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啊,白月亮出來了!
丫頭們嘰嘰喳喳鬧作一團,都倚在欄杆上,仰頭看那蒼白的圓月在雲中沉浮。欄杆之外便是靜靜流淌的洛水,月光照耀下,千波萬瀾盪漾不定,看得人心也跟着飄搖起來。
李公子!李公子來了!忽地有人驚喜叫道,於是丫頭們一起圍了上去,吵着嚷着,都道:公子今日來得可真遲呢!
定得罰酒三杯!
以公子的酒量,三杯豈非羞辱公子了?起碼得五杯!
呵呵,可人兒説的,李某豈敢不從?你們只管來,李某先醉了,重重有賞!
丫頭們又爆發出一陣歡呼,簇擁李公子進樓去了,露台上變得空無一人。一直站在樓梯陰影中的尚雨總算鬆了口氣。她整整鬆了的髮髻,快步走到欄杆邊,也仰起頭看月亮。看了一會兒,不高興地道:唉,怎麼不是金色的?也不是銀色。白花花的,哪裏好看了?
只聽船尾的主舵手大聲吆喝,數名船伕齊聲應和,腳下一震,畫舫開始緩緩離開碼頭,順水而下。碼頭邊有棵老樹的枝丫伸得老長,勾住了畫舫上的燈籠,有侍女跑來跑去地牽扯,踩得甲板咚咚響。
一根枝丫慢慢向尚雨腦袋插過來,尚雨撅着嘴賭氣,一動不動,那枝丫果然只撩起她幾縷頭髮,隨着畫舫的移動,又迅速遠去。
下午的時候,她聽説公孫大娘今日奉命往繆國公處獻藝,只遣了兩名弟子前來,還曾以為客人們不會來得太多,沒想到這會兒已經坐滿,竟比平日裏還早些,連名滿長安、為天子賦詩、讓高力士脱靴磨墨的李公子都來了。別人都説他的詩妙絕天下,尚雨卻甚是討厭此人。四十幾歲的人了,仍像小孩一樣。每次喝酒,必吟詩唱樂,通宵達旦。
還不到尚雨出場,這個時候本該與姐妹們呆在房間裏,但她嫌艙底悶得緊,便偷偷跑了出來,一個人靠在欄杆上,望着粼粼的波光發呆。
這條河道與別處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煙花之所不同,沿河兩岸都是豪門貴族的莊子,白日裏見得到華麗的亭台樓閣、奇花異樹,到了晚上卻甚是清靜,漆黑一片,只有畫舫的燈光在河中盪漾。偶爾轉過一片樹林,能瞧見一兩棟燈火通明的樓閣,也都靜默無聲,顯出不同於市井的莊嚴堂皇,轉瞬間又消失在樹梢之後。畫舫在這樣的河道里穿行,聽長安城最有名的琵琶大師雲漫流彈奏樂曲,觀公孫大娘之劍舞,喝聖上賜名的二十年若下春酒,豈是俗人可得之樂?
