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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集 食絕句而不吐豔詞

    第五十二集食絕句而不吐豔詞

    第一章苦水鋪?雷老總

    苦水鋪!?

    一時間,大家都為之震愕。

    無聲。

    良久。

    還是朱月明先開了聲。

    不過,他這次看去,很是有點笑不出來。

    我們一定要去苦水鋪嗎!?

    蔡奄不明所以:苦水鋪有什麼了不起?我央爹爹調集實力,在那大幹一場。

    蔡摘則忿忿地道:我現在也滿肚子苦水,巴不得去殺個血水滿鋪!

    鐵手忽道:你今年貴庚?

    蔡摘怔了一怔,指著自己鼻尖,你問我?

    鐵手道:你,幾,歲?

    蔡摘只覺一股氣勢,天風海雨,逼人而來,他一時幾為之屏息,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

    我我十六

    鐵手一反過去的謙沖溫和,上前兩步,肅言厲聲道:十六?十六歲就學人殺個血流成河,長大若有實權,那還

    得了!?

    蔡摘還想反駁,但乍見鐵手疾言厲色,一口氣吞得下去,已吐不出來,喘了兩口大氣,忽然,鐵手一舒猿臂,搭

    住了他的肩膀,尾指與食指,還輕觸在他脖頸的要穴上。他想避,他想避,但避不過去。要閃,也閃不開。

    鐵手出手,看似很慢,但不知怎的,就是避不開去。

    他登時為之語塞。

    幾乎沒立時閉過氣去。

    蔡奄驚駭已極,疾退了兩步,叫道:你你敢你放手!

    林十三真人嗆然拔劍,執劍在手,劍鋒遙指鐵手,鋒刃輕顫不已,發出嗡嗡震鳴:放手!

    鐵手沒有放手。

    蔡摘臉上,已一陣紫,一陣紅,一陣青綠。

    林十三真人一咬牙:那你是逼我出手!

    他的手腕一抖,劍尖不斷輕顫,竟然發出了一種近乎離的破空之聲:

    嘯傷嘯傷

    鐵手仍不放手。

    林十三真人劍鋒嘯聲大盛:簫──商──簫──商

    那目瞳渾濁的道士忽然似笑非笑的道:慢著,你難道沒看出來嗎?

    這時,鐵手忽然放了手。

    蔡摘一陣搖晃,幾乎就馬上仆倒於地,好一會才穩定下來,自己扳住咽嚨,脹紅了臉,怒罵道:

    你敢動我我告訴爹去,把你們全家──

    忽然,他講不下去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身子,已可以完全伸直了,可以舒展了,可以超脫而不須受筋折絡酸之苦了!

    原本,那給無情暗器打中的兩道氣穴,忽爾,又開通了,流暢了,整個感覺,是舒服多了。

    他一時不明所以,只內心狂喜不已。

    ──身體有殘疾,真是有苦自己知啊。

    ──身體健康的人,不是怨情不愜,就是怨欲之不達,不然就是嫌窮怕累,又恨時運不逮,卻永遠不會感受到:

    其實無病無痛,已是一種絕大的幸福。

    莫大的快樂。

    林十三真人看了一會,劍鋒嗡動,乍然而止,狠狠地盯了鐵手一眼,狠狠地收了劍。

    蔡摘這才囁嚅道:你你替我嘿嘿這才是知機的!

    鐵手和顏悅色的說:你的穴道給打岔了,本無大礙,但你生性暴戾,氣浮意躁,所以元氣聚攏不起來,深受其

    害。我用內力替你接駁回氣脈,你若殺性不改,動輒動怒,隨時還會發作,反撲更甚,記住了吧!

    蔡奄看了,發出一種近乎尖嘶的怒叫道:你、你,你!你竟敢替我弟弟醫治,就不管我──我可傷得更重哇!

    鐵手平和地道:你傷的是目,我可不是神醫,只修習了點氣功,可沒辦法讓你重現光明──我勸你還是好好珍

    惜另一隻眼珠吧,不然,有眼無珠,一如生不如死!

    蔡奄知道他不如其弟蔡摘幸運,登時翻了面:你敢這樣對我說話!?好,我馬上就著我爹爹下令,號召全部少

    保府高手,有本事就一起到那個什麼鋪,咱們來個不死不散!不把那兒剷平,咱們蔡家就算絕了塵根!

    後面那句,他是向鄔燊喬、高遠興、林清粥、何問奇這幾人而發的。

    四人都齊聲應:是!

    但誰都沒有率先行動。

    四人,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結果,還是朱月明似笑非笑的道:我們,是真的要去,苦──水──鋪──嗎?

    蔡奄見大家神色凝重,禁不住問:那苦水鋪有什麼了不起的?是什麼大不了的地方?

    朱月明馬上搖頭:沒什麼大不了。那兒,以前只是貧民宅鋪,現在多已遷走,只剩一片殘垣敗瓦。

    蔡奄冷笑,剩下一目發出獸隼也似的兇光:那就算把它一把火燒了,也沒啥大不了的!

    朱月明陪著笑道:沒啥大不了,沒啥大不了,只不過,在苦水鋪以南,有一個小小的堂,在苦水鋪以北,還有

    一個小小的樓,在武林中,有點小小的名頭,在江湖上,也有點小小的名堂。

    我呸!蔡奄目(當然是單目)露出兇光:有什麼名頭!有啥名堂!我蔡家財雄勢大,一隻手指都可以將整

    個京城夷為平地,除了諸葛這死不耐煩的,還有什麼能在天子腳下叫叫嚷嚷的!

    那有點哭笑難分的道人卻道:是沒啥可以叫嚷的,只不過,只要出了皇城,無論在江湖武林、黑白二道,只怕

    ,誰都得要看他們一點臉色,咳咳,我的意思是說,有一夥人,只要在道上行走,得給他們六分半以上的面子;另一

    夥人,呼風喚雨之能,恐還不在你們蔡家的老爺子之下。

    蔡奄有點不可置信的說:嘿!誰還能在天子腳下討口飯吃之餘,還是逞能賣威哪!

    林十三真人忽叱道:十七少,你少說兩句!

    蔡奄給林十三真人當眾這一吆喝,還真是顏面無光,滿臉脹紅,嘴巴一撇,幾乎哭出聲來,只聽張懷素強忍傷痛

    ,吃力地道:我們這一場血仇,是消解不了的了,不過,我看,苦水鋪那兒,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林十三真人也臉色鐵青,接道:那個老總、以及老大還有那個公子還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蔡摘這頭才消乏了些,又忍不住好奇囂張,問:什麼老總?什麼公子?有總怎強得過咱家的八爺麼?有公子頂

    得住咱家阿難大哥麼?

