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記憶是一件很令人傷神的事。不過,倘若你的眼裡仍有自己十八歲時的影子,那麼,很多東西還是舊的好。
最近,慕容秋水時常會不自覺地陷入到回憶裡去。他記得無雙曾經說過,當你開始頻繁地回憶過去,就意味著衰老的開始。
無雙說過的話通常都很有道理,但是不包括這一句。
慕容秋水覺察出自己的衰老,其實是從三年前開始的。那一年,他只得二十歲,金子一樣的年華。彼時吳三桂引滿清入關,大順王(李自成)兵敗江西,在九宮山神秘失蹤,世道非常混亂。但他作為天下無雙閣的梵音司宗主,過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全憑本事吃飯,亂世對他們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每日習武之餘偷偷拉著無雙等人幹些鬥雞走狗的把戲將大把青春慷慨擲去,渾然不知國仇家恨為何物。
然而,生活有這麼一種本領,可以令這世上最純真無邪的人變得世故狡詐。
關於那件事,他直到今日回想起來仍舊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倘若你敢質疑曲瀾師父的話,那絕對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是要被三刀六洞的。所以,他也只是偶爾在某個風雨如晦的夜裡不由自主地思量揣摩,甚至不無惡意地臆測,這一切或許都緣於師父的私心。
天下無雙閣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曲瀾師父生平唯一的志願就是盡最大可能多殺清狗。他曾經是明將袁崇煥的舊部,袁崇煥死後方才轉投至當時尚是闖王的李自成麾下效命,他痛恨滿清韃子。三年前的一個涼秋之夜,他將慕容秋水叫進了天下無雙閣的密室,說出了一個秘密。
他說,慕容秋水的真正身份,其實是大順王遺留在外的兒子。
這句話就像一注催化劑,它把年少輕狂、放浪不羈的慕容秋水迅速催變成一個沉默內斂、沉穩持重的成年人。他匆匆結束了自己純真美好、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開始肩負起神聖的重任和偉大的使命,他的生活裡充滿了國仇家恨,他隱姓埋名,跟隨著師父四處奔波,去會見五湖四海的頭頭首領們,輾轉各地,疲於奔命。
但實際上,慕容秋水並不真心喜歡這種馬不停蹄、緊鑼密鼓的生活。他一絲一毫稱霸天下的念頭也沒有,他只是一介普通劍客,最大的願望亦不過是在世事與命運的洪流裡混一個微薄的名。他常常在心底生出疑惑:這個所謂的秘密其實是師父編造的一個謊言。師父一天天地老了,反清事業卻還沒有成功,他希望有一個人能將這個使命繼承下去,而自己不幸被選中了
每當慕容秋水想起這些,就感覺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但是,他又控制不住地要往這方面想。這時候,他的腦海裡便會蹦出一個聲音來鞭笞自己:師父對他恩重如山,他卻居心叵測地懷疑師父,簡直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
如此種種的念頭反覆糾纏,就好像有兩個人在他的腦子裡打架,令他萬分痛苦,唯有在女人的脂粉香裡,在甘冽香醇的美酒裡,方能獲得短暫的平靜和滿足。
左右不過是二十歲的年紀,他卻彷彿有了一顆極端老成殘敗的心。
有時候,他放縱得太狠了,便會有人陸續前來勸誡,唯有杜涼夜從不勸他,但是她說出來的話卻最有效。
她說:慕容秋水,你這麼喜歡和女人上床,下次來找我吧。我不要你的銀子。你看,我似乎比她漂亮一點。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睜著一雙清亮明澈的眼睛,舉手將頭上那支用來綰髮的木釵拔了下來,一頭黑髮瞬間披垂直下,宛如山間清泉一樣淌至腰間。然後,她走進紅綃帳裡將他懷裡的女子拉起來並肩站著,笑意盈盈、大大方方地讓他比較誰更美一些。
慕容秋水只能傻眼,他心裡想:杜涼夜,你還真做得出來啊。
他始終不大瞭解,杜涼夜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身為府臺大人的千金小姐,卻與洛陽城裡的三教九流都有交往,她甚至能搭上天下無雙閣,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天下無雙閣是這麼樣一個地方:假如你有一件事情,絞盡腦汁,費盡心機,用盡了這世上所能想到的一切法子,卻仍然不能夠解決,你已經到了走投無路、欲哭無淚的地步。那麼。你至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那就是天下無雙閣。
人們都說:在這個江湖上,只有你出不起的價錢,沒有天下無雙閣辦不成的事。
無雙作為天下無雙閣的閣主,杜涼夜究竟是怎樣結識他的呢?說出來簡直像一個笑話,但是慕容秋水完全相信,這種事也只有無雙才做得出來。
據說有一天,無雙在街上看見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淡紫色的絲綢袍子,上面繡了幾朵淡雅的菊花和曹植的《洛神賦》,那真叫一個風流神秀,超脫雅絕,當時就把他看得兩眼發直,嘴角流涎。別人在大街上驚豔某人某物。最多也就是戀戀不捨地多看兩眼,而我們這位無雙閣主,他居然跟著衣服的主人走了好幾條街,一邊走,嘴裡還一邊唸唸有詞: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終於,衣服的主人杜涼夜轉過身來,笑吟吟道:你喜歡這件衣服?
