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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曲四 丫頭,我好難過

五年後,杜長風以治病為由離開二院遠赴日本留學,畢業後林仕延又接他回來,對外宣佈他的病已經治癒,不用住在二院了。也就是説,杜長風“自由”了。可是很奇怪,他竟從未覺得自己自由過,他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無論去哪裏,他心裏始終擺脱不了二院的陰影。在外面遊蕩了一陣子,他漸漸沒了興致,喧囂過後他選擇了寧靜,他依然搬回了二院,過起了半隱居生活。當然,他並沒有直接住在二院裏,而是將他原來在二院住的小樓買了下來,建成了山莊,以那個人工湖將山莊和二院隔離開來。

這從一個側面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仍然遊離在二院的邊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捨不得搬離二院,按道理他應該逃得遠遠的才是,可能是因為精神始終沒有得到解脱,逃到哪裏,都像是被囚禁的。而二院,凝聚了他太多的心血,也留下了他過往青春的很多回憶。

二院儼然已經是杜長風的一個“巢”。

經過十幾年的翻修擴建,卧虎山莊已經是個自成一體的大庭院,跟二院其他西式院舍不一樣,杜長風喜歡中式風格,他在原來的房子兩邊各修建了一排青磚碧瓦的中式小樓,一邊取名山海居,一邊取名海棠舍,各有雕樑畫棟的廊橋連接小樓,圍抱成一個不小的院落。院落後面是繁茂的竹林,面積很大,跟二院外的楓樹林連成一片,蔚為壯觀。為什麼種竹子?因為杜長風喜歡聽起風時竹葉發出的沙沙聲,那聲音特別,跟別的樹木發出來的聲響不一樣,開始是局部細微的沙沙聲,然後隨着風聲掠過,整個竹林都陷入一片沙沙的海洋,此起彼伏,很有音樂的韻律,因此給了他很多創作的靈感。好萊塢某位華裔導演拍了部拿了奧斯卡獎的武俠電影,裏面有個很經典的竹林打鬥鏡頭,被杜長風國外的同學看到,連聲驚呼,這不是Sam家的後山嗎?

韋明倫第一次來這地方就羨慕得要死,説世外桃源一點也不過分,還説李某某導演應該付杜長風版權費,完全就是“抄襲”他家後山竹林的樣板。當然,這只是玩笑話。當時兩人剛從日本留學回國,杜長風將他帶到二院玩,他一連串的嘰裏呱啦,連“八格丫路”都冒出來了,意思是杜長風憑什麼一個人住這麼好的地方。

“如果放在舊社會,可以養很多小妾。”韋明倫首先就想到了這個。

杜長風當時一本正經地點頭:“是個不錯的建議。”繼而哈哈大笑。在韋明倫的建議下,杜長風給這院落起了個很俠客的名字“卧虎山莊”,寓意很明顯,這山莊裏住着只“老虎”,最好別惹他,否則他發起威來可不是吃人那麼簡單,韋明倫每次跟人介紹山莊時都這麼説。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是隻公的。”

來者無不鬨笑。

於是總有人打趣杜長風:“Sam,你這山莊裏什麼時候養只母老虎呢?”

杜長風答:“母老虎在外面養,不帶回來,一山豈容二虎?”

這話玩笑歸玩笑,不過杜長風的確是從不帶女人來山莊,要風流在外面風流,也不喜歡朋友帶女伴來,他説這山莊是男人的地方,女人來了,怕是沒活口回去。末了,也補充一句:“如果有主動送入虎口的,在下決不推辭。”

卧虎山莊從此聲名遠揚。

近幾年來,杜長風一直不大願意出門,他每每會朋友都是邀到山莊裏來,呼朋喚友,聚會喝酒,時間倒也不難打發。而來山莊的人多是文藝界的名流,杜長風看似交遊甚廣,實則很挑剔,不是誰都可以跟他交上朋友,他性情古怪,特立獨行,有時候甚至是傲慢無禮,一般人是吃不消的。如果不是投緣,杜長風不會隨意邀請對方來山莊,如果是朋友帶來,第一次處得不快活,就休想有第二次機會來。因此山莊來來往往的都是幾個熟人,韋明倫更是差不多把半個家都安在這了,只要杜長風在山莊裏,就不會給他獨處的機會,這些年,一直是相伴其左右。杜長風很喜歡朋友們來“打攪”,這會讓他忽略這是關瘋子的地方,也忽略自己是個“瘋子”,他害怕靜下來,一靜,就會胡思亂想。