    高遠興看了蔡奄、蔡摘兄弟好一會,舉手摸摸剛敷了藥的傷處,道:阿難公子是少保府的龍頭,誰敢不承認?八爺

    是蔡項爺的總領,誰敢不服氣?不過,么公子,在皇城之外,還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

    蔡摘冷哂道:嘿,你們說的天人,可就是什麼老總、公子的?

    林清粥死裡逃生,心有餘悸,聽一句:老總,臉肌搐了一搐,聽一聲公子,眼角就抽動了一下,好不容

    易才小心翼翼而且苦口婆心的說:么少有所不知,那老總,就是一位總堂主。

    蔡摘掞掞頭皮:咋總堂主?在哪裡混的?

    林清粥臉上變了顏色: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亂說。那老總就是就是當今京城黑道第一把交椅的大凡

    道上行走的,都要奉他六分半紅利的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雷老總!

    第二章一夜盛雪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

    蔡摘一聽,倒不敢造次,喃喃地道:雷損雷總我好像有聽說過那公子莫非是──

    這一次是何問奇誠惶誠恐的回答:正是那個蘇──

    話未說完,卻聽那個一直安坐如恆的無情漫聲吟道:

    世間蒼涼心間閒

    眼裡山河夢裡飛

    心欲靜時神欲醉

    劍已還鞘志未消

    鐵手一聽無情吟誦,即行大步走回無情身邊,接著說:

    當然是那雄霸天下,漠視皇城,一夜盛雪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的蘇夢枕蘇公子。

    蔡奄一聽這名字,目中的兇火便頓時熄滅了,只微弱的抗聲著:

    我們又沒犯著他們雷損老總一向帶領六分半堂,蘇夢枕蘇公子一向窩在金鳳細雨樓,咱們在苦水鋪裡交手

    ,又不犯著他們

    那似笑非笑、如怒如歡的道人道:是的。你們沒犯著他們。只不過,那苦水鋪,是三不管地帶,同時,也剛好

    把三大武林、江湖、黑白勢力隔開。那個雷老總,還有他手上的大堂主,常常會去這地方巡視巡視還有那個

    不,那位蘇公子偶爾也會跟他手上愛將,他的老兄弟們到那苦水鋪去觀察沉思

    蕭劍僧已暫時將破裂的面具合攏,雖有部分空隙,仍露出了顏臉,哪怕是那麼一小截的容貌,都已令人為他的清

    俊、冷酷的而震愕、差詫:不錯,那的確是三不管地區,誰也管不著不過,一旦遇上雷老總蘇公子,或是他們

    的人手,那就吃不了兜著也不能走,惹著他們,腳底抹油也再踩著風火輪,走得成怕也燒成塊炭烤肉!

    蔡摘伸了伸舌頭:這兩個人,有這麼利害呀!

    朱月明笑眯眯的道:不,不是最利害的

    蔡摘嚇了一跳:還有更利害的!?

    朱月明笑得拾到元寶似的:比起那個人來,這個老總和公子還不是最可怕的。

    蔡摘道:那是個啥人?

    這次,連負痛的張懷素也笑得甚為詭昧:那不是人。

    蔡摘奇道:不是人的人?難道是鬼?

    不。朱月明忽然肅容,道:他不是鬼,而是神。

    對,這次連林十三真人也斂容道:我師父說過,是鬥不過他,他是個神。

    他語氣裡已充滿了尊敬:戰神。

    蔡奄、蔡摘聽得一頭霧水,一個忍不住說:這麼厲害,連八爺也制他不住麼?

    另一個說:看來,那得要請動黑光國師了。

    這人真要來了,只怕請米公公都未必治得住。林十三真人這次已不想再回答他們,只向蕭劍僧、鐵手、無情

    道:我等答允過要跟十七少和么少討回個公告,既然這兒是皇城禁宮,朱刑總又在這裡,我們今晚其實只是來送個

    信兒。

    送信?蕭劍僧把手一伸,信呢?

    林十三真人道:是口訊。

    鐵手道:請說。

    林十三真人道:這件事,我們傷了幾人。少保大人那兒不好交待。我們衝著朱刑總的面子以及繞開諸葛先生的

    勢力,明晚子時,我們找一個地方,決鬥三場,勝者為王。敗者若是你方,交出無情,任我們處置;若我們不敵,就

    不再追究此事。

    忽聽哈的一笑。

    林十三真人臉色一變,正待發作,蕭劍僧又道:又是決鬥,擂臺較量,真沒創意!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你們不接受,那也可以,那就別怪我們沒給面子朱總、諸葛,要派人血洗一點堂了。

    輸了你們不肯罷休,一旦勝了,我們可得要賠命。蕭劍僧道:那麼剛才你們又在這兒動手作甚?不是早準

    備好是來送信的嗎?

    林十三真人道:動手?我還沒動手哪!

    蕭劍僧針鋒相對,寸步不讓,你沒動手,但除了你,你那方的人可是人人都動了手、而且人人都掛了彩──看

    來,你是輸要贏要!如果今晚你們得勝了,只怕是要把我們全打殺了滅口的;萬一輸了,你們為求全身而退,就另約

    決戰。你們可真會撿便宜啊!

    林十三真人怒得青筋上臉,又欲拔劍:你──

    張懷素已吃過了虧,失去了戰鬥力,知道衝動不得,忙阻撓道:十三道兄,莫給激怒,咱們要打,就約好明晚

    在方便之地大大方方的開打,別在這一點堂的腌臢之地吃這眼前虧!

    朱月明眯著眼,浮起兩團漲漲的眼瞼:約戰之處,總不會又在這兒吧!

    張懷素冷笑道:好漢不吃眼前虧!

    蕭劍僧道:你吃的不是眼前虧,你是欺負一個行動不便的,結果自己陰溝裡翻了船

    張懷素哼聲狠狠的盯住他,恨恨地道:你也中了我一記花煞,不會好到哪兒去。

    蕭劍僧道:再怎麼看,我也比你捂著腹躬著身子的好多了。

    張懷素怨毒的道:你明晚一定要來。

    蕭劍僧道:我只怕你過了今宵還上不了陣。萬一你明晚還起不了床,誣陷崖餘一個暗器淬毒的罪名,那才是千

    古奇觀,萬古笑譚哪!

