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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噬心之恨

    當第一道曙光出現在建康之東,建康城的控制權已落入桓玄的手裡。

    在黎明前的一個時辰,桓玄一方的三百多艘戰船,浩浩蕩蕩地進入建康的大江水域,依計劃於各戰略據點登陸。

    司馬元顯憑手上的萬多建康軍,本非無一戰之力,可是負責守衛石頭城的心腹大將王愉,在王國寶之兄王緒的慫恿下,背叛了司馬元顯,令司馬元顯無法進行倚城而戰的大計,頓時陣腳大亂。

    司馬元顯駭得魂飛魄散,慌忙率軍退往宮城,希望憑宮城的重重防護、儲糧的充足,死守宮城。

    豈知譙奉先早領一個幹人軍隊,在王愉的掩護下潛伏石頭城內,首尾夾攻司馬元顯,邊追邊喊「放下武器!」軍心渙散的建康軍登時四散潰逃,司馬元顯在離宮門數丈外慘被譙奉先活捉。

    宮城的守將見大勢已去,開門投降,司馬道子慌忙逃遁。

    此時桓玄在譙縱、桓偉一眾大將的前呼後擁下,踏著被敗軍棄下的各式武器所佈滿的御道,策馬大搖大擺的朝宮城推進,開路的是五百精銳的親兵,後面跟著的是另一個千人隊伍,好不威風。

    高踞馬上的桓玄遙望著宏偉宮城的外大門宣陽門,志得意滿的嘆道:「司馬道子呵!你有想過敗得這麼快、這麼慘嗎?要怪便怪你失盡人心,沒有人肯為你賣命。」

    身旁的譙縱雙目亦射出興奮的神色,諂媚的道:「南郡公天命在身,豈是氣數已盡的司馬氏所能抗拒?眼前建康軍不堪一擊的情況,正顯示人心全歸南郡公。只要南郡公登位後,施行新政,一洗司馬氏頹廢腐敗的風氣,必能得到天下眾的支持,讓桓家皇業,千秋萬世的傳下去。」

    桓玄仰天大笑。

    多年來的夢想,就在眼前實現,建康軍的不戰而潰,不但代表他擁有南方最強大的軍隊,更代表人心的歸向。

    在南方,誰能比他更有取司馬氏而代之的資格?

    開路部隊忽然散往兩旁,列陣肅立,原來已抵宣明門外。

    桓玄目光投往城牆,飄揚著的已盡是他桓氏的旗幟。

    一隊人押著雙手反縛身後的司馬元顯,從城門走出來,領頭的正是換了一身將服的譙奉先。

    桓玄呵呵笑道:「元顯公子別來無恙?」

    司馬元顯被押至桓玄馬前,兩旁的戰士同時伸腳踢在他後膝處,司馬元顯慘嚎一聲,「噗」的跪在桓玄馬前,只見他滿身血汙,一副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的樣子,便知他吃盡苦頭,令人難以聯想他以前威風八面的模樣。

    司馬元顯雙唇顫震,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但雙目仍射出堅定不屈的神色。

    桓玄像看著最能令他開懷大笑的景況,欣然道:「你的爹沒帶你一道抱頭鼠竄嗎?」

    司馬元顯咬著嘴唇,目光射往地面,不肯答他。

    旁邊譙奉先獰笑一聲,移到司馬元顯左後側,一把抓著他的頭髮,扯得他仰起瞼龐,向著馬上的桓玄。

    在桓玄身旁的譙縱一副哭耗子假慈悲的神態,憐惜的道:「南郡公心胸廣闊,若元顯公子能多說幾句好話,說不定南郡公不但不計較元顯公子過去的胡作妄為,還會賞你一官半職,元顯公子要把握機會呵!」