過去的,未來的,他一概都不願去想。

一點點都不行。

關於取消演出的事,韋明倫很惱火,打電話跟他溝通,總是關機。於是韋明倫搬出了舒曼,一個電話打到山莊,老梁接的電話,韋明倫説:“你轉告他,説有個貌美如花的女子要來看他,問他見不見。”

老梁已經在二院退休,杜長風跟他很有感情,請他到山莊當起了管家,山莊裏除了老梁,就只有一個做粗活的羅媽,非常清靜。老梁跟韋明倫很熟,聽聞有女人要來山莊見杜長風,老頭在電話裏呵呵笑:“肯定不見,你又不是不知道奇奇最不喜歡女人來山莊。”

韋明倫胸有成竹:“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他的夢中情人。”

老梁説:“啥女人他都不會見,他心裏只有十幾年前養的那隻母鵝。”

“大叔,是天鵝好不好,什麼母鵝……”韋明倫啼笑皆非,“不過你還真説準了,來山莊的就是他心中的天鵝,名字叫舒曼,你告訴他就行了。”

老梁如實把韋明倫的話轉告給杜長風,他當時正在書房作畫,一聽到舒曼的名字就擱下畫筆,發了個短信給韋明倫:“你確保她有活口回去?”

韋明倫哈哈大笑,回了短信:“我會要老梁先把你餵飽,再送她來。”

杜長風答覆:“那就來吧。”

於是韋明倫把舒曼帶到了卧虎山莊,當然,他跟杜長風私下發的短信舒曼並不知情。“她終於是來了……”杜長風嘆息着,差不多是徹夜未眠。他期望見到她,又害怕見到她。面對她,他總是很無力。

舒曼是傍晚時候到的,簡單吃了頓晚飯,杜長風把她叫到山海居的書房談話。冬日的卧虎山莊顯得格外寂靜,後院竹林傳來此起彼伏的沙沙聲,傍晚時分下起了小雨,雨聲,風聲,伴着竹林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傍晚格外動聽。天氣預報説晚上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雖然外面寒風刺骨,屋裏開着暖氣,倒是温暖如春。四面牆,有三面牆全是書架,古香古色的深色黃梨木很顯氣派,舒曼認得那種木頭,非常稀有昂貴,父親的書架就是這黃梨木。滿室都是書墨香。正對着門的雕花窗欞上,居然還貼着梅花圖案的剪紙,房中間擺着檀木沙發,坐墊柔軟而舒適,茶几上擱着一杯還在冒着絲絲熱氣的清茶,茶香混合着書墨香,令旅途疲憊的舒曼頓覺放鬆了許多。

然而,兩個小時過去了,杜長風壓根就沒有“談”的意思,自顧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知道在想什麼。

“茶都涼了。”舒曼打破沉寂,提醒他,她已經枯坐了很久。

“涼了自己添,壺裏有開水。”杜長風漫不經心地説。他穿了件藍色絨布的睡袍,坐到舒曼的對面,樣子慵懶,卻自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舒曼很少見有人穿睡衣都這麼倜儻自如的。

“話先跟你説清楚,你來玩可以,如果要提到演出的事,你立馬給我走,一分鐘也不要多留……”舒曼還沒開口,他就給她來了個下馬威。這是他一貫的作風。上次在他海棠曉月的公寓裏,他也是給她來這麼一手,讓人措手不及。舒曼瞪大眼睛想着怎麼反擊,他拿起茶几上一個電動剃鬚刀,吱吱地剃着鬍鬚,眼睛根本不朝她看,“我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你走吧。”

舒曼原本對他的看法有些改觀,不想他竟然這麼不知好歹,她恨不得端起茶往他臉上潑去。

這時候他已經剃好了鬍鬚,乾脆把腿放到了茶几上,厚厚的緞面拖鞋在舒曼面前放肆地擺着,甚是招搖。舒曼知道他是故意的,挑戰她的耐心。可她沒有耐心跟他耗,直直地看着他,聲如蚊蚋:“韋明倫有沒有告訴你?”