    張懷素吼了一聲,散發全披在臉上,露出白森森的尖齒:你──

    那目色混濁、喜怒難分的道人截道:也總不會甘冒大不韙的去選苦水鋪吧?

    林十三真人道:我選在大本營。

    無情忽道:就大本營。

    朱月明笑了:好!還是盛捕頭爽快!

    無情掃了他一眼。

    眼神有電光火石之利。

    還帶點毒。

    那眼色混沌、容色詭奇的道人又沉吟道:要在大本營交手,還是不得不顧忌一個人。

    蔡奄問:誰?

    朱月明也有顧慮之色:那位大人?他本來就負責皇城戍衛,武功高、威望重,最好不要招惹他。

    張懷素冷笑道:他好潔成癖。大本營那種校場,到了夜裡鬼氣森森,我看那老爺子架子大,不會輕易到這種地

    方去。

    鐵手沉聲道:他倒不一定常去。可是,他手下六位倒是風聲靈通之士,若要他們罔然無所聞,頗不容易。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這兒不方便,那兒不夠膽,你們到底接不接戰?要不,明兒我們就率人攻入一點堂,打他

    個稀巴爛!

    鐵手即時地道:好,明天晚上。

    林十三真人道:子時,大本營校場。

    張懷素接道:不死不散。

    鐵手問:誰做裁判?

    林十三真人悻悻地道:就朱總吧。

    朱月明道:金門羽客,也得做個仲裁。

    那眼神矇混、笑意闌珊的道人道:今晚貧道既然來了,恐怕明晚也脫不了身了。

    鐵手忽道:不過,我和師兄,兩人只來一個。

    蔡氏兄弟有點愕然。

    張懷素卻道:我不管。你們三師兄弟,只要諸葛門下派兩個來送死就是了。

    鐵手昂然道:我師兄行動不便,這一仗理應由我來接陣。

    林十三真人有不滿之意,張懷素暗中扯了扯他,道:你要代他死,也無有不可的。

    無情抗聲道:蔡家兄弟是我傷的,師弟,你代替不了我。

    鐵手拿眼色制住了無情的抗聲。

    林十三真人一抱拳,道:既然如此約定,也沒別的可說了,咱們請吧,明晚恩仇了了,不死不散。

    說罷,扶傷攙弱的,一行人,相逐離開了一點堂的後院。

    目送這一行不速之客相繼離去,這後花園,一下子就寧謐和諧了起來。

    月已偏西。

    夜,涼。

    如水。

    第三章別離是一把痛苦的小刀

    散去。

    俗話說:別時容易見時難。其實,別離的時候,也很不容易。

    你有沒有看過,離別的時候,有人緊攥著門,不讓它關閉起來,以致手指用力過甚,讓旁人看了於心不忍,強力

    扳開他的手指時,他不惜指節為之折斷?

    你有沒有看過,別離的時候,有人緊緊相擁抱著,這是抱別,抱得是那麼用力用心,以致像一場生離死別,連自

    己的紐扣都深深烙印在對方的胸肌上?

    你有沒有看見,有些離別,十分瀟灑,不揮一滴淚,但在飛蓬各自遠後,連哭也哭不出來的那種大悲臨頭且灌頂?還有一種笑著別離,但笑得比哭還難看,越笑越淒厲,越笑越悽然。

    別離,永遠是一把痛苦的小刀,刻劃著我們易驚易喜的心靈。

    散會。

    大家都說:好聚好散。其實,朋友沒事,固然要多相聚,但任何相聚到頭,還是得永別,不管親人、友人、愛人

    、仇人,一個也帶不走,一個都不能同上路。

    還是珍惜眼前人較好。

    其實人生在世,聚既不易,散也很難。

    不相信?待大家相聚過後,到宣佈散會開始算起,如在筵宴,至少也得一句鍾客人才一一散盡。如在外頭,一一

    話別,執手相看淚眼,人多的話,只怕話別也得要消乏個一盞茶、一頓飯的時間,才會陸續散盡。剩下主隊在收拾殘

    局,或主事人呆立街頭,數落葉計步履踏向歸家的路。

    就像這一次一點堂尋夢園的會聚:雖然局無好局,會無好會,而且還一通廝打,傷了幾人,見了刀光濺了血

    ,但在辭別相約再戰之際,還是發生了一些事情。

    無情吟那首詩的時候,鐵手已朗步回到無情身後。

    其實那是一首金風細雨紅袖刀蘇夢枕寫的詩,他身懷絕技,壯懷逸飛,志在千里,但又討厭官場腐敗,朝廷

    積弱不振,權奸當道橫行,所以,他寧可在江湖上創幫立派,也不願當官封爵。

    其實,當時,趙佶也聽說過這個人,要召他入閣,但他就是不恥與當朝貪佞為伍,堅決不肯出仕。

    他也不憤當時文官懦弱,貪官囂悍,武功荒疏,幾次率金風細雨樓的兄弟,挺身對抗,力挽狂瀾,還匡護前朝名

    臣子弟,免遭殺身之禍,為這些事,他更沉痾難治,曾四次歸隱閉關,不再涉足世間爭鬥煩惱事,但皆因過去弟兄,

    和新一代俠少,企盼他在出來主持大局,震懾群邪,他才五度出關,一把紅刀,劃破金風勁,一身病軀,顫哆細雨中。他,蘇夢枕,依然傲立皇城,在殘垣斷瓦中以一雙森寒的眼神,燃燒起俠義的戰火。

    那是他對宋廷懦怯荒淫,佞臣舞權賣國,江湖風波惡,無處不險灘,閒庭信步,運籌帷中,所作的一首詩感觸吟

    詠。有心雖逍遙,大志未酬,一腔熱血,依然未消之意。

    可是,鐵手一聽無情吟誦,就馬上邁步到了他師兄的身後。

    由於他舉步極為軒朗,各人也不覺詫異:本來鐵手就一直守護在無情身後的。

    他護著無情,就像是一棵大樹理應以它的枝葉保護好花果一般。

    可是,鐵手這時的心中,卻是走了神。

    因為他發現,自己出手以內力傳輸給蔡摘的時候,忽然,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連忙以初學的以一貫之,將這寒意強自壓到一邊去,然後,用正統的內功,衝破舒緩了蔡摘穴道筋絡走岔

    之苦。也就是說,要不是那突如其來寒意襲擊了一下,鐵手運功替蔡摘的效果,難免會更加明顯。

    鐵手省視一下,很快就發現這寒意的來源就是無情。

    所以,他很快的就回到無情身後。

    而且,大方自若,氣定神閒,因此場中高手雖眾,但幾乎誰也無法察覺。

    鐵手在無情身後,用很低沉的語音問:師兄,你受傷了?