    司馬元顯現出不屑神色,嘴裡發出「呸」的一聲。

    桓玄右手揚起,手上馬鞭閃電的往司馬元顯抽下去,「啪」的一聲,司馬元顯右臉頰清楚出現血痕,口鼻同時滲出鮮血,接著半邊臉腫了起來。

    司馬元顯狂呼道:「劉裕會為我報仇的!」

    四周登時嘲弄聲響起。

    桓玄訝道:「劉裕?哈!劉裕!為何為你報仇的不是你的老爹?你對他這麼沒有信心嗎?」

    司馬元顯外貌雖不似人形,但雙目卻噴出火焰般的仇恨。

    譙縱淡淡道:「這叫忠言逆耳,亦是你們司馬氏覆滅的原因。」

    桓玄笑道:「劉裕算甚麼東西?他在江南已是自救不暇,無法脫身,只要我斷他糧草,再和天師軍來個前後夾擊,他還可以有多少風光日子呢?公子你把心願錯託在他身上了。」

    司馬元顯緊?著嘴,雙目神色堅定,顯是對劉裕信心十足,絲毫不為桓玄的話所動搖。

    桓玄忽然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柔聲道:「沒有你老爹在旁照拂,元顯公子是不是很不習慣哩?」

    司馬元顯現出不解的神色。

    桓玄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啞然笑道:「讓我帶公子去見你老爹最後一面,肯定公子做鬼後仍會對我非常感激。」

    司馬元顯雙目射出既疑惑又驚懼的神情,尚未有機會想清楚桓玄話中含意,已被兵衛架往一旁。

    大笑聲中,桓玄領頭馳進宣陽門去。

    劉裕進入書齋,正盤膝默坐的燕飛睜開眼睛。

    劉裕把門關上,到燕飛身旁坐下,問道:「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燕飛搖頭表示不餓,道:「現在是甚麼時候?為何外面這麼靜呢?但我卻感覺到外面有很多人。」

    劉裕神采飛揚的道:「尚有小半個時辰便到午時,我們會於午時一刻離開這裡,然後到碼頭登船赴京口去。外面的確有很多人,自今早日出後北府兵的手足便在府門外聚集,人愈來愈多,無忌打開了府門,讓手足們進來,不過一個廣場並不足夠,府外的大街也擠滿了人。」

    燕飛精神大振道:「看來你成功了,劉牢之有甚麼反應?」

    劉裕現出鄙夷的表情,曬道:「他可以有甚反應?昨夜他想調動軍隊,卻沒有人依他的命令,最支持他的高素又被你幹掉了,令他更是無計可施。連他的親兵團離心者亦大有人在,今回他是徹底的完蛋。」