“什麼?”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

“也許連來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舒曼失神地瞅着他身後牆上的書架,輕輕抿一抿嘴,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緩,“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沒資格得到同情的,可是心裏不能説沒有遺憾。原先韋明倫勸我登台我抗拒,可是當我從醫生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死期不遠後,我反而發瘋似地想登台,今生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想給自己的人生來一個完美的謝幕,用音樂為自己送行……”

“……”

“我不能求其他任何人,只能求你,給我這次機會,讓我死在舞台上也好,即便我沒有資格選擇死去的方式,我還是希望你能讓我……”

“閉嘴!”他終於打斷舒曼的話,眉頭皺着,嘴角的線條繃得緊緊的,眼神如兩柄閃着寒光的利刃,彷彿是先從自己的身體裏拔出來,然後刺向她的,似要跟她同歸於盡,“我不會允許你在我面前死去,從而讓我一生來憑弔你!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他突然提高嗓門嚷道,下頜剛剛剃過的胡楂,根根凸起,彷彿隨時都會刺破皮膚冒出來。

“可你不是上帝,你左右不了我的生命!”舒曼也嚷道。

“我就是上帝,你一個人的上帝!”他也嚷道,兩道濃眉豎起,如果不是瞭解他這個人,肯定會被他這個樣子嚇倒。但舒曼知道他就這臭脾氣,這個時候又不能跟他死槓,只能悽悽哀哀地説:“好,如果你是我的上帝,那你告訴我,到了我這份上,我該怎麼辦?明知道所剩的日子不多,卻並不想就此安靜地死去,我不是張愛玲,她輝煌一生傳奇一生可以平靜地死在自己的卧室裏,可我過去所經歷的人生已經一塌糊塗,為什麼到死連最後的心願都不能實現呢?”

“你少給我擺出這張臭臉,想我同情你?門都沒有!”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臉上刀劈斧削般,線條生硬,一絲一毫緩和的餘地都沒有,“我還要問你呢,到了我這份上,我該怎麼辦?犯下的錯誤不能糾正,種下的禍根無法拔除,面對一個在黑暗中窺視自己十多年的人,你以為他會輕易放過我?沒錯,我是個殺人犯,可我也是個音樂家,我沒辦法在他不懷好意的注視下集中精力去拉琴……”

“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看待你自己,不是嗎?就像你自己説的,你是個音樂家,沒錯,可怎麼才能證明自己是音樂家呢?僅僅是出幾張唱片,一輩子躲在角落裏不敢露面?你躲在這裏,證明得了什麼?那隻會讓人們看到你的懦弱和膽怯……”

他沉着臉,厚厚的稜角分明的嘴唇在抽動:“你以為我是懦弱?”

舒曼心裏其實怕得要死,卻嘴硬:“難道……不是嗎?”

這話捅了馬蜂窩,他腳一蹬,茶几上的杯子飛出老遠,摔得粉碎,“你很想死是吧?你現在就想死是吧?!”他跳起來,拽起舒曼的手就往窗户邊拖,“你看看,你來看看,我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生不如死,我都過來了,你有什麼資格説我懦弱?!我這麼多年的地獄生活,暗無天日,你現在就是這麼看我的嗎?”

他推開窗户,揪着舒曼的衣領摁在窗台上,指着不遠處湖那邊的瘋人院咆哮:“你看到沒有,我曾經就跟那些瘋子一樣被關在裏面,關了五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為了什麼?你説我為了什麼?!我就是為了能等到他來,我知道他必定會來,我在這等着他,你説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如果我不夠堅強,早就逃之夭夭,或者徹底變成了個瘋子……而你竟然還説我懦弱!”

