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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厚德堂絕技驚四座 落雁村妙手送春風

    林霄漢一臉的迎賓好客,他謙和地抓住了上官彤的手腕,嘴上又客氣萬分地説:"童老英雄,你我挽手同行。"他是練過"混元一氣功"的,此時又暗使擒拿手中的"陰陽鷹爪勁",按理,不用説上官彤那條青筋似蚯蚓盤曲,瘦骨磷峋的手腕,就是一條粗粗的鐵棍,也能被他捏個粉碎。他把上官彤往前一拖,上官彤"哎喲"連聲地説:"莊主爺輕點兒、輕點兒,請你手下留情札,我老頭兒可是受不了的呀!"但他的身軀卻仍是站立原地紋絲不動,而臉上卻裝成眼閉眉皺,好像不勝痛苦一般。林霄漢一見沒拖動上官彤,手上又加了把"羅漢伏虎力",這下不好了,那青石板頃刻間"喀嚓"有聲,在他的腳下向四邊坼裂,可是上官彤卻不然,他的步型不弓、不丁、不八、不馬,四六不成材地離開地面有半尺光景,身搖腰擰,在那裏八方任飄搖。按理説,下盤穩固,十趾抓牢這是練武的最根本要訣,誰只要被對方提離地面,沒有不被撩、被甩、被跌、被撞的危險,可林霄漢怎麼也不能把上官彤動搖分寸。原來上官彤早就防着對方來這一手,所以他用的是"八極太極定乾坤"的內外家揉合在一起的上乘功力,那八極是恢宏大道,力能由近達極;這太極是左右逢源,氣沉而固勢善守,這一結合就成了陰陽頓挫、融會貫通。林霄漢越是用力,上官彤越是像鳳擺茭荷似地晃得厲害,好比那狂風能吹拔起合抱的參天大樹,但卻無法吹折細軟的柳枝。兩人就這樣僵在那裏了。兩旁站着的人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但個個都發了楞,只有那姜劍川,他是既玲瓏,又乖巧,並且還讀過不少的武功典籍,他已看出在這次不露形跡的較量中,那個姓童的已高出一籌,不過照此拼下去,這兩位老人都將受到輕重不等的內傷,自己不迅速前去解圍更待何時?他出其不意地大喊:"兩廂聽着,師尊迎接貴客上山,動樂相迎哪!"話音剛落,樂師在曠場兩旁的廂房前頓時吹吹打打,簫起笙動,擊鼓鳴鐘,樂聲悠揚清婉,使這裏充滿了一種和諧的氣氛。林霄漢趁此機會把手一鬆,就在這一鬆之間,上官彤的身軀像重物垂地,"噔"地一響,青石上赫然兩個腳印。"喔!腳踝踩碎了!"他俯身下去揉着自己的雙腳。林霄漢的疑慮更重了,這究竟是個什麼排號的人物?此人若真的有意投奔上天峯,那麼自己倒甘願奉他為首席,反之,其來意確須迅速摸清,否則,禍殃即在瞬息之間。那上官彤蹲身揉足倒也並非完全是做作,他隱隱感到被抓過的手腕在作痛,藉此機會和緩一下肌筋。他想,紫臉金羅漢果然名不虛傳,難怪解老鏢師要務必要小心對付,萬不可貿然輕敵。山上的夜晚很有點兒涼了,凍雲凝聚,敗葉簌簌,涼月如鉛,殿角染霜,但"厚德堂"內燈火通明,東西兩隻大耳銅鼎裏燃燒着熊熊炭火,不時發出"噼啪噼啪"的爆裂聲,紅彤彤的光焰使室內滿含温馨的春意,廳上,正面掛着一幅八尺中堂,畫的是"鶴鹿同春",兩邊的楹聯寫着:"嶺上煙雲籠碧樹,松間明月照青天"。上官彤看了點點頭,覺得墨韻渾樸,對仗倒也工整,廳的兩旁設滿酒席,上首左右各一桌,右首是客席,左首是主席,其餘都是三人一座,坐成品字形。林霄漢招呼手下人上前見禮,禮畢,各各就座。那上官彤大馬金刀地蹲在客席太師椅上,把竹桶置在自己的面前,一臉等着享用的面孔。林霄漢對兩邊掃視一遍,示意大家不可簡慢,原來廳上有些人很不滿意上官彤那種旁若無人,視上天峯似兒戲的神態,這些人多半是擅長於硬功夫的,在他們看來,只有力舉千鈞、拔山扛鼎才是真本領,所以十分藐視那種柔軟若綿、以靜制動的內養功夫,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以為不顯顯自己超凡的本領,來人將不知深淺,不知這上天峯乃藏龍卧虎之地!