放心,李大人的遗骸会有人代为安葬。咱兖州百姓都愿意为他老人家披麻带孝。也盼望公子平安无恙,有一天再回来。天道无私,善恶有报。我相信这一天会来的。”
回想起父亲的叮咛,天赐神智顿清,一揖到地,说道:“谢杨大叔开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轻重缓急小侄分得清。小侄总有一天会回来,不回来对不住家乡的父老乡亲。”
杨巡检问道:“公子意yù何往?”天赐道:“我打算先去陈家庄,先救出岳父,再定行止。”杨巡检叮嘱道:“这是大事,我不能拦你。记住一定要冷静,不可任xìng而为。避祸远走,保住xìng命要紧。”
天赐策马而去,直奔陈家庄。心中不停地念着冷静二字,暗道:“杨大叔说的不错,遇事一定要冷静。方才一时冲动,几乎铸下大错。”又想:“兰若,你可万万不要象父亲一样迂腐,听凭走狗摆布。凭你的武功,锦衣卫群丑何足道哉。保护岳父与小慧逃走应该不是难事。”
乌骓马奔驰如飞,转眼间便驰出了十余里,陈家庄越来越近。忽听不远处有人高声歌曰:
幻态如云,须臾间改变成苍狗。人在世,一年几度,能开笑口?俗事正犹尘滚滚,今朝扫去明朝有。叹无人,参透名利关,忙奔走。富与贵,焉能久?贫与贱,当相守。看无常一到,便须分手。聚若青灯花上露,散如郭秃棚中偶。问眼前何物了平生,杯中酒。
这一阕《满江红》虽唱得高亢激越,却难掩其中酸楚之意。天赐字字入耳,触动了心中的隐痛,不免热血上涌,泪湿双目。转过前边的小树林,只见那高歌之人骑着一头小毛驴迎面而来。一袭青衫破蔽肮脏,几茎白须疏疏落落。手持一个油光可鉴的大葫芦,一口一口地喝着。在驴背上左摇右晃,已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
这老者行到天赐马前,倏然睁开惺忪睡眼,神光一闪即逝,口中唔唔道:“醉了,醉了!”一带坐下的小毛驴,当路一横,拦住了天赐。
天赐慌忙带住丝缰。小黑咆哮一声,站住脚步。天赐暗想:“哪里来的醉鬼?真是误事。”说道:“老丈,请让路。小可有急事。”那醉老头即不睁眼,也不让路,端起酒葫芦又灌了一口,咕哝道:“赶死去吗?也不必这般xìng急。”天赐又急又恼,耐着xìng子道:“老丈胡说些什么?小可身有要事,快快让路。”
那醉老头慢慢睁开通红的小眼睛,斜视着天赐,说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娃儿,前边有一群恶狗拦路,去不得。”说罢又合上眼睛,带毛驴让在一旁,口中哼哼叽叽,又不知在唱些什么。
听他语含玄机,天赐心中略动,只是无暇细想,催马就要启程。忽听那老者叫道:“娃儿,站住!我老人家的jǐng告你居然当成耳旁风,岂有此理!”天赐又带住马,回身道:“老丈有何指教?恕小可鲁钝,难解尊意。”
醉老头小眼睛一瞪,怒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老人家说得明明白白,只有傻瓜才听不懂。”
天赐道:“小可心急救人,别说是几个狗腿子拦路,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老丈关照,小可心领了。”
醉老头怒道:“屁个心领了!闯刀山下火海要凭真本事才行,你小子还差得太远。我老人家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可是……,唉!晚了,晚了!”天赐惊道:“老丈,您说什么晚了?”醉老头讥嘲道:“小伙子年纪轻轻,耳朵就背了。我老人家再重复一遍,令岳已经死了,你来晚了!”
天赐今rì遭逢了太多的伤心事。倍受打击,他yù哭无泪,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问道:“老丈如何得知?”
那老者见他如此镇定,暗暗赞道:“处惊不变,遇事不慌,孺子可教也!”不忍再加讥讽,长叹一声,说道:“我老人家亲眼所见,错不了。今早一大批锦衣卫走狗闯入陈府,将陈老头抓起来,据说是要探询你的下落。陈老头自然推说不知。锦衣卫是什么货sè?杀人不眨眼的豺狼!后果可想而知,满门遇害,鸡犬不留。”
天赐心中大恸,却仍有几分不信。难道兰若竟未加反抗,任由走狗胡为?问道:“老丈没有看错?”