無雙忙不疊地點頭:喜歡喜歡!
杜涼夜當即解開衣帶,脫下這件外衣長袍雙手遞了過去,依舊笑吟吟地道:你喜歡就拿去吧。
無雙毫不臉紅地收下衣服,出於禮節性地問一句:多謝小姐慷慨解袍,不知小姐有無需要效勞之處?
杜涼夜收起笑容,道:只拜請公子不要再跟著我了。
無雙聞言一愣,道:既然得到了想要之物,我自然不會再跟著小姐,但是能不能問一下為什麼呢?
杜涼夜伸手從他的頭比到腳,正容道:公子,你生得如此俊美不凡,瑰姿秀逸,並不適合毫無遮掩地公然出行,免得引起交通混亂,這是其一;二來呢,我雖然一向對自己的容貌相當自信,可是和你走在一起,仍然感覺很有壓力。所以,請公子不要再跟著我了,咱們就此別過!
這一番話令無雙深深陶醉了。他覺得自己整整十四年的歲月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來臨。他當即跨前一步,緊緊握住了杜涼夜的手,雙目飽含熱淚地表示要娶她。
杜涼夜微微一笑,道:這個事情,留待日後有緣再行商榷吧。
她說著抽回自己的手,轉身離去,非常瀟灑地揮了揮手,淡碧色的寬大袖袍裡,露出一隻瑩白如玉的手腕,在半空裡那麼揮舞著,那個畫面令無雙心醉神迷地想起一句古詩:小荷才露尖尖角。
無雙雖然得到了那件衣服,卻從來沒有穿過,倒不是他如何珍視這件衣服,而是那一年,他只有十四歲,身架尚未發育成熟,而杜涼夜呢,儘管也只得十七歲,身材卻比同年人格外高挑一些。她的花樣又是極多的,很快便有更好、更漂亮的服飾製作出來,那一件無雙也就不怎麼稀罕了。
儘管無雙很欣賞杜涼夜,但她在天下無雙閣並不受歡迎。一是曲瀾師父痛恨滿人,而杜涼夜的父親卻做了清朝的官員;二來,天下無雙閣的幾位宗主或多或少都有些乖僻。
然而,她這個人是從來也不知道看人臉色的,高興來的時候照舊來,有時候甚至要把無雙趕出西江月,鳩佔鵲巢地住上個十來天。有時莫明其妙地失蹤三五個月也是常事,誰也找不到她,誰也不知道她幹嗎去了。
每一個試圖接近天下無雙閣的人都必須經過嚴格的調查。負責情報的江瑟瑟當然也曾經調查過杜涼夜,但是她沒有收穫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杜涼夜每天就是吃喝玩樂,領著兩個俊秀小廝上街閒逛,五花八門都懂,三教九流都交。
所以,他們對杜涼夜懷有敵意的同時,也懷有一絲好奇。
慕容秋水當然也很好奇,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偷偷地跟蹤她。他看見十七歲的杜涼夜穿一襲雪白衣袍,在一排守城士兵的目光下,優雅地走過隆冬深夜的洛陽城頭,夜風吹起她那身寬大飄逸的長袍,宛如一朵搖搖欲墜的白色牡丹。
他還看見杜涼夜赤裸著身體投入月光下的洛河,似一尾姿態靈活優美的魚。
時至今日,當慕容秋水回憶起那段往事,他猛然發覺:自己判斷一個女人是否美麗妖嬈,是以其是否像杜涼夜為標準的。
儘管杜涼夜的很多行為,他都感到不能理解。就像這一刻,他不明白,她何以忽然獨自撐船渡過茫茫河水,去到煙波渺渺的彼岸。在他所處的位置上,看不到杜涼夜的烏篷船穿進蘆葦叢時,水底突然冒出來的一個人。
那人動作敏捷地翻身進了船艙。
杜涼夜自然是看見了,卻恍如未見。她微微仰著頭,將目光投射在遠處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兀自撐船在河水中緩緩地走,只聽見河水一陣嘩啦啦的響。
靜默有頃,船艙裡的人說話了,聲音頗為蒼老。
有消息說,鳳凰參與了這次行動,並且人已經進了洛陽城。
知道了。
我們是否應該調整計劃?