    燕飛皺眉道:「為何你不出去和你的北府兵兄弟說話?好激勵他們?」

    劉裕搖頭道:「遲未到時候。」

    燕飛訝道:「你在等待甚麼呢?」

    劉裕微笑道:「我在等候建康陷落的消息。」

    此時何無忌門也不敲的推門闖進來,緊張的道:「劉爺來了!他要見你!」

    劉裕從容道:「把他請進來。」

    何無忌掉頭便去,又給劉裕喚回來,吩咐他道:「無忌你接著立即到碼頭去等我,我和劉爺說幾句話便來會你。」

    何無忌現出猶豫神色,欲言又止。

    劉裕微笑道:「放心去吧!我說過的話,是不會不算數的。」

    何無忌苦澀的嘆了一口氣,這才去了。

    燕飛不解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劉牢之來找你有甚麼作用?」

    劉裕長長呼出一口心頭的悶氣,徐徐道:「自淡真死後,我一直在等待此刻,就是劉牢之四面楚歌、走投無路的一刻,你道我知不知道他為何事來此呢?建康失陷了!」

    此時足音漸近,燕飛明白劉裕的心情,在此事上他亦很難說甚麼話,拍了拍劉裕肩頭,迅速從窗門離開。

    劉牢之跨檻步入書齋,昨夜頤指氣使的氣焰已不翼而飛,容顏蒼白憔悴。

    書齋門在他身後掩閉。

    劉裕雙目不眨地直視劉牢之,臉上沒半點表情。

    劉牢之沉重地呼吸著,迎上劉裕的目光,書齋內的氣氛立即變得像一根拉緊的弓弦。

    劉裕沒有起身迎迓,更沒有如往常般敬禮,淡淡道:「統領請坐。」

    劉牢之並沒有因劉裕無禮冷淡的神態勃然大怒,默默在他對面坐下,苦笑道:「我錯了!」

    劉裕心中一陣快意,若不是劉牢之計窮力竭,四處逢絕,怎肯說出這句話來。

    劉牢之見他沒有反應,只好說下去道:「剛收到建康來的飛鴿傳書,荊州軍在黎明前登陸建康,石頭城的將兵竟不戰而降,令建康軍陣腳大亂,士兵四散逃走,不戰而潰,司馬元顯還被桓玄生擒活捉,司馬道子匆忙逃離建康,不知所蹤。唉!真想不到建康軍竟如此不堪一擊,我很後悔沒聽小裕的話。」

    直至聽得司馬元顯被活捉的消息,劉裕的眼神方有變化,但一雙眼仍是牢牢地盯著對方,令劉牢之感到渾身不自在。

    劉牢之嘆道:「現在桓玄甫佔京師,陣腳未穩,如我們立即舉事,反撲桓玄,說不定能把他一舉擊垮,小裕認為行得通嗎?」

    劉裕把因聞得司馬元顯悲慘的收場而來的情緒硬壓下去,平靜的道:「我真的不明白統領,你手握的是南方最精銳的雄師,卻對桓玄望風而降,坐看京師落入桓玄手上。到現在桓玄剛剛得志,倚天下最強大的城池,威震四方,朝野人心皆已歸之,你才要去討伐桓玄,這算甚麼道理呢?」

    劉牢之沒有半點火氣的苦笑道:「我錯在低估了魔門的力量,沒有聽小裕你的忠告。唉!昨夜魔門進行刺殺,高素、劉襲、竺謙之、竺郎之和劉秀武均已喪命,真想不到情況會發展至如此田地。」

    接著雙目射出熾熱的神色,道:「小裕……」

    劉裕舉手截斷他的話,目光投往上方的屋樑,雙目現出沉痛的神色,緩緩道:「我曾戀上一個好女子。」

    劉牢之為之愕然,不明白於此時刻,劉裕因何忽然扯到與眼前之事風馬牛不相關的話題去。

    劉裕續道:「紅顏命薄,為了家族,她不得不投入她最憎恨和討厭的人的懷抱裡,犧牲自己。最恨是她的犧牲只是白白的犧牲,因為她的爹被一個無義之徒以卑鄙的手法殺了。最後她只好服毒自盡。」

    說罷目光回到劉牢之身上,雙目精光遽盛,語調卻出奇地平靜,沉聲道:「統領曉得這個可憐的女子是誰嗎?」

    劉牢之曉得不妙,但卻是無從猜測,只好茫然搖頭。

    劉裕吐出長壓心頭的一口怒氣,冷然道:「她就是王恭之女王淡真,現在統領該清楚我劉裕的心意了。」

    接著拂袖而起,頭也不回地離開書齋。

    劉牢之像失去了一切希望的呆坐著,臉上再沒有半絲血色。

    外面忽然爆起震天撼地喊叫小劉爺的聲音,廣陵城也似被搖動著。

    屠奉三和宋悲風在建康東北燕雀湖旁一座小亭碰頭,相視苦笑。

    宋悲風嘆道:「建康軍窩囊至此,的確教人難以相信。」

    屠奉三道:「有劉帥的消息嗎?」

    宋悲風搖頭道:「建康對外交通斷絕,到午後桓玄才重開大江。究竟問題出在甚麼地方呢?據傳司馬元顯已成階下之囚,桓玄又大肆搜捕司馬道子的心腹臣將,弄得烏衣巷的世族人心惶惶,不知何時大禍臨身。」

