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天下形势,虽仍有混沌之象,显而易见龙踞关中的唐室李家经已智珠在握、一统可期,差的只是北方草原的浩瀚诸国以及数股在中土反抗的势力。稷下道陵的断言快要接近实现了,甚至有人会怀疑,这位曾以一剑尽败稷下七邪、可及一道生项背的道家年青高手,他的鉴气相术更胜其一身惊世武学,甚至比得上凭星宿计算无双于天下的神道中人和出身剑阁的武侯后嗣诸葛渊。不过只要往素来稳定如恒的冷寂然的神色上看,均知此事非虚。稷下道陵微微颔首,傲然说道:“道陵曾离林屋洞,下山三载,搜遍古今,著有一部《太清神鉴》。此书专论相法,讲求从‘心、德、神、气、声、色’六法入相,精细微妙。道陵敢大胆左右宗主的去从,希望冷先生能像当年纵横魔道的武迈晋般毅然退隐林山,正是觉得此乃最适宜宗主的归宿,除此别无善法。”当年武迈晋以一拳轰碎佛门里惟一能把默照禅修成正果的第一高手战庞之的肉身,威凌天下,自此高踞在武林六道的巅峰位置,难以动摇。但此战之后,他亦负伤隐居在敦煌石室中研武余生,出奇的是,竟没有人胆敢潜上石室,找他寻仇或挑战,可见他无敌的形象已深植在武林中人的脑里。虽然无人能担保冷寂然的深湛魔功及不上这位魔门传奇人物,但两者始终仍有段距离出来,也很难肯定冷寂然倘若隐退江湖,是否能像武迈晋般无人敢直撄其余悍,或许凭着稷下道陵不容忽视的道门身份地位,真能说动六道高手不予插手,但他冷寂然是何等样人,岂会受人施予?况且,一统六道的心愿在他心目中已是铁铸般根深柢固。不禁哑然失笑道:“若先天学士在毫无论据底下,刻意绕回原来的话语述说下去,本座将会非常失望。”那知稷下道陵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论相之术,首重于气。人秉气而生,乘气而长,于内为精神,于外为气色,是以气为人之主。气者,又有先天与后天之别,前者难求弥珍,后者易得平常。因先天之气,只有习武练气之士方能拥有,与凡人皆有的后天之气明显有上下分野。另外,气亦与色连,因为气形诸外便是色,‘气色’之语,由斯而来。观色之中,又要融合人体部位、五行阴阳、季节时辰等因素,缺一不可。从气观色,可以推断人的禀性命运,是以气色不可割裂。”见冷寂然不为所动,点漆般的双目智芒闪烁,从容不迫的续说下去:“至于心术,亦为论相之依归。正所谓形不胜貌,心不昧术,心术有可取与不可取各七。可取七者为:忠孝、平等、宽容、纯粹、施惠、有常、刚直。不可取七者为:阴恶、邪秽、苛察、矜夸、奔竟、谄谀、苟且。发展出去,便是人伦道德。人备大伦之德,可以挺立于天地之间,反之,天地不容,此心又可与德共论,由相观之。剩下的神和声,则乃附带启迪之端,俾能加以推算比较。”三言两语,便将心、德、神、气、声、色此六种论相之先决条件生动地勾划出来,使人觉得道家的相术再非毫没根据的左道旁门,而是一套融合了前人智慧的心血结晶。兼之稷下道陵一字一词,清悉如夜空朗星,一意一法,澄澈若溪涧流水,冷寂然终于首次动容。注:《太清神鉴》专论相法,是书综核数理,剖析义蕴,亦多微中,全策分为六卷,是运用禀气之说的一部相术名著。旧题为后周王朴所撰,但经考证,王朴只是精通阴阳律法,不善相术,故此疑是其他术士托其名而行,又从各书篇目,看出乃宋以前之本子,是以并不偏离寒山雪剑的历史背景,更切合稷下道陵的道家身份。稷下道陵脸上丝毫不露任何得意喜悦神色,续道:“人身有六气,分为青龙、朱雀、勾陈、螣蛇、白虎、玄武。六气之中,惟青龙主吉,余气或主破、或主惊、或主泣、或主阴、或主祸,皆为不祥不气。宗主五气俱在,心德不正,兼且神色阴狠,声音带杀,剑眉破壁而去,有逆天之相,是以注定为魔邪外道,偏生宗主却又隐具秦王那鼻直贯天、两颧有印的独特仪表,故能独步魔门,横行抗天。”冷寂然哈哈一笑道:“好一句‘独步魔门,横行抗天’!