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滄瀾一身夜行衣,似個老馬識途般的,輕登巧跳,進入大內禁官!縮在一座宮殿的檐頭底下,觀察形勢,一面思量是否應該先找到那名宮娥──衞素映,還是隨便弄翻一個太監問問再説!這時,一輪下弦月露出雲端,淡淡的月華照着高大巍峨的宮廷殿宇!只見層層樓閣,黑壓壓的,像是山嶽般矗立着,那鴛鴦屋瓦上細鋪片片白雪,宛如山頂白雲,並非全已蓋住,煞是好看!何滄瀾卻無心欣賞,看看並無侍衞蹤跡,猛然翻上屋頂,直奔“儀鳳宮”!屋瓦結冰,光滑異常,且覆雪虛懸,腳踏其上,沒有絕對輕功,休想疾飛,或不露行跡,比之前次入宮是困難的多了!何滄瀾如臨深淵,如覆薄冰,戰戰兢兢,跳高縱矮,也不知飛越了幾座殿宇!忽然看到一條人影,從東面一溜煙也似的奔來!何滄瀾第一個反應是伏身躲藏起來,但猛然瞥見西面也縱出一條人影!當下一股冷氣自頭頂直奔腳底,心中明白,人家的警衞已經過嚴密設計,不似從前那般可以任由來去,這是“四面楚歌”!一聲呼哨,破空響起,霎時間東、西、南,三面黑影相繼出現,如鬼影幢幢!十來個勁裝疾服的侍衞,隔着幾座殿宇,略作圓形,遠遠包圍着何滄瀾!北面的殿宇相距最近,四丈光景而已!但何滄瀾沒有傻到硬闖過去,只是傲然卓立。自幸方才機警,見機得早,判斷正確,沒有鬧出笑話,在眾目睽睽之下躲藏下去,再要人家喊出來!只一眨眼之間,北面的殿宇瓦面上,“三山”並立,同時送來一陣“嘿嘿”冷笑!“恕羅某眼拙,閣下當是‘沅陵’何滄瀾吧!敢問因何午夜進宮?”何滄瀾知道羅、華兩人曾兩上薪春救美,這“何滄瀾”三字,當是那時聽到的,本不足為奇!但他聽到自己賤名出自這位高手口中,那是承認了他是一派掌門人了,頓時怯意全消,豪氣飛揚,半真半假笑着道:“在下中霄踏雪賞月,偶經皇宮外牆,意想進來訪梅!看是有幾株已爭春早綻,順便嘛,向三位長者,討過厚賞!”華山叱聲責道:“聞名不如見面,本道閣下一夕成名,當是武林俊才,那知卻連,‘竊寶’兩字也不敢出口!”“好説!好説!那麼反過來説,我現在是否遇到─羣狗呢,因之各有‘別號’!”何滄瀾口上不饒人,心下暗吃一驚,難道已東窗事發,“一峯兩山”已察知自己是“十二姝”的盜寶者?這針鋒相待的氣概言語,令三老心驚,已不能認為他是小輩狂言了,名位氣勢已壓不住他了,若再事謾罵,吃虧的還是他們自己人,已老到這般年歲還在做人鷹犬!王金山兩眼冷電暴射,改變話題,撫須問道:“敢問‘討賞’兩字從何説起,我等欠你什麼?”何滄瀾這時更是心安理得,穩定下來,輕鬆的道:“天南一劍葉時興,挾上下五代精英東下江南,不會是舊疾復發不請自走吧!三位能永保祿位,怎可輕易忘掉在下那一劍呢!你們認為如何!”這三位老人,心下嘀咕,認真説來,這是種“人情”!然而,見他年紀輕輕,“天南一劍”怎會輸了,卻不曾親見!“一峯兩山”,薑是老的辣,此事又要他堵住口了,不能再事辯駁下去!羅鐵峯一聲斷喝,反唇相譏,同時也含有借花獻佛之意的道:“閒話少説,‘十二姝’確是閣下傑作?”這話是説,我們也不曾深究,代你擱下了這筆爛帳,而“傑作”兩字,道得可圈可點,非偷非竊,光面堂皇!何滄瀾聽人家已問到那上面,語氣不惡,卻不好硬賴,點首道:“正是!”接着又大膽道:“還有呢?”説罷,忐忑不安,心驚膽跳,施壽的生死存亡,便在下文了!