不用!那麼你準備怎麼做?那人顯得有些疑惑,但態度很恭敬。
按兵不動。
離重陽節只有兩天了。那人加重語氣。
是啊!
杜涼夜說著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清亮的眼睛裡露出一絲惆悵的表情,彷彿在追憶什麼。這種心不在焉的口吻使對方感到驚訝,他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當烏篷船穿出蘆葦叢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不見了。
杜涼夜扔下船槳,伸手摸了摸篷上掛著的紅色同心結,淡若輕煙般地一笑,然後轉身上岸,在半青不黃的衰草叢中走了幾步,忽然有個人跳起來抱住她的腿,嘴裡嚷道:小夜夜,總算逮到你了。
杜涼夜微微一驚,但立刻恢復了平靜,漆黑的眸中掠過一絲殺氣。
腳下的人絲毫不曾覺察,他緊緊抱著杜涼夜的雙腿,將頭臉貼著她的膝蓋,嘟嚷著:小夜夜,你真沒良心,這一走就是三年,回來了也不找我玩,你真沒良心,嗚嗚嗚嗚嗚
他居然真哭了起來。
杜涼夜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苦笑,她彎腰執起他的手,柔聲道:好了好了,我這不就站在你面前嘛,快別鬧了。
他充耳不聞,兀自哭聲不絕。
杜涼夜無奈,只得拖長嗓音,慢慢說道:聽說河邊的草地裡有蛇
她話沒說完,地上的人就躥了起來,像個八爪魚一樣緊緊纏她的身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地亂轉:蛇?蛇在哪裡?小夜夜,你騙人!
杜涼夜認命般地合上眼。
少頃,她睜開眼,映眸便是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兩隻黝黑明亮的眸子堪比夏夜朗星,濃密的睫毛經過淚水的滋潤越發顯得密而長,漂亮得就像畫裡觀音娘娘座下的善財童子。他大概在草叢裡睡了不短的時間了,髮髻已然散亂,頭上盡沾著白色的葦絮和枯草,身上的衣服卻華麗得驚人,風騷入骨,彷彿把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都穿在了身上。
普天之下,敢隨隨便便跳到杜涼夜身上,並且讓她毫無辦法的男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天下無雙閣的閣主天下無雙。
這是一個響徹江湖的名字。人們對這個名字有著敬畏、崇拜、羨慕、嫉妒等各種各樣複雜的情感,可是,他們再也料不到這個名字的主人不過是個孩子,一個任性至極的孩子。
儘管他已經滿十八歲了。
可是他的性子卻依舊跟三年前一樣,絲毫沒有長進,他像只癩皮狗一樣賴在杜涼夜的身上,討價還價地要求她幫自己梳頭,否則就不下來。
杜涼夜只得答應他。
他又得寸進尺地要求一件漂亮衣服。
杜涼夜也只得答應他。
他還想說什麼,立刻被杜涼夜狠狠賞了一記耳光。
還沒完沒了了你!
你打人?