實在是迫於林霄漢嚴厲的眼色,才不敢輕易造次。上官彤何等的老謀深算?察言辨色,心中已洞若觀火,雖然談笑如常,卻早在暗暗盤算,等到酒筵擺下,姜劍川長袖善舞,殷勤勸酒,林霄漢舉酒齊眉,笑聲朗朗地説:"來來來,童老英雄,山寨貧寒,酒淡菜粗,若不嫌棄,請痛飲三杯!"上官彤也舉起銀質酒盅,看了又看,在手中一轉,説:"慢、慢!久聞林莊主慷慨豪爽,想來"開了飯店門也不怕大肚漢",我老頭兒平生最愛杯中之物,承蒙款待,這個小杯實在是太不過癮了,叨擾,叨擾,給換個大杯吧!"林霄漢鼓掌而笑:"童老英雄真是快人快語,想林某也是嗜酒如命,欣逢知己,理當一醉方休!來人,換大杯伺候!"左右立即調來了三足銅鼎大爵,當在收回銀盃放大盤裏時,那個嘍羅咋舌,雙手微微顫抖,戰兢兢地來到林霄漢身後,對着酒杯努了努嘴,連話都説不出。林霄漢偷限斜視,他那上翹的眼角顯得更其難看,原來那隻銀質的酒杯經上官彤用手輕輕一轉,不僅凹陷若瓜稜,而且那杯中酒已經凝結成冰塊!林霄漢暗暗心驚,這不是曾經見諸於經傳,而今已很少有人具備的"陰騭步"的功力嗎?他迅速把袍袖一抖,嘍羅縮身退回到裏面。赤臂黃龍許歧山是個孔武有力、但性情魯莽又直率的壯漢,從他眼中看來,剛才上官彤的種種作為果然堪稱是個高手,但總還是以巧取勝,很不服氣,所以當席間換上大銅爵要進酒時,他倏地從裏面捧出一隻其大如斗的銅爵,斟上滿滿欲盈的噴香陳酒,一步一步走到上官彤桌前,恭恭敬敬地舉了舉,説:"聽説董老英雄有長鯨吸白川的海量,這區區銅爵又豈能飲得酣暢?晚輩許歧山奉敬一鼎酒,請老英雄賞臉開懷。"説完把銅鼎往桌上一擱,在這一放的霎那間,他十指用勁一按一捺,那鼎的三足深深地陷進紅木桌面裏去了。上官彤略微欠了欠身,笑着説:"要得,要得!你真是個通曉人情的可人兒,我一定領你的盛情幹了它如何"説罷,他用三根手指在銅鼎邊緣上輕輕一擺,就到口邊"咕嘟咕嘟"地,不一刻,己飲得滴酒不剩。他抹了抹嘴,説聲:"痛快,痛快!"許歧山已看到厲害,正轉身要走,上官彤説聲:"慢!"從椅上躍下,從廳邊上取過一罈酒來,拍掉了封口泥,説:"承情,承情!讓我老頭兒也來個借花獻佛,回敬許壯士一杯。"他傾側壇口往鼎內注酒,説也奇怪,那鼎內的酒盛到八分光景時,卻再也注不滿了,在那鼎耳邊上,有指頭粗細的一個小孔,酒在那裏汨汨地淌出來,溢了一桌。這個小孔分明是剛才上官彤在飲酒時用指頭戳成的,許岐山不敢耽擱,慌里慌張地捧回銅鼎,結結巴巴地説:"長者賜,不敢辭,岐山拜領了,拜領了!"他捧着銅鼎趕緊退了下去。涉水太保方巔是赤臂黃龍許歧山的結拜兄弟,他們是幾年前一同上山來的,他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兄弟當着那麼多人坍這個台呢?這不等於是在自己臉上抹了灰麼?但他已深知此老頭兒的厲害,若冒昧地走上前去,一來怕自己會遭什麼不測;二來怕弄巧成拙,萬一面子拉不回來,相反連夾裏都被撕個粉碎!那咋辦?他比許歧山聰明點兒,靈機一動:"有了!"他用一把純鋼的鋒利匕首,預先割下了一塊烹調得濃油赤醬的鹿脯,然後從容不迫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抱了抱拳説:"童老前輩可算酒中之仙,但酒後不可無菜,這燻鹿脯乃敝山出了名的佳餚,待晚生方巔奉敬老前輩!"這話還未説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個"迎面指路",拇指和腕間發勁,匕首帶着鹿脯朝上官彤面門飛去!