醉老头道:“错不了。上至陈老头,下至妇孺童仆无一幸免。我老人家若不是……,哼!后来村外来了两个女子,一个是小媳妇,一个是小姑娘,不知是陈老头的什么人,一进村就同锦衣卫干上了。那小媳妇好生厉害,大开杀戒,连斩七八名军官,领着小姑娘闯入陈府。”
天赐急忙问道:“后来如何?”醉老头道:“急什么?听我老人家慢慢讲。后来那两个女子又杀出来,将锦衣卫杀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那小媳妇若不是为照料那小姑娘,狗腿子只怕一个也活不成。后来锦衣卫越来越多,小媳妇不肯吃眼前亏,领着小姑娘逃掉了。我老人家已经很多年没看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好戏,痛快,痛快!”摸着颌下屈指可数的胡须,摇头晃脑,龇牙咧嘴,仿佛比饮下几斤醇酒还要过瘾。
天赐全明白了。那两名女子一定是兰若和小慧。不知为何今早没在家中,回来时发现岳父遇害,愤而杀人。她们逃走之后,一定在到处找他。抱拳道:“多谢老丈指点。”催马yù行。
醉老头怪笑道:“娃儿,慢走!我老人家还有话说。”天赐心想:“我可没功夫听你讲故事,寻找兰若小慧要紧。”强笑道:“老丈有何指教,小可洗耳恭听。”醉老头翻翻小眼,冷哼一声,说道:“象你这样盲人骑瞎马,到处乱闯,撞上锦衣卫只怕要吃大亏。我老人家当年也在江湖上闯荡过,可以说见多识广,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喝的酒比你喝的水还多。你何不同我老人家商量商量,我老人家的主意包管错不了。”拈髯而笑,状极得意。
听他胡吹大气,缠杂不清,天赐心中十分不耐。但他话中有话,似乎很有些来头。天赐也听出几分,作了一揖,说道:“请老人家指点迷津。”
醉老头更为得意,拔起干瘪的胸脯,笑态可掬。说道:“指点不敢当,一点浅见而已。”这老头本想谦虚几句,可很快就露出了本相,吹嘘道:“我老人家的一得之愚,也够你小子受用一辈子。这里正当官道,耳目众多,太不安全。先去我老人家的住处躲一躲,从长计议。”天赐道:“老丈,不行啊!”醉老头道:“什么老丈不老丈!我老人家姓孙,你叫我孙老头就好了。”不由分说,拉着天赐就走,大手象铁钳,挣脱不开。
要事在身,兰若小慧尚无下落,天赐道:“孙老伯,小可不能跟你去。”孙老头大为不耐烦,怒道:“什么小可不小可!我老人家是江湖前辈,你应该自称晚辈。我老人家带你走,那是你的福气。若不是因为你老爹是个清官,我老人家才懒得管这些狗屁闲事。一个人清清净净有多逍遥。今天让你小子坏了酒兴,烦透了。”
一提及父亲,天赐心神一清,顿解孙老头之意,说道:“老伯云天高义,晚辈万分感激。”孙老头挥手打断道:“感激有个屁用,又不能当酒喝。”天赐心想:“这位孙老伯直率得很,也诙谐得很。”
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逐渐远离了官道,前面出现了一间低矮的小茅屋。孙老头道:“总算到了,累坏了我这把老骨头。”下了毛驴,孙老头拉天赐进屋,说道:“我老人家懒散惯了,这几间屋子又脏又乱。你小子可别嫌。”
孙老头不是客套。这间屋子正如他所言,陈设简陋之极,也不知有多少时rì没有打扫,尘土满室,杂物狼藉。天赐心想:“屋如其人。这为孙老伯只怕是天下第一懒人。”心中有思不免形之于sè,眉头为之一皱。
孙老头看在眼中,恼在心里,冷哼道:“你小子看不顺眼是不是?你是官家的大少爷,今rì屈尊到我这穷老头的破屋里,真是天大的情面。”
天赐暗道:“他xìng情乖戾,捧他两句就好了。”笑道:“老伯何出此言。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老伯茅屋虽陋,却藏着一位大神仙。您老看得起晚辈,才会带晚辈来。”
孙老头果然大乐,点头不已,呵呵笑道:“有理,有理!还是读书人会讲话。我老人家当年怎么没多读点书。”
天赐苦笑道:“破点没关系,脏点也没关系。至少您老应该收拾收拾。您看,晚辈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我敢打赌,您这里一定有三五年没客人上门了。”孙老头道:“不错,我老人家无儿无女,孤家寡人一个。世人皆是追名逐利之徒,谁来踏我这穷门槛。要收拾你自己动手,我老人家才懒得理会。”
天赐与孙老头谈谈笑笑,悒郁的心情为之稍解。渐渐谈上了正题,天赐问道:“老伯带晚辈来,不知有何吩咐?”
孙老头依旧嬉皮笑脸,说道:“吩咐自然是有的。我老人家看你武功太差,一个人到处乱闯,令人担心。我老人家不能见死不救,有一件好东西送给你。”从堆积如山的杂物中翻出一本小册子。这小册子破破烂烂,满是油渍,薄薄的似乎只有三五页,纸张泛黄,不知在那堆杂物里沉睡了多少年。孙老头随手丢给天赐,说道:“喏!就是这玩意,看看喜欢不喜欢。”
天赐接过小册子,只见这书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模糊不清,仔细分辨方认出是“神仙散手”四个字。天赐吃了一惊,问道:“老伯,这是一本武功秘笈?”
孙老头道:“废话!当然是一本武功秘笈。”嘻嘻一笑,又道:“这本秘笈是我老人家当年无意中得到的。找个内行人一请教,才知道上面记载着一门绝世武功,据说是二十年前纵横武林的一代怪杰醉仙的绝学。这老怪物姓孙,嘻嘻!与我老人家同姓。娃儿,你可知道这神仙散手有多神奇?”
天赐摇摇头。孙老头大为不快,冷哼道:“孤陋寡闻。告诉你,记住了,这是天下第一流……,不,是最最厉害的武功。武林中曾有一个叫张清泉的小子,偷学了其中的三招两式,自创了一个什么‘醉八仙’的拳法。只凭这套三脚猫拳法,打遍武林,鲜逢敌手,闯出了一个‘醉果老’的名号,在南七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说说看,这神仙散手厉害不厉害,神奇不神奇?”
