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道場外森嚴的戒備與重重的儀仗內,只能從遠處望見平靜無比的天壇矗向天際,除此之外,發出微光的高壇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能知道。壇下繚繞的煙霧與莊嚴的誦經聲,更是讓刀甲護衛下的華樓透出無比的神秘。遠處的皇宮似乎平靜無比地橫亙在地平面上,每一重殿瓦與樓閣內,扶疏的花木在夜色的掩映下,就像是被沙漠覆蓋住了一般。也像沙漠一樣,看似平靜之處,會發生什麼驚險,是不會有人事先料得到的。幽魂似的黑影只一閃而過,便如疾箭般穿過重重殿瓦,就連點過水麵的驚鵠也沒有那樣迅速。那黑影閃人大卜曹的詈中,很快便找到了掩藏在銅燈後的複壁。狹窄的複壁內,靜靜地放著一隻沉重的玉匣。那人揭開匣蓋,錦襯上的曇無讖首級沉靜地閉著雙目,沒有半點氣息,看上去只有如離琢完美逼真的黑檀頭顱。他的雙掌按住曇無讖首級的左、右率谷穴,只見一股微弱的白氣緩緩自他指間冒出,纏繞著、盤旋著,接著便像白鰻一樣溜入曇無讖的鼻中。曇無讖的雙眼猛地睜了開,發出精光。那人雙掌一放,曇無讖的首級便發出雄渾的笑聲,緩緩凌昇於半空中,怒目俯瞰那他從末見過之人。“你是何人?為何要喚醒本座?”曇無讖沉聲問。他冷笑一聲,並未回答,曇無讖正欲口發暴喝,以獅子吼震死此人,他身子一閃,竟已憑空消失於曇無讖面前。這樣的障眼身法自然瞞不了精於此道的曇無讖,他的首級便排空御氣,緊追著那黑影飛出複壁。一追出太卜之署,那人早已不知奔向何方了。曇無讖驚覺被注入的真氣正迅速地流失之中,再過片刻,只怕自己仍要靈性全無,化作落在塵土上的一顆首級,他急忙聚起僅存的真氣,朝後宮的方向飛去。深夜時分,領軍府內的陸寄風在房內靜坐養氣,但一股莫名的焦躁卻讓他無法靜下心來。睜開雙眼,遠方平城宮上竟眾著難以言喻的深重妖氣!陸寄風一躍而下,施展輕功往平城皇宮奔去,那道妖氣遠觀迷離,越接近卻越散,變得似有若無。陸寄風知道這幾日拓跋燾神秘地閉宮齋戒,今日卻前往天師道場,還不讓任何大臣知道此事,不管是八部大臣、內侍,甚至崔浩,都不知道他為何會有此舉。陸寄風早已隱隱感到似乎會發生什麼事,這次皇上的決定,很可能就是弱水道長的出招,舞玄姬不會想不到這一點,只不過看誰先有所應對罷了。如今皇宮上方的妖氣,很可能就是舞玄姬的行動。陸寄風躍至北殿之頂,只見一道黑影朝南邊飛過,妖氣盈滿於那飛影周遭。陸寄風足尖一點,已躍至另一處宮殿,再輕身一轉便已登上樺枝,在高樹間飛奔緊追著那道渺小的妖影。陸寄風的追奔很快拉近了雙方的距離,登時看清那竟是曇無讖的首級!陸寄風大驚,不知會是誰破解了他的封印。就連裝首級的玉匣藏在何處,陸寄風都沒有追問,連他都不知道,會有誰知道這項宮中最重要的秘密?這個人竟能救活曇無讖?要毀了此顱元靈,使他永不超生,並不是難事。但陸寄風知道:它一定會去找可以救他、助他完全重生之人。而這個人會是舞玄姬,還是舞玄姬的左護法無相,甚或是隱藏在暗處的另某個人,都比殺曇無讖更重要。因此陸寄風反而隱跡匿行,身子一沉,落在地面上,注意曇無讖的奔勢,而小心地跟蹤。曇無讖飛入後宮的一所高樓之中,那樓內紫帳垂覆,陣陣幽香隨月色飄沁著。陸寄風龜息潛近,身子緊貼著樓壁滑爬而上,攀著臺頂邊的靠欄。這麼高之處,陣陣夜風扯過之聲淒厲呼嘯,什麼也聽不見。但是陸寄風靜心凝意,殿內的聲音便漸漸清楚了起來。曇無讖狂妄的笑聲中,少了原有的震人真氣,只剩下徒具形式的威嚴:“哈哈哈……本座依然能逃出生天!