就因為這樣特立獨行,畫舫的生意如日中天,除了須提前數天預約外,還得有身份地位之人才有機會入內。是以依水軒出道才兩年,已儼然與魁宇樓、聽風閣三足鼎立,成為京師名流們飲酒逗樂、結交攀比乃至爭風吃醋的必去之所。
當今開元盛世,四夷來朝,八方承平,京師長安乃天下之都,繁盛不似人間。外地之人無不以能得到長安户籍而使勁花招,爭得頭破血流。十五歲的尚雨,卻以自己是長安人而心生怨恨,原因只有一個:京師雖然繁華,生活費用卻實在昂貴。
母親原是煙花女子,後嫁與父親,極盡寵愛,也算過了段好日子。然而父親去世的當天,一直以來厭惡母親的老太爺就將母女倆趕出家門。尚雨那時才四歲,母親生計全無,帶着她又回到煙花巷中,但容顏畢竟已不復當年盛景,只能做些粗活,或替人縫縫補補過活。
兩人住在東市最偏僻的一處小巷裏,龍蛇混雜,人畜同食,饒是如此,還要每月上繳各種捐税。京師的捐税,自然與別處不同,什麼丁租、宮物税、户税、義倉税林林總總,要人老命。
尚雨自十三歲起,便穿梭於各大酒樓、歌館,維持生計。她的臉蛋兒盡得其母精髓,生得清秀可人,特別是那雙眼睛,清澈得簡直勾人魂魄。從五歲起她就在東市最大的沉香苑學習舞技,刻苦努力,加上天分,在同伴中舞蹈之技無人能及。原以為縱使做不到如公孫大娘、嬌芙娘那樣身一出而滿城皆驚的地步,混口飯吃還是不會太難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時代業已改變,尚雨終於驚恐地發現了一個自己無法克服的毛病:瘦。
太瘦。
且不論是胎裏帶來,還是長年飢餓所致,反正瘦在這個富饒的年代,就是罪過。
於是,當瘦小而素面的尚雨跑到老闆面前,驕傲地説我善舞蹈時,所有的人都吃吃竊笑。好心點兒的人對她説:好女兒,得滿了十歲才能入行,乖乖回家去吧。遇到脾氣不好的,瞥她兩眼,多半直白地道:瘦得跟猴似的,哪有人看?
如此碰了十幾次壁後,尚雨終於收起一舞動天下的念頭,在母親以前的好姐妹、依水軒老闆芸娘那裏謀到一職:圍姬。
所謂圍姬,是份不用動腦子,也不用好容貌,不用歌舞,亦不用陪酒,甚至只有天寒時才有事做的職業。其時文人騷客無不以飲酒為樂,天氣寒涼了,飲酒過多極傷身體,於是萬國之都的長安城便史無前例地多了一項特殊職業姬圍。大冷的天,十幾名女子緊緊地圍擠在身旁,還能冷乎?後人有詩為證:使君傳教賜新炭,姬圍哪解思寒谷?
如今京師境內,單是圍姬便多達十幾萬人,競爭激烈。而且越是體豐之人越受歡迎,如尚雨那樣小葱一樣單薄的身子,論理還不夠資格做圍姬。所以尚雨還是很承芸孃的情,天冷時做圍姬,平日還要幫着打雜,端茶送水。
她把頭枕在欄杆上,打了個飽嗝,翹起小小的下巴,烏溜溜的眼睛東轉西轉。旁人見了只道她是在欣賞夜色,其實她什麼都沒看。她在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盤算:這個月末的丁租,按粟二石算,得十一兩三錢銀子;户税,今年漲了五錢,就是五兩五錢。下個月初八,照例是宮物税,安公公來收的話,可以拖半個月,實在不行,只有把芸娘年前送我的那半匹綢頂上去,唉,我的嫁妝算是泡湯了要命啊!真真是搶錢啊!誰給我一塊田,我自己種去!
尚雨的十根指頭把欄杆抓得咯咯響,正在咬牙切齒,忽然砰的一聲,旁邊艙門被人撞開,李公子口中胡亂叫道:好酒!好夜!好好涼風!被兩名侍姬攙扶着出來。
尚雨知道此人素來如此,灌了幾口黃湯,就要出來透氣,還號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真不知同席共飲的人是怎麼坦然與坐的。
她原本懶得理會,忽聽那李公子老遠叫道:那邊是誰?過過過來!
尚雨左右瞧瞧,發現走廊上就只有自己一人,猶豫地指指自己,李公子道:就是你,過來過來!向尚雨連連招手。
尚雨略一躊躇,但客人還是得罪不起的,當下沒好氣地沉着臉,撩開珠簾走到他身旁,草草一禮道:大爺。
李公子在懷裏胡亂掏了一把銀子出來,塞到她手裏,道:好酒給我拿好酒過來!當此明月,怎能沒有好酒助興?