天赐由衷赞道:“厉害,神奇!您老将此等珍物送与晚辈,让晚辈如何敢当。”孙老头打断道:“好了好了!我老人家可不是送给你。花两个时辰把这本书从头到尾全背下来,一个字也不许遗漏。以后慢慢练,够你受用一辈子。背完后还要把书还给我。此书十分珍贵,我老人家可舍不得送人。我老人家现在出去探探风声。你在这里老老实实背书,不许借机溜走。”提起酒葫芦,关上房门出去了。
天赐捧起小册子仔细翻阅。只见里面的字写得同封皮一样难看,文理更是不通之极,天赐不禁暗暗皱眉。耐着xìng子往下看,却越看越兴奋。天赐这些时rì受兰若熏陶,对武学一道的鉴赏力大有长进。这小册子文笔虽然拙劣,其中所述的武功却十分神奥。现在虽一时难以理解其中jīng微之处,慢慢钻研,必能大有裨益。算算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不及细细思索,只管逐字逐句用心记忆。
天赐是读书人出身,背书的功夫自然非同小可。孙老头给他两个时辰,他却只用了不足一个时辰便牢牢记住。一句一句默念,似有所悟,又似难解。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叫:“臭小子,你没逃走吧?”人随声入。孙老头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挽着个大包裹,怒气冲冲闯进房中。一屁股坐在堆满杂物的椅子上,桌子拍得震天响,叫道:“气死我也!我老人家要揍人!”
天赐大为奇怪,问道:“老伯要揍谁?”孙老头瞪眼道:“揍谁?揍你!”天赐如堕五里雾中,不明这老头为何发火。苦笑道:“晚辈哪里得罪你了?”孙老头怒道:“得罪我?凭你小子也配。你满嘴胡言乱言,欺骗我老人家,可恶,可恨!”
这可真是冤枉。天赐道:“老伯,晚辈何时骗过您?”孙老头一蹦半天高,指着天赐的鼻子,骂道:“臭小子,你敢装糊涂。你骗了我老人家的武功。老实招供,是不是老尼姑指使你来的?”天赐奇道:“老尼姑又是什么人?”孙老头怒道:“老尼姑就是老尼姑,你小子会不知道?鬼才相信。我老人家现在全明白了,那个杀了许多锦衣卫的小媳妇原来是陈老头的闺女,也是你老婆。刚才我老人家说起,你还故作不知。岂有此理!”
原来如此,天赐啼笑皆非,说道:“冤枉!您老根本就没问过,又不是晚辈有意不说。就算是晚辈故作不知,这与什么老尼姑,什么骗您老武功,一点也拉不上关系。何必大发雷霆。”
孙老头道:“谁说拉不上关系?你的小媳妇是老尼姑的弟子,今早看他出手,我老人家便知道了。女生外向,她自然早把老尼姑那点玩意倾囊相授。可笑我老人家自作多情,还以为你武功不济,把压箱底的功夫全掏了出来。现在可好,便宜了老尼姑。”
天赐暗想:“原来所谓的老尼姑是兰若的师父。听这位孙老伯的语气莫不就是醉仙?他与兰若的师父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笑道:“晚辈有错,向您老赔罪。不过您老也没实话实说。咱们都吃了点小亏,就算扯平如何?”
孙老头道:“胡说八道!我老人家何时骗过你?”天赐笑道:“您老就是大名鼎鼎的醉仙孙老前辈,却将晚辈蒙在鼓里。这不是欺骗是什么?”孙老头道:“算你小子聪明。我老人家骗你,你却一点亏也没吃,反而平白得了一门绝世武功。就这样扯平太不上算,我老人家要讨个公道。”
天赐道:“晚辈只会耍几手江湖把式,难入方家之目,无法赔还您老人家。这样好了,晚辈拜您老为师。您老凭空得了一个好徒弟,岂不是天大的便宜。“
孙老头怒道:“不行不行!你小子骗了一套神仙散手还不知足吗?我老人家才不上你这恶当。”负手在屋中兜了几个圈子,却忽然喜上眉梢,哈哈大笑道:“好主意!果然是天大的便宜。我老人家便收你为徒。乖徒儿,快快拜师!”