那上官彤不僅不偏側,相反雙手往桌面上一撐,俯身向前撞,嘴巴一張,正好銜住鹿脯,他細嚼慢嚥地吃得津津有味,一大塊鹿脯全都吞進了腹中,只聞"嘣噔"一響,帶柄的那半截匕首咣啷墜落地上,他翹起拇指,口音含糊地説:"山珍野味,難得嚐到,爽口爽口,開胃開胃,方老弟,有謝了!"説着他對着方巔的桌子"唾!"地一下,方巔嚇了一跳,帶尖的那半截匕首不偏不倚地直插在方巔的酒杯前!方巔臉漲得通紅,強作鎮靜地説:"承老英雄賞臉,晚生銘感五內!"一時間,大廳內噤若寒蟬,聲息全無,只有那炭火一直在"噼啪噼啪"地爆着。"放肆!"林霄漢對兩旁瞪了瞪眼,洪鐘般地怒喝。"童老英雄是我請來的貴客,不遠千里而來,誰讓你們這般胡鬧的?幸虧他老人家寬宏大度,不計爾等小輩之過,你們這不是欲置我於慢客不敬之地嗎?"他把酒杯一摯,對上官彤歉疚地説:"老英雄,怪我平時約束不嚴,引動了他們的好奇心,膽敢不知深淺地班門弄斧,請您多多恕罪,我在這裏施禮了。"上官彤哈哈一笑説:"林莊主何必認真,想那酒席之上本來就該嘻嘻哈哈,熱熱鬧鬧,有的人猜拳行令,有的人載歌載舞,我則弄點兒小玩意兒助助酒興,這又有何不可?別瞧我已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童心未泯,喜歡給大夥兒湊湊趣,要是全板着臉請啊拱啊的,這又有什麼味道?林莊主,列位,你們説是不是?"姜劍川又馬上站出來圓場:"童老英雄縱情騁懷,放浪形骸,真豪傑之士也!想家師亦然如此,往往興之所至,即便是在我們小輩面前也是或舞劍,或拍曲,隨和可親,不拘禮法,今日真可謂性情契合,天巧奇緣,眾位賢弟,為兩位長者山寨聚會,暢然盡觴。"混元彌陀範一寬也湊上來説:"姜大哥説得對!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今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前輩,晚輩叫範一寬,能在此叨陪末座,臉上貼金,亦願飛羽觴而醉月,不盡飲者罰依金谷酒數"。[金谷酒數——語出李白《春夜宴從弟桃園序》,"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指罰酒三大懷。金谷,園名,晉代石崇建。石崇《金谷詩序》:"遂各賦詩,以敍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上官彤見此人就是範一寬,知道他就是巧嘴説動商玉琪的人,也是鼓動林霄漢去風陵渡復仇的人,就下意識地對他看了看,回頭對林霄漢説:"林莊主,令高足真是出口成章,據云亦善謀劃,端的好才學,俗話説:"強將手下無弱兵",今日一見,此言不謬!"林霄漢心中得意,話帶謙恭地説:"小徒們個個放蕩慣了,任性得很,不想還能得到童老英雄的誇獎,慚愧得很!"這場酒筵真是熱鬧盈盈,直到杯盤狼藉,林霄漢才命姜劍川和範一寬送上官彤前去就寢。是夜,月黯星隱,烏雲追逐,初淅瀝以瀟颯,忽奔騰而澎湃,松濤怒吼,大雨滂沱,山川震眩,淙淙錚錚,萬壑千巖,飛瀑直瀉,有如龍吟虎嘯,令人怵惕.林霄漢和上官彤都沒有睡好,倒不是風雨的驚擾,而是——上官彤想:此次上山,不是為了查什麼明碉暗堡,而是為了探明解驪珠的蹤跡,可是今日茫無頭緒卻又無從打聽,怎樣才能把話題引到這個方面呢?這倒是要煞費一番苦心的。林霄漢也在苦苦思索,此人是真心上山入夥,還是懷貳心別有他圖?是前者,那麼上天峯會平空聳起三尺,亮響義旗,自己也可以為事業甘於移樽就教;若是後者,他圖的又是什麼呢?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人不能防一萬,總得防個萬一吧?可是,若這個老頭兒果真衝自己而來,這個心腹大患要剪除他又談何容易呀。第二天,雲斂日晶,天地如洗,林壑尤美,林霄漢帶着姜劍川、範一寬等幾個愛徒陪同上官彤觀賞景色,一路上,林霄漢十分坦然,不存戒意地東指西望,似乎對上宮彤沒有什麼可隱藏的,推心置腹,指點詳悉。