無相!快助我重生,讓我為聖女老人家殺了陸寄風!”無相輕柔的聲音,冷冷地問道:“先別忙,是誰助你這一程之力?”曇無讖暴躁地說道:“不知道!或許是聖女老人家的哪個座下。”無相道:“你不知是誰助了你,更不知道他助你的用意了。”曇無讖喝道:“你別羅唆,快傳我真氣!”無相道:“你這樣大呼小叫的,是想嚇我嗎?你如今這等模樣,倒真是嚇人呀,呵……”她就算是笑聲,也沒有半點笑意,簡直像是個木石之人所發出的一般聲音。曇無讖更是火大,道:“你這賤人,本座落魄之時,你敢不出援手?不怕聖女老人家怪罪?”無相道:“你這時可就唸著聖女老人家了。也不想想平時怎麼就老忘了她的指示,死得這般糊塗,活也活得這樣糊塗。”曇無讖道:“你此言何意?”無相懶懶地說道:“沒什麼意思,不過是藉機嘲笑你罷了。”“你……”曇無讖果真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喘了口氣,才道:“你這個無形無體的東西,別太得意忘形了!我隨時可以抖出你真實的身分,那時看先死的會是誰!”無相雖不以為意地哼出一聲,但陸寄風聽得出在她聲音裡,確實有幾分隱藏的不安。難道無相是怕曇無讖告訴皇上:無相其實是舞玄姬的手下?可是料想曇無讖如今有頭無軀的那副德行也近不了拓拔燾。那麼,無相是在害怕什麼?曇無讖見無相不語,笑道:“怎麼樣?你也知道忌憚?你真正的心意,若讓聖女老人家知道了,恐怕你的下場要比我慘吧?哈哈哈……”陸寄風心頭一動,但還未揣摩出這句話的意義,無相已以她傭懶的聲音,道:“你話說得也太重了,真要與我決裂嗎?也罷!今日你我各無輸贏,你過來,我為你傳功吧!”陸寄風略感到有點不對,無相不是這麼容易就被曇無讖所懾之人,他無聲無息地躍上陽臺,掩近前朝內望去,好窺知無相是否另有計畫。寢殿中,披著冪籬輕紗的無相帶著微笑,那與若紫肖似的容貌,就連冰冷的笑,也帶著幾分天真之意,令陸寄風心頭又像是被針密密地刺著一般。曇無讖得意地笑道:“你知道奸歹就好!”無相手中輕紗一甩,輕紗就有如長鞭般便將曇無讖的首級捲了過來,捧在她纖細的手中,她纖纖十指扣住了曇無讖的率谷穴,“啵”地一聲輕響,兩隻大姆指上有若春荑的指甲竟已刺入他的腦中!曇無讖大驚,黝黑的臉泛出慘白之色,道:“你……你……”他的要害被重傷,不要說重生了,兩穴被擊破,他恐怕就連保住此頭都不能,一時之間竟驚呆得說不出話來。無相道:“你這個愚昧之徒,就讓你做個明白鬼。助你一程的正是聖女老人家的對頭人,他只是要利用你作個餌,釣來大魚罷了。你當了別人的誘餌,還想活著全身而退?”曇無讖道:“你胡說!我是右護法,只有我能輔助聖女!你休輕舉妄動!”無相道:“你是可以再貢獻出最後的力量。聖女老人家正需要你的純陽真元,你就盡最後一點兒孝心,舍了根基吧!”只見曇無讖的頭顱在無相雙掌之間,痛苦地扭曲著,整個頭竟漸漸萎縮,抽搐成不像頭顱的奇怪形狀,無柏一聲輕暍,那首級已化作灰塵,黑沙簌簌地自她白皙的指間墜落。她雙掌之中懸浮著一丸紅玉般的真元,發出灼灼熱光,照紅了她的面容,她運功於雙掌之間,那真元漸漸形淡離散,陸寄風驚想:“難道無相奪取了曇無讖的根基,據為已有?”若是她成為舞玄姬身邊另一員更強的護法,陸寄風殺曇無讖根本就毫無意義!陸寄風不再遲疑,隨手一揮,指劍已削至無相頸前!無相輕身一閃,陸寄風同時躍入,無相反手一拍,那縷紅光競“嗤”地一聲射向陸寄風!陸寄風沒料到她不護真元,反而將之擊向自己,那股雄渾的真氣至少是曇無讖百年以上的根基,整個當胸擊中,陸寄風身子沉重地往後一彈,無相已閃至他的背後,長指扣住了他的後頸,制住了陸寄風。