他大口地吐着氣,放開了舒曼,自己卻趴在了窗台上,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低沉:“可是你不明白,你始終都不明白,我讓自己堅強地面對這一切,只是為了有一天你能記得……或許我並不是你眼裏的渾蛋……可是你只記得林然,把我當渾蛋,你罵了我這麼多次渾蛋,卻把最重要的一次忘記了。我苦挨十幾年撐到今天,你不但沒給我個交代,還把我看成了懦弱的膽小鬼,我是在你面前逃走過,可並不表示我就是個膽小鬼……你不記得就算了,可至少應該給我個交代,起碼不能死在我的前面。”

這麼説着,杜長風抓過她的手,緊緊攥着,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湧出,滴在了舒曼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她,嘴角上揚,彷彿是想笑,卻牽動了什麼傷口般,痛得他渾身戰慄。他即便那樣痛,仍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輕輕喚她的名字:“舒曼,你總該給我一個交代……”

十三年前的一個午後。

杜長風不得不佩服林老頭子,居然真的給他弄了兩隻天鵝來。全身純白的羽毛,沒有一點瑕疵,純淨得宛如天物。

這兩隻天鵝當即被放養在人工湖上。那真是一幅罕有的美景,碧綠的湖水上,兩隻天鵝伸長着優雅的脖子游來游去,湖面倒映着它們的身影,襯着繁茂的湖草,簡直可以入畫。杜長風看得發痴。老梁不失時機地介紹説,這兩隻天鵝是院長大人託人趕赴甘肅千挑萬選出來的,品種優良,適應能力很強,而且是雌雄搭配,説不定明年還可以養出小天鵝呢。

“雌雄搭配?”杜長風挑着眉,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頓了頓,又説,“以後這湖就叫天鵝湖吧,別再叫人工湖,難聽死了,至於這兩隻鵝,也得有個名字才好,老梁,你説取啥名呢?”

“這個,我哪知道……”老梁為難地撓頭。杜長風一動不動地盯着兩隻天鵝,問:“哪隻是公的?”

“就那隻……”老梁指着一隻個頭稍大點的説,“就是頭頂有點凸的那隻。”

一陣風吹來。

杜長風的眼中閃過一絲濕潤的光芒。

“就叫葉冠青吧。”他沉吟着道,“叫它葉冠青……”

老梁張着嘴,半天沒反應過來。

杜長風卻自顧轉身離去,緩緩上了樓。

四年了,他當時已經在這瘋人院待了四年。而那個去了的人想必墳頭已經長滿荒草,他的墳就在二院旁邊的公墓,杜長風一次也沒去過。林然説,葉冠青的哥哥葉冠語自從法庭宣判後搬到了桐城居住,母親不久也離世,葉家從此凋零。

“一切不會就這麼過去的。”杜長風不止一次跟林然説。

怎麼會就此過去呢?四年來,那個人哪一天在他心中消失過?四年的光陰都沒有讓他學會面對,他從不敢去看看那墳,每次走到半山腰,都停住,一步也不敢再向前。每年的清明,都是林然代表林家去掃墓的。

但逃避絕對不是他所願,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去面對,把那隻天鵝叫“葉冠青”,也許是他邁出的第一步吧。

“奇奇,你爸爸已經回來了,這一次是回來定居的,你不去看看他嗎?”老梁在樓下喊,“明天你家裏有晚宴,你們家親戚都會過來,你回去一趟吧……”

杜長風裝作沒聽到,他在想,那隻雌天鵝取什麼名字呢?想了一天,也沒想到好名字。

第二天下午,他在湖邊看天鵝,他查過資料,“葉冠青”屬於揚科夫斯基氏天鵝,有着黑色的喙,喙基是黃色,體形優美,飛翔時長頸前伸,徐緩地扇動雙翅,在水面或地面衝跑一段距離後再騰空而起。雌天鵝明顯地比“葉冠青”安靜,不怎麼飛,游泳或站立時,喜歡把一隻腳放在背後,或者以頭鑽入淺水中覓食水生植物,貪吃的樣子讓杜長風忍俊不禁。

“葉冠青”飛累了,終於停了下來,在他面前游來游去,高高地仰着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緩緩游到雌天鵝身邊,一會兒以喙相碰,一會兒又以頭相靠,甚是親暱。杜長風嘆了口氣,道:“‘葉冠青’,你為什麼不過來?遊近一點,讓我抱抱你吧,摸摸你的脖子也行……我知道,你還在恨我,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的遭遇並不比你好,跟一羣瘋子關在這裏,不知道要關多久……