    無情淡定地道:是。

    鐵手心頭一震:你著了刀麼!?

    無情神色不變,沒有。

    當時,那眼神混濁的道人和林十三真人、朱月明卻在對話,靠近無情的張懷素和鄔燊喬,不是因傷負痛,心分神

    散,就是蕭劍僧見鐵手神色凝重,與無情低聲細語,必有要事,所以出言把大家的注意力引開了。

    鐵手剛才雙手搭在無情肩上,內力就是這樣灌了過去,不意卻一時疏忽,為一股陰寒之氣所侵。

    他俯視月下無情那一截白如雪玉,單薄無依的後頸,忍不住心頭嘆息一聲,可是

    無情道:張懷素的刀沒斫著我,他以冰魄寒光氣勁注入了飄風振雨大法,刀鋒未至,但寒勁已侵入我

    百會穴,直灌五內。

    鐵手道:張仙人果有過人之能。師兄當時卻不能避,也不能躲,要等他一刀斫實,然後才即時應變,讓他攻擊

    遽然落空後,猝不及防,讓翻臉不讓人擊中他的要害。

    無情道:所以我也吃了他的刀氣。

    鐵手道:他的刀勁很寒。

    無情道:蕭劍僧的刀本就是極寒之物,但我體質也極寒,所以,寒毒是潛入我體內,我還挺得住,但可能對你

    至大至剛的內功造成破壞。

    鐵手道:我不礙事。但這陰寒的氣遲早會突破迸發出來,師兄你要當心。

    無情道:別為我擔心,你且放心應付場面去。

    這時候,場中三路人馬,即是以一點堂的蕭劍僧、鐵手、無情等人為一路,少保府的張懷素、林十三真

    人、蔡摘、蔡奄為一路,而朱月明和那哭笑難分的道士(甚至難分僧道),則自成仲裁、調停的一路,各達

    成協議,在明子夜決戰於大本營。

    議定之後,鐵手分發金創藥洛逝川,將一節藥膏抿成幾小片,分發給幾名傷者。

    皓首獅王高興遠雙手接過,一稽手,向鐵手錶達謝意。

    林清粥雙手接過,視為珍物。

    何問奇則冷冷看了一眼,道:這藥你多著吧?

    鐵手道:本有三節。一節已用磬。這一節也全分給你們了,現只剩一節。

    何問奇冷哼了一聲,顯然並不置信。

    鐵手也將私下的一片藥,速遞給張懷素。

    張懷素看了看藥膏,拿起放到鼻端,還聞了一聞,甚至還用手掰了一小塊,嚐了嚐,開始是不豫之色,後來轉為

    微詫,繼而升起了怒容。

    笑臉狐何問奇馬上非常警覺,謹慎的問:怎麼啦?仙人,果然是毒藥吧!我就知道這種鷹犬不安好心。

    張懷素狠狠的望著鐵手,一字一句的道:你這藥,真的是洛逝川?

    鐵手微笑道:我趕早就說過了。

    張懷素怒道:只怕你得來也不易吧?

    鐵手道:不是不易,而是很不容易。

    張懷素恨恨地道:你可知這藥在武林中,有人為得之半片而不惜殺人如麻,血流成河。

    鐵手道:靈藥和靈物一樣,有時候,都是來見其利卻先見其害的。

    張懷素依然忿忿不平,看來,你拿到這三節洛逝川,也百般不易,殺了不少強敵才到手的吧!

    鐵手磊落地道:一人未殺,但確得之不易,也得之不意,如果不是靈捕爺的成全,我也根本不可能沾上這靈藥。

    張懷素瞳孔收縮,道:靈捕爺?是捕霸靈鬱布吧?

    鐵手笑道:是他。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押解一百七十三名劇盜巨寇回京受審的捕霸靈先生。

    張懷素長嘆一聲:連靈鬱布也那麼看重你,我沒話說了!──可是,你明知道是那麼貴重的藥,卻又讓這幾個

    賤物敷用!?

    第四章時常刻劃著易驚易喜的心靈

    鐵手道:人,都是人。受了傷,都是受了傷害的人。藥,是用來治病的,療傷的,不分貴賤的。

    張懷素洩了氣似的,道:那我沒話說了。

    遂而,目中又閃現貪婪之色,強提真氣,問:這藥可否予我?

    鐵手坦然道:張仙人喜歡,都拿走就是了,你的傷可也不輕哦。

    張懷素拿著那一節藥,端到鼻下方再嗅,然後在眼前揮了揮,想說點什麼,終於又似不知說啥是好,只吐了幾個

    字:這好謝

    那何問奇在一旁好奇地問:這是啥藥?為何不能尋著方子,自行配製──

    張懷素驀地一騰身。

    迎面,就是一記耳括子。

    一下子,把何問奇摑得仰面翻倒。

    張懷素還順手掠了笑臉狐手上那一截子的藥,十分珍惜的又拿到鼻端聞了聞,很是陶醉了一下子,然後向鐵

    手道:

    謝謝。

    又稍稍躬了躬身:

    謝謝。

    這才佝僂著身子,捂著胸腹,迤儷著步履,慢慢離去。

    他對鐵手那麼尊重,只是因為,鐵手給了他一片藥膏。

    可是,這藥,鐵手也為了救人療傷,大大方方的給了何問奇、林清粥、高遠興,這三人中,高知道感謝,林知是

    良藥,何則幾以為鐵手在毒害他。

    現在,何問奇因此藥而給張懷素一掌打翻於地,掙扎而起,臨行還恨恨的盯了鐵手一眼,老羞成怒,把怨忿都寄

    在鐵手身上了。

    無情在旁所見,也無限感慨。

    他看過一把寶刀,是晉時嵇康親手打造的,刀名鏗鏘。

    這對任何史家而言,都是珍貴至極之物,因為嵇康是一位音樂家,也是一位大文豪,而且甚有風骨氣節;而對武

    林人物來說,嵇康也是武器鑄造大師,既是寶刀,也是寶物。

    但無情親眼看到,這把鏗鏘,落在王子趙鍔手上,把玩之際,任意將鋒口剁於石上,結果大好寶刀,鋒捲刃

    吞,不成利器。

    無情又見過司馬相如親筆的難蜀志,本來是文學上有名辭章,司馬相如以之勉勵修築通往南夷之路的父老們

    ,莫以艱苦而畏難。既為司馬真跡,更是古蹟之物,諸葛原要爭取存入無邪樓中保存,惜結果由蔡府的公子蔡力

    恃所得,閒中無聊,翻了幾頁,便與女婢作戲,交媾弄了汙跡,便撕去十幾頁抹拭,此篇盡毀於一無識者手裡。

    可恨如此,可嘆若此。

    可憾亦莫此之甚。

    人不識瑰寶而毀瑰寶,一如人對自然一景一物的摧毀破壞,最後亦反臨其身。

    各人相繼離去,鐵手也沒閒著,他將剩下最後一截的駱逝川,掰了一半,交給蕭劍僧。

    ──蕭劍僧臉上有掛了彩。

    蕭劍僧推辭:小傷。這面具擋了一大半。用不著那麼多。

    他又拗成兩半,遞了一半給鐵手。

    鐵手接過,沒有多說什麼,他忙著送客。

    ──儘管是不速之客,那也是客,還得要相送的。

    何況,明晚一戰於大本營一事,鐵手還得跟朱月明、喜怒難分的頭陀/道人/和尚以及林十三真人議定的。

    而且,他們想以這一仗化解無情跟蔡家公子的仇怨,首先,得要繞過捕神的手下和勢力:否則,這劉捕神一

    旦公事公辦起來,可是六親不認的。

    蕭劍僧已負傷。

    這事當然由鐵手來協調。

    於是,鐵手去送一送這些人──這兒送的意思,也有監視他們離開一點堂味道。

    張懷素走了。

    負傷而去。

    但領情。

    ──有了一截駱逝川,他彷彿已很心足。

    蔡家公子走了。

    走得悻悻然。

    因為無情還活著。

    看來,還安然無恙。

    他們心頭各有大恨與小恨。

    小恨的是蔡摘。

    ──畢竟,他是比他剛來這兒的時候,舒暢了一些,身上的不舒服,也減輕了一些。

    雖然,仇人還好端端的在那兒。

    大恨的是蔡奄。

    ──他么弟還給治好了那麼一些,而他,卻一無所獲,毫無利益,只白走了這一遭。

    仇人,紋風不動的依然端坐那兒。

    他決心報仇。

    一個人想要報仇,這心理便像一把刀,時時刻刻在本就易驚易喜的心靈裡剜刻,那種憤恨是難以安寧的。

    其實,報仇確是一種令人奮發的力量,可茲利用為踔勵奮進的彈簧。

    但念念不忘報仇的人,活著,也太辛苦了:報仇,其實也是跟自己有仇。

    最好的報仇的方法是:自己能更成功、快樂、健康、幸福給仇人看,這點有時候比殺了仇人更健康、愉快、有力!

    高興遠、何問奇、林清粥也一一離去。

    他們三人都知道,今晚一戰,他們三人討不著功,明晚之役,少保府當出動最精銳的好手,那就輪不到他們插手

    了。

    皓首獅王高興遠知道,他自己差不多時候離場了。

    他已老了。

    沒有用了。

    少保府已用不著他了。

    飛天遁地林清粥則在思慮,他如何創造一種刀法,只有他砍人的,沒有人可以砍他的;他要像魚兒一樣靈活

    ,又要像鳥兒一樣飛翔,砍人十七八刀,敵人還不及反攻他一刀。

    他是這樣揣想。

    他想的美。

    事實上,任何人,只要出擊、攻擊,無論多高明,就同時讓人有反攻、反擊的可能。

    武功再高,也都一樣。

    笑臉狐何問奇則很氣。

    很悶。

    他受了傷。

    因敷藥太遲,傷口仍然滲血。

    他覺得自己是全場最冤的:他居然還捱了自己人的耳光!

    ──他連張懷素都一併兒恨上了!

    雖然,他走的時候,還帶著笑意。

    畢竟,他在江湖上的外號,就是笑臉狐狸。

    第五章臨死之前,微微一笑

    笑臉狐狸,名不虛傳。

    只怕,就算人殺了他,他瀕死的時候,也能微微一笑。

    世上,有些人,你說他、激他、打他、踢他,都沒有用,他都不招不架,也無力還擊,更無意掙扎,哪怕你逼死

    了他,他也沒火氣,甚至在臨死之前,還能微微一笑。

    有些人,則不然,他看似一直微微笑著,很平易近人,很和藹可親,很沒架子,很沒火氣,但若以為這種人就沒

    火沒勁的,那你就錯了。

    這種人,可以一面笑著,一面奮進,一面還擊,一面出刀,大可以要以為他好欺負的人死了八十九次,還不知他

    為何發那麼大的火氣、何時捅了自己十七、八刀的!

    所以,微微笑著的人,有的是笑臉豬,有的是笑臉狐。

    豬給宰了之後,把豬頭煮熟了,還是眯眯笑著的,好像在為它自己的死感覺到慶賀,有點慶幸似的。

    臨死前,還保留著微笑。

    但狐狸不是。

    它笑,是為了要人相信牠。

    或者,它笑,是因為它還沒有生氣。

    人也是一樣。

    人在吃人的時候,也都是笑著的,很少人會哭著吃人,哭著吃人,那也只是貓哭耗子,何況,哭著吃人只是

    吃人不到家的人而已。

    ──這裡吃人的意思,當然不是指真的把人給吃了,而是指人欺侮/對付/傷害/暗算人的意思。

    笑著吃人的人,永遠比哭著憤怒著兇狠著吃人的人,能吃更多的人。

    這種人,一般也給人稱作是:

    笑臉狐狸。

    一滴蜜糖永遠比一滴毒藥殺死更多的蒼蠅。

    這些人都離去了。

    鐵手去送他們。

    蕭劍僧也一道走了。

    他要去敷傷。

    ──傷在臉上,就算不重,但對心理的壓力而言,要比傷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沉重一些。

    他向無情點點頭,道:我去洗把臉──你要不要一起進去歇會兒?