拜此老为师天赐求之不得,却偏偏不肯痛快答应,问道:“您老把晚辈弄糊涂了。刚刚还说不行,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好主意?不说个明白,晚辈实在有点不放心。”
孙老头笑道:“傻小子,我老人家的盘算jīng得很,你当然不会明白。收你做徒儿,你的小媳妇也就成了我老人家的徒弟媳妇。我老人家不但凭空得了一个花不溜秋的大闺女,连带老尼姑的看家本领也陪嫁过来,你说便宜不便宜?”越想越乐,不免手为之舞,足为之蹈,一张大嘴再也合不拢。
这老头偌大年纪,仍如此天真,天赐暗自好笑。既然已向此老学过武功,顺水推舟拜此老为师,也是一桩美事。当下倒身下拜,口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孙老头乐不可支,努力摆出一付道貌岸然的师父派头,一本正经道:“徒儿请起!”拉天赐坐在桌边,将酒葫芦和大包裹放在桌上,笑道:“乖徒儿,饿了是不是?师父管你个饱。”打开包裹,里面是牛肉肥鸡,雪白的大馒头,令人垂涎。
天赐肚子乱叫,口水直流。当下也不客气,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孙老头灌下几口酒,撕下一只鸡腿,边吃边道:“天下只有徒儿伺候师父,今天却要为师伺候你这个徒弟。你小子大饱口福,我老人家却跑断了老腿。人心不古,夫复何言。”天赐啼笑皆非,一块牛肉哽在咽喉,好不难过。
孙老头半斤酒下肚,老脸通红,言语更无顾忌。将酒葫芦送到天赐嘴边,说道:“徒儿,你也尝尝。”天赐不敢嫌脏,端起葫芦一气饮下半斤,咂嘴赞道:“好酒!”孙老头更为欢喜,迷起小眼睛,笑道:“我老人家诸事马虎,独独对酒十分讲究。这是府城兴德酒楼的极品高粱,一葫芦酒破费了我老人家整整一两银子。”言下颇为心疼。
天赐笑道:“师父,您老醉仙这个绰号真不是白叫的。酒中神仙,当之无愧。以后您老要喝酒,包在徒儿身上。”
孙老头一直嬉皮笑脸,打打骂骂,没半分正经。一听这话却忽然yīn霾上脸,长叹道:“什么酒中神仙,你以为师父真的很逍遥吗?酒是穿肠毒。师父一生孤独,半生郁郁,雄心尽丧,壮志消磨,都是给这劳什子害的。”
天赐深感诧异。勾起师父的伤心事非他所愿,笑道:“师父只见酒的坏处,没见酒的好处。酒中真趣,古有明论。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下船。这是文人的酒。一杯在手,皇帝老儿也不放在眼里。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武人的酒。酒壮英雄胆,视生死如夷途。何等的豪迈,何等的壮烈!酒中不知有多少传唱千古的豪迈诗篇,又不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岂能用劳什子三字来形容。”
孙老头愁容尽扫,jīng神复振,赞道:“说的好!当浮一大白。”捧起酒葫芦又灌了一大口,拍拍天赐的肩头,说道:“好徒儿,你没因父亲之死而消沉,为师十分宽慰。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坚强地活下去。死者留下的不仅仅是悲伤,也不仅仅是怀念,还有责任,还有希望。为师想,令尊临去时的心情一定很平静,因为他是为毕生的追求而死,死得其所,了无遗憾。更令他欣慰的是能让你安然脱险。他希望你能够完成他未竟的心愿,也相信你不会令他失望。孩子,你明白吗?”
这个专会插科打浑的醉老头居然能够讲出一番大道理,天赐诧异之余,热血上涌,无比振奋,昂然道:“师父所言极是。徒儿决不会消沉。总有一rì徒儿将仗三尺利剑,断佞人之头,为先父昭雪沉冤。”不由自主伸手向腰间摸去。可是腰间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利剑。
孙老头笑道:“徒儿,先别说大话。你现在要做的是练好武功。你的武功在江湖上三流也算不上,斗不过锦衣卫中的高手,自保尚且不及,谈什么剑断佞人头。练武功也不仅仅是为令尊复仇,而是为天下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仗剑鸣不平。快意恩仇只是小处,普济世人才是真正仁人志士的胸襟。”
天赐道:“您老人家放心。徒儿自幼爱武,只因未遇明师,走了十年的冤枉路。如今拜了一位高明师父,岂有不努力用功的道理。”
孙老头道:“好孩子,有志气!其实你这十年的功夫并没有白练。有你现在的好功底好体格,什么武功练不成?你现在还年轻,发奋进取,未为晚也。”
天赐心胸豁然开朗,眼前一片光明。孙老头说的不错,他现在还年轻,假以时rì,什么事情干不成?父亲含冤而死,他也被锦衣卫追缉沦为逃犯,想建功于庙堂势不可能。啸傲江湖,快意恩仇,仗剑为不平者鸣,这一生也算不枉了。
主意打定,天赐求武之心更切。乘孙老头酒兴正浓,向他请教神仙散手中的疑难之处。孙老头兴高采烈,不厌其烦地详细解说。天赐逐渐了解到其中的妙处。这套武功是一门以巧胜力的武林绝学,招法玄奇,轻灵飘逸,往往出人意表,令对手防不胜防。特别是身法一项,神鬼莫测,面对内力高手也足以自保,对天赐最为实用。孙老头又告诫天赐,神仙散手毕竟只是取巧之学,内力修为的高低才是决定武功强弱的关键。切不可荒疏了玄天真气的修练。天赐一一牢记。
师徒二人谈的兴浓,不知不觉一大葫芦酒喝的涓滴不剩,都有了几分醉意。说来说去,说到了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孙老头谈得眉飞sè舞,天赐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道:“师父,您认识兰若的师父吗?”孙老头一怔,反问道:“兰若是谁?是你的小媳妇吗?”天赐点点头。孙老头道:“当然认识。我与老尼姑熟得不能在熟。你问这干什么?”
天赐道:“徒儿打算先找到兰若和妹妹。她们不知我的下落,一定会去投奔兰若的师父。您老既然认得她,一定知道她老人家住在何处,法号如何称呼。”
孙老头道:“你要找老尼姑?简单得很。只须到庐山,打听一个叫幻月的尼庵。不必问什么法号,老尼姑便是庵主。老尼姑的法号我老人家也不晓得,只知她当年闯荡江湖时的名号叫做玉罗刹,嫉恶如仇,杀人如麻,就象你的小媳妇。三十年前一提玉罗刹三字,真令人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似乎回想起悠悠往事,神驰万里,回味无穷。
天赐问道:“兰若说她师父的武功在当今武林屈指可数。师父您一定也是当世的绝顶高手。不知谁更厉害?”