“你再看你,現在多快活,做天鵝也是不錯的,可以飛,多好……我也想飛,遠遠地飛離這裏,哪怕被獵人一槍擊中,也比現在這樣半死不活地關在這裏強。我不是沒想過去自首,可是這會牽連到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包括我的父親和哥哥……我不是個自私的人,從來就不是,從前是他們為我活,而現在,卻是我為他們活,我欠他們的,只能以這種方式還。

“我更欠你們葉家,很多次我都想遠遠地逃跑,可是中途又返回,因為我要在這裏等着你哥哥,如果我跑遠了,他會找不着的……我不想被你哥哥看做是膽小鬼……我不怕,一定會在這裏等着,不管他將來以何種方式來討債,我決不逃避,一個人連死也不怕的時候,還會害怕活着嗎?

“只是,你在那邊過得好嗎?我知道你家裏沒什麼錢,沒人給你修塔樓,你孤獨的時候怎麼辦呢?所以每年我都叫我哥哥給你燒很多的錢,拿着這些錢,你也在那邊修座塔樓吧,孤獨的時候站在塔頂眺望遠處是很好的,可以看看星星,也可以聽聽風聲……”

“葉冠青”漸漸向他這邊游來。

莫不是它聽懂了他的話?

“克嚕……克喱……”它仰着脖子對着杜長風長鳴兩聲,然後撲騰着翅膀飛了起來,圍着湖盤旋了兩個圈,又輕盈地落在了湖面,繼續依偎在雌天鵝的身邊。

滾滾的淚水,奪眶而出。

杜長風原以為他不會再落淚,可是面對這隻通靈性的天鵝,他欣喜也悲傷得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情感。他顫抖地朝着湖面伸出雙臂:“‘葉冠青’,你過來,讓我抱抱你……”

已經是深秋,寒風料峭,他僅穿了件襯衣,一雙手凍得發僵。可他依然那樣伸着雙臂,頭髮在風中翻飛,淚水在臉上肆意奔流,他全然不顧。

可是“葉冠青”還是沒理他,倒是那隻還沒取名字的雌天鵝遲疑着,緩緩地,優雅地朝他游過來,一直游到了岸邊。“克嚕……”它仰着脖子,居然衝杜長風打招呼。杜長風笑逐顏開,伸手撫摸它的羽毛,“好傢伙,你是認得我還是怎麼着,可比‘葉冠青’有義氣,我説嘛,我杜長風素來是最有女人緣的,你也喜歡我的,是吧?”

“克嚕……克喱……”這東西又鳴叫了兩聲。

杜長風哈哈大笑,“真是太棒了,美人兒,我也喜歡你,對你一見鍾情,可是‘姑娘’,我該叫你什麼名字好呢?”他撫摸它的頭和堅硬的喙,它居然一點也不畏懼,甚至還很享受的樣子低下頭,彷彿是害羞了般,杜長風本來眼淚已經擦乾,這會兒又是喜極而泣,“好,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等我想好了名字就立馬告訴你。不過,你現在得先告訴我,我今晚回不回家看我父親呢?如果去,你就抬頭,如果不去,你就繼續低頭,好嗎?”

奇蹟般,“姑娘”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仰起了修長的脖子。

杜長風的嘴巴張成了個“O”形:“我的神啊……”

林家大院坐落在紫藤路9號。

這條街新中國成立前曾是法租界,當時所住之人都是有身份的,一棟棟西式小洋樓掩隱在各式小院中,青石板路,梧桐樹,一直到今天,這裏仍然是名流聚集之地。林家的大院新中國成立前是法國大使住過的,規模自是比其他院落大些,這房子最初是林仕延的曾祖父買下,“文革”時被沒收,但因林仕延對當地慈善事業的貢獻,八十年代中期政府作為特例,又還給了林家。

夜已深了,街上的石板路被露水浸潤,在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杜長風心事重重,在自家門口徘徊了很久,還是沒有決定進不進去。透過鏤花鐵門,可以望見花園中停了很多輛高級小車,四層高的洋樓燈火通明,歡聲笑語隔着院子都聽得很清楚。不知是誰的哈哈大笑驚起枝上的宿鳥,唧一聲飛往月影深處去了。杜長風不覺抬頭一望,只見幾株梧桐樹高過牆頭,枝葉迎風微微搖曳,映着一鈎秋月。