    無情知道他說洗把臉的意思。

    ──像蕭劍僧這種漢子,哪怕是流了很多血,痛的很厲害,他也是不會說出來的,頂多,也只說洗把臉罷了。

    無情赧然道:今晚的事,是我連累劍哥了──張懷素的邪花煞,據說也是蜀中唐門絕門暗器的一種,

    相當毒,如果傷口見血,一定要溫敷洛逝川,才可望鎮住毒力。

    蕭劍僧冷哼道:我自會曉得。張懷素這妖道,憑兩下子妖術,妖言惑眾,又擾上聽,他趁此狂徵暴斂,殘害良

    善,姦汙婦女,我早有意與他作一死戰。不過,他剛才著了你的翻臉不認人,只怕,就算治的好,功力也得消減

    一半。

    無情道:他可是著了你一刀在先的。

    蕭劍僧可不曉得無情已著了張懷素冰魄寒光之陰寒毒力,反正,一時未殺的了他,讓他負上重創,減些妖

    力,少害幾個人也稱快意!

    無情也微微一笑,神情裡泛現了一絲狡狤、調皮的神色:

    劍哥要洗臉,敷一敷才行,不過,別回一點堂,該到蛐蛐小築去。

    蕭劍僧怔了一怔:蛐蛐小築?那兒的井水對敷傷有特別的好處麼?

    井水倒還是一樣的井水,無情唇邊的笑意可更濃了,但我卻聽說,動兒姑娘回來了。

    蕭劍僧一聽,似顫了一顫。

    他的震動是這麼的大,以致他的面具幾乎又裂了開來。

    幸好,他及時用手指托住。

    她蕭劍僧倒吸了一口氣:回來了麼!?

    是的。無情見他那麼激動,心中暗笑,但心裡也著實為他高興,我聽想飛娘娘說起,每年她總要到宮裡兩

    趟的,春秋二祭,還是會請她一家子過來,但今年不知怎地,殷姑娘又嚷著要入宮來探想飛娘娘,所以昨天在寶籙宮

    遇過她了我卻不知劍哥還不曉得此事!

    蕭劍僧也喃喃自語,一面用手按著要剝落的面具,很有點不安的樣子,無情就在這一瞬,瞥見他所負的傷,有一

    行鮮血珠子,正從他下頷到左脖根劃過,傷的不深,但應許留痕。

    是呀是呀,蕭劍僧哼哼嗯嗯的道,一點也不像剛才他出刀退敵時的冷酷凌厲,殺氣嚴霜,動兒怎麼來了!

    她怎麼來了也沒通知我!她怎麼沒通知我!

    無情偷偷抿嘴笑道:劍哥還是去洗把臉吧,動兒姑娘患了不眠症,晚上反正都睡不著,跟舒大將軍老爺子同一

    個症兒。到夜了,反而精神來得勁呢!

    是啊是啊。蕭劍僧說,也不知他喜孜孜的還是有點狼狽,我就去擦把臉,你

    無情平靜的道:劍哥記得敷藥。我留在這兒多一會。

    蕭劍僧走了幾步,忽回頭,在月光下,無情覺得他眼神熠熠英悍無比:

    我沒忘了明晚之戰。蕭劍僧又回覆了他的煞氣凌人,再怎麼我也會在明晚殺一陣。

    無情點點頭:明夜大本營之戰,還須佈置計議。

    蕭劍僧走了。無情還留在尋夢園裡。

    ──他不是受了寒勁所傷的麼?為何還不回到溫馨小樓裡,而要在這寒月下,獨坐尋思?

    難道他不想走?

    難道他還在尋覓?

    為誰風露立中宵?

    雲海月落不離天。

    ──難道,他還在尋回他往日的夢?或者,他在等誰?

    清光滿院恩情見

    寒色臨門笑語諧

    他輕輕的誦了這句詩,然後就聽到有人哈了一聲。語音十分清亮可喜。

    無情並不詫訝。

    他眼裡微微有了笑意。

    你來了。

    我一早已經來了。

    我剛才聽聞你哈了一聲,多擔心你會給人發現啊。

    發現便發現,沒啥大不了的。我聽他們說話,老是隻會佔人便宜,忍不住笑了一聲。

    剛才這兒有打鬥,很兇險,你不該來的。

    我就是發現有打鬥聲才過來的。

    為什麼?無情忍不住問了一句。

    因為你在這裡啊。

    無情胸裡一股血氣翻騰。

    我不兇險,我在牆裡啊。那女子語音清脆麗亮,說,你在牆外。是你兇險,我不。

    無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回了一句:我也在牆內。

    是的,我們都給牆擋住了。那女子又喜孜孜的說,都是因為這棟牆。

    無情不知怎的,聽這幾句話,心裡忭忭的跳躍著,應答了一句:不過,這兒還有窗。

    就是呀哈,因為有這窗,女子開心的道,我才能看見你平安無事,還把敵人放倒了,你好厲害哦!

    第六章窗

    窗。

    每扇窗都是睜開的一隻眼,可以讓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也可以讓你看到眼裡的世界。

    但窗只是窗,不是門,也不是戶,更不是全宅。

    它只能讓你看到一個方向的世界。

    當夜間的窗,點起了燈,街上的行人,總是匆匆而過,很少人去抬頭看窗內的倩影,簾內的世界。

    但每扇窗都有它的世界。

    每扇窗都有它的故事。

    每扇窗內的人,都有它的哀怨纏綿、悲歡離合事。

    然而窗只是窗,它不能離開它的位置:外面走過不管是得得的花香馬蹄,或掠過的是美麗的楊柳依依,但它只是

    存在於窗內,主子的眼街之中,本身並無是非對錯。

    窗內若有倩影晃動,也只是映流麗而不放豔色。

    窗外掠過驚鴻儷影,也不過是食絕句而不吐豔。

    當窗對著窗,眼對著眼,暮色對著黃昏,就像潮汐吞吐著長長的白色沙灘,誰要在那兒印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是誰說過:沙灘太長,本是不該走出足印的.

    就像一個個或深或淺的夢?

    ──好夢太短,本是不該醒後深記的。

    你說呢?

    ──當窗對著窗,無限對著無限,無限哀愁,盡在心頭

    至少無情就留在這兒。

    窗下。

    他堅持要守候、等待。

    他要尋回他往日的夢。

    他的心打開了一口窗。

    窗口裡有一個流麗無端,巧麗千緒的女子,明其眸而皓其齒的對著他,像一個細緻而恰到好處的剪紙,正不偏不

    倚的,貼在他的心窗上。

    我是會回來看你的,不然,我不會安心的。那女子語音很清麗,這麼婉轉柔麗的語調,可以想像她裸露時的

    肩膊一定很圓潤美好的,可是,她的話也說的很堅清有一股兒英勁,我已用笛聲告訴你,我會過來的。

    我知道。可是,無情仰望著窗,我也用簫聲告訴你,叫你不要到這兒來。

    為什麼不讓我來?