本座出道至今,恐怕只有先天学士你一人对本座如此评头论足,但本座却不敢苟同,谁都知没有一身霸道的魔功,只凭一副凶相,是休想立足于江湖险地而不倒,先天学士以为然乎?”潇洒飘逸的稷下道陵油然一笑,完全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味道,只像与友人谈天说地、闲话家常,一边环抱双臂,一边写意优悠地道:“冷宗主此言差矣!能有此目藏邪芒、杀意凝练之气色相格,其人邪恶凶狠之余,亦必是心智睿哲之徒。对于这样一个大智大慧的人来说,魔功大成、晋身为宗师级高手只是迟与早的问题,这便是由相学衍生出来的禀性与命运了。”顿了顿道:“可惜宗主剑眉太狠,鞘出嚣张,又失却秦王的阔广天庭,未能得以舒展,引以为憾。因此其势只得一时而不能长久,正应了‘旋起旋灭’的相格。宗主如若有先知先觉之心,可采纳道陵的劝导,退居六合之外,就像当年的武迈晋、道陵的朋友虬髯先生一样。须知以退为进,方合天道,否则上应苍天,会是自取灭亡的败局。”冷寂然哈哈狂笑道:“先天学士,你可知道,普天之下无人能左右本座的意向。”言罢直指穹苍,傲然冷道:“就连它,也奈何不了本座。”稷下道陵知道要动摇这位大魔头的心志等若水中捞月,但仍尽最后努力,问道:“九五为帝,百数为天。若要冷宗主拣选,不知宗主会何去何从哩?”冷寂然哑然失笑道:“先天学士恁地多言,我冷寂然我行我素,为帝为天,亦权操在我!天人交感之说,于本座而言,不碍乎是不设实际的玩意儿,别再来这一套了。”稷下道陵有此一问,纯是试探冷寂然的反应,看他如何回答。倘若他以帝自喻,稷下道陵会借秦王那万中无一的紫金相格作出反驳;如若冷寂然是以天自居,那他便可利用“用九天德,不可为首”的易理来撼动他的心境。须知在道家的观念中,如无元始,便无天地;如无天地,也就无人。此数者是息息相关的,但人却不能反过来取代天,正如天地亦不能取替元始一样。易理所载的用九天德,正是要点明天之德,利于行事,不利于人,倘使有人以天逆道,任意妄为,最终必然是失败收场。其实稷下道陵此举亦是迫不得已。以言语挫人心志,不是最高明的做法,无奈他的精神感应一直都找不到冷寂然丝毫弱点,才辗转以相格之术以及道家玄机破其魔心,不料冷寂然一颗心守得固若金汤,不为所惑,轻描淡写间便弭消于无形,心中不由得低叹一声。魔门重物不重心。心者,为弱点之泉源,但观冷寂然其况,已超越一般魔门宗师的修为范畴,达至弱者强之、强者弱之、周而复始、无分彼我的无上魔境,与佛道正派以心为决要的最终致境,是另一个反向极端。拾得与一道生能稍稍动摇冷寂然的魔心,已是很了不起。稷下道陵举目一瞥倒卧雪地上的一道生,心中不禁涌起难以形容的敬佩之意。他一路上全速赶赴寒山,愈是接近,便愈见天上风云汹涌,雷电峥嵘,一反寒冬应有的正常天气,他立时猜到必是这位道家的大宗师有惊人的举动。战国其间,《终始五德说》的著者阴阳学家邹衍,便曾提出在天人交感之下,上天会生出春凋、秋荣、冬雷、夏雪的诸种先兆,藉以警示天下。现在举目寒山绝岭上苍,但见其气象森罗,天容惊变,正应了这奇异天数。天人交感是一种虚幻莫名的玄异思想,认为人与天有冥冥中的联系,可以互相影响,至汉代儒学博士董仲舒而大成,立下一套完整学说。在其《春秋繁露??人副天数》中有云:“人之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晴;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在在都是彰显人与天不可分割的暗合关系。他又提出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天不变,道亦不变”、“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等天人合一论,弥漫当时的学术思想,成为上至国家、下达民众的一股宗教信仰,把邹衍的《终始五德说》推进史无前例的一大步,流传万世千古。