陸寄風噴出一口鮮血,但覺後頸一痛,風門穴不知被無相刺入了什麼,整個人便軟趴在地,動彈不得了。陸寄風根本連仰首都不行,倒在地上的他,暗暗運起真氣,讓上清含象的借力運轉導引少數可動的真氣,護住周身,免得無相再補上幾掌或把他給大卸成幾塊。他只能看見無相赤裸的雪足走了過來,輕輕踩在他頭上,道:“魚兒總算上鉤了。”她足踝上的金鈴串,冰冷地觸在陸寄風耳上,陸寄風內心苦笑不已,原來自己真的就這樣誤中了誘餌,落到無相手中。可是這個誘餌真是舞玄姬下的?還是舞玄姬也是將計就計呢?陸寄風不動聲色,道:“以曇無讖的全數根基攻擊我,不是可惜了嗎?”無相道:“那只是餌,誘你的餌!”陸寄風一愣,無相搖著頭道:“曇無讖被殺之時,根基就被聖女收回了,只留下少許真氣存活於那顆頭顱,否則,五百年的根基,你豈能輕易封得住?曇無讖的首級,不過是個廢物。有人不知道,故意裝神弄鬼的起高壇作法,然後偷偷摸摸去宮中偷出這廢物來,不就是要引你來殺我?”陸寄風一愣,原來舞玄姬早就留了這一步,她故意讓那顆頭顱存活,好讓人以為獅子比丘的頭顱是重生關鍵,讓有心之人的設計朝那顆頭顱上去想。起壇的寇謙之必定是受了弱水道長的指示而這麼做,弱水道長利用曇無讖的行蹤誘使陸寄風殺無相,恐怕他也沒料到自己丟出的餌,雖成功引來了陸寄風,卻反而使陸寄風被無相所擒吧?弱水道長與舞玄姬究竟誰的心機高一層,就連陸寄風也捉摸不準。不過陸寄風心知無相若非暗襲,也不會得手。目前只能一面暗自逆運真氣,讓穴位移動,解開風門穴的牽制,一面拖延時間。陸寄風道:“我沒殺成你,但你卻有把握殺了我嗎?”無相放開了踩在他頭上的腳,退了兩步,道:“你想激我對你動手,再以真氣震傷我,這樣的技倆對我是沒有用的。”此女的冷靜聰明,不亞於舞玄姬。陸寄風根本沒想到無相是這樣一個難纏的角色,難怪吉迦夜千里追殺她而不成,沒什麼武功的她能活到如今,確實有著過人之處。陸寄風不禁後悔當初的一念之仁,若是坐視她被六大夜叉所殺,又何至於有今天!可是若當時沒有出現陸寄風,她就對付不了六大夜叉嗎?恐怕還是有法子解圍。陸寄風一面專心地運氣,一面道:“你既然不能動我,打算對我如何?”無相道:“打算把你剁成一缸肉醬,獻給聖女老人家。”陸寄風道:“那為何還不動手?”無相淡然一笑,道:“一時找不著缸,還是把你醃瞭如何,只是要從哪兒找那麼多鹽來?”她的口氣竟只是在與陸寄風閒扯,讓陸寄風根本搞不清她的打算。無相索性道:“你不過是想爭取時間衝開背上的無形冰針。我便坐在你身旁等著你衝開它,如何?”想不到她這麼有把握,陸寄風的動機一一被她道破,反倒使自己略有些心浮氣躁。陸寄風儘量定神靜意,一面繼續以真氣移位轉穴,一面道:“你不怕我衝開穴位後,對你不利?”無相淡然一笑,走了過來,輕輕將陸寄風的身子踢得一滾,由原本的俯臥變成仰躺。一抬眼就可以看見無相冰冷的神情。“仔細看著我,”無相問道:“你會殺我嗎?”她俯下了臉,捧著陸寄風的雙頰,與他極近地對望著。一樣的紫眸長睫,一樣的五官,一樣的聲音:“為何你見了我的形貌,仍無動於哀呢?”陸寄風道:“若是已見慣了明珠,自不會為魚目所惑!你只是徒具若紫之形,根本就是個毫無性靈的軀殼!”黑靈城內的心魔都能自滅,如今無相的誘惑,對陸寄風來說,根本不構成任何威脅。無相放開了他,道:“你說得對,我的形體是聖女所賜,並沒有自己可言。就算你滅了我,我也不過是回到聖女老人家身上。”陸寄風道:“若如你所說,曇無讖又怎會有此下場?”