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方才在解萬兵打出“干將投爐”的同時,冷寂然的凌烈氣指已亦破入劍鋒,碎盡他的奇經八脈。但解萬兵素來神武,縱死仍不哼一聲,戰至最後,還是屹立如山,雖敗不倒!東園令一陣悲痛,竹劍一振,別頭對妻子喝道:“可頤,快走!”姬可頤悽然而道:“不,要死也要死在一塊兒!”説罷自在一點,藉勢飛掠虛空,踏空一式“竹林獨舞”,竟棄用了與夫君並肩作戰的聯袂劍勢,搶先一步孤身取敵。拾得大師施出最上禪宗道的殊勝心法,抽劍脱繭,破去冷寂然的三道劍圈,欺身再刺出一式“非想非非想處天”。寒山之顛上一時殺氣沉沉,刃響嗚嗚。戰至目前,正道就剩下三大宗師在作負隅頑抗,寒山之戰也快到勝敗分曉的尾聲……眼前一花,拾得大師與東園夫人所躡的敵蹤忽然失了,七尺忘情與自在竹劍變成刺在空處。冷寂然已來到了東園令的正面,劍指掣出!東園令立感氣息窒礙,逍遙斜斜一封。冷寂然哈哈一笑,道:“不自量力!”劍指變招一揚,輕而易舉便湯開了這位紫竹林主人的竹劍,劍腕緊快一沉,波的正好擊中東園令的胸口,骨骼碎裂之聲如爆竹般連綿響起,東園令踉蹌一退,卻不倒下。冷寂然冷笑一聲道:“解萬兵充漢子,戰死不屈,你想學他?”魔拳再度擊出。看在東園令眼中,冷寂然這一拳已奪盡天下間的劍意,看似拳擊,其實卻是一招劍擊,至此才深切體會出萬物惟劍的厲害,可惜自己命懸一發,今生今世也休想破去對方這套劍法。黯然絕望的眼神向正在趕援的妻子投去,突然放開懷抱,對天長嘯:“可頤,來生再見!”“嗚嗚……”七尺忘情破空擲來之聲響徹寒山,幾乎掩蓋了東園令的垂死長嘯,自是拾得大師擲劍來援。冷寂然心中冷笑,騰出左手負於身後,好待劍刃及體時,揮手撥開。冷寂然要殺的人,天王老子親臨也阻不了!“嘯!”突然,一聲劍嘯自上空鋪天蓋地灑下,如驚雷貫地,紫電臨頂,事先絕無半點朕兆,取的赫然是冷寂然的腦門。冷寂然悚然一驚,當機立斷下收回攻向東園令的劍氣,往上一迎!自上方劈下的劍氣聚而不散,而且此人出現得離奇,像是從天地以外某一個神秘空間突破而至,致使來者君臨上方,自己方始生出氣勁襲頂的覺察。是誰有此蓋世武功?冷寂然本想仰臉先睹為快,但來襲者劍氣之盛,有若長江大河、裂岸驚濤般奔騰暴發,一個耽誤,恐怕就得吃虧當場,只好排除這個冒險的想法,魔拳上迸發的劍勢原封不動地改送為上,直迎來襲者這聲勢十足的聚劍一擊!他目下不敢妄提內力,純是發出萬物惟劍中那集千變萬化於一身的獨特劍勢迎戰。以劍勢對劍氣!“嗆!”發出一聲就像兩柄蓄滿氣勁的劍鋒相交的鐵鳴聲。冷寂然怒急攻心,默默承受着對方滾滾湧來的先天劍氣,冷哼一聲,硬是往橫移去,順道避過重手擲至的七尺忘情。縱橫魔門的冷寂然終於首度被對手迫退。他是錯在先機盡失,不及來襲者之謀定而後動。當劍勢劍氣相觸的一剎,冷寂然完全窺探到來襲者的武功路數,始知對方所仗的是戰略上的緩衝關鍵,並非武功勝於自己,但已是一個天下難覓的難得對手。至於警覺性大減,是拾得大師與來襲者天衣無縫的配合所致。前者顯然早知來襲者的動向,擲出長劍固然有拯救東園令之意,也藉劍器的高度鋭氣來分散自己的精神感官,為來者的突擊鋪路;而後者宛然突破空間的絕世身法,更是令自己矇在鼓裏的要素。武道上的爭雄,利器、功法、內力與招式的配合是一個整體,同時間精神、氣勢、戰略、心理與及出手的角度速度又是另一個需要具備的決勝因素。倘使前後兩者能相輔相乘,再加上來自武道修養和實戰經驗合起來的總成果,必可擠身於格鬥高手的頂尖行列,與天下羣豪爭一日之長短。