四年了,這裏一切如故。

杜長風靠着牆頭抽到了第十根煙的時候,他終於決定還是進去看看,四年沒有回家了,心裏不想念那是假的。但他沒有走正門,而是從旁邊翻圍牆進去的,落地的時候響聲大了點,立即被發現。花園葡萄架下的鞦韆上有個女孩正在玩耍,聽到響聲,警覺地摸了過來。他迅疾躲在了圍牆邊的一株香樟樹後。

花園中光線不是很好,樹木太多,遮住了月光。

那丫頭四處張望,尋找目標。杜長風在樹後卻是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只見她十五六歲的年紀,梳着個馬尾,白衣黑裙,站在月光下清麗脱俗得宛如一個墜落凡塵的精靈,尤其她的皮膚,被月光浸潤着,白皙得近似透明,吹彈即破。在她轉過臉四下搜尋時,杜長風看到了她那雙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他從未見過如此炫目的眼眸……還有她輕盈的黑裙,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一切恍然如夢中。

內心似有流星劃過,剎那間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心跳猝然紊亂,彷彿是前世的呼喚,那樣温軟,帶着夢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讓他僵直了身體,一時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立在那裏,只不過數步之遙,咫尺間腳下卻如同無聲劃開一道千仞鴻溝,他怎麼也邁不出那一步,理直氣壯地大聲説“我在這裏”,但,如果時光就此停住,如果歲月剎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間即是白頭,他即便用一生去跨越他和她的距離,他也會毫無怨言。

因為,他一定是認得她的。

似曾相識的臉龐,亮得令人不敢直視的眼眸。一切的一切,他都像是在夢裏無數次相遇過,凝視過。那麼,她是誰呢?

他終於按捺不住,當她背對着靠近香樟樹的時候,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驚嚇得渾身顫抖,他示意她不要出聲,然後,她轉過臉來,烏沉沉的眸子凝視着他,除了些許的驚詫,竟然平靜如水。這女孩兒,膽子很大啊。他問她是哪家的野孩子,她竟然説他是野孩子,這激起了他的興致,想逗她玩兒,可是她卻罵他“渾蛋,流氓……”,他正要發作,她竟奪路而逃,迎面就跟一人撞上,他一眼就認出是林然,迅速閃到了樹後,爬上圍牆,落荒而逃……

他並不知道那女孩兒跟林然撞見後,發生了什麼。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這樣,早一步,與遲一步,相隔的不是咫尺,而是天涯。那晚回到二院,他興奮得一夜未睡,在湖邊跟“葉冠青”和雌天鵝説了一夜的話。對了,他把那隻雌天鵝取名叫“丫頭”,因為他並不知道那女孩兒的名字,只能叫她“丫頭”。一想到這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那隻天鵝。

他説:“丫頭,我不是渾蛋哦,更不是流氓,雖然有時候我是有些渾蛋,可你不能這麼罵我,因為……因為我會保證,在你面前一定比君子還君子。你是哪家的姑娘呢,我從來沒這麼心跳過,你的眼睛,亮得讓我心跳,到現在還在跳,你聽……”説着他伸手將棲在湖邊水草裏睡覺的雌天鵝抱在了懷裏,他蹲在水邊,向前傾着身子,輕輕地撫摸着“丫頭”修長的脖子,“我好難過,丫頭,偏偏我困在這裏,我沒有自由,不能帶着你到處跑,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卻不能帶你去,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隻天鵝是不是太困,居然一動不動地任他親密地撫摸,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鳴叫,好似少女羞澀的呢喃,讓杜長風更加興奮得忘乎所以。月光下,“丫頭”的眼睛半睜着,浸潤着月光,漆黑的眼珠彷彿是沉在湖底最深處的寶石,發着熠熠的光彩。杜長風驚奇地發現,那眼珠竟跟香樟樹下的那女孩出奇的相似……