“宮娥失蹤,也是你乾的!”華山火發了,白髮起如鋼盔覆頂,鬍鬚狀如刺蝟,骨節已隱隱暴響!這句話,無異承認施壽救美得手,何滄瀾大喜過望,進宮之目的之一,已得到答案了,抬頭挺胸,深深吐氣,一股白線,遠去四丈,才漸漸淡散,説道:“也可算在在下帳上!”“好!閣下敢作敢當,羅某佩服得緊,只是三番兩次相擾,閣下如何交代?”羅鐵峯戟指喝道,手臂暴伸,三尺有餘!何滄瀾自知理虧,可也有理可訴,但不願硬闖,再説也不甚有把握,他們若三人連手,那便有“死”無生,這“千金之軀”,不可以死得輕如鴻毛,得想個萬全之計才是!王金山見何滄瀾自認是救美主犯,自有心病:“難道師侄是此人下屬,老夫竟然上當!”頓起殺機,言道:“你今夜不要玩什麼心機?老夫手中兩儀劍等候多時!”何滄瀾看看事態嚴重,人家已提起“兵刃”的字眼了,心中怦怦作跳,表面故作安祥的道:“今夜別無所圖,討份人情,看看‘穴脈玉’放回原位沒有,若在,便‘借’用一段時間,研究研究,你等三人,每人負擔一個人情,可是認為公平嘛!”“一峯兩山”見他直認無諱,不打自招且理直氣壯,一而再再而三的進宮打擾,認為有些過份了,異口同聲的道:“穴脈玉!”何滄瀾微微一笑,言道:“穴脈玉,武林之寶,天下之公器,有德者居之,在下不才,力爭上游,你等若要在宮裏吃那份老糧,便得欠債還錢,通容這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必緊張!”華山已暴跳如雷,吼喝道:“老夫倒要看看你德行如何,配是不配!”何滄瀾看四下悉悉索索,侍衞們已站好位置,“一峯兩山”,分明有殺人還債,永絕後患之意,連忙搖手言道:“且慢,何滄瀾來自沅陵有意盡會中原高手,但自問時下尚無以一擋三的身手,你等在江湖稱得起人物,也不應取此非議,敢請定下三年之約!”這是他的如意算盤,將官面和盜竊的關係,一轉而為彼此同為江湖中人的形勢,只要“一峯兩山”肯按江湖規矩而行,這場彌天大禍,便可化為無形!“呸!好大的口氣,只怕三年之後,以一擋一,你還不配!”羅鐵峯不屑的看着何滄瀾,輕視之意,形於詞色!他雖然不知何滄瀾輕功太差,現在已是網中之魚,但,估計若三人齊上,他可能不戰而逃,若是,先伸量伸量他……何滄瀾死馬當活馬醫,連忙説道:“一言為定!”打着暫避其鋒的念頭,先一咬定了此約已成,留下退路,為他較量之後,自行出宮,留下後路!華山聽何滄瀾逆來順受,唾面自乾,卻一口咬定這場戰搏,延遲三年甚是不值,卻不好駁了羅鐵峯的面子,只言道:“慢着,且待華某試試你手中斤兩,配不配定約。再決定是否放你一條生路!”“哼!我既然敢來,一對一的,在下沒有接不下來的人。自是此會不是在萬人共目的情況下,當然,若在那裏,恐伯有人得大江東去了!”何滄瀾氣憤難平,抽劍出鞘,平靜言道:“劃下道來!”華山兩手不知何時已多了兩片“弧形刀”,映着雪光月光,清亮如銀,只聽他喝道:“看!”兩片弧形刀,“嗤”“嗤”兩聲尖響,破空飛出,這是一宗怪異的兵器……“弧形刀”,疾若閃電,雙幻莫測,刀在空中乃走弧線,先發者先到,但半路一度為後者超前,兩刀還二度交叉而過!敵人兩眼一花,兩手不知如何接招,何手接刀,自然而然也就會移宮定位閃挪。而刀隨風飛,宛如附骨之蛆,你越想逃,中刀的機率越大,於是就魂斷九泉!