他叫起來,凝脂般的臉上五個清晰的紅指印,看那表情似乎要哭了。但在杜涼夜凌厲的目光中,終於破涕為笑。
這一笑,宛如大地回春,冰雪消融。
杜涼夜的心立刻就柔軟了。
當杜涼夜和無雙並肩走出草叢時,慕容秋水適才的不理解,忽然就變得非常理解了。
他倚在樹幹上有一種微微失衡的感覺,彷彿天地正向著同一方向傾斜下來,先是感覺一陣椎心的難過,然後湧起一股強烈的悔意後悔剛才為什麼不把杜涼夜給強暴了,但隨即又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羞愧。
冷靜下來之後,他不無悲哀地想:如果那個人是無雙,未嘗不是一個美好的結局。只是,無雙在他的記憶裡依舊是十歲那年的模樣,像個長不大的頑童,他真的能夠帶給杜涼夜幸福嗎?
記憶的河流瞬間解凍,時光逆轉,回到八年前。
十歲的無雙尚是一名頑皮而任性的孩子,穿一身瑰麗華服躺在一張大床上,床上堆滿令人眼花繚亂的綾羅綢緞,他那瘦小的身子深深陷入五彩綢緞之中,幾乎叫人分辨不出。
慕容秋水只看見他的一點兒腳尖,雪白的、尖尖的,像鳥類的喙,在五顏六色的床上極為醒目,頗有那麼點兒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為自己的形容感到有些好笑,便微微牽動一下嘴角,面上帶出一絲笑影來。
床上的無雙終於說話了:你笑什麼?
是稚嫩的童音,有點兒奶聲奶氣的,偏偏語調裡透著嚴肅,端著架子像個小大人的感覺。
慕容秋水一聽,笑意更大了。他心想:師父居然叫我來找這麼一個小毛孩。他莫非真是病糊塗了?
這樣一想,他的笑容驀然就變得凝重,有些絕望的味道。不是走投無路的人,決不會走進西江月的大門。他和師父曲瀾被人追殺,逃亡多日,半個月前師父身負重傷,眼下已是強弩之末,不得不求助於天下無雙閣。
只是他沒想到:名動江湖的天下無雙居然會是一個小孩子。
這使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無雙依舊躺在床上沒有動,但是他彷彿看穿了慕容秋水的想法。
見到我,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望?你是不是在想:我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根本不可能幫到你們,是嗎?
依舊是稚嫩的聲音,小大人的語氣,卻給慕容秋水一種奇詭的感覺。
他老實地答道:是的!
無雙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宛如兩道冷電一般。他臉上的表情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孩子。十歲的孩子也決不可能有這樣的目光。
慕容秋水吃了一驚。
他不是被嚇到了,而是被眼前這個孩子驚人的美貌給震撼住了,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你是男的女的?
話一出口才覺得自己造次了……
但,無雙並沒有生氣,他的神色反而柔和了,笑嘻嘻地問:依你看,我像是男的還是女的?
於是,十五歲的慕容秋水一邊打量他,一邊遲疑地說:看你的穿著打扮自然是一個男孩子,但是,你長得這麼漂亮,比翠紅樓的那些女孩子還要好看真是沒道理
無雙哈哈大笑起來。
他慧黠地眨眨眼,問道:你見過很多翠紅樓的女孩子嗎?
慕容秋水對於男女之事尚屬一知半解,倒也知道翠紅樓不是什麼好地方,聽他這樣一問,頓時鬧了一個大紅臉,尷尬地說:我在大街上見過,她們一個個就那樣站在門口,我路過的時候自然就看見了嘛。
無雙一聽這話,頓時來了興致。
那你陪我去看看?
這個好像不太好吧。
為什麼?
你的年紀這麼小
會嗎?無雙疑惑了,粉嫩的小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聽雲翳叔叔說,翠紅樓那個地方和我們天下無雙閣一樣,是隻認錢不認人的
慕容秋水無語了。
雖然他覺得把妓院和天下無雙閣相提並論委實需要極大的勇氣,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說法實在太他媽的對了!
這時候,無雙拿出一個精美的荷包,裡面盛滿了金葉子,一片片金燦燦的,漂亮極了。
他將荷包送到慕容秋水面前,仰起粉妝玉琢的臉蛋,用一種邪惡的語氣笑道:走吧。我們現在就去翠紅樓瞧瞧那些女孩子,看你有沒有說謊
慕容秋水到底也還是個孩子,聽見這話就老大不樂意了。
我為什麼要說謊?