尚雨立時嫣然笑道:謝大爺賞錢!她眼中波光閃動,看得李公子一怔,待想好好看她一眼,尚雨一轉身,飛也似的跑了。
她快步下到底艙內。艙裏有人問她:雨丫頭,李公子叫你做什麼?難道看上你了?另一人停下手中的活,驚訝地道:看上雨丫頭?不會吧?李公子酒量非凡,照理不會喝這麼兩杯就眼花了吧?艙裏的人都哈哈大笑。
尚雨瞪眼嗔道:二哥,積點口德,小心下次燉鱉湯時,咬着你不放,哼!一面説,一面提着裙子咚咚咚飛跑過廚房。那二哥見她的小腿還是那麼瘦小,便道:喂,今兒送來的鱉,盤子那麼大,我給你留了只小的!
尚雨回頭笑道:還是二哥最好!芸孃的小曲一完我就下來!對了,外面李公子説要醒酒湯,等會兒叫人送去。
她一口氣從船尾跑到船頭,十幾名圍姬已經在樓梯口排隊等着,正各自緊張地整理衣衫飾物。比她大兩歲的柳姐偷偷對她招手,她忙站到柳姐身前。柳姐熟練地給她紮好背後的絹帶,又替她緊好飛雲髮髻的帶子。
尚雨低聲道:今天幾桌?
四桌,來的是王大人和他的兩名侍從,另外三個聽説是江南來的大賈,還有一位周公子,城北雲華莊的大少爺柳姐詢問地看着尚雨,尚雨皺着眉頭想了想:不認識。
李公子你總認識吧。柳姐紮好了,用指甲挑起尚雨的頭髮,掩住帶子。尚雨剛被那李公子噁心到,又拿了錢不給酒,忙道:他他好囉唆,説的話我都不懂。柳姐,我不想到他那一桌。
尚雨腰間和胸前塞了好些襯布,好讓自己看起來胖些,此刻跑了一陣已經鬆了,柳姐手忙腳亂地幫她扎着,聞言白她一眼道:你想呢,還輪不到,多的是姑娘想圍着他坐。我們倆是紀大人和王大人那桌,陪酒的是宣姐和琳姐喂,你的襪子怎麼回事?
尚雨低頭一瞧,左腳的大腳指頭赫然露在外面。她忙把腳往裙子裏藏,歉然道:今天中午才發現的,來不及補了。
柳姐忍不住道:京師之地還有你這樣窮的人,真是不可思議。明兒姐姐給你帶兩雙來。呆會兒你坐琳姐身後,讓她遮住你些好了別説了。
樓梯上一扇屏風後閃出侍酒王二爺。他那陰沉沉的臉一出現,所有圍姬立即停下動作,垂頭恭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王二爺冷冷的眼光在眾人頭上一一掃過,片刻,才從鼻子裏費力地哼出兩個字:去吧。
窸窸窣窣一陣響,圍姬們魚貫而上,走過一條昏暗的走廊後,分作兩隊,各自走到一排微微透光的屏風後,四人一組跪坐在席上。屏風是上等的雲綢所制,繪着龜茲飛天舞姬圖及大食國羣象朝聖圖。屏風後歌歡酒酣,只瞧得見影影綽綽的人影晃動,新近大受賞識的明姬正脆生生唱道: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
最後一個機字唱出來,如絲絹般輕柔綿長,若有若無的顫音良久方息。大廳裏靜默了一陣,才驟然爆發出掌聲和叫好聲。
就在此時,眾人眼前一亮,四名大食國來的黑奴推開了大廳兩邊的屏風。圍姬們一齊深深俯低身子,趁老闆芸娘大聲招呼客人,眾人一齊舉杯暢飲的時機,無聲而迅速地靠了上去圍好。
耳邊聽得錚錚錚幾聲琵琶響,聲聲激越,大廳裏立時安靜下來。須臾,沙沙、沙沙,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一步一頓,張弛有度京師第一琵琶大師雲漫流到了。
按理演奏沒有開始前,客人們尚未看向前台時,圍姬們是不得抬頭張望的。但云漫流大師每兩個月才獻技一次,而且每次都張着厚厚的帷幕演奏,尚雨還從未見過她的真面目。她見周圍幾名侍姬都把身體伏得低低的,鼓了半天的勇氣,終於偷偷抬頭張望。