    女子有點怨怪。

    因為這兒有交鋒、戰鬥、危險啊!無情答,萬一波及了你,那就不好了。

    波及我?嘻嘻,那女子在窗欞裡搖首,笑得有點像在月色下花枝亂顫;可就在那一剎,無情忽然有一個模糊

    的意識:

    ──這女子常在月色下出現,像是一縷幽魂,美得那麼無盡風流不沾塵,莫非她不是人!

    她不是人!?

    那麼,她是

    ──她是誰呢?

    無情心中,隱隱掠過一陣簫聲,像一個軟弱的驚歎,一個哀豔的自盡。

    此時此際,對著一個活色生香、巧笑倩兮的女子,他心頭竟生起了這樣個念頭:

    (莫不是莫不是人她那麼美,難道不是人!?如果她不是人,那麼,我呢?)

    如果說,無情唯一可以捉摸的,只有在那女子出現之際,那一縷芳香了。

    沁人的烈香,悠悠送了過來,好像是月桂開在他椅上、發上、衣上

    心上。

    我不怕。

    那女子說,帶點執拗。

    帶點任性。

    你不知道我是誰哪,她眼眸兒流轉著,那兒有無情許多悠悠轉轉的夢,,我才不怕給波及我,我怕只

    怕牽累了你。

    怕連累我?無情一聽,腦裡轟的一聲,提高了一些聲調說:連累我?我才不怕呢!你可知道我是誰,

    哼,哼!說著,還坐得聳直了一些,挺著腰脊,很有點氣慨!

    那女子看到他那小孩子的樣子,逗她笑說:是呀是呀,哈!我怎會不知道你是誰哈!你是盛小捕頭哈!

    無情鼓著腮幫子說:就是呀,我說什麼都是個捕快,我雖然說到這兒,語音有點頹落,但萬一因

    為我行動不方便,當不成捕頭、內侍,但哪怕我只當個縣衙馬快、禁卒、馬伕、膳夫、庫子、皂隸、轎伕、傘夫

    、門子、衙役、差役,我也是吃公門飯的敢吃這口飯的,還怕連累,還能不敢擔當的!

    那女子見他認真,掩嘴笑道:對呀對呀,誰敢看不起盛哥哥

    忽瞥見盛崖餘胸前衣襟起伏,臉色有點蒼白,情緒似有點波動,便粉臉一寒,肅容道:我是說實在的。你現在

    雖然年紀還小,行動也不方便,但在我心目中,你已經是名動武林的俠客,名震天下的好漢,名蓋京師的大捕頭!我

    心中真的是這樣想的。

    她的語音忽爾幽幽若夢,但仍然清脆好聽,而且語音裡的語氣意志,是非常堅定的:

    我說實在話哈。我不是騙你,也不誆你。之前,你打退蔡氏兄弟,易如反掌。剛才,你重創舒州落魄道人花煞

    張懷素,氣定神閒,光是這種氣勢,當世高手,已得算你一份。

    那女子充滿憐惜的向下凝睇,看著月下的他。

    兩人一個在窗口。

    一個在窗下。

    月正好跨過牆脊。

    他們的影子,卻是疊合的。

    在我的想像裡,你將會是名成天下的俠士。

    在我心中,你已經是名震天下的人物。

    在我眼裡,你就是一代名捕。

    她如是說。

    無情垂下頭去。

    沒有作聲。

    他大概是看到了她和他的影子吧?大概園子裡的月桂花真的盛開了,那一種沁人的香,還帶點透人的涼。

    那就像一個美得不可置信的女子,用冰涼的小手指尖,在你耳下頸間輕輕一觸一樣。

    我

    那女子秀眉一蹙,沒聽清楚。

    嗯?

    我

    無情還是垂著頭,好像在看自己衣襟的毛線有沒有脫落,話,也沒有一氣說下去。

    你什麼?女子怪有趣往下望落,你說呀。

    忽然,這女子發現:無情的衣衫很有點泛白。他外面套了件寬袍大袖的長服,許是為了方便收藏暗器,或可以掩

    蓋他的雙腿不靈便的缺乏,但也愈發顯出他的清瘦和伶仃,但那清瘦是竹的菊的,也是蓮的,很有點孤芳自賞的味道

    ,而伶仃的感覺卻因為他刻意掩飾,而成了傲岸與遺世。

    這女子心裡就油然生起一種憐惜的感覺,覺得這男子如果沒有人來愛護他,很容易,就會真的遺世了、孤立了,

    本來是撐竹簾的竿子,愈磨愈削,愈尖愈銳,終於就得變成殺人的利器,就像打研一把尖刃一樣。

    寒光浸奪。

    無人敢攫其鋒。

    近之則傷。

    終不可賞玩。

    她其實還十分年少,但生起這種憐惜之意,卻是與生俱來的,就像對小貓小狗,覺得牠們可憐和可愛一樣。但除

    了這樣,這男子卻還有別的什麼的,使她幹冒奇險,明知不宜這樣過來,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過來看他了,可是這

    感覺到底是什麼,她可也說不上來。

    她現在卻在想:這孩子,大概是沒有老媽子特別照顧他的吧?這襲長服,是有點寬,有點不合身段,是他沒長胖

    ,還是洗多了,色也泛白了,衣就寬了?雖然是很舊的衣服,卻找不到一點髒,連肩膊、袖邊、腰間的那幾片泥痕,

    都是剛才翻身時所印下、粘上的。

    忽然間,她很想為他洗濯那服飾。

    第七章牆

    我想你知道無情仍望著牆裡牆外,剛好交纏在一起的影子,終於鼓起勇氣,說:你叫什麼名字?

    (應該怎麼替他洗這衣服呢?

    再怎麼幹淨,剛才還是在地上翻倒過,也玷汙了幾處。

    但總不能冒冒然就說:你脫下來,我替你洗

    那怎麼說的出口!

    ──可是,的確,又好想跟他洗衣服

    他一個人,身體又不大好,這樣濯洗衣服,一定很不方便的了,何況,他又那麼孤獨。

    ──他為我打鬥,我替他洗衣服,那也很應該啊!