這以後,杜長風可就有事幹了,整天和那兩隻天鵝廝混在一起,給它們餵食、拍照,跟它們説話,儼然已是親密夥伴。

但感覺上,“葉冠青”似乎理性些,雖然並不拒絕他的親暱,但始終跟他保持着距離,若即若離,跟它説話,它也是愛答不理的樣子,自顧自戲水,展翅飛翔。“丫頭”就不一樣了,只要杜長風一聲召喚,無論它在哪裏,玩得有多高興,也會立馬飛到他身邊,撲稜着翅膀,甭提多喜悦。杜長風也最愛跟它説話,過去從不曾對人説過的話,埋在心裏的秘密,都對它説了出來,他最喜歡撫摸它的脖子,一邊撫摸,一邊説着話,甭提多愜意。

他簡直覺得自己在“戀愛”了,一刻看不到“丫頭”,心裏就惦記得慌。夜晚睡覺,他總是開着窗户,因為清晨醒來,他要一眼看到湖面上“葉冠青”和“丫頭”的身影才放心,即便在浴室洗漱,他也從不瞄着鏡子,而是瞄着窗户外的湖面。他連塔樓都不去了,躺在湖邊的草地上曬太陽、看書、拉琴,跟“丫頭”説話,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老梁自是喜上眉梢,這小子終於安定下來,不到處亂跑了。也不再拒絕林仕延的關懷,偶爾來看他,也能説上一兩句話。林仕延怎麼都沒想明白,為何兩隻天鵝就讓父子間的冰山趨向融化,而此前他付出那麼多,兒子難道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這天,林仕延又去二院看兒子。秋高氣爽,陽光明媚,林中開滿野菊花,走在裏面倍覺清新,心情也變得愉悦起來。問起兒子的情況,老梁説:“他就是喜歡那兩隻鵝,一會兒看不到都不行,每天要給它們餵了食,他自己才肯吃飯,就差沒抱上牀睡覺了。”

林仕延只是笑:“這小子,從小到大,我就沒琢磨透過,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做出來的事情總是沒譜兒……”

“可是院長,您真打算讓他一輩子待在這兒?”老梁終於實話實説。

林仕延的臉上瞬間罩上一層陰影,久久佇立,望着不遠處愛子和天鵝嬉戲的場景,眼眶頓時變得濕潤。好好的一個孩子,聰明絕頂,本可以有着很好的前程,卻深陷於此,整天跟一羣瘋子生活在一起,一輩子,該有多遠啊……

他長長地嘆口氣:“再看吧,我也不想這樣。”

説完徑直走到兒子的身後,隔着幾步的距離,見他跟天鵝正在説話,示意老梁不要出聲。杜長風絲毫也未覺察到後面站了人,一邊給“丫頭”餵食,一邊嘰嘰咕咕,説:

“‘丫頭’,你要多吃點才行,這陣子你可是瘦了,抱在手裏輕了好多呢,‘葉冠青’就比你吃得多,你看它多肥壯,我真怕哪天老梁會把它抓到廚房蒸了,這老東西不止一次跟我説過,天鵝肉是這世上最好吃的……不過你別擔心,我是絕不會讓別人碰你們一根毛的,除了我,還有我哥,誰都不能碰你們,我哥……這傢伙,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來瞧我了,難不成是談戀愛了?聽他説,他最近喜歡上一女孩兒,在教人家彈琴呢,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想為她做點什麼,比如我也喜歡你,就想拉琴給你聽,還想給你寫曲子。這陣子我寫了好多曲子,可好聽了……”

他突然打住,湖面倒映着一個人的身影……回頭,看到父親微笑着站在他身後,旁邊是發了福的老梁,也呵呵地瞅着他笑。

他頓時惱了:“幹嗎偷聽別人説話?”

“你不是別人,是我兒子!”林仕延笑容可掬地走過來,蹲下身子,瞅着那隻被他喚作“丫頭”的天鵝説,“聽老梁説,你就是跟這隻天鵝‘戀愛’?”

“不關你的事!”杜長風別過臉,並不看父親,但語氣還不是很生硬。

林仕延很有分寸地把握着和兒子的距離,把話題岔到林然身上去,“你哥哥本來也要來看你的,但最近他收了個學生,要送去日本參賽,脱不了身……”

杜長風低着頭,自顧自摸着“丫頭”的脖子,但林仕延知道他在聽,繼續説:“林希也正在考研,課業很緊張,你要是覺得悶,跟我到外面轉轉吧,我最近剛好要去韓國談一個合作……”

“我不去!”杜長風斷然拒絕。

“我是怕你悶。”

“我不悶,有‘葉冠青’和‘丫頭’陪我,我哪都不去!”