孙老头嘿嘿低笑,面现得sè,说道:“不是师父吹牛,师父的武功虽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在江湖上令为师心服的高人并不太多,总共只有三个半人而已。老尼姑勉强算得上其中之一,余者皆不足道。”
天赐奇道:“佩服就是佩服,不服就是不服,勉强二字何解?另两个人是谁?那半个人又是谁?”心想:“人还有半个,这倒是头回听说。”
孙老头道:“所谓勉强,是说我老人家佩服她,她也一样要佩服我老人家。另两个人一个是贼和尚,一个是老杂毛。我老人家佩服人家,人家佩服不佩服我老人家可就难说得很了。那半个人是个姓司马的小子,如今正在江湖上大出风头。你不久就会知道,不必我老人家饶舌。”天赐问道:“却为何只算半个?”孙老头道:“你小子真是笨得可以。半个人便是只有一半服气,另有一半不服。连这都不懂,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天赐笑道:“师父,您老想不想让醉仙的名号盖过玉罗刹和那姓司马的,让那一僧一道也由衷地佩服您老人家?”孙老头眉梢一挑,说道:“怎么不想!我老人家连做梦都忘不了。可是你小子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天赐笑道:“只要您老以后悉心教导徒儿,徒儿必不让您老失望。将来把那四人的徒弟一一打败,让您老在江湖上唯我独尊,名号盖过那四人。”
孙老头大喜道:“妙哉!我老人家等着这一天。”忽然又怪笑道:“别人的徒弟不妨狠狠揍他一顿,老尼姑的徒弟却万万打不得。打败了她,我老人家的名号倒是响亮了,你小子却吃罪不起。”孙老头为老不尊,出言无忌,只管调侃徒儿。天赐大窘,孙老头却呵呵笑道:“你看看,害怕了是不是?”
师徒二人畅谈直至深夜,天赐便留宿在孙老头处。祸从天降,家破人亡,往rì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是过眼烟云,不得不随遇而安。在屋里打了个地铺,裹一条薄被,草草混过了一夜。
翌rì一早,天赐起身告辞。孙老头也不挽留,只叮嘱道:“你昨rì逃脱之后,锦衣卫一定行文天下捉拿你。昨rì府城中就已经张贴出通缉你的告示,还有你的小媳妇也在上面。你媳妇已得老尼姑真传,在武林中算得上一流高手,没人奈何得了她。你妹妹跟着她自然也不会有事。只有你,武功未成,阅历不足,为师很不放心。此去一定要更名换姓,这身装束也要换一换。行路时切不可走官道,也不可进市镇,以防人多眼杂,被人识破身份。”天赐颔首称是,飞身上马。孙老头又嘱咐道:“见到老尼姑,别忘了向她带个好,就说一个姓孙的老酒鬼向她问候。还有,昨天我提到的那个醉果老张清泉是你的大师兄,有事可向他求助,不必客气。”
匆匆见面,又乍然分别,天赐心中也有些难舍之意,说道:“您老人家请多保重。”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目送天赐一人一骑消失在林际,孙老头神sè黯然,喃喃自语道:“这娃儿实在令人不放心。罢了,我还是暗中跟去。才收的徒儿,可不能让他死了。”回顾居住了十余年的几间小茅屋,恋恋难舍。他狠狠心,跺跺脚,暗道:“几间破屋子,有什么好留恋的?一住十几年,骨头发了霉,烧刀子也喝腻了,是该挪挪地方换换口味了。”想到时隔十年再度出山,江湖上的牛鬼蛇神从此又将不得安生,不由得激起他胸中万丈豪情,仰天大笑。
天赐辞别之后,牢记孙老头的嘱咐,不走官道,也不回府城,沿着乡间小路径向西南而行,直奔济宁州。他打算顺卫河南下,如果能搭上一条便船最好,可免去鞍马颠簸之苦。驰出十余里,一带低矮的山岭横在面前,正是常去游玩的滋阳山。进山之后,道路渐绝,天赐只得顺山谷而行。好在他对这一带地势很熟悉,不怕迷失方向。
转过几个山头,前面又是一马平川,一条大官道在山前蜿蜒而过。身处旧游之地,天赐禁不住想起往rì与众学友在此追鹰逐鹿,何等逍遥快乐。又想起那rì在此邂逅兰若,一时惊为天人,刻骨铭心,再难割舍。而今景sè依旧,却物是人非,往事悠悠,不堪回首。
忽听身后马蹄声疾,有二人大叫道:“李兄!李兄!前面可是李兄吗?”天赐回身望去,只见沿官道驰来两骑健马,马上骑者正是王致远孟文英。看清前面是天赐,王孟二人紧催坐骑,转眼便驰到近前。王致远大声道:“李老弟,真让我俩好找。”
旧游之地,乍逢故人,天赐胸中无限感慨,长叹道:“小弟已是锦衣卫缉拿的要犯,二位何必寻来。连累二位,小弟于心何安。”
王致远道:“李老弟,你还当咱们是朋友吗?”天赐郑重道:“只要王兄还看得起我李天赐,咱们永远都是朋友。可是小弟如今家破人亡,即将远走天涯,逃避追缉,今生今世只怕再难与二位相见。二位还是把小弟忘了吧!”王致远怒道:“这是什么话?你把咱们当成了什么人?可以同安乐却不能共患难的无耻小人吗?好朋友自当患难相扶,荣辱与共,万里相隔,两心相知。就算今生今世不能再见,咱们也永远忘不了你。”
天赐胸中涌上一股热流,说道:“小弟不敢。君子爱人以德。小弟不忍拖累二位。二位有家室,有功名,有大好前程。比不得我李天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孟文英道:“李兄,你不必说了。咱们如果有所顾忌,就不会寻来。既然寻来,也就不怕受什么拖累。”王致远也大声道:“李老弟,你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就是不把咱们当朋友。咱们整整找了你一天一夜,这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天赐闻言一惊。只见王致远孟文英满身尘土,一脸疲sè,便知此言不虚。他心中更为感激,在马上深施一礼,说道:“王兄,孟贤弟,二位厚意,小弟铭感五内。好朋友贵在知心,何必流于形式。二位送不送都是一样,小弟该走还得走。相见争如不见,徒然令人伤感。”
孟文英摇手拦住天赐的话头,说道:“送不送固然没有分别,可是心意却不能不尽。昨rì咱们惊闻令尊遇害,不胜愤慨。恨无倚天剑,斩彼佞人头。不幸中之大幸,李兄逃出罗网。咱们猜测李兄一定会在这一带藏身。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咱们找到了。”
孟文英说的虽然平淡,天赐却知这一rì一夜不吃不睡的辛苦,心中感激莫名,紧紧抱住二人的肩头,说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患难方见真情。能与二位相交为友,小弟不虚此生。”
孟文英淡淡一笑道:“咱们来找李兄,并不仅仅因为李兄是咱们的朋友,更多是出于对令尊大人的敬重。李大人遇害,兖州百姓谁不痛心,谁不切齿。可叹苍天无眼,令豺狼当道,志士蒙尘,宇内纷乱,何时能平?”