何滄瀾站在屋角,左掌掌力頓吐,八成力“劈空掌”源源噴出,右臂墨劍在身前守護,腳下不敢移動分縷!刀勢挾勁風,衝着“劈空掌”勁而飛,兀自前進,刀身摩擦勁風,清響不絕,聲若蟬鳴!何滄瀾猛然將掌力提高至九成,弧形刀來勢掃殺,一刀在離掌心三寸處墜下!一枚粘在“墨劍”上,兀自顫動不已!但,總算是接住了這兩刀!何滄瀾驚魂甫定,眉心已見汗珠,良久聽得“嗆浪”一聲,弧形下墜碰到殿宇階石,傳回清響,那枚粘在墨劍上弧形刀,分量極輕,毫不沉手!何滄瀾也不打話,運勁於墨劍,揮手而去,弧形刀疾跡流矢飛回對面殿宇!羅鐵峯早已戴起手套,宛如巫師作法,緩緩抄手,將刀接住,遞給華山,説聲:“有潛!”接住對方兵刃,再原封送回,原是何滄瀾自創常用的招式,勁道方向皆稱上乘,那知在羅鐵峯眼中,卻成了兒戲!真的是兒戲麼?不然,只是他老奸巨滑,善於作為,否則,何用帶手套呢!可見其中之假,只是外表上的作做,似乎很輕鬆而已!“小子!你還不錯!”華山以老賣老的態度,令人對他無從估計,其實這也是機巧多於實力,若是他敢於同何滄瀾對掌,準能打得他,骨酥腹破,堆在雪地裏!何滄瀾笑笑,趁機以進為退的道:“褒讚了,後會有期,三年之後,在下再晉宮候教高明!”説罷,深深一揖,就要開溜!王金山平地一聲雷,喝道:“且慢!閣下宮中盜寶竊香之罪,可待三年後了結。但與老夫人一條樑子休想拖延!”説罷,向華山、羅鐵峯作揖示歉,衫袖展處,翩若翔鳥,自屋瓦上飄落下去!何滄瀾怔然不語,暗想:“我幾時與這老兒有樑子?”遂待不理!王金山已在下面階石上叫道:“朋友!怎不下來?”下面的迴廊大柱上,掛着一盞宮燈,把玉階堆雪,雕欄畫櫃,照得分明!何滄瀾看王金山小小的人影正在雪地上,仰首上望,心想:“樓高如許,跳下去不等於投井自盡嘛?”但還是硬着頭皮跳下來!羅鐵峯、華山兩人面面相視,見王金山特意避開眾人,自然不好跟蹤下去!兩人甚覺詫異,王金山這兩個月來行動透着奇怪,他非但極力反對搜城,三次聞警,敵蹤也是在他手中失去,大有吃裏扒外之嫌!但,話又説回來,兩人離京時,卻未出妣漏,再有現在何滄瀾原可平安出宮,他卻出面阻攔,更不知他用意何在?何滄瀾躍下離地三尺時,猛然暗自伸掌拍地,借反彈之力,把墜勢緩住,如此則無異從數丈高落下緩急從容,要疾則疾,要緩則緩,控制自如,快慢由心!總算沒有出醜露乖,露出破綻,有深藏不露之妙意,大智若愚的感受!王金山眼藏利剪,鋭利掃視,也莫測高深,簡單的道:“走!”何滄瀾緊跟在他身後,功聚一絲低聲道:“施壽乃在下好友,王前輩幸勿誤會!”“那更饒你不得!”王金山分毫不為所動,步履如風疾走,再道:“小子你聽好,今夜是你死期,苟若你命大,‘穴脈玉’我雙手奉上!”何滄瀾一聽這王金山有殺人滅口之意,豈有此理,怒道:“有累盛德,在下有這能力便取之,沒這能力則罷休,敢問在下何罪當誅?”王金山猛然停步回首,正容道:“你是武林敗類,容你不得,老夫平生最不齒不敬老,不尊賢的後生,你小小年紀,見明珠寶物,即生窺視之心,將來還得了?老夫現在不殺你,只伯將來沒人可奈何你了!”何滄瀾仰天大笑,道:“這莫須有的罪名,就成死罪?王前輩未免欺人太甚,只是最後兩句倒真是知己之言深獲我心,不可不謝抬舉了!”王金山也哈哈大笑,道:“我不喜歡你,時不我與,三年太長了,所以你就得死,懂嗎?”羅鋒峯、華山和眾侍衞在屋瓦上,先是看到兩人亦步亦趨。然後在暗處哈哈大笑,笑聲劃破深宮的靜寂!