“……”

父子間的談話陷入僵局。

但林仕延並不勉強,他知道能這樣近距離地談話已經很不易,他不能太急,必須小心,否則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可就在轉身離去時,一直埋頭喂天鵝的杜長風突然問了句,“林然教的什麼學生,他説他從不收學生的……”

“哦,是舒伯伯的一個女兒,舒隸的妹妹……”林仕延很高興兒子主動問他問題。

杜長風不再説話,但心裏卻油然而生強烈的好奇,林然喜歡的那個女孩兒,會是什麼樣呢?他絲毫也沒想過,那女孩兒他是否見過。林仕延一走,當天下午,他就瞅準機會偷偷溜出了二院,直奔桃李街的林家小樓。還在樓下花園裏,就聽到三樓的琴房傳出叮叮咚咚的琴聲,顯然不是林然在彈,林然的琴聲他知道。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保姆可能出去買菜了,家裏顯得很空寂,這更方便他徑直溜到了三樓。琴聲更近了,琴房的門虛掩着,林然不在裏面,看了看隔壁的書房,他正在陽台的躺椅上閉目養神呢。

杜長風探出頭,一眼就看到琴房的窗邊彈琴的那女孩,側着身子,長髮披肩,陽光透過窗子灑了她一身,她低着頭,側臉的弧線是那麼優美……可是,怎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是她?電光石火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讓他幾乎無法站直身體。他踉蹌着往後倒退幾步,心中像是被什麼輕輕地劃過,起先不覺得痛,然後猝不及防明白過來,原來真的是她!

他一陣風似地逃出了院子。

夜晚,他又一次攀上了塔樓,下着小雨,腳下的楓林透着無盡的黑暗,而遠處城市的燈火輝煌,漸漸模糊為無數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出迷離的弧線,越來越模糊,最後什麼都看不清了,只剩了一片淡薄的水汽。

為什麼偏偏是她……

下了塔樓,他來到湖邊,“丫頭”彎着脖子,將頭藏在翅膀裏,依偎着“葉冠青”沉沉地睡着了,他蹲下來,猶自哀憐地説:“丫頭,你怎麼不早説,你原來是有主了的呢,而且偏偏是我哥哥,我有多難過,你根本不曉得……因為,你是我哥哥喜歡的人,我就不能動那樣的念頭,這些日子以來我沒有到處亂跑,就是為了讓父親放鬆戒備,這樣我才可以去接近你,至少應該知道你是哪家的姑娘,住在哪裏,我好經常去看看你,可是……

“我真覺得我很不幸,從小父母雙亡,我連他們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我現在的父親收養了我,原本過得自由自在,卻因為年輕莽撞,深陷在這個關瘋子的地方。很多時候,我寧願自己真的瘋了,不記得從前,不去想未來,這樣就會少很多痛苦,我很痛苦,‘丫頭’,你知道嗎?這些年,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夢見葉冠青,渾身是血,流着淚,求我放過他……現在,反過來了,是我求他放過我,別再來夢中找我,讓我少受些煎熬,我一直備受煎熬,直到遇見你……

“看到你的剎那,我確信我一定在過去的某個地方見過你,是今生,是前世,我不能確定。可是現在,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你居然是我哥的人!我活到這個歲數,居然從未愛過,你説可不可憐?但是,我還是不能有怨言,因為是我的哥哥喜歡你,那麼,你要記得,一定要好好地愛他,不能背棄他,傷害他,如果讓我知道你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或者他因為你而受到傷害,我不會放過你,哪怕我心裏喜歡你,我也不放過你,你一定要記得!

“你更要記得,我哥哥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務必讓他幸福,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如果你毀滅掉他的幸福,我會在自己下地獄前,先把你拖進地獄。

“從今往後,你活着的全部意義都是為了我哥哥,就如同我活着的全部意義也是為了他一樣,我答應過他,為他活着,那麼你也一樣,是為他活……

“今生我是沒有機會了,如果有來世,我希望你最先愛上的那個人是我,讓我也感受被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愛着的感覺,可憐我從未真正體會過這感覺……

“‘丫頭’,我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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