只見雲漫流身着極樸素的麻衣,腰間未佩任何飾物,卻戴着頂寬大的帽子,帽子上覆蓋的長紗一直垂到胸前,根本看不見面目。侍奉她的兩名侍姬神情冷漠,亦步亦趨地跟着,一人抱琵琶,一人持牙板大師開場時,慣例會敲片刻牙板,據説是為了紀念她的恩師。
尚雨大是失望,剛要垂頭,忽地心有所感,向左首瞧去,與一雙眼睛正好對上。那雙眼睛裏有幾分驚異,幾分狡詐,更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那眼裏的神采看得尚雨不覺呆住了,直到那人對她淺淺一笑,她心中才撲通一跳,臉一下子火燙起來。
呀慌亂中她伏下身,差點兒撲到柳姐背上,心想多漂亮的眼睛呀。
依水軒畫舫順龍首渠而下,漸漸駛近一處岔道。往左五六里,就將從通化門進入興慶宮,那裏是皇家禁區。船到這裏要麼回頭,要麼拐進右面的河道。那條河道狹窄,如依水軒這樣大的畫舫,進入後將無法掉頭,必須一路向前,從城南的清明渠轉回來。
今日是內外閒廄使王毛仲大人做東,包了整艘船,宴請同僚及生意上的朋友。當今聖上正大肆招兵買馬,準備重新開拓西域,王大人所領內外閒廄使專司軍馬,可謂朝堂重臣,亦是最大的肥缺之一。芸娘一早吩咐了舵手,再晚再遠也得繞。此刻兩名舵手正緊張地把着舵,看着前面引路的小船上的火把,不住調整方向。
這可不是輕鬆的活,又得讓船順利拐入河道,又必須保持船身穩定,否則亂晃起來,驚了大人們的酒意,可就少不了責罰了。
才剛二月中旬,天氣還冷得緊,他倆的衣服卻已被汗濕透了。眼見船頭已經轉入河道,離右岸只有不到兩丈的距離,主舵手沉聲道:穩住!甩過去!為了不驚動客人,傳令的小廝立即小跑着把話傳到船頭,四名撐杆手一起俯身,死死壓在撐杆上,船頭一晃,逐漸停止了轉向。船身兩側的六名撐杆手則加快速度,把船身慢慢橫過去。
主舵手探身出去,看前面引路的小船,忽見船上的火把拼命搖晃,有人在大聲吆喝着什麼。但河風吹得獵獵作響,怎麼也聽不分明。傳令的小廝剛來,不知規矩,見狀道:媽的,亂晃什麼,撞到淹死鬼了麼?猛地腦後被人重重一擊,險些打下船去。主舵手厲聲喝道:小王八羔子,再亂説,老子廢了你!滾!
那小廝跌跌撞撞向船頭跑,還未跑到,忽地一驚,撲到欄杆上,叫道:那那是什麼字尚未出口,他的嘴裏突然一涼,一把飛刀閃電般射入他口中,從腦後透出,篤地釘在他身後的房門上。
主舵手眼見船頭有些偏了,叫道:快,前面放了,打過來喂,你在挺什麼屍?連喊幾聲,小廝伏在欄杆上一動不動,主舵手心中起疑,向他走去。此時船身一晃,小廝翻滾下來,露出滿臉的血。
主舵手驚得一跳,但讓他吃驚的不是小廝,而是突然發現船舷外靠近纜繩的地方,竟然還吊着一人。那人身着黑衣,若非此時船靠近了前面引路的小船,火光照耀,還真看不出來。
他腦子裏嗡地一響,剛要吆喝眾人留意,那黑衣人猱身縱上船頭,左手一張,船頭四名撐杆手同時一頓,竟無一人發出聲音。那人手中似連着細小的繩索,一拉一提,四人往後翻倒,死得無聲無息。
主舵手轉身就向河裏跳去,然而為時已晚,後頸一涼,一柄飛刀穿透咽喉飛出。
那人是誰?尚雨垂着頭,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楚。柳姐從未見過這野丫頭如此神情,倒起了好奇之心,低聲道:哪個呀?