最後看到人走到宮殿之間的廣場上,靜如山嶽,兩山並峙!那廣場座落在四座殿宇之間,甚是寬敞,四面迴廊上的宮燈,密如繁星,把雪地照得通亮,眾人遠遠看到兩個細小的人影,各自拔劍出削!一個白衣,單豎黑劍,一個黑衣分張白劍!開始在雷地上疾走,起先還分得出人影,十招過後,只見兔起鵲落電掣星飛,兩道白虹化為一團樣雲白霧,白朦朦一片,再也不見白衣人身影!羅鐵峯對站在身旁觀戰的華山言道:“金山兩儀劍堪稱宇內一絕,何滄瀾小命休已!”突然──宛如火花一閃,一瞬間白霧散盡,雪地上,一白一黑兩個人影凝至不動,空中飄蕩着一葉衫布之類的東西,距離太遠,卻分不清是什麼顏色!眾人在屋瓦上屏心靜氣,靜觀後變!只見那飄舞的黑色衫袖慢慢落地!羅鐵峯、華山首先疾聳而下,飛躍逼前接應……猛聽王金山仰天哀鳴,聲如猿啼。何滄瀾深深一揖,回頭竄走,剎那已不見蹤跡,鴻飛杏杏!王金山有兩位高徒,亦在待衞之列,同時高叫一聲“師父”,跳樓疾奔而接近!待眾人相繼跟蹤縱躍奔去,趕到現場,只見王金山呆若木雞,目睜口開,左袖少了一片,那衫袖就在地上,已為雪水浸濕!“師父!師父!”兩名高徒哀聲高叫,其聲悽切,可見一戰之失,影響之巨!王金山猛然察覺雙劍,那已不成為劍了,劍鋒已去掉一半了!他雙劍合絞,咬牙奮臂,“錚!錚!”兩聲,兩劍斷為四段,棄劍於地,同時舉掌猛擊天靈蓋!羅鐵峯老兒早已注意着,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王金山手臂,急道:“金山,你瘋了!”宇內一絕的“兩儀劍”,從此在江湖上消失了!因為分成斷片,擱在雪地上,靜靜地閃耀出一點殘光,那份榮耀已成過去……風雪之夜,何滄瀾執劍在雪地上走,路上行人,絕無僅有,偶爾有“京都鏢局”的鏢頭巡夜而過,出聲喝問,─見是總鏢頭的上賓,都客氣招呼!何滄瀾心中難過,無法以筆墨形容,緣何正派如王金山,對自己不齒若此?意圖不教而誅!他自問除了因為幼時遭遇,對成名劍客有─種自覺性的敵意外,別無惡行,這即或是罪,此罪亦不當誅!他亦自知,自己雖深自蹈光隱晦,仍覺鋒芒太露,這是因為至今仍不知仇家是誰,因而把任何人都當作可能的仇敵,有以敵之!這毛病─何可説是警覺,在血仇未雪之前,恐怕無法改掉!更難過的是,自己身手比下有餘,比上不足,今夕若非及時施展絕技,早已屍陳雪地!這絕技他曾立下重誓,在未見仇人之前,絕不輕用!但為了救命求生,又焉能深藏不露,一入江湖,便是身不由主!試看兩月來的遭遇,除千里救美他永不慌張之外,有多少事故是節外生枝!王金山老兒是心窄妒嫉呢,還是出於之窺知他的陰私的一面,無疑施壽之能兩次宮內脱險,是由他在暗中包疵之故!對他們這類假冒偽善之陡,認為是大事,有一般人則總認為理所當然!他!他究竟取之何種居心,現在尚不能確定,總之,他對這一戰之成就,相當滿意,可能王金山還不知道是怎麼失敗的呢!何滄瀾來到“左都御史”尹大人府,看看四下並無漂頭,抽個冷子躍牆而進!他知道尹姑娘住在後排二樓上,但,不知閨房究竟是那一間?二樓樓宇盡暗,只剩一燈猶明!何滄瀾決定先到那裏,再作定奪,一個旱地拔葱,躍身一跳,猿猴般的攀上樓欄!將近二更天了,尹姑娘伏身案前手託香腮,案上鋪張素箋,毫斜管擱硯上,更有兩付筷子,橫豎交疊!一盞迷人的花燈,俏立案上,丫環雪梅,坐在畫案旁邊陪伴小姐,卻在打磕睡!