因為你要討好我啊!無雙答得理直氣壯。
慕容秋水更不樂意了:你不是隻認錢不認人嗎?你出價錢,我有銀子。我幹嗎要討好你?
無雙一怔,把他上下看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道:假如我出的價錢總是比你所有的銀子多出一兩呢?
慕容秋水頓時就噎住了。就這樣,他被迫陪著年僅十歲的無雙到了洛陽城最著名的煙柳之地翠紅樓。當時是晌午,樓裡的姑娘們有些剛剛起床,不及梳妝;有些昨夜殘酒未醒,尚在酣睡。樓上樓下盡是瓜皮果殼,一片狼藉,空氣裡充斥著香粉和酒精混雜的怪味兒,無雙一進去就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老鴇雲鬢半散地掀開簾子,一看是兩個孩子,立即對著樓下一通叫罵,示意他們趕緊把這兩個搗亂的小鬼轟出去。
眼看兩個五大三粗的打手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慕容秋水待要挺身上前,卻被無雙攔住了。他側頭對慕容粲然一笑,那意思是說:看我的!
慕容秋水面露狐疑地退回去。
無雙不慌不忙地摘下腰間那個精美荷包,伸手從裡面摸出一把金葉子,自顧自地賞玩起來。那兩個大漢本來是要將他們掃地出門的,一見到金葉子頓時說不出話來,差點兒就剎不住那股衝勁,撞到他身上。
無雙正眼也不瞧他們,裝模作樣地皺起眉頭看著金葉子,忽然叫起來:哎呀,慕容你來看看,這些葉子的色澤好像不對了
慕容秋水一時不知他的用意,但也裝模作樣地湊上來看了看,附和他道:是好像不對
無雙接口道:那還要它們做什麼?說著隨手就將一把金葉子撒了出去。
那兩個大漢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老鴇已經縮進簾子的臉重新伸了出來,不愧是見過點世面的人,不動聲色地靜觀其變。
只見無雙慢條斯理地再一次從荷包裡掏出一把金葉子,撅著紅潤的小嘴看了看,這一次他不用徵求慕容秋水的意見了。直接就扔了出去,還很苦惱地說道:真該死,這些居然也壞了。
百來片金燦燦的葉子在屋子裡翩飛若蝶,煞是誘人。
一名大漢撿起身邊的兩片,賠笑道:這位公子,讓小的幫你看看這葉子它到底有沒有壞啊?
無雙天真爛漫地笑應一聲:好啊!
那人將金葉子放進嘴裡咬一下,又對著光仔細看了半天,然後笑容滿面地說:壞了,確實是壞了!
無雙一聽,就將手裡的荷包朝那大漢懷裡一丟,道:既然這包金葉子是壞的,那麼就送給你吧,我不要了。
這一下,那大漢徹底呆了。樓上的老鴇也傻眼了。
無雙卻像沒事人一樣,整理一下衣衫,不知又從什麼地方摸出一個更精美的荷包,嘴裡自言自語地說著:奇怪?這裡是什麼東西?
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來。
這荷包堪堪只開一道縫,立刻便有一道珠白色的光芒露了出來。他伸手進去一摸,掏出一把渾圓的珍珠來,每一顆都有指頭大小,顆顆精圓瑩潤,照得室內燦然生輝。
眾人都屏息靜氣,那兩個大漢渾然忘記要掩蓋住自己的貪婪。
無雙將珍珠把玩一番,轉頭對著慕容秋水問:你上次跟我說,這裡的姑娘看一眼就要一顆珍珠。不曉得我這袋珍珠夠看她們幾眼的?
慕容秋水瞪大眼,心想: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這話要是被師父知道了,我會被冤枉死的。
但是,他沒來得及說話,老鴇搶先出聲了。
她一邊招呼姑娘們趕緊出來迎接貴客,一邊咯咯笑得花枝亂顫地迎下樓來。
哎喲,兩位小爺來得忒早了點,我們姑娘還沒梳妝打扮好呢,請先到樓上坐一會兒,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咦?這是什麼聲音?誰家的老母雞要下蛋了嗎?