那尚雨的聲音越發小了,卻偷偷蹺起小指頭。柳姐順着指頭的方向看去,説道:那不是李公子麼?
尚雨急了,抬頭瞧了一眼,又迅速埋下。
李公子那她的小指頭往一旁亂晃。柳姐壓低聲音,吃吃笑道:死丫頭,你今兒也知道害羞了?快伏兩人忙一齊伏低身子。她們面前的王大人端起酒杯道:久聞雲大師之名,今日一見,果然大家風範。老夫這裏先敬大師一杯,大師請。
繡着層層雲紋和鶴舞的帷幕後,雲漫流低沉沙啞的聲音道:蒙大人錯愛,妾身惶恐無地。諸位大人壽。於是在座諸位都舉杯共飲。
啪啪兩聲雲板,頓了頓,又是兩下。這幾聲雖不大,但乾淨利落,氣度從容,聽得艙內眾人精神一振。和着雲板的節拍,雲漫流輕輕唱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
漫不經心的兩句,撥開萬千煙雲。王大人已經半眯了眼,手中摺扇和着節拍一點一點,完全沉浸其間。眾人屏息靜聽時,圍姬們又紛紛抬起身,尚雨卻仍伏在席上不動。
怎麼了?
他他他好像在看我!
柳姐看了看,道:哪裏有看你?你怕是想人家看你吧。説着用指頭戳尚雨的腦袋。尚雨道:不是啊!剛剛敬酒的時候,我分明見他在瞪我。
啊,你好大的膽子,敬酒的時候竟敢抬頭亂看。信不信我告到芸娘那裏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芸娘跟尚雨的娘一道出身貧寒,漂泊十幾年才一手創下依水軒,規矩最是嚴格,尚雨忙拉着柳姐的袖子道:好姐姐,你饒了我吧!我我只是無意中瞧見了
柳姐道:喂,莫非你看上他了?尚雨臉上飛紅,道:怎麼可能!只是只是他老是瞧我好姐姐,他究竟是誰呀?
柳姐笑道:瞧你?怕是你瞧他吧好了好了,不説了。他是城北雲華莊的周公子,叫好像叫做周南風。你的抹胸掉了,快整理一下怎麼還是這麼瘦啊?
尚雨忙伸手提提抹胸,一面把這名字嚼碎了嚥進肚子裏,又問:王大人是內外閒廄使,今日請他,難道他們家是做馬匹生意的?
誰知道呢。他們家富甲一方,做哪行生意還不是個錢字?有錢自然能做。聽説他們家在貞觀年間,還出過戍邊的將軍呢。你瞧人家的氣度,不愧是豪門子弟。唉。柳姐説着,幽幽嘆了口氣。
尚雨不敢公然往周南風那方看,可是心中卻説不出的癢癢,剛才那一眼還在腦海裏翻騰。連她自己都驚異起來,心道:我這是怎麼了?跟傻了似的柳姐一拉衣袖,她麻木地跟着伏下。雲漫流的牙板停了,眾人又一起舉杯共飲。
她抬頭向那桌看去,周南風神色恭敬,向左傾身,正與另一桌的一位商賈説着話。姓李的則歪在侍姬和圍姬之中,想來他也定是正感無趣得緊。尚雨湊到柳姐耳邊,輕聲道:姓李的不是個酸書生麼?怎麼會跑到這樣的宴會來?
柳姐瞪她一眼,似乎覺得她膽子也忒大,直呼姓李的。但見尚雨面紅心跳,便道:你不知道麼?李公子與周公子交情極好,聽説還是結義的兄弟。大概是陪周公子一起來的吧。他們這些富家子弟,無所事事,有曲聽有舞看,還不來湊熱鬧?