突然,冷風入室,尹青青打個冷噤,回頭一看,“啊”的尖叫出聲!何滄瀾放手唇上,示意喋聲,再反手掩實樓窗!尹青青定神看清,低叫:“是你!”雪梅已經驚醒,她情竇初開,霎時就明白了,羞紅了臉,退到鄰室去迴避!何滄瀾遲遲不前,凝望着這少女,尹青青是穿着白色睡袍的,這件許是絲棉的!尹青青凝立在案前,被他看得頰暈腮紅,低垂了頭!在兩人之間,似有一道深深的河流橫隔着,霎時間,何滄瀾覺得他永遠無法穿越這河流,只能遠遠站在河的彼岸,化為石人!半晌,尹青青悄悄抬頭,看他在幹什麼?一見他還是站在那裏沒動,連忙又埋首胸前,心頭似小鹿般的跳躍着,全身已酥軟!何滄瀾知道,要是沒有她這一眼,那藏在眼中的温柔,他永久無法開口,亦永久不能移步!他輕步走入水中,覺得也並不頂難,柔聲問道:“你在寫什麼?”尹青青連忙將紙揉成一團,雙手塞在背後,孩子氣地道:“哦!不許你看!”那一瞬間的嬌羞俏態,使何滄瀾心醉,他忘情地抄手到她背後想硬奪,卻懸在空中,不敢握她的柔夷,當然更不能窺人私密,也不敢趁勢摟住纖腰,停在那裏好久,才收手回來,兩眼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尹青青忽然想起她該請他坐下,輕輕一移小椅道:“請坐!”她這動作透着奇怪,又很可愛!何滄瀾心裏一慌也道聲:“你請坐!”兩人都不坐。“你瘦了!”尹青青忽然道。何滄瀾覺得僅為她這一句話,自己就應該“消瘦!”脱口道:“總為──”停了一下,大膽的説完:“總為相思苦!”尹姑娘又粉頸低垂,忽覺得空氣中薄有酒味,秋波微轉,仰首道:“你喝酒!”“從此不喝!”何滄瀾立刻接上!“能少喝便少喝……”她忽然記起舟中夜話,馬上這樣説,説完,又覺不對,自己為什麼想到管與不管這事情上來呢?僅這想法,更使她嫩臉飛紅。“我們分別──已多久了!”何滄瀾半晌感喟地説:“你為什麼不辭而別,那天路上我們看到你戰敗八個賊人……”尹姑娘嬌豔欲滴,語不盡辭,卻透出深情款款的情意與哀怨來!何滄瀾又怎能説雲泥殊途,終難一見,你叔叔那容得我呢,覺得不必將柳村不愉快的事説出,遂道:“只怕以後會更久,我明兒出京,三年內不會回來!”“我等!”尹青青含情默默,而又十分堅決的在暗自咬牙切齒!何滄瀾頓覺自己兩臂張開,全身擴大膨脹,大到能將這少女整個抱住融化,但他知道,只要他踏前一步,今夜就走不回客店,遂強自隱忍心中那股熱情,道:“我走了!三年!”他走到窗前,才回頭,看見她向前挪了一步,再也忍不住了,飛身過去,尹青青吟一聲,一個竊宛嬌軀,倒入何滄瀾懷裏!他低頭細細吮吸她的櫻唇,猿臂緊緊摟住她那纖腰,幸好並沒貫入真氣,要不,怕不會將人捏碎,慾火高燃,不克複製!尹青青迷迷離離,恍恍榴榴,深深閉目,任由他輕憐密愛!良久!良久……尹青青推開何滄瀾,喘過一口氣,再一次瘋狂的熱吻在一起,最後──兩人都有那份沉醉感,她轉過身去,從脖子上拉下一條綴着漢玉的項鍊,緩緩回過頭來,默默遞給他!那漢玉鎮日靠在温暖的胸腹間,入手微温,何滄瀾連忙伸頭套上去貼肉藏着!“我身邊只有這個!”何滄瀾低聲説,便從袋裏掏出那掌門銅符,身邊雖另有明珠數粒,但來路不當,他不會以明珠相贈的!尹姑娘接到手裏,緊緊握住,何滄瀾趨前一步,兩臂微張,那是個傷心的擁抱姿態,立刻懸崖勒馬,回首跑到窗前,把窗一推,“颼”的聲,飄出窗外!