來襲者正是此道能手,巧妙地運用了種種有利的形勢戰略,結果一擊湊功。縱以冷寂然之能,亦惟有以退化解。魔劍貫胸、閉目待亡的東園令本自嘆必死,詎料橫地奔出一個影子般來去無跡的劍道高手,接去冷寂然的殺訣。劍氣壓力一輕時,只覺身子再輕,已被那破空而來的神秘劍客提在手裏,迅捷無比的掠過雪地,輕輕放在一旁,耳中立即傳來妻子嬌柔的嗚咽哭聲:“令郎,你不能死呀……”“嗆啷!”七尺忘情此刻才丟在遠遠的雪地上,發出沉重的劍響。要不是那神秘高人在一招間逼退冷寂然後,展開踏雪無痕的獨門步法把東園令帶走,讓他們夫妻重聚,拾得大師那一擲定能貫穿重傷在身的東園令胸口。東園令感到愛妻環臂攬着自己,心裏一陣温馨,突地胸口劇疼,不由得提手一按,哇的噴出一口鮮血,濺在自己的衣衫上、妻子的雪玉手臂上、觸目皚皚的雪地上……依偎在妻子懷裏的東園令嘴角滿是鮮血,奄奄一息地道:“可頤,對不起……為夫要先行一步了……”姬可頤鵝蛋般的豔臉淚痕斑斑,軟玉素手緊緊握着夫君冰冷得異樣的右手手心,似乎真怕丈夫會突然被死神帶走,哭泣道:“不,不……你不會死……”胸骨迸碎的強烈痛楚遊走全身毛孔,彷佛要吞噬東園令每分意志,他感到渾身寒冷之極,知道自己真氣盡喪,再無抗寒之效,死亡是那麼的近在咫尺,心內竟無恨仇,天地間便只有夫婦兩人,一幕幕紫竹林逍遙快活的生活片刻流過心頭,就此斷了呼吸,歪首倒在妻子懷裏的血泊之中。東園夫人止了哭聲,疑疑的凝望着曾誓約與自己長相斯守的愛郎,在風雪中顫抖的玉手在髮髻上拔出一支玉釵,猛往自己的胸口扎去……在生命和血液無依地流失下,還依稀看到前面不遠處,一個瘦長挺拔的人物斜掛着一柄古劍揹着他們,與冷寂然隔遠相對。拾得大師則在那人身畔吐血坐倒,顯然功力已走到盡頭,眼光收回,悽然凝視着嘴角猶有滿足笑意的丈夫,但感眼皮漸重漸黑,胸口劇痛攻心,心中流星般掠過最後一個信念:“咱們正道已經盡力,雖死無憾,但天下人又得重歸魔爪的統治,嗯,令郎,咱們又可在一起了……”呼吸一濁,抱着沾滿飄雪的夫君,終於香消玉殞。正道八派能撐至今時今刻,紫竹林夫婦實有莫大的功勞,憑着天下無雙的嚴密防守,致令冷寂然下手無從,雖然最終還是身死,卻已留下悲壯懾人的一頁。這一邊大開殺戒的冷寂然則夷然傲立,電芒急閃,望着眼前這位來援高手。但見此人才不過二十七、八歲年齡,不論是臉色、膚色均閃耀着眩目的光澤,與自己的不相伯仲。高瘦頎長的身形外披上一襲古色古香的道袍,不受風雪影響而寂然下垂,如挺拔古松,如崇山萬壑,予人一種穩若磐石的堅定氣勢,偏生沉實中又透出那發自內心的空靈飄逸的出世感覺,既含虛極,又藏靜篤,是那種獨來獨往,卓然不羣的典範人物,深具“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的道家意境。一頭散發長垂飄動,大違道家中人以雷陽巾作束的打扮,卻不掩埋了深邃莫測的複雜眼神,就連晶瑩如玉的俊偉臉龐也給比了下去,看他一眼,就像看着一口盛有清水的古井,根本瞧不進去,而他反過來看你時,卻像已洞穿了你的性格、情緒和弱點,避無可避。嘴角不時掛着瀟灑好看的笑意,悠閒寫意,使人覺得他是一個可以真摯交心的好朋友,任何心事都能向他傾吐,言無不盡。一柄古劍則自他寬闊的右邊肩膀上斜斜露出,不知何時已歸還劍鞘,但卻又隨時似能破空出鞘,斬盡俗緣,誅盡魔邪。冷寂然當然知道此人是誰,心中微凜,想不到此人竟現身寒山來捋自己的虎鬚,同時施展感應之術,探索他傳説中的友伴有沒有匿潛附近?