尚雨不再説什麼,眼觀鼻,鼻觀心地垂手恭坐。過了一會兒,鼻子上泛起酸來,她倔強地鼻孔朝天,癟起嘴巴。
只聽雲漫流道:今日月明如晝,照耀九州。妾身獻一曲《如鈎》,恭祝諸位大人萬福金安。説着錚錚兩聲,就要開始彈奏。尚雨突然偷偷扯柳姐的袖子,問她:柳姐,你聞到什麼血腥味沒有?柳姐白她一眼,呸道:亂説什麼?老孃可還沒有
話未説完,左首砰的一聲巨響,一扇窗户被撞得粉碎,木屑向內激射。靠窗而立的兩名黑奴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道衝得飛起老高。其中一人越過眾人頭頂,重重摔在大廳中央,壓塌了正中放置的小几。另一人先是向一旁橫飛,撞在柱子上,又向前面的帷幕飛去。
眾人先是一怔,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聲。尚雨猛地將柳姐一推,叫道:快跑!誰知柳姐眼睛一翻白,癱軟在地。
一名身穿黑衣,蒙着黑布的人自破碎的窗中鑽出,迎面風聲大作,王大人手下一名侍衞不待他落地,手中的厚背大刀當頭劈下。黑衣人在空中一翻身,險到極至地避過這一擊,右手甩出,飛刀刺中那侍衞左臂。
另一名侍衞大喝一聲,縱身躍起,長劍挑那黑衣人後背破綻。黑衣人射出一把飛刀作幌子,緊跟着兩枚鐵釘射出釘入他雙肩。不過那侍衞體格健壯,肩頭又暗藏了護肩,並無大礙。
王毛仲推開身邊的侍姬們,連滾帶爬往船尾鑽去,倉皇叫道:救我救我!
先前那名侍衞一把扯出左臂上的飛刀,橫刀砍那黑衣人下盤,勢大力沉。那黑衣人一腳蹬在昏死過去的一名商賈頭頂,借力騰空而起,腳尖兒戲般在那侍衞的刀尖一點,縱上橫樑。
那侍衞被他輕描淡寫地點了一下,竟雙手麻痹,心中大驚,知道此人的功力遠勝自己。那使劍的侍衞跳上酒案,挺劍刺那黑衣人,忽地兩柄飛刀一左一右襲來,他側身避讓,兩柄刀擦着身體飛過,但如此一阻,適才提的那口氣濁了,落下地去。那黑衣人呵呵低笑一聲,雙手連彈,數十枚鐵釘連綿不絕地發出,向那侍衞射去。那侍衞手中長劍舞得一團銀花般密不透風,叮叮噹噹之聲不絕,鐵釘被悉數彈開。忽聽咚的一聲悶響,隨即那侍衞嘶聲怒吼,卻是那黑衣人甩出一把飛刀,繞過他長劍的揮舞範圍,與他身旁一隻銅鼎相撞,反彈回來,刺中他肋下。那侍衞痛得半邊身子失去知覺,翻倒在地。
驀地眼前一黑,那銅燈竟陡然向自己砸來。使刀的侍衞正要避開,卻聽身後幾名女子放聲尖叫。他暴喝一聲,鬚髮皆張,用盡全力舉刀劈下。砰的一聲巨響,銅燈被他劈成兩段,一段打着旋兒砸破窗户飛出,另一段插入一名商賈腿中。那商賈本來抓住一名圍姬頂在自己身前,什麼也看不見,腿上驟然劇痛,當場昏死過去。
使刀的侍衞亦被反彈之力震得雙手亂顫,再也舉不起刀,眼見黑衣人得意地瞧着自己,就要一刀飛出,心道:罷了
便在此時,破空聲急,那黑衣人悶哼一聲,從樑上跌下。他手捂着腰,額頭上青筋暴起,厲聲喝道:誰?誰他媽偷襲老子?