王致远道:“小孟,不要唉声叹气,不要怨天尤人。唉声叹气叹不死朝中jiān佞,怨天尤人怨不来天理公道。除jiān邪正天下要靠掌中利剑,胸中热血,要有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决心。李老弟,咱们找你有几句话要讲。”天赐道:“王兄请讲。”王致远道:“咱们要嘱咐老弟,身处逆境,凌云之志不能失,遭逢危难,英雄本sè不能改。此去江湖,千难万险,切不可轻生犯险,虚掷了大好头颅,更不可沦身为盗,玷辱忠义家声。留此有用之身,将来自有报国之rì。”
孟文英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为国尽忠,未必只在庙堂。天下之大,何处无用武之地。希望李兄不要因一时的挫折而自暴自弃,不论身处何地,境遇顺逆,都不要忘了还有我和王兄两个朋友。还有兖州府千千万万父老乡亲时时为你的安危祈祷,盼望你有朝一rì能返回故乡。”
面对赤诚的友情,殷殷的关切,天赐心血沸腾,说道;“王兄,孟贤弟,二位尽管放心。小弟非冥顽之人,定不会令二位失望。”
王致远大声赞好。从鞍后取下一个长大沉重的包裹,交到天赐手中,说道:“拿去,做防身之用。”天赐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有一张铜臂铁胎的硬弓,一袋漆黑发亮的雕翎箭,一口镶金嵌玉份量颇重的连鞘长剑。王致远道:“这付弓箭是愚兄家传之物,老弟以前把玩过,当时就爱不释手。现在愚兄就忍痛割爱,送给你了。这张弓不是凡品,没有一两千斤的臂力是拉不开的。袋中羽箭共十二枝,箭镞为玄铁所制,不但份量沉重,而且十分锋利,足以洞穿铁甲。老弟箭术远在愚兄之上,只有老弟才配得上它。这口长剑是愚兄佩剑,没有别的好处,只是份量重些,老弟想必十分乘手。”
天赐爽快收下。一来他确实需要,二来不好辜负王致远的一片心意。好朋友相交,贵在一个诚字。王致远诚意相赠,便是因为他无利器防身,此物可以派上大用。急友之难,不惜家传之宝。他如果装腔作势,推辞客套,岂不显得虚情假意,冷了朋友的心。
孟文英也从怀中摸出一个包裹,交给天赐。说道:“李兄,小弟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一包黄白俗物,略表寸心。李兄不是俗人,可是出门在外,总少不了这些俗物。李兄请收下,也许派得上用场。”
天赐也不客气,纳入怀中,笑道:“愚兄愧领了。二位都不是俗人,小弟只好把一个谢字放在心里。”孟文英笑道:“说是放在心里,其实却已经挂在嘴上。听上去倒也受用。”
天赐放声大笑,在马上抱拳为礼,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二位请回吧!以后若有机缘,小弟一定再回兖州,拜谢二位盛情。”
三位好友依依话别,心中万分伤感。天赐目送孟文英王致远两骑消失在官道尽处,心中默念:“别了!王兄,孟贤弟。别了!故乡。”今rì一去,浪迹天涯,生死难期,祸福难料,不知何时才能返回。也许是多年以后,那时故友星散,物在人非,留下的只有伤感。也许就此埋骨异乡,永远也回不来了。
天赐心事重重,竟松懈了jǐng觉之心,忘记了孙老头不走大道不入市镇的叮嘱,沿着官道向济宁州疾奔。
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官道边,此时正有十数名军官在树荫下歇脚,或坐或卧,马匹都栓在官道边的树木上。一名脸sèyīn沉的干瘦军官居中而坐,似乎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余者围坐一旁,如同众星捧月,聆听这位干瘦军官大放厥词,不时插话拍上几句马屁。引的干瘦军官谈兴更浓,天南海北,云深雾绕。众人的马屁也拍得更响。
就听一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道:“曹大人,有一件事卑职始终想不明白。咱们刘都督是王保王公公一手提拔起来的,怎么圣上杀了王保,却对咱们刘都督更加宠信。”他口中的刘都督自然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祸国殃民的巨jiān大恶刘进忠。
那为干瘦的曹大人是锦衣卫的百户,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在这一行人中却是职位最高的。难得独自带队出来风光一次,架子端得十足,冷哼道:“这你就不懂了。圣上杀王保,咱们刘都督是出了死力的。那王保在宫中广置私人,势力庞大,你当容易对付吗?若不是咱们刘都督全力相助,只怕圣上也轻易动他不得。”