因為天道的攻勢一擊即退,壓力頓消,冷寂然體內的魔脈回覆膨脹的動力,新舊創傷終得以壓下,右手的劍傷亦無大礙,只餘天亡訣的後遺惡果在體內暗暗衝擊,逐步削弱他的真氣,當真氣減弱而壓不下蓄積的內傷時,便是他冷寂然潛逃循隱、覓地療傷之時,是以他要儘量保留氣勁內力以及魔功的運用,非必要時不會出擊,否則苦候了三十年的一統契機行將告吹,臉上當然不動半點聲息,冷冷審視着這位年青道士,譏諷地道:“好一手‘太清劍罡’!稷下道陵,想不到你也來湊這熱鬧,是否想本座也把你送上西天!”來者一派返樸歸真的得道風範,正是在武林上享着“先天學士”美譽,與一道生分庭亢禮的道家高手稷下道陵,他傳説中的友伴,當然是兵法和武學都名震天下的虯髯先生。這時雪雨漸歇,天上劈下一道驚雷,震得整座寒山似乎都撼動了一下,但已遠了很多,沒有了咫尺天威的龐大壓力,像是震懾於冷寂然天亡殺訣的餘威。轉眼間,天地又歸於平靜!因於齊城古地修道而得號的稷下道陵,半點不讓的跟冷寂然負手對立,把精、氣、神提升至極限,不斷尋找這魔頭的弱點,一邊笑道:“冷宗主動輒便把人送上西天,豈非省卻了許多修行法門,大違佛道兩家的宗旨?”跟着雙眉一軒,語重心長的道:“若引得天下佛門道家隱伏的高手出面干涉,何其不智,宗主可要三思而後行呀!”冷寂然哼聲説道:“本座遇佛殺佛,遇道滅道,凡逆我魔道者,皆不得好死,死無全屍,刻下的寒山已成血散屍碎的修羅屠場,先天學士不是看不到罷!”稷下道陵搖頭太息道:“宗主一身武學傳承自《天魔詭變道》,兼具正邪兩道之功法,匪夷所思,奇詭無方。攻敵時用魔勁,己守時用道氣,與圜悟宗論修持的《即生即滅劍印》裏面的宗旨,‘殺敵以慈航,護己以魔障’是同一套武學原理。因此,宗主亦可算是半個修道之人,當明白殺生孽重,現下悔之,仍是不晚。”直聽得這魔尊森容發笑,道:“悔?”稷下道陵肅穆地道:“正是!宗主只要立下天誓,並廢去魔功,道陵會一一請示天下六道的高手,陳訴衷情,曉以大義,給宗主一個頤養天年的機會。”冷寂然終於捺按不下,哈哈狂笑,道:“本座還道你有何可取之處,原來也不過是那些老禿老道的徒子徒孫,迂腐之極!”稷下道陵卻不覺好笑,摯誠地道:“道陵是誠心希望宗主你能夠迷途知返,別無他意。”旋又信心十足道:“蓋道陵憑着一套《太清神鑑》,知曉宗主雖有一統武林的霸業雄心,卻始終未能鳳舞於天、龍行大地。不知宗主可肯洗耳恭聽?”冷寂然本來狀極欣喜的臉容透出一抹陰霾,淡淡道:“先天學士説話如此動聽,又怎教本座拒絕?”舉世皆知,稷下道陵曾到太原謁見唐室秦王李世民,更一語而定天下。其時神將府內,秦王因正巧外出,便由其摯友劉文靜接待。兩人一見投機,當下就在後園的石亭裏下起棋來。及後虯髯先生與李靖夫婦同臨,稷下道陵仍是談笑風生,毫無矯飾,除虯髯先生外,餘人見之均感欽佩。正值棋逢敵手,秦王駕臨。以稷下道陵之道境修為,一瞥下竟自軀體劇震,拈着橫子喃喃自語:“此局全輸,救無路矣!”又謂同行在旁、雄心勃勃的虯髯先生道:“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皆因他從李世民形相之上,看到他具備可掌八方印綬的帝皇相格,是以勸告虯髯先生在天無二日的定律下,強行爭霸中原,最終只屬徒然,虯髯先生當下亦哈哈一笑,灑然而去,從此匿跡中土,不聞音問,傳為一時佳話——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