在窗門未關之前,他深深向室內佳人作了最後一瞥,然後輕輕叩上,入在窗外,危立樓台,頭倚窗根,雙手輕撫窗紗並不離去!良久復良久,何滄瀾飄飛落向後花園,腳甫沾地,猛聽一聲:“誰,站住!”一個身穿鏢頭服飾者竄了出來,單刀映雪,閃閃生光!何滄瀾不等他問第二句早急口問道:“啊!大鏡頭,百里大哥來過這裏沒有,我到處找他呢!”那鎳頭以為何滄瀾是從牆外進來,連忙道:“總鏢頭醉倒了,今夜未巡夜,何大俠要找他,請到局裏去!”何滄瀾“喔”了聲,拱手稱謝,腳下踢了腳上次以“劈空掌”打斷的老樹殘幹,猛然過牆去!三合院,房門深閉,靜悄悄地,在雪光月華中,自有安祥之感!何滄瀾翻牆入院,在台階上踏掉靴上雪屑,掃視一週,深深吸氣吐吶,手按胸前,那枚漢玉緊貼心房,覺得這一晝夜,除了打敗王金山是件憾事,其他都很順遂滿意!推門入室,打火招子點亮油燈,卻發現有異,桌上有一方盒,下壓素箋,寫道:“三年後,洞庭湖君山,王金山以單劍侯教閣下!”何滄瀾知道來人就在附近,因任何人擱下“寶手”不會抽身就走,立即奔到門外,只見三條人影越過對面屋脊,一閃即過,隱入黑暗中!他知追也無益,頹然入室,坐在椅上,遲遲不打開方盒的包巾!其實,不必打,也知道方盒中是自己刻意相圖之甚急的“穴脈玉”。“穴脈玉”,他是要的,但不願在這情形下得到,它是內府藏寶,何嘗是王金山所有?他是犧牲了一生俠名令譽盜出,來實踐他所許下的諾言!三年後,未回南京之前,勢必先過王金山那一關,想到此,何滄瀾大搖其頭,道:“未到江南先一哭,岳陽樓頭對君山,竟成了我的寫照!”解開方盒包巾,赫然是一具小型金帳鴦牀。玉牀高兩尺,長三尺、寬一尺,體積不小,怪不得不能放在“藏珍閣”的金櫥中,腹非舊物,是新模型的,花紋細縷,甚是華麗,垂掛硃色繡帳,裳枕等物一應俱全,牀頂四角,微發珠光,鑲嵌四枚夜明珠,把滿牀春色暴露無遺!一對玉人交合相疊!他頓時臉上發熱,血脈資張,一股熱流自丹田下降,忙下繡帳,一正心神,深自警惕,自罵道:“難道我定性竟如此之差?”可惜手邊並無紫檀香,否則只要驚擾玉人好夢,薰薰以煙,細察脈理穴道,本身功力定會更上層樓!“小老弟,你找我?”“江南武侯”的吼聲,驚醒了他,連忙包起“穴脈玉”,迅即塞在桌下,“江南武侯”已推門入室!何滄瀾踏步相迎,順手將那張紙條揉成一團,袖入袋中:“兄長,有何見教!”“江南武侯”,手中也託着一個大方盒,奇怪地道:“你不是要找我?”“哦……”何滄瀾這才想起在尹府撒的那謊不高明,一時不知怎生搭汕,遂支吾道:“兄台好靈通的消息!”“江南武侯”看他言語支吾,越發肯定自己所料不差,回道:“小老弟!咱們自家兄弟,有什麼不好説的,怎麼不到局裏找我?”何滄瀾搞不清楚自己對這“老哥哥”有何要求,待看出手中方盒沉甸甸的始明白道:“小弟手頭寬裕得很……”“江南武侯”不理他,自把一千兩銀子放在桌上,那桌子吃壓不過“吱吱”作響,原來他誤會何滄瀾出京,短了盤纏,故四處找他,可能因少年人臉嫩不好意思到局裏去,因此一知消息,馬上明白,奔來贈金!臨別贈金乃江湖常事,通常總是五十兩、一百兩這個數目,一千兩的贈金,可還少見!“我真不短銀子用,若是短缺,會自己向你開口,這份灑脱,自信還有!”“小老弟,老哥哥醉了,歪在榻上,一聽到你找我,立刻過來,光憑這點……”何滄瀾覺得他盛情可感,但不願平白受惠,言道:“數目太多,會把我坐騎壓壞!”