    可是,總不能說洗就洗,叫他脫就脫)

    想到這兒,她臉兒有點熱。

    所以,一時沒會意,無情那鼓起勇氣說的話。

    無情見她沒反應,以為她已拒絕自己了。一下子,那種頹廢和挫折感,使他的頭垂的更低。

    忽然,他發現地上的影子,多了一隻角。

    與其說那是一隻角,不如說是一枝尖刺。刺身上,串連了很多薄塊。

    往影子裡看,一時間,還真弄不懂、分不清是啥事物。

    無情只好抬頭。

    不看影子。

    看人。

    人在牆頭。

    牆上有窗。

    窗裡的人巧笑倩兮,正遞給他一物:

    一串蓮藕。

    烤的,還沾了孜然、丁香、辛粉,還未完全冷卻。

    給你的。女子笑盈盈的說:吃呀。

    無情以為那女子不告訴自己名字,就是生氣自己了,現在看來,好象不是的。

    他心中就有了點寬慰,嗅著那蓮藕的烤香味,心中忽然像升起一株紫色蓮花的激動感覺,很想膜拜、祁願。

    你這麼瘦。那女子見他不接,也以為他不好意思:不多吃,快餓成藤條了。

    無情看著那串蓮藕,喉嚨骨咕了一聲,訕訕然。

    那女子將手伸的很長。月亮照著她的皓腕。

    她的指尖。

    尤其是大拇指,很彎,很翹,拇指座峰的弧型很優悠美,就像那窗口女子柔和的乳房;拇指腰節很細,就像那窗

    裡女子的腰。

    那女子儘量伸手,所以,像舞蹈一般的美姿,盡顯月下。

    月色那麼清亮,把園子浸成了乳河。

    那時,那串著蓮藕的竹枝,頂尖是非常銳利的,就像一支針。

    如果這是一支針,現在,這針頭就向著無情的額頭,距離不到三寸。

    對眼瞳的距離,大概也只多上一兩分。

    無情一抬頭,眼睛就對著刺尖。

    他卻不覺得刺目。

    只覺得幸福。

    在這一刻,就算那女子把玉腕一迭,向前一伸,這尖刺插在無情眼裡,恐怕,他也不會有什麼悲怨之意。

    這一刻。

    這一剎。

    ──可是,剎那是不是永恆?

    我們只知道:永恆就是無數個剎那構成的。

    ──永恆是不是恆久不變的?

    我們只知道,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恆久不變的。

    永遠不變的,就是變。

    不然,永遠就沒有永遠。

    也許,變,就是永恆。

    所以,你現在、身邊、擁有的一切就得去珍愛它,因為當下就是永恆。

    那女子沒有刺下去,見無情傻乎乎的在那兒抬頭看著她,怔了一怔,問:

    你餓傻啦?不喜歡蓮藕片片?她有點奇怪,初以為無情嫌棄:我本來也烤得個熱乎乎的,飛也似的拿過來

    給你,但等你們全打完了架,這藕藕也全冷了我再烤過給你,好不?

    無情這才省過神來,連忙搖頭。

    女子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不嗜素?喜歡吃肉?還是吃魚?或是隻喜歡吃糖?吃飯?

    無情只聽得一味傻笑。

    我喜歡。

    然後伸手接過。

    那你吃呀。那女子笑盈盈地道:吃飽了,吃胖了,下次好好給我當大捕頭、大俠士去。

    無情啃了兩口,女子又偏著頭,問他:怎樣?

    這次到無情不明白她何所指:什麼?

    女子伸手指了指他手裡的蓮藕:味道好不?

    無情點點頭。味道的確好好,但吃在嘴裡,嚼在口裡,更有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你呢?

    那女子以為他問她為何不吃,所以答:我吃過了。我跟你說過,我很會燒菜,我也很會配藥,我還很會

    無情道:不。我不是問這個。你將來想做什麼呢?我也覺得你將來是個很不凡的女子。

    他以為問她名字,是不會有答案的,所以就問她別的事,至少,引她把話說下去,他可不願意話題結了,她就走

    了,等她,又不知何時再來。

    何時在這窗欞上出現。

    ──她剛才著實鼓勵過他,所以無情也對她的前程充滿了期許。

    我?你問我?那女子笑了,從春水一片,笑成一片春風。倒是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好!你問對了!我

    答,但你不準笑人的!

    她忽然斂容,道:我?要嘛,我找到個好婆家,覓著個好夫婿,那我就滿足了,一輩子這樣幸福著,也是過得

    很開心的,那就好了。

    她越說下去,笑意越斂,到了末了,無情望去,竟不油然有些寒意:可是,我身上還有大仇未報,還有大事未

    了,心事未平。我先得把這三件事擺平方休。若解決不了,或不得解,那我只有摒棄一切,拋開一切,去達到我的目

    的,做我最能做的。我若不能主掌京城,也要名動天下,不然,也要成一方宗主,至少,在江湖上,無人可以替代,

    在我門派裡,我要成獨一無二的尊主。

    無情向上望著。

    帶點吃驚。

    在窗戶上的剪影,依然明麗,但更明利,甚至,不像是一直遞東西給他吃的那位女子。

    他甚至有點不認得她了。

    他真的有點認不出她來。

    那女子忽然又笑了起來,像是春水一片的漾蕩,倒後來又漾回春光無限。

    你可知道我也是有點名堂,有點來歷的女子?那女子笑靨若桃,你可別小看我哦。

    無情正想問:你是誰啊?還未開聲,忽聽有人喃喃自語,近乎悲鳴地道:真的是你嗎?我終於找到你了嗎?還

    是我被你找到了?

    說話的人在樹後。

    原來尋夢園裡還有人。

    那是一個身著月白布衣的公子,原來,剛才他是跟大家一起來的,卻沒跟著大家一起走,詭異的是,誰也沒發現

    他沒有走,而且還留在這裡。

    留在一棵樹後。

    然後,他好像就變成了一棵樹,誰也渾忘了他的存在,直至他現在好像從樹裡走了出來,還一直呢呢喃喃的

    對著那棵樹在自言自語:

    我是人?還是樹?為啥我站在這兒?就像一棵樹?花為絕色我為葉。我命由我否?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

    臥其下。風為絕響我為樹。天命由我否?我到底是樹?還是人?

    這人這樣尋索。

    自問。

    向天。

    ──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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