又走了一程,峯迴路轉,別有一番天地,其上則峯巒聳然而峙立,其下則幽谷森然而深茂,俯仰左右,興逸神馳。遊山回來,厚德堂又設下了豐盛佳餚,大家把盞勸酒,景況更勝昨日,上官彤手舞足蹈的不醉之量,使廳堂上每個人都歎為觀止。範一寬想:這老兒可真又奇又怪,·哪怕他整個身軀全是容量,也要滿足而溢了!嗯,他究屬何等人物?看來要利用要翦除都非易事!對於上官彤的酒量只有姜劍川在"清風閣"已經領略過了,倒也不足為奇。酒至半酣,林霄漢舉酒對上官彤説:"童老英雄,林某不揣冒昧,敢有一事動問,常言説得好:小廟難請大佛,尊駕此番來到洪都,不知林某和眾弟兄是否有福,能挽留老英雄屈駕在上天峯頤養天年?若蒙見允,實乃山寨之福,林某之幸也!"上官彤不加思索地説:"蒙林莊主和諸位兄弟如此見愛,倒使我老頭兒愧無容身之地了,我剛來之時,已經言明,老頭兒我雖不求升斗之祿,但也不能不考慮稻粱之謀,況且我飄萍數十年,幾乎無立錐之地,如能託林莊主之福,借得一席之地安度晚年,真是求之不得,又何樂而不為?不過,"他眼晴一轉,就來了話頭:"不過我尚有一樁未了之心願,耿耿於懷,令我寢卧不安,請林莊主寬容數天,容我下山一次,但願蒼天佑我,早日辦好此事,老頭兒即刻返回,縱然為林莊主牽馬隨蹬,願亦足矣!"林霄漢説:"童老英雄太過謙了,敝山寨倘能有您老在此坐鎮,更其固若金湯,未知老英雄還有什麼未了之心願?林某不知能否助於一臂?請您老只管吩咐,林某定當效命。"上官彤説:"好!快人快語,林莊主果然是俠義之流,此堂名為"厚德堂",當之無愧!實不相瞞,我生平唯有一位知交,較我年輕得多,上十年不見了,上次我千里迢迢趕去拜會,想故友重逢,翦燭西窗,暢敍別離之情,不料黃梅未落青梅落,兩年前他竟先我歸西去了!我想見見他的獨生兒子,哪裏知曉也撲了個空,其子不知何往。古人説"與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我是一定要找到這位老朋友的兒子的。只要能夠如願,我一定帶了他一同來到寶山。"林霄漢翻起拇指稱讚説:"足見童老英雄友情為重,義蕩雲天,能否請教,老英雄的那位知交系何許樣人?"上官彤説:"提起此人,在蘇浙皖三省倒也小有名氣,他居太湖洞庭東山,姓商名子和,人稱"太湖俠隱"。"林霄漢一聽撫掌大笑:"呵哈哈!鬧了半天卻原來是大水沖倒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上官彤心中"噔"地一跳,他想:來了!但卻裝作不解地問:"林莊主這句話倒叫我老頭兒如墜五里霧中了。"林霄漢説:"噢!你們老哥兒倆有十多年未晤,這就難怪你不知道!想霄漢和子和乃是八拜之交。""竟有這等事?"上官彤表示異常驚詫地説。林霄漢把當年如何在偶然中救了商子和,以及義結金蘭,託孤之事都和盤托出。講完,林霄漢突然有點兒後悔了,不應該把牽涉到解家在內的事隨隨便便告訴一個初次會面的人,再一想,嗨!何必顧慮重重,天下哪有這麼巧的巧事呢?所以,末了他還補充了一句:"請老英雄想想,從商子和的關係上轉過來,你我不也成了老朋友了嗎?"上官彤這一喜非同小可,他的心落實了,欣喜若狂,這時又怪態畢露了,衝着林霄漢一抱拳説:"高攀,高攀!想不到我這個浪蕩野人到老來還得了你這位實力雄厚的莊主爺作老朋友,作靠山!那我就倚老賣老稱你一聲林老弟羅!"林霄漢卻真心高興地説:"理當如此,這才像是自家人的樣子,童大哥,小弟重見一禮。"上官彤大剌剌地受了林霄漢一揖禮,隨即又問:"好,好,我生受你了,林老弟,聽你剛才所説,你是子和的託孤之人,想必定知他兒子的下落羅?"林霄漢點着頭説:"童大哥,你可不必徒勞往返地去大海撈針了,子和的兒子玉琪就在我山上。"