络腮胡子问道:“圣上为什么要杀王保?这家伙办事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把圣上得罪了?”曹百户道:“王保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圣上。圣上要杀谁就杀谁,何必要什么理由。这种事以后不要多问,当心祸从口出。”络腮胡子道:“咱们刘都督为什么不拉他一把?王保对咱们刘都督有提拔之情,不应该见死不救。”曹大人讥道:“不通之极!他王保不过是为拉拢刘都督替他卖命,屁个提拔之情!咱们锦衣卫威风八面,唯独见了宫里的公公,见了王保的人,咱们想硬也硬不起来。咱们心里窝火,刘都督心里就舒坦吗?这年月利字当头,交情顶个屁用。乘此机会扳倒王保,岂不是一举两得。王保这小子一倒台,他手底下那帮子人个个象过街老鼠,再也嚣张不起来。这下子咱们锦衣卫可神气了。”
络腮胡子大喜,媚辞如cháo,不知脸红。曹百户不理会他,继续吹道:“咱们刘都督如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满朝公卿谁敢说半个不字。跟着刘都督,包你们不吃亏。就拿我曹谦来说,甘当这小小的百户,给我一两品的高官我也不换。锦衣卫的百户比朝中的极品大员要风光多了。”
众人随声附合,心中却不以为然,均想:“凭你这付德xìng,也配做一两品的高官?鬼才相信。”一人道:“别说是百户大人,就是卑职也一样不肯换。咱们这次出京办案,一路所过州城府县,那些县官知府见到咱们曹大人,哪个不毕恭毕敬自称下官。就连山东巡抚也客客气气,让他往东不敢往西。卑职等托几位大人的洪福,仗几位大人的虎威,也出足了风头过足了瘾,好不快活!”
曹百户曹谦嘿嘿笑道:“咱们即有圣上密旨,又有刘都督手令,哪个胆敢不从?这次出京,刘都督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想那李明辅不过是一小小的知府,只派三五个人来,他李明辅敢反抗吗?刘都督居然派冷千户亲自带队,出动了两百多名弟兄。李明辅这小子虽死犹荣。”
一名军官道:“卑职听说陆大人昨天在陈家庄遇上了一个扎手女子,伤了几十名弟兄。幸亏咱们来了两百多人,人手少了还真麻烦。”
曹谦大为不屑,冷笑道:“陆鹏这小子是个胆小鬼,死了几个人就叫苦连天,将对手吹得神乎其神以掩饰他的无能。那女子如果撞上本官,包管她跑不了。”
那军官恭维道:“大人神功盖世,卑职等素来钦佩。那女子没撞上大人,算她的运气。”众军官随声附合,马屁乱拍。曹谦浑身轻飘飘十分受用。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军官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卷起一路烟尘,快如闪电。一名军官挑起大指,赞道:“好马!好骑术!”话音未落,又一名军官惊呼道:“这小子……,这小子是李明辅的狗崽子!”
众军官大喜,纷纷跃起,大叫道:“快拦住这小子!”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几个腿快的跳到官道当中,拦住去路。
天赐只顾低头想心事,根本没有留意到官道边的这一小队官军。驰到近处,众军官一阵sāo动,天赐猛然惊醒。坐马跑得飞快,想回头已经不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过去!”当下拔剑在手,大叫道:“挡我者死!”乌骓马奔腾咆哮,直向众官军冲去。
众军官齐声大叫:“快快下马受缚!”天赐恍如未闻,如飞闯入官军队中。络腮胡子大骂道:“好反贼,胆敢拒捕!”纵跃而起,迎头就是一刀。这把鬼头刀状如磨盘,沉重无比,劲风扑面,来势奇疾。
天赐怒气勃发,胆气如豪。比拼力量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当下力聚右臂,长剑斜封而出。力有千钧。刀剑相交,火花飞溅,巨响震耳。络腮胡子只觉半身酸麻,虎口生痛,鬼头刀握持不住,飞上半空。算这家伙倒霉,遇上了煞星。天赐心中已生杀念,长剑并不收回,剑做刀招,就势砍去。络腮胡子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想闪避也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利剑及顶,口中发出绝望的惨呼。天赐下手不留情,这一剑真很,斜劈在络腮胡子的面门上。只见血光飞溅,半颗头颅飞起,死尸摔在地上,兀自抽搐不止。
天赐一剑毙敌,杀机更盛。他家毁父亡,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这些军官都是jiān臣刘进忠的走狗,祸国殃民,助纣为虐,死有余辜,既然撞上了就杀他几个解恨。天赐驱马如飞,剑化游龙,寒光闪闪。只听一声惨呼叫,又有一名挡路的军官胸膛中剑,鲜血狂喷,仰面摔倒。乌骓马飞奔而过,铁蹄踏在死尸头上,脑浆迸溅,惨不忍睹。