無相道:“告訴你也不要緊,為了讓小姐在最快的時間內重生,聖女已決定不再慢慢蒐羅真鉛與真汞了,曇無讖的五百年根基就是現成真鉛,而真汞也近在咫尺。”“什麼……?”無相緩緩地說道:“你不知道聖女老人家有另一個分靈化體,就是你們劍仙門的師祖司空有嗎?”此話一出,陸寄風一時還沒聽清楚,看著無相漠然的神情,陸寄風才確信自己方才聽見了什麼。司空有是舞玄姬的分靈化體?陸寄風簡直完全不敢相信,這根本就不可能!但是……曇無讖對他的劍法瞭若指掌,而且也曾經暗示過他:司空有有著不為他所知的身分。司空有不是一直在中原與司空無同修道嗎?她是何時與舞玄姬扯上關係?看著陸寄風那震愕得不知如何反應的樣子,無相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頭髮,道:“你想不透了,是不是?我告訴你好了,聖女得道出世之後,欲東行傳法,卻受挫於中原,敗在一名凡夫俗子的手上,留下一縷真氣而逃。她本以為這道真氣可以再被收回,誰知那凡夫俗子竟知天道,將之囚於鼎爐之中。聖女發覺中上的一名凡人都這麼厲害,她不願再東望,便專心在西方傳道。可是她的那縷真氣,卻被那人練成了元嬰。”不必無相特別說明,陸寄風也知道:那道舞玄姬的分靈所煉成的元嬰就是司空有,而那凡夫俗子,除了司空無以外,也不會是別人了。難怪沒有人知道司空有的來歷,只怕除了舞玄姬以外,只有司空無知道怎麼一回事。無相道:“司空無見她已成人命,便將她留在身邊作為道友,一同習劍,可能是想感化她吧?兩人同修了百餘年,不知為什麼,司空無竟然逃離了她身邊,獨自到天山之巔去修道了。”陸寄風記得當初司空無曾說過,在司空有身邊,自己永遠也無法修道悟真。或許是同修百年,司空有魔性難移,司空無想殺她卻下不了手,只好選擇離開吧?但這是他自己親手煉成的禍患,他不將之翦除,卻留在世間,背後是否還有什麼動機,卻沒有人能知道。陸寄風覺得司空無這麼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可是現在司空無生死不明,其中關鍵是什麼,不知將來是否能解。無相道:“司空有到處找司空無,卻又被打敗,她茫茫然地到處大開殺戒,一直殺到西域,原本聖女老人家還以為:殺盡西域高手的劍魔,是當初打敗她的那人呢!後來才發現竟是自己的一縷真元,還被煉得這樣強了,聖女老人家開心極了,立刻親自出馬,收服了她,欲作心腹。可是,或許是被司空無這百年來的修煉給移了性,司空有並不乖乖地服從聖女,聖女為她洗髓易肌,她就是不屈,最後還是給逃了回去。“當時諸國不大平靜,聖女培植好了我與曇無讖之後,便親自追到中原來,但那離司空有逃回去的時間,也有好幾十年了。她好不容易又找到司空有,當時司空有收了六個弟子,聖女趕去之前,或許是一體同心,司空有已有所感應,她先叫弟子們離開劍仙崖,獨自與聖女決鬥。聖女見她怎麼樣部不屈服,只好決心殺她。若是她死了,便可以回覆人形之初,成為聖女的根基。”原來冷袖等人離開劍仙崖的那幾天,就是舞玄姬與司空有的決鬥之期,當時若冷袖等人在場,根本全都不是舞玄姬的對手。司空有趕走弟子,必是為了留一條退路吧?如果自己死了,也不會有屍骸,弟子們只會以為她失蹤了;若是她勝了,弟子們也不會知道她的來歷。可是怎會演變成司空有自己投崖?這卻教陸寄風想不透。無相道:“司空有學了不少司空無的劍法內功,聖女並沒有輕易收回了司空有,她們交戰了七天,聖女是佔上風的,司空有眼看只有落敗被收,直到有人介入戰事,才使局面逆轉。”