無雙睜一雙烏圓的眼睛,故意朝四周的桌子下面看了看,乘機對慕容秋水使了個眼色。
慕容秋水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鴇的臉色就有些不高興了,但是還沒有不高興到和珍珠過不去的地步。於是,依舊一路笑臉地將他們引到樓上雅間坐下來,又趕著吩咐人去準備瓜果點心。
無雙喝止她:我們不吃這些東西,快去把你的姑娘們全部都叫出來。
全部?
很為難嗎?
不為難,不為難,只是我們這兒的價錢咯咯咯老鴇又笑了起來。
無雙最怕聽見這聲音,立刻打斷她:我知道的,快去叫來。
一會兒工夫,翠紅樓的姑娘們全齊了。
無雙揹著手,跟個大人似的一個個看過去,全部看完之後,走到慕容秋水的身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光華微轉,紅潤的小嘴巴癟著。
慕容秋水連忙問:怎麼了?
誰知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整個人撲到慕容秋水的身上,一邊哭著,一邊大聲嚷嚷道:她們嚇死我了!嗚嗚嗚嗚你居然拿她們跟我比?你的眼睛是不是長到褲襠裡去了?
眾女子一聽這話,頓時一鬨而散。憤憤而歸。
老鴇本來也不曾將這兩個小鬼頭放在眼裡,不過是一門心思地惦記著無雙的荷包,聞言立馬翻臉,扯開嗓子冷笑道:別哭了!大清早的來我這哭喪,真是晦氣。我們這兒的價錢一向是童叟無欺,一個姑娘看一眼得一顆珍珠,剛剛一共是五十六位姑娘。趕緊給錢吧。
慕容秋水叫了起來:就這價錢你也好意思說是童叟無欺?整個洛陽城,有幾個男人能拿得出這種珍珠的?難道你們的姑娘比皇后娘娘還金貴麼?你這你這分明是搶劫!
老鴇麵皮冷冷一抽,哼哼兩聲,身後立刻出現兩名體格強壯、凶神惡煞的大漢。
慕容秋水冷笑道:想打架麼?來啊!
他說著將無雙拖到身後,卻被又一次攔了下來。
慕容秋水吃不消了,衝他吼道:我知道你們家錢多,但是你也不用這麼燒吧?
無雙若無其事地嘆息一聲,接口道:是啊,不這樣燒的話,我還真愁家裡那些銀子花不出去說著就開始將珍珠倒進盤子裡數。
老鴇和那兩個大漢立刻湊了上來,眼珠子差點沒掉到盤子裡去。
慕容秋水無聲地站在一旁,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都滿了。他想:與其拿銀子去求這個人,還不如留著給師父找醫生,再不濟也能打一副上好的棺木啊。
這時,無雙數出五十六顆珍珠交到老鴇手上,誰料老鴇說:這個數字不對啊。
無雙睜圓眼睛:怎麼不對?
老鴇指著慕容秋水,笑道:你的這位小朋友也看了咱們的姑娘,總不能白看啊!所以。應該再給五十六顆才對。
慕容秋水瞪大眼,尚沒發話。無雙已經一口應承下來:對啊!你不提醒我,我還真沒想起來,我再數給你啊
慕容秋水氣結,索性不理了。
無雙數到二十四時,珍珠就數完了。他奶聲奶氣地叫起來:哎呀,珍珠不夠了,這可怎麼辦呢?