众军官拦斗天赐之时,曹百户只是立在路旁,自恃身份,不肯出手。一厢情愿地认定来人只是个公子哥,纵然练了几招拳脚也高明不到哪去,众兄弟自然收拾得下。谁想大谬不然,才一交手,两名兄弟便惨死当场。众军官心寒胆裂,不敢再上前拦阻。乌骓马奔驰如飞,眼看就要冲过去了。曹百户又急又怒。银虹一闪,腰间佩剑腾跃而出。身形一纵,化苍鹰搏兔之势,凌空向天赐扑去。手中利剑如出洞的毒蛇,直刺天赐后心。
众军官齐声欢呼。天赐惊然回首,骇然sè变。这一剑来势奇疾,真有无可阻挡之势。天赐运剑横格,又打算凭借千钧神力将来剑击飞。可是这曹百户的武功绝非络腮胡子可比,身在半空,转折如意,剑招灵动,难以捉摸。两人虚虚实实交换了几招,两枝剑翻滚腾跃,终于撞在一起,锵然有声。这一次天赐毫无便宜可言。曹百户的剑锋削在天赐的剑脊上,天赐掌中一轻,长剑断为两截。
好一手凶猛的剑法!好一口犀利的宝剑!众军官叫声更欢。天赐心中更惊,不敢恋战,催马狂奔,扔出手中断剑,阻挡曹百户追赶。
曹百户狂笑道:“反贼,哪里逃?”展开轻功,快如疾风,胜过奔马,几个起落便追到天赐身后。纵身跃起,剑化流光,再次向天赐后心刺去。
曹百户此等轻功落在天赐眼中,如何不惊?危急之中,不容细想,天赐随手抓起王致远所赠的铁弓,猛地向身后扫去。曹百户暗自冷笑,如法炮制,横剑砍向弓臂。在他想来,铁弓必然应剑而断,却不料弓剑相交,长剑竟被弹开,铁弓未损分毫。受此一阻,曹百户身形落地,转眼间一人一马已拉开十数丈的距离。
天赐大喜,暗道:“这张弓是何物所制?狗官手中剑削铁如泥,竟伤不了这张不起眼的铁弓。”回头再看曹百户,摇剑疾追而来,狂怒之下面目狰狞可怖。天赐暗道:“我真是糊涂,何不用弓箭阻敌?”从箭囊中抽出一枝雕翎箭,入手沉重,与寻常羽箭迥异。奋力拉开铁弓,这张弓好硬,若无一两千斤的臂力别想动它分毫。天赐大喝一声:“看箭!”弓响如霹雳,箭去如流星,直奔曹百户的胸膛。
天赐在马上张弓搭箭,曹百户早已看在眼里,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他运起内功护身,寻常弓箭伤他不得。更何况他衣内衬着一层锦甲,胸前还有一面生铜所制的护心镜。别说是弓箭,就是神兵利器也未必顶用。他紧追不舍,运剑如风护住身体。利箭破空而至,风声怪异,慑人心魄。曹百户见多识广,骇然变sè,想闪避已经不及。利箭透过重重剑幕,正中前胸,shè穿锦甲护心镜,入肉寸余。曹百户狂吼一声,身形蓦止,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天赐大笑道:“不劳远送,太爷走也。后会有期。”驱马如飞,绝尘而去。曹百户又惊又怒,又暗叫侥幸。今天若不是凑巧戴了一面护心镜,这条小命一定完蛋。
众军官解下树上的马匹,吵吵嚷嚷围上来。见这位平rì里神气活现的百户大人如今脸sè铁青,冷汗直流,众军官暗自嘀咕。一人问道:“曹大人,您受伤了?”又一人道:“曹大人,咱们追上去,别让那小子跑了。”
曹百户又羞又恼,强忍胸口的疼痛,大骂道:“追个屁!那小子手中弓箭犀利无匹,足以洞穿铁甲。你他妈的如果活腻了,自己去追好了。”
一听此言,众军官暗暗松了一口气。抓不到人犯自有长官担待,自家又何苦白白搭上一条xìng命。曹百户说不追,大家自然求之不得。更有人心想:“方才还胡吹大气,这个不服,那个不忿。现在可好,挨了那小子一箭,也吓破了胆。”
天赐仗神弓之助侥幸逃过一劫,纵马落荒而走。想到曹百户的武功,心中兀自懔懔。他终于相信了孙老头之言。锦衣卫中好手如云,绝非他目下的武功所能应付。经过这一场变故,他原来的打算只好取消。卫河沿途官兵众多,沿卫河南下太危险。不如就此南行,经归德府六安州前往庐山。虽然道路难行,为了保命,辛苦点又算什么?
当天晚上,天赐不敢进城,找了一处农家借宿,花几两银子换了一套粗布衣服。那农家虽觉事有蹊跷,却懒得计较,大赚一笔,欢喜无限。天赐装扮成农家子弟,自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一个农家子弟,骑骏马带利器,岂不更加引人注目。
天赐取出父亲的书信,又仔细看过一遍,伤感之余,更觉为难。心想:“父亲要我不可与朝廷为敌,可是朝廷却要与我为敌。这让我如何是好?”他摇亮火折子,将两封书信付之一炬。看着余烬随风飞舞而去,仿佛往事也随之飞去。伤痛凄凉怀念留恋,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再无牵挂可言。所余者唯有满怀豪情,一腔热血。向家乡的山山水水投下了最后的一瞥,他扬鞭策马而去,踏入了莽莽苍苍的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