陸寄風隱約已猜到了,道:“是……是真人介入戰事?”無相點了點頭,“司空無親自出手,與司空有合戰聖女,這上百年的恩怨,就一次清算了。近兩百年來,司空老賊進步不少,聖女老人家竟被司空無傷得極重,甚至連人形都不保,只勉強逃出一命……”陸寄風聽到此時,已完全確定她說的是實情。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當初為何舞玄姬一人中原後,就沒有回到西域。原來她是慘敗在司空無的手中,連命都差點保不住!也因此她才被弱水道長所救,而陷入情網……陸寄風終於完全豁然大明,將一切給連貫了起來。身為司空有弟子劉瑛的弱水道長,怎會去救舞玄姬?那絕不是巧合!或許他根本就沒有離開劍仙崖,親眼見到這場決戰!因此,他以逸待勞,救活舞玄姬,用種種手段擄獲她的心,以求得那高於司空有數倍的道行!只可惜他太過心急,攤牌得太快,而功敗垂成。也只有如此,才更順理成章地說明他為何在圍殺舞玄姬失敗之後,會拚命地要投入司空無門下,因為他曾親自確定過:天下間只有司空無能勝過舞玄姬。可是,一個如此玩弄手段而失敗之人,應自食苦果,才能彰顯天道,司空無為何反而會保護他,甚至收他為入門弟子?陸寄風這時才感到:自己最不能看透之人,竟是司空無。不管是舞玄姬或是弱水道長的心機手段,陸寄風自知難敵,可是對他們的性格想法,陸寄風卻十分了解。只有司空無,今日的一切局面,可以說都是當初的他所造成的。以司空無的智慧,他早有許多機會滅了這些人,可是他卻讓他們留在世間,翻雲覆雨,這根本就是他操控下的一場惡鬥!陸寄風曾經不解弱水道長一切行為的用意,而如今弱水道長的來歷、動機都已昭然,他才發現背後的司空無,是更大的謎。陸寄風的心情,更加矛盾沉重了。如果全天底下,有一個他最不願意懷疑的人,那不會是別人,就是司空無。但是,如今這曖昧詭譎的局面,怎能教陸寄風不疑?陸寄風定了定神,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無相沒有含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的穴衝解了,卻還裝著沒衝解開的樣子,不就為了想知道一切嗎?”陸寄風更是一驚,沒想到無相連這都知道了。無相不疾不徐地說出司空有來歷的過程中,陸寄風一面專心聽著,一面仍持續地運功,他的身體早就將運功視作本能,就算不特別注意,也能隨心所欲地行氣。他本打算聽完司空有之事,再抓住無相逼問舞玄姬的下落與行動,欲被無相佔了機先。陸寄風拉住了無相,一手點住她的心口,道:“你知道卻不防備,難道以為我阻止不了你與舞玄姬合靈?”無相被陸寄風反扭著手,卻一點也不心急,依然是那平靜無波的語氣,道:“你有沒有本事阻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有話還沒問完,才留我至今。”陸寄風道:“你既然知道,就自己說吧!”無相笑道:“何不讓我看看你的本事?”陸寄風一掌朝她天靈擊去,卻一掌劈空,雄渾的掌氣硬生生擊碎了地面,譁然轟隆之聲,在寂靜的夜中更是有如巨雷。巨響一起,殿外的宿衛腳步聲,立即雜沓急響著包圍紫妃殿,燈火也像是驟然的星光一樣四處亮起,人聲叫道:“紫妃殿有動靜!”“快傳禁警!”陸寄風抬眼一看,眼前朦朧的散影又聚為無相,無相朝陸寄風輕蔑地看了一眼,便朝殿外飛出。陸寄風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也急忙排空御氣,追著無相而去。