    屠奉三道:「問題出在我們低估了魔門,經長期的部署,他們有一套完整攻陷建康的計劃,只看守石頭城的王愉忽然向桓玄投降,便知王愉這人很有問題,若非本身是魔門之徒,便是被魔門收買了,所以臨陣倒戈,令司馬元顯的部隊立即崩潰,否則桓玄豈能如此輕取建康。」

    又道:「至於烏衣豪門的驚懼肯定是不必要的。在魔門的輔助下,桓玄會施懷柔之政,以籠絡人心。我剛才在碼頭看到大批糧船源源不絕地從上游駛來,照我猜桓玄會開倉濟民,穩定人心後,再向北府兵開刀。」

    宋悲風眉頭深鎖的道:「若桓玄能令上下歸心,我們單憑武力,實不足以硬撼桓玄。」

    屠奉三冷笑道:「假設桓玄只是魔門的傀儡,像那個白痴皇帝般,我幾敢肯定我們將沒有機會。幸好桓玄絕不是願意任人擺佈的人。所謂共患難易,共富貴難,桓玄和魔門之間肯定會出問題,例如我們設法讓桓玄曉得譙縱、譙奉先和李淑莊等均是魔門之徒,我才不相信疑心重的桓玄不起戒心?相信我,桓玄很快會露出他猙獰的真面目。以他的性子,忍不了多少天的,特別在沒有人能控制他的情況下。」

    宋悲風聽得心情輕鬆了點。

    屠奉三道:「見過大小姐了嗎?」

    宋悲風道:「她和孫小姐應在返回建康的途上,所以我須多留幾天。」

    屠奉三色變道:「不妙!」

    宋悲風駭然道:「甚麼事這般嚴重?」

    屠奉三道:「桓玄對謝鍾秀一直有狼子之心,垂涎她的美色,又可作為對謝玄的報復,如她在現時的形勢下返回建康,沒有人能保得住她。」

    宋悲風登時亂了方寸,道:「桓玄不敢這麼膽大妄為吧?」

    屠奉三道:「很難說!桓玄若想得到某個東西,是會不擇手段的,如果我是你,會設法截著她們,不論如何都不讓她們回建康。」

    宋悲風心急如焚的道:「我立即去!」

    屠奉三一把扯著他,道:「我會在建康多待十天,順道刺探敵情,你回來時聯絡我。」

    宋悲風點頭答應,徑自去了。

    屠奉三長長呼出一口氣,心緒波盪不休,難以平復。

    他太明白桓玄了,一向自恃家世,目中無人,以往在莉州能稱王稱霸,皆因桓氏在荊州根源深厚,故無人敢與他爭鋒。

    這種自小養成只顧自己,不顧他人感受的性格,是沒法改變的。當再沒有任何力量約束他時,只會變本加厲。很快建康的高門便會清楚他是如何可怕和可恨的一個人。登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後,他只會是個無人不恨的暴君。

    如果沒有挑戰者,他的暴政可賴強大的武力來維持。

    不過他卻有一個最強勁的挑戰者,那個人就是劉裕。

    劉裕與桓玄是截然不同,有若天壤之別的兩個人。

    劉裕的布衣出身,本是他爭權的最大障礙,令建康的高門難以信任他。

    可是當累世顯貴、出身著名世家的桓玄令所有人失望之際,劉裕反令人覺得他可為建康帶來清新的氣象。

    對群眾而言,即使沒有甚麼「一箭沉隱龍」,劉裕布衣的身份,對他們已具莫大的吸引力。

    屠奉三有十足信心劉裕能從劉牢之手上奪取兵權,當劉裕全面反擊桓玄,桓玄將嚐到今天輕易得到勝利的苦果。

    正因得來太易,以桓玄的性情,不但不會懂得珍惜,還會自以為不可一世,餘子均不足道。

    他和桓玄之間的恩怨,亦快到解決的時候了。

    在這一刻,屠奉三清楚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劉裕,是他一生人最行險但又最正確的一著。

    就在此時,衣袂破風聲在他後方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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