老鴇笑得像個彌勒佛,提議道:那你再看看,自己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
無雙正兒八經地檢查一遍,道:沒有了!不過我可以寫一個欠據給你,你到我家去找一個雲管家,他見到我的字條,一定會補給你剩下的三十二顆珍珠。
老鴇認定這倆小鬼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公子,偷偷揹著大人出來嚐鮮的,本想見好就收,可是一聽這話貪心又起,笑道:那是再好也沒有的。
連忙吩咐人去拿來了紙筆,無雙認認真真地寫了字據。慕容秋水看到這裡。終於看出點門道來了,便不言語了。
我家住在城東的和平巷,你知道怎麼走嗎?就順著西大街一直走,然後轉入東關大街一路向東,穿過西和巷就到了,那個院子最大的,房子最多的就是我家了。
老鴇眉開眼笑,連連點頭表示知道地方。
我家的下人們很壞,他們不一定給你通報。但你可以自己進去找。找一座叫西江月的閣樓,雲管家一準在那裡!你找到了他,就等於拿到了錢。
他停頓一下,補充道:對了,我家別的沒有,就是男人特別多。他們今後肯定會經常來照顧你的生意,你要是被他們照顧得受不了了
老鴇忽然啐他一口,笑罵道:呸!你一個小鬼頭知道什麼叫受不了?老孃這輩子還沒被誰照顧得受不了呢?
無雙顯然沒有明白她話裡的深意,當下笑嘻嘻一拍雙手,道:那更好啊。你和他們棋逢敵手,可要看看究竟是誰先受不了了。哈哈哎呀,說了這麼半天,我也口渴了,我們要去對面的茶樓喝茶,你現在就派人去我家拿錢吧,順便幫我叫雲管家帶點錢過來付茶資。
老鴇稍一思索,點頭道:好好!我現在就叫人去拿錢,兩位小公子先到對面的茶樓等著吧。
這件事的結果可想而知,當然是翠紅樓被照顧得受不了,老鴇親自將那兩包珍珠和金葉子乖乖送了回來。無雙一邊喝茶,一邊口若懸河地把她教訓了一頓。
這一番訓斥真可謂是引經據典、旁徵博引、融匯古今、汪洋恣肆、文采斐然,邏輯縝密到天衣無縫,叫人完全不敢相信是出自一個十歲孩童之口。等他終於說完了。老鴇也已經昏厥多時幾乎可以媲美三國時期的諸葛亮罵王朗了。
無雙發現她昏倒在地,隨手就將杯裡的一盞熱茶潑了過去,老鴇被燙。頓時清醒過來。然後,無雙非常大方地將那珍珠和金葉子都打賞了她。
他說:我的錢就是用來燒的,前提是:你得讓我高興!
這句話在後來很長一段日子裡成為他們的口頭禪。
我的錢就是用來燒的,前提是
你得讓我高興!
然後彼此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總之,這件事讓慕容秋水見識到了無雙的厲害。他想:這小毛孩還是有兩下子的,那也就表示他和曲瀾師父還有希望。他尚在肚裡斟酌措詞,琢磨怎麼開口,無雙就搶先說話了,那語氣顯得相當善解人意。
我知道你身上沒什麼錢。所以,這一壺茶,我已經幫你付過錢了,你將來可以慢慢還給我,一共是三千兩白銀
什麼?慕容秋水一口茶全噴了出去,三千兩?
咦?無雙面露驚異,難不成你打算賴賬?
好像是你叫我陪你喝的
但是我沒有叫你白喝啊
可是,三千兩的價錢,是不是太貴了
呵呵,不貴,這世上有很多人出三萬兩銀子,不,就算是三萬兩黃金,也未必能陪我喝上一杯茶
慕容秋水立刻感到腦子滿了:敢情陪你喝茶還得出錢,我難道犯賤麼?
你不犯賤,可是你犯愁啊
無雙整個身子都蜷縮在椅子裡,犯困似的半合著眼睛,用他那雙粉嘟嘟、白玉般的手掌摩挲著碧綠的瓷杯,奶聲奶氣地說:我告訴你啊,我今天是心情好的,我若是心情不好,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待見他這個價格你還嫌貴?哼哼!你也不去打聽打聽,自打天下無雙閣出道以來,可曾出過比這更低的價錢。
慕容秋水徹底無語了。
他看著躺在椅子裡的無雙,小小年紀,生了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童模樣,卻像個商販一樣口口聲聲談論著價格貴賤,真是叫人生氣。更可氣的是,即便他是滿嘴市儈氣,依舊絲毫無損他身上那股清貴高華之氣。
無雙意識到他的沉默,抬頭露出一個麗如春日的笑容,飛快地說道:你不說話,就表示默認了。很好!你和你的師父現在就可以搬進天下無雙閣來住。從這一刻開始,誰再敢找你們的麻煩,那就是天下無雙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