無相的妖氣化做點點螢光,故意竄入宮苑通道上來來去去的宿衛隊中,陸寄風及時收住追撲之勢,收轉行氣,攀住高處的樹梢,隱身在暗處。但是收氣得太急,抓住樹梢的反彈之力,使枝啞一陣劇烈的搖晃,急落的葉雨立刻驚動了衛士們,有人叫道:“刺客在樹上!”“放箭!”胡人箭術不但精準,而且強弩力透重石,一發號令,接二連三狹著猛威破空襲來的箭,強勁得穿枝斷葉,簡直要把重重的樹蔭射穿。陸寄風雙掌疾撥,以內力一一撥落亂箭,卻已看不見無相的行蹤。已驚動了宿衛,若是拓跋燾追究,反而節外生枝,陸寄風只得一面揮袖擊退亂箭,足底一蹬,身子便倒飛出樹影,閃至殿瓦上,以最快的速度奔離皇宮。底下的眾軍只見到人影竄出枝啞,有如流光一閃般地躍過重殿樓閣,便消失不見了。陸寄風奔回中領軍府,遠遠望向皇宮,只是一片黑壓壓的影子而已,一點也看不出騷動。可是等拓跋燾回來之後,宮中宿衛一定會向他報告這件事。陸寄風在榻上坐了下來,定神細想著無相所說的話。她為何要告訴自己司空有的來歷?若是無相不說,自己絕不會想到的,自己知道得越少,不是對舞玄姬越有利嗎?她說那些話的用意是為何?陸寄風的心強烈地不安了起來。舞玄姬不再慢慢地蒐集男女真元,而打算以現有的根基修煉若紫,除了曇無讖,難道她另外要收的,竟是司空有?舞玄姬若是知道司空有身在何方,必會親赴劍仙崖。劍仙崖上沒有人是她的對手!陸寄風心底急了起來,不敢想像迦羅、冷袖、眉間尺等人遇上舞玄姬,會有什麼下場。他幾乎就忍不住要立刻動身趕往劍仙崖,但是卻拚命逼自己冷靜,他隱隱地感到: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自己這樣趕去,似乎會中了舞玄姬的計。倒底是哪裡不對呢?陸寄風深吸了口氣,靜心逆想。無相不可能平白無故幫他,她說那些話的居心,陸寄風若不解開,只怕要落入她的算計當中。天色漸漸明瞭,長史與僕人們急促地奔了過來,在廊外道:“大人!大人請起,萬歲召見,要您立刻前去!”拓跋燾已經離開天師道場,也就是說:弱水道長所出的招,已經要陸寄風接招了。陸寄風讓僕婢們為他更換上制服,便動身前往宮中。稟報進了內殿之後,才發現除了拓跋燾與宗愛之外,殿中沒有半個臣子,就連他最信任的崔浩、拓跋齊部不在。拓跋燾倚著隱囊而坐,隔著幃幄望去,他的神情氣色看起來雖然沒什麼不一樣,卻似乎多了點心事。陸寄風長跪於下首,不知道拓跋燾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靜了片刻,拓跋燾才道:“陸卿,你服侍朕以來,認為朕如何?”他沒頭沒腦地問了這個問題,讓陸寄風有點莫名其妙,只好道:“聖上行止自有取決,臣不敢妄自評議。”拓跋燾冷笑道:“你可真是越來越滑頭了。你放走赫連定時,與他說了什麼話?”陸寄風的心頭一震,拓跋燾果然開門見山了。道場天壇之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見陸寄風低頭不語的樣子,拓跋燾沉聲道:“你過來!”“是。”陸寄風膝行上前幾步,與拓跋燾的間隔不到一尺,膝蓋幾乎都碰得到他的衣襬。拓跋燾凝望著他,不知想看出什麼。皇帝褐色的眸子,與狼一樣犀利。被他這樣咄咄逼人地望著,陸寄風也並不轉移目光,與他對望。拓跋燾道:“北涼已傳書於朕,稟報他們擄獲了赫連定,那時朕一樣會知道。陸卿,你若執意欺君,只怕會後侮。”陸寄風望著他道:“臣只問:石室在何處。”“他怎麼說?”“燕國之北。”拓跋燾笑,道:“你追問石室,又是為了什麼?”