滿廳的人要麼昏死,要麼裝死,誰都不敢開口。尚雨正趴在地上,偷偷把柳姐往外拽,聽見黑衣人叫罵,回頭一瞥,只見周南風仍然正襟危坐,瞧也不瞧那黑衣人。他身旁的李公子歪在圍姬身上,兀自拍着手道:好酒好刀,好義氣,哈哈!
你是哪條道上的?黑衣人覺得手上濕濕的,迅速一瞥,竟是滿手鮮血,他卻連對方射的什麼暗器都不知道,心中不禁又驚又懼。
周南風拿過李公子的酒杯,自己斟滿了,淺淺喝了一口,誠懇地勸道:你把自己縛了吧,免得難堪。
黑衣人眼角抽動兩下,知道今日討不到好了,猛一揮手,身前騰起一股濃煙。滿艙人尖叫的尖叫,哭鬧的哭鬧,待芸娘厲聲吩咐小廝們打開窗户、驅散濃煙時,大廳裏一片狼藉,那人早不見了蹤影。
周南風命人或去救傷,或去報官,自己親自來扶王毛仲。王毛仲手足抖個不停,但理智尚在,不住抱歉道:周老弟,連、連累你們了,真、真是
周南風道:王大人可知這名刺客的來歷?王毛仲嘆道:老夫哪裏知道?只是唉,你也知道,老夫這職位雖不足道哉,看似只管馬匹,然而這兩年軍馬開銷巨大,幾耗國庫兩成,那是多少千萬的錢?有多少人盯着這肥肉?老夫秉公執法,得罪的人還少了麼?
周南風替他把了會兒脈,並無大礙,道:大人寬心,沒有受傷。王毛仲嚇得痙攣的背終於平復了些,被兩名侍姬攙扶着坐了,恨恨地道:天子腳下,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徒。明日老夫定要奏明聖上,懸賞百金,捉拿此賊!
周圍吵吵嚷嚷,亂作一團,人人心中還沒安定下來,連攙扶他的侍姬都沒聽清他説什麼。突然有個稚嫩的聲音大叫道:你説多少?百金?百金?百金?你不是騙人的吧?聽得所有人都是一怔。
柳姐駭然道:尚雨,你説什麼?尚雨把她一丟,擠開身前的人,徑直走到呆呆的王毛仲身前,俯身湊向他。王毛仲剛被嚇得不輕,還沒緩過勁來,眼見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連眼底的血絲都根根分明,背上一痛,再度痙攣。
周南風道:這位姑娘尚雨根本瞧不見他,問道:你説的是真的?抓住此人,可得百金?百金?百金?百金?
王毛仲在她咄咄逼人的氣勢下雙足戰慄,勉強説道:是百金!
尚雨噓了口氣,挺直腰,靜靜站了片刻,忽然啪的一聲脆響,卻是尚雨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打得一邊臉腫起來,嘴巴歪着,嘶嘶地抽冷氣。她喃喃地道:不是夢!
她麻利地解下發髻,放到一名圍姬手中:幫我收好。又捲起袖子,用根絹帶飛也似的將袖子系在肩頭,露出兩隻瘦瘦的胳膊。周圍人目瞪口呆,周南風微微皺了皺眉頭。
她才不管眾人的眼光呢,她腦子裏全是啊,我的老孃啊!百金!百金!百金!一百兩黃金,起碼夠用到下輩子吧?我的娘啊!她一邊想,一邊熟練地將裙子的前擺和後襬分別裹在兩條腿上,在膝部和腳踝處用絹帶紮緊。脱下襪子,遞在那名圍姬手裏:幫我收好。
雨雨丫頭
尚雨衝她一笑,轉身推開周南風,走到窗前。周南風剛説了句:姑娘尚雨回頭惡狠狠地道:別想跟我搶!周南風連退兩步。
芸娘從前艙衝出來,見到尚雨,一下臉都白了,急道:死丫頭,你做什麼?尚雨不敢看她,縱身而起,衝出窗外,翻到船頂去了。
嘿周南風喃喃地道,小瞧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