上官彤聽罷,一下從自己的椅子上躍蹲到林霄漢座椅的扶手上:"老弟甘為亡友收養遺孤,真是信義君子,當今更無匹儔,叫大哥我汗顏無如了!十數年不見,想玉琪已長大成人,我夙夜在思念他,能否叫來與我一見?"林霄漢説:"這有何不可?來人,把商公子請到廳上來。"那商玉琪自上山到現在,他的心始終不曾安定過,每天只是和邢燕飛習武、下棋、飲酒、談心,未蒙傳喚,也很少見到他的林叔父。起先,範一寬也時常走來搭訕,但玉琪對他十分冷淡,總覺得自己待此人不薄,而此人卻是個落井下石的小人,太令人不齒了!範一寬感到沒趣,後來也漸漸少來了。原先他聽林霄漢講過,要把其獨子冠航給自己引為兄弟,而玉琪卻一直沒有見過他,後來聽説解驪珠上山後十分強橫,開口就罵,動手就打,為儆戒她起見,己被關押起來了!他多次提出,讓自己去跟她説明情由,覿面相勸,或許她能回心轉意的,但連這個要求都沒有得到應允,他心中十分苦惱。過幾天又聽説,解驪珠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引誘得冠航動了心,雙雙勾結,已經逃下山去了,對這種傳聞,他只是一笑置之,但又感到有點兒高興。他不相信解驪珠是這樣的人,但又巴望她確實已逃下山去,只要驪珠能脱離虎口,那麼人生何處不相逢,自己總有和她相會和剖白心跡的一天。現在,他由邢燕飛陪同來到了厚德堂,嘍羅們在聲聲傳報:"商公子到!"上官彤已蹲回到自己的座椅上,故意身體半側,以舉杯飲酒遮住自己半爿臉龐,雖然他見到商玉琪時,孩子尚未成年,但又恐萬一被他一上來就認出,叫喚起來,事情反為不妙,他在偷眼看着商玉琪,對,是他,就是這個孩子!只見他精神頹唐,蔞靡不振,低着頭走上去和林霄漢行禮,林霄漢把手一招:"好侄兒,免禮,免禮!來來來,快上前去參見你那位父執,他老人家為了找你可辛苦啦!"商玉琪也不去問這位父執究竟是哪一位,他想只要是"父執",總是自己的長輩,商玉琪低着頭,極有禮貌地走上去施了一揖:"侄兒商玉琪給老伯大人叩頭。"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個自稱是童觀尚的人,對極其有禮的人卻回敬一個極其不禮貌:他噗地隔着桌子躍到商王琪的跟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冷眼斜睨,咬了咬牙説:"哼,好一個商玉琪,好一個商玉瑛呀!"這是商玉琪所不曾防着的,委實吃驚不小,惶恐地抬起頭來,困惑地直瞪着眼前的人看:這位老人好面善!在哪裏見過他?噢,想起來了,他不是父親的好友上官彤老伯嗎?他自然還不可能知道上官彤已廁身於林、解兩家的旋渦之間了,所以他倒像見了親人似的歡快地叫了起來:"啊,原來是上官老伯呀!"這裏的人對剛才上官彤見到商玉琪後的那副神態正感詫異,現在商玉琪的這句話更像一把鹽撒進油鍋裏一般,"譁"地在"厚德堂"內炸開了!頃刻之間,廳上響起一片兵刃的出鞘聲。上官彤見真相已被道破——其實她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像提小雞似的一把拎起商玉琪,躍到桌上,微笑沉着地半蹲着。不愧是紫臉金羅漢,他依然是那麼鎮定自若,幾乎覺察不到他有什麼表情上的變異,他想,既來之則安之!於是袍袖一揮,壓住了兩廂的嘈雜,霍地站起身來,伸手一指,大聲説:"膽敢單人獨馬闖入上天峯,諒來亦非等閒之輩。你到底是什麼人?"上官彤樂呵呵地説:"林老弟,你也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你只要把我童觀尚三字顛倒過來,不就明白了嗎?"林霄漢恍然地"噢!"了一聲:"上官彤?原來是天南怪叟上官彤?""豈敢,豈敢,正是小老兒,特來上天峯拜會。"他邊説邊還忘不了騰出一隻手來提壺飲酒。"