陸寄風不語,拓跋燾將一樣東西丟到他面前,暍問:“是不是為了這個東西?”是那捲拓文!陸寄風一怔,這卷拓文不是被曇無讖奪了嗎?何時又落在拓跋燾手中?弱水道長將它交給拓跋燾,這樣大的動作下,也一定有所指示。拓跋燾道:“你私窺宗室之秘,已是萬死不贖的罪!更何況是此等妖妄之語?”陸寄風道:“是否妖妄,應問於歷代先帝,而不應問臣!”拓跋燾道:“好,很好,你什麼也不回答,分明是藐視於朕!看來除了一脈同源的八部大臣之外,天下間再無可信重了!”身為異種,讓拓跋燾猜疑之心大起,這對於天下的治理絕非一件好事,陸寄風只好道:“微臣鬥瞻一言:碑上所書,真假難辨,除非得窺石室,才知此碑是否為真,或者只是有心之人妄造謗天。”拓跋燾逼問:“若它所言是真,你將如何?”陸寄風道:“只是聖上自處之道,非臣所能想望。”拓跋燾靜了一會兒,才傾身拉住陸寄風的手,一手按在他手背上,道:“見過此文者只有陸卿,朕今日召卿幃幄之內,便是欲圖此事!”難道拓跋燾競要授意自己去尋石室?若能有他的支持,找尋玄圃會容易得多!可是拓跋燾此舉等於將魏國的國運交給自己,他是否有這樣的魄力,是陸寄風不能肯定的。拓跋燾果然道:“石室與國柞統業相關至切,待你與武威公主成了親,朕便親自交付你如此重任,與卿性命不離。”開啟石室就能保住魏的國柞,關鍵很有可能就在於可以延續歷代魏帝性命。那麼能輕易養生續命的玄圃就是石室,可能性又更近了。拓跋燾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更證明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陸寄風道:“臣受萬歲重恩,自應擔此巨任,但是臣確實已有家室,萬萬不能辱及公主。”“那你便把妻子殺了!有什麼比朕的天下更為重要?”拓跋燾怒道。陸寄風靜了一會兒,事實上他知道,在這個殿內,不只是他和拓跋燾、宗愛三個人在場,還有另一個人也在現場,就在帷帳後的玉屏之外,細細的呼吸隨著陸寄風的安危而起伏。娶不娶武威公主,這七天以來,他已經決定了作法。事到如今,他不能再作猶豫,若是再優柔寡斷下去,一切都將無解。陸寄風道:“微臣不能。”拓跋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說什麼?”“微臣不能娶武威公主,就算沒有妻室,微臣與公主也絕不可能結成連理。”拓跋燾道:“西海公主已全對朕說過,你與武威出生入死,多次捨命保護於她,難道你真的對她全無情意?”陸寄風道:“那只是臣屬護主之責,談不上兒女之情。”拓跋燾忍不住重重擊了一下几案,怒道:“好,她助你宣撫九國,而功業歸你之後,你忍心眼睜睜看她許配涼國?”陸寄風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若這是公主的命運,微臣也無由置喙。一切,但憑萬歲一念之間。”“你……”拓跋燾深吸了一口氣,一會兒才道:“你是心意已決了?你要知道,就算你能到達石室,也毫無用處。”陸寄風望向拓跋燾,他肅殺的臉上,竟是佔著上風者的冷漠。拓跋燾道:“你以為石室能任憑進入嗎?既然其中有如此重大的關竅,若無鎖鑰,怎麼可能突破?”陸寄風也早料到石室不是輕易能抵達的地方,但是,聽拓拔燾言下之意,他竟知道如何開啟石室。拓跋燾冷笑道:“開啟石室之鑰,就是武威公主的陪嫁。陸寄風,你好好想清楚:你還要不要武威公主!”陸寄風再度陷入了困境,拓跋燾握有開啟石室的關鍵。他手上有這個籌碼,斷斷容不得陸寄風拒絕。