“拍”地一聲“江南武侯”自拍大腿道:“本來已寫好三千兩銀子,他們勸我來些雪白銀子好看,才改寫成兩千兩的票子!”“老天!三千兩銀子!”何滄瀾真料不到他有此大手筆,再道:“一千兩銀子壓壞馬,三千兩會壓壞我!”“江南武侯”,喉頭要發火,猛聽院中有夜行人降落,首徒從元起在門口出現,身後跟着兩人,一身宮中侍衞的勁裝!何滄瀾,“江南武侯”都覺得事情有蹊蹺,從元起道:“這兩位專誠拜訪何大俠,要我帶路!”兩個侍衞,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全不帶兵刃,面無表情,礙着“江南武侯”師徒在場,並不開口!何滄瀾略知怎麼回事,亦金人三緘其口,“江南武侯”看看小老弟有心迴避,道:“老哥哥還要回去睡大覺,老弟明兒出城前,忽忘來局一趟!”何滄瀾急道:“兄長且慢!小弟曾夜入大內劍會兩山,華山棄刀、金山折劍,這‘血脈玉’是賭來的,王金山已離職他去!羅、華兩位供奉,不能以此手段,耍弄何某,請備紫檀香以用!咱們共觀此寶有何好處,兩位兄台意下如何?”“江南武侯”聽説有寶可看,立即向乃徒打眼色,從元起離室而去!一名侍衞期期艾艾的道:“羅、華兩位供奉,以為此事有關王供奉一生名譽,若上頭髮覺,江湖人得知,非但為王供奉盛德之累,就是何大俠以後行事必感不便,因此,差遣兄弟來情商!”“羅供奉以為此時亡羊補牢尚稱未晚,何大俠,貴為一派掌門,深明大義!”何滄瀾聽侍衞之言,軟多硬少,但仍在威脅之意,遂道:“此言甚是,不過,王金山已經拿來了,不必再説盛德了,在下力戰兩者,不能空入寶山,看一眼總可以吧。你等便在此相待,以天明為度,大家共賞,那皇帝老兒──便是察覺,又能有多大妨礙!請坐!”“羅、華兩供奉也因生怕王供奉誤會,是以不便親自登門,只命兄弟代向閣下致意,祈望原諒!”何滄瀾一聽,方才明白,侍衞們因怕王金山以為他們干涉他個人私事,可能會幹戈相見,火拼一場,那三對一之局,立即變二對三,勝敗之局,難以預計!如今來個軟磨工夫,既逼走了王金山,又索回了“血脈玉”,自家連手尚未熱一下呢!嘿!嘿!好計算呀,他沉吟片刻,道:“你等是否也願意坐下看看呢,羅、華兩供奉可有限時回報之言麼?”這兩人表情尷尬,互相對望一眼,只得坐下相待了,否則,令人明顯的看出他們在玩弄手段,吊人胃口了!不久,從元起已取來“紫檀香”,每家草藥局中都有,取來甚易!“血脈玉”方盒重打開,錦帳中的一對玉人已取出,焚香薰薰之,玉人身上穴脈,經紹立顯,數人屏息一觀,舌翹不下,這兩名侍衞也沒見過,既然有此機會,大開眼界一番!“三象渡河,各有姻緣,老大哥請!”何滄瀾維護“江南武侯”先見,玉人有兩具,他自己手取一具,細加觀察,其中奧妙!“江南武侯”呵呵笑着道:“沾了老弟大光了,老哥哥便不客氣了,咱們四人一人同來看看吧!”他將兩名侍衞扯上,給予何滄瀾多些機會,等於師徒兩人對他們暗自監視,防他對何滄瀾暗下陰手,吃了暗虧,看是看了,只是走馬看花而已!不知不覺,東方之既白。雄雞唱曉!何滄瀾臉色蒼白,頗有怠倦之容,至於領會多少隻有他自己知道了!天已大亮時,何滄瀾打馬出京,當穿過城門的陰洞時,心中只存一念,希望三年後能無恙生還,重進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