林某與上官老英雄雖然素昧平生,但神交已久,不過上天峯與你並無半點瓜葛,你為何要移名改姓貿然上山?"這倒是林霄漢出於真心的一句問話。上官彤手掌一揚:"別忙,你聽我問那商玉琪幾句話,自然就會明白了。"他貼着商玉琪的臉問:"我來問你,那解驪珠是不是你把她哄到了這裏?""這、這……是、是的,不過……"商玉琪明白了,難怪這位老英雄怒氣衝衝,原來為的是這件事!説也奇怪,商玉琪此時倒不慌張了,有這位怪俠撥刀相助,叢生的荊棘也會變成坦蕩的大道的。"我再問你,那柳蔭崖現在何處?""小侄也是中了撥弄,柳兄被我氣走了。""呸!"上官彤一把將商玉琪推下桌去:"商子和竟生出你這個不肖之子!"這一推力重千鈞,商玉琪跌得很重,但他覺得這是自己罪有應得,所以心中反倒極為樂意。此時此刻最難受的要數姜劍川了,還"八面玲瓏"哩!竟把一個喪門星引來了上天峯。上官彤笑吟吟地説:"姓林的,這回你該明白我是為什麼而來了吧?"他安安定定地蹲在椅子上,把竹桶擺了擺穩,照常一杯一杯地飲酒。林霄漢磔磔怪笑:"原來你是為解家打抱不平而來的,很好,很好!不過你單人獨闖,未免膽子太大,自負過高了吧!"上官彤掩嘴而笑:"膽嘛是有一點兒,不過我也只能是獨闖上天峯,還不敢説是獨破上天峯,你林霄漢手下的人哪怕是面捏的,也夠我甩的了,何況我對解、林兩家結仇的情況亦未完全理清,不宜冒失插手此事。此次來,我只想向你討回解驪珠,你以不磊落的手段加害解承忠,已愧為炎黃子孫,這次又以不光明的手段哄騙一個弱小的妞兒,你林霄漢算什麼"紫面金羅漢"!恕我説句不中聽的話,憑你的作為,這塊牌子擲到茅坑裏也嫌髒!"上官彤的話説得十分尖刻,氣得林霄漢臉色很難看,但他仍強忍着惱火説:"雖然你甘願狗逮耗子,可是你白跑了,那解驪珠早就讓我放下山去了。"上官彤冷笑一聲:"俗話説:"老虎掛念佛珠",你正是那樣的人,還想騙我?"金眼壁虎朱斌來了個瘸子幫忙,夾上來説:"這可是真的,是被我們少爺從蝙蝠洞偷偷地放走的,連他自己也跟着走了!"林霄漢趕緊橫了他一眼,但己經來不及了,他怒喝一聲:"誰要你來饒舌,下去!"上官彤一直在暗暗注視着周圍人的表情,特別是當朱斌的話才出口,躺在地上的商玉琪在暗暗點頭,再看那林霄漢臉上難以形容的複雜神態,可以斷定,那是真事。這時,賽鐵枴郭揚旌亮出了李公拐,大喝一聲:"眾家哥兒,跟這老頭兒有什麼好嚕嗦的,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了,來,上!"兩廂確有不少人跟着蜂湧上來,上官彤又跳到桌子上,把手一招:"很好很好,人越多越好玩兒。"他脖子一伸,嘴巴一噘,猛然間似春蠶吐絲地在他嘴裏噴射出一道細而激湍的黃水——原來是他剛喝下去的酒,衝在前面的幾個人己被噴了個正着,似黃蜂之針,似毒蛇之舌,大家不禁倒退了下來。林霄漢是懂得的,心中吃驚不小!這是內功的上乘,其名為"水劍",他迅速大喝一聲:"上官老英雄是我把他當作客人接上來的,大家不得無禮!"上官彤説:"林霄漢,你要是怕了我,你有辦法不放我下山;你要是還想撐撐面子,咱們約個日期,再來上天峯,有理説理,無理耍刀弄槍規規矩矩地玩兒一陣!你有這個種嗎?"紫面金羅漢在這種場合是不肯坍台的,況且他知道在上官彤的身後還有不少能人,今天若對上官彤有所非禮,事情會更僵!況且他又非自己直接的仇人,樂得大度一些,隨即答應:"好哇,你約個日期吧!"上官彤屈指一算:"年關已近,大夥兒都留着長一歲吧,明年上山鬧元宵,怎麼樣?""一準候駕!"林霄漢拱手説。上官彤一拎竹桶,躍下桌子,説了聲:"告辭!"掉頭就走。"老英雄慢走!"姜劍川走了出來:"是姜某請你來上天峯的,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你總不能不留痕跡地一走了事吧?"