《汉书??董仲舒传》中,更说他曾“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错行,故求雨,闭诸阳,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显见这位备受汉武帝推崇的先哲者,确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自己一套学说付诸实行。但现今,一道生恐怕是继董仲舒之后,第二位能驾驭天人感应的道家高手。不论他人法天地的修为,单就他想出以问天道术为媒介应敌,那份洞若观火的智慧和无人能及的胆色,便已教人惊讶得难以相信。稷下道陵甚至可以断定,冷寂然在天人交感下吃了暗亏,目下只是刻意收藏起来罢了。自己比起一道生,端的是萤火与日月之别。怎样才可在这位高深莫测的魔门宗主处取得有利的优势,好扭转寒山差不多已成的败局哩?一声沉重若山的冷哼声震入耳鼓,直撼心田,稷下道陵心神稍汤,明了到自己心里因颓然低叹,给冷寂然锁敌的精神气机发现,生出反击。他当然并非泛泛之辈,在思之神会、神会心领的道境下,淡然一笑,道:“道陵一身武学为道家本宗,讲求以柔破刚,以阴行阳,达至‘上善若水’的开宗明义。宗主既不纳晚辈之言,道陵只好斗胆再一次领教冷宗主的高明了!”冷寂然嘿然晒道:“凭你的武功,你认为斗得过本座么?”稷下道陵毫不思索便道:“宗主的武功凌驾武林,道陵甘拜下风!”冷寂然朗声一笑道:“直认不讳,是大丈夫!先天学士,你的修为得来不易,只要本座还回一剑之仇,你便可从容离去,继续你海阔天空、山林傲啸的宁恬生活。”稷下道陵忽道:“且慢!”冷寂然喝道:“你怕了么?”稷下道陵夷然一笑,道:“道陵不畏生死,何惧之有?只想言明,一剑之后,道陵是否便可离去?”冷寂然道:“倘若你架得着本座一剑而不死,自然任凭离去。”旋即傲然说道:“本座鲜有千金之诺,阁下战是不战,一言可决!”稷下道陵陡地喝一声“好!”,道:“战是要战,只盼宗主勿忘了‘任凭离去’的诺言!”说毕道袍急扬,蓄而不发,彷佛里面蕴涵着天下最神秘的力量。冷寂然不敢托大,适才虽然短短的交换了几句,但竟寻不到对方一丝破绽,知道此子年纪轻轻,已晋入了玄之又玄的道家境界。只碍于自己伤势潜伏,否则便可趁一连毙了数人后、杀气大盛之际除去此患,现在当然要改变方针策略。他肯站着跟稷下道陵对谈,其实是要拖延时间,好藉机运功疗伤,至于放他离去之诺,则是因着他的生死之交虬髯先生的关系。这两个天下间最神秘的高手,他是有心除却,但却绝非在此时此刻。稷下道陵口口声声说他武道着重阴柔巧劲,但从适才破空的一剑,那份沛然纯然的先天剑气,让他多知一点,便是他的御气之术已达至神而明之、随心所欲的先天境界,堪称刚中有柔,阳中有阴,亦刚亦柔,亦阴亦阳,已非“上善若水”四字这么简单,与一道生那“乎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无争剑势,并峙道家武学的极致。当下右掌箕张,向倒在自己右首不远的薄玄伏尸处隔空虚拿,一柄恒山落日剑已然长鸣一声,弹了起来,跳入了冷寂然的手心,露了极漂亮一手隔空取剑。稷下道陵凝神养气,不为所动,默默观注前方。呛的一声,冷寂然劲腕一振,落日剑剑透邪芒,往上前方斜斜一划!“啸!”稷下道陵的古剑亦以破日之势弹离剑鞘,立时金光万道,如日中天,俨然有一盏明灯在寒山绝岭上亮了起来,绚烂美丽。坐在稷下道陵左后侧的拾得大师,脸容惨白一片,双目闭阖,就此席地而坐,对自己以外的每事每物不闻亦不问——版权保留,非授权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