拓跋燾突然道:“還是,你要的是朕的紫夫人?”陸寄風一愣,他果然連這事都知道了,陸寄風更是尷尬,不過就算解釋他的夜闖後宮,並無不軌,也解釋不出什麼所以然的。他只好道:“微臣不明白萬歲之意。”“不明白,哼!”拓跋燾不以為然,道:“那就不必明白,你需要的只是服從而已。”陸寄風無言,以拓跋燾的個性,確實是不必和他商量的。拓跋燾揮了一下手,道:“下去吧!”他有籌碼在手,也不怕陸寄風不允,陸寄風不明白拓跋燾怎會突然間知道自己非闖玄圃不可?照理說急著想解開國運之謎的人應該是他,他卻老神在在,認定了陸寄風比自己還要心急。陸寄風又多望了拓跋燾一眼,一點也看不出他的心意,只好默默地退了出殿。拓跋燾心煩地沉思著,回想起天壇上的情景,他竟依然不知是真是幻。神人告訴他的長生之鑰,是真的嗎?先祖不願受制於仙后,因此留下這篇碑文,要子孫找到石室內,能讓人長生不死的玄圃,若這是真的,也絕對不能讓外人知悉。陸寄風是唯一可以闖越玄圃之人……但陸寄風闖玄圃之後,會如何運用玄圃的強大威力?是將長生不死的能力據為已有之後毀掉嗎?這是拓跋燾最害怕的。他根本不知道:長生不死雖是人之所欲,其實正是陸寄風最不在乎的東西。要不要依神人的指示讓陸寄風去闖越玄圃,他真的一點把握也沒有。拓跋燾沉吟著,而在後殿重屏外的身影,已慢慢地走了出來,像失了魂一般,慢慢地向外走去。“小雪!”拓跋燾叫住了她。拓跋雪止住步伐,微微回頭,道:“阿哥,請別再為難陸寄風了……”拓跋燾道:“你放心,他會乖乖服從的。”拓跋雪卻平靜地說道:“就算屈命而服,又有什麼意義呢?”拓跋燾笑道:“屈命而服也是服,有阿哥為你作主,不由得他拒絕。”拓跋雪卻回過了身,堅決地說道:“不是陸寄風不肯,而是臣妹不願下嫁!他不過一個異族素民,我乃宗室貴女,難道還要求他容納?”拓跋燾一怔,失笑道:“你為了替他解圍,連自己的處境都不顧了?”他起身握住拓跋雪小小的肩膀,注視著她,柔聲道:“阿哥並不願將你遠嫁荒漠,但是,朕卻有不得已之處。你身為宗室,也有不可抗拒的重責。與陸寄風結為連理,乃是兩全之道。”“不,還有一種兩全之道。”“你倒說說,是什麼方法?”拓跋雪道:“臣妹自毀容貌,令涼國世子厭棄。”拓拔燾一怔,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錯愕了片刻,才笑了出來,道:“你真有此魄力?呵,朕倒想看看,這樣纖細的手腕,有多少力量自毀容貌?又能毀到什麼程度?”拓跋雪道:“若阿哥再相逼,自然可以見到臣妹的無鹽之容!”她堅定的眼眸中,透出的是一種近乎殘酷的冷光。拓跋燾這才相信拓跋雪是認真的,登時難以言喻的怒火,湧上了胸口。“你真能為陸寄風,犧牲到這樣的程度?”拓拔雪道:“我不是為他犧牲,而是……”“夠了!”拓跋燾怒道,“你想朕會把國璽交給一個外人嗎?只有讓陸寄風成為宗室的一員,朕才能交予他如此重任!你嫁不嫁他,與你的心意無關,你是皇女,就有皇女的責任!為了國柞,留住陸寄風就是你的責任!”拓跋雪蒼白著臉,退後了一步,半晌才輕輕地說道:“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宛如被風吹散的一地葉影般支離,“為了阿哥……自當粉身碎骨,臣妹告退。”拓跋燾注視著她弱小的身影退出了殿,被殿外沉重的日影所吞沒消失——dogzhangOCR、校對,始發站、版本出處:武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