上官彤懂得他的意思,略一思忖,有了,給點兒厲害把他嚇跑得了,他笑嘻嘻地點着頭説:"要得,要得!哪一位能借支鏢來用用?"金鏢佟凱龍從鏢囊裏掏出一支鋼鏢,很客氣地把鏢尾紅緱對着上官彤,拋物般地擲過去,叫一聲:"上官老英雄,接着!"上官彤接在手裏,眾人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麼藥,只見他把鏢在手中掂了掂,嘴裏自言自語地説:"待我先把這個討飯吃的傢伙放放好。"説罷,他把竹桶往空中一拋,接着隨手一鏢,不偏不倚地就把竹桶的拎環釘在正樑上,竹桶在咣噹咣噹地搖晃着,上官彤走到那盤炭火前,隨着爐火升騰的火焰,一個魚躍,像騰雲駕霧似的躍了上去,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厚德堂"的匾額,伸右手食指在"德"字下面的"心"字中央一點處刷地畫了一圈,那一點像刀刻似地被雕了下來——他的含義是深遠的,名為"厚德",實無德心!當他落到地面上時,把雕下來的小木塊對準鏢上擲去,鏢和竹桶一齊掉下來,他左手接桶,右手接鏢,把鏢輕輕地拋還給佟凱龍:"原物奉還,多謝!"又拱手説了句:"後會有期!"倒趿破鞋往外就走。眾人見上官彤這種旁若無人的腔調,心中已有了氣,又見他弄壞了匾額,視上天峯如兒戲,更惱火了,一個個都想發作!林霄漢呢?自然也很氣憤,但他終究是個有涵養的人,況且有言在先,倒也不便立即反目,強忍住了。現在見上官彤要走,連忙高叫:"老英雄留步!剛才是我接你上山,現在理當送你出寨,來!列隊,送上官老英雄!"上官彤暗暗稱讚:好!此公確實也算是個人物,這回他倒是出於真意地回身拱手作了一揖:"有勞了!"上官彤揖罷,即調頭下了上天峯。他準備去找一找已逃下上天峯的解驪珠和去向不明的柳蔭崖,再去踐那林霄漢約定的明年元宵之約。那被商玉琪冷淡而氣走的柳蔭崖到底怎樣了?原來他滿懷依戀和委屈離開了太湖商家以後,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蹊蹺,説不定還有大的波折和變卦,委實放心不下師妹,他一步一回頭地進退躊躇,腳步沉重,他想去巢湖,希望在那裏能會見好友姬澄,誰知急於趕路卻又弄錯了方向,南轅北轍,越走越遠。自離陝西延安府以來,憂慮百煎,疲於奔命,實在有點兒心力憔悴,幸虧有一股百折不撓為師復仇的堅強信念在支撐着他。在太湖他毫無道理地受到了商玉琪的冷嘲熱諷,不啻是在他心頭捅了一刀,血在汩汩地流。是的,商玉琪是師妹的丈夫,把師傅飄零一生的唯一遺孤交給了他,真的完全可以信託了嗎?師傅的恩情是報不盡的,自己和解家的那層特別關係是分不開抹不散的,自己真的可以就這樣撂下師妹一走了事嗎?但不走又待怎麼辦?這商玉琪……這僅僅是一種離懷別苦嗎?唉!柳蔭崖呀柳蔭崖,你這個視艱險若坦途的硬漢子,現在竟嘗着比刀砍釜斫還要難受萬倍的,説不出是什麼味兒的悽愴……!他在外轉了一圈兒,頓頓足,又循原路回到了洞庭東山,可是商玉琪和師妹都不在了,那個家人對柳蔭崖可不那麼客氣了,他指着柳蔭崖憤憤地大聲數落:"你還來這兒幹什麼?哼!你們解家沒有一個好人的,實話告訴你,你們的仇人可是我們商家的恩人,你那個師妹早就被抓去了,你上她墳頭去哭吊吧!可惜你還不知道她葬身於何處哩!千脆,死了這份兒心吧!"説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這個晴天霹靂把柳蔭崖整個地震垮了!他想到了當時商玉琪支支吾吾,後來又突變的神態,又窮本朔源地把事情前後聯繫起來一推敲,對家人的話他是相信的,他艱難地重又離開了商家。天蒼蒼,野茫茫,這個從小就沒了父母的孤兒現在該歸於何處?他如何對得起師妹?他如何有臉去見含恨泉下的師傅?他心力交瘁,病倒在客棧裏,一直到斧資殆盡被趕出店門,疾病尚未痊癒,他沒有再去巢湖,感到自己已成了幾經冰霜摧折的早衰蒲柳,還有什麼力量去尋訪仇家?他腳步踉蹌地踽踽獨行,向風陵渡而去,想要祭一祭師傅的亡靈,然後到九泉之下,跪倒在師尊的膝前,請他老人家狠狠地責罵自己的失職之罪!他自願墮入阿鼻地獄,永劫不復這晚,他走到河南境內,錯過了宿頭,又累又乏,再也無法向前挪動半步。"嘎!嘎!"暮鴉繞樹三匝,飛入叢林去了,藉着慘淡的月光,見不遠處有一碑聳起地面,走近一看,不禁長嘆一聲,那石碑上刻着三個字:"落雁村"。柳蔭崖慘慼地喃喃自語:"我號"青雁",此村名落雁,莫非天意要我葬身在這裏了?"柳蔭崖看看四下無人,解下身上的腰帶,在樹枝上結一繩圈,回身遙向北方,跪倒祈禱:"恩師,徒兒沒有護好師妹,更無力為你報血海深仇,只得追隨你於泉下了!"説完,他叩了三個頭,站起身來準備投環,"咦!"明明吊在那裏的繩圈竟不翼而飛,被風颳走了嗎?地下又找不見,他只得重新坐了下來,把包袱撕成碎條又在樹上繫好,回身愛戀地解下身上的軟鞭,置於石碑邊。剛走回來,不禁倒退一步:樹下站着一位全身武裝扎束的女郎,手挺青鋒劍,似譏如刺地對柳蔭崖冷冷地説:"哼!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神州大地哪條路不好走?一個男子漢竟然學起沒見識的婦道人家,走這條末路!"柳蔭崖早把生死置於度外,還怕什麼訕笑呢?他慘然地淡淡一笑説:"人不到萬念俱灰的時候,怎麼會貿然輕生?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女英雄,請上你的陽光大道吧!"那女郎神態嚴肅地説:"還有理呢?你説我能看着你在這裏尋死一走了事嗎?這樣吧,套在繩圈裏慢饅地憋死,太難受了,乾脆,我來捅你個窟窿好了!"柳蔭崖趕緊深深一揖:"這真是感激不盡了!我柳蔭崖今天能在你女英雄劍下落個痛快,來生定當結草銜環相報。"説罷,竟向青鋒劍撞撲上去。那女郎急忙退後一步,反手執劍,忙問:"怎麼,怎麼?你説你叫柳什麼?""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青雁柳蔭崖的便是。"女郎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名字聽説過,倒還有點兒名氣。你幹嗎要走絕路呢?"柳蔭崖長長嘆息一聲:"丟了師妹,難報師仇,活着還有臉面嗎?""我來問你,"女郎把青鋒劍入了鞘,走近一步,"那你是解承忠老鏢師的大弟子羅?有個天南怪叟上官彤你認識不?有個鷹眼神彈子姬澄你認識不?還有個叫夏觀風的你認識不?"柳蔭崖這下可呆住了,半晌才説:"你怎麼認得他們的?"那女郎哈哈一笑:"好哇,好哇!大夥兒為了找你師傅的仇人,也為了找你,都在四處奔走,你倒好,心安理得地在這裏圖"痛快",真沒出息!來!給我坐下。"柳蔭崖馴服地在青石上坐了下來,然後順着女郎的問語訴説了自己的苦衷,末了他問:"女英雎,你為什麼對這事如此稔熟,敢問女英雄貴姓大名?"女郎説:"有個叫俞億雯俞姑的你聽説過嗎?"柳蔭崖跳了起來:"莫非就是女中豪傑人稱羅剎女的俞姑?"俞姑笑笑,然後把自己的情況也向柳蔭崖説了一遍,柳蔭崖頓時精神大振。俞姑問:"怎麼?還想死嗎?"柳蔭崖臉漲得通紅,連聲説:"慚愧,慚愧!"這時,樹梢微微搖擺,顯然是衣襟帶風之聲,兩人同時厲聲喝問:"誰?——"——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轉載請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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