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互不買賬的人做鄰居,肯定是免不了火藥味的。晚上一回到海棠曉月,兩人就發生爭吵。因為舒曼剛進門,準備休息一會兒,電話就“丁零零”地響了起來,她疑惑地接起電話,正納悶怎麼會有人知道她公寓的電話,杜長風懶懶的聲音傳了過來:“你過來一下。”
説完就掛了,還不容舒曼問明緣由。
下午排練完,她是坐他的車子回來的,兩人都悶着沒説話。反正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都不肯給對方好臉色。舒曼本不打算理他,但想到林然的琴還在他手裏,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開門過去。
誰知杜長風竟把她當用人使喚,“倒杯水!”他頤指氣使地吩咐。舒曼狠狠地瞪他一眼,只得去拿杯子。他咕嚕着喝完,舒曼還沒歇口氣,他又吩咐:“把暖氣打開。”説這話時,他眼睛看都不看她。
舒曼咬咬牙,還是忍了。
“給我上樓拿牀毛毯來,我要休息一會兒。”剛打開暖氣,他再次發號施令。他的樣子顯得很疲憊,斜躺在寬大的沙發上。舒曼心中氣血翻騰,差一點就發作,但看到角落裏的那架琴,她又忍住了。只得上樓給他拿毛毯。他的卧室在書房的隔壁,這是舒曼第一次走進他的卧室,真看不出來,他還是個有點潔癖的人,房間內纖塵不染,牀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還有淺藍色的拉毛地毯,同色繫條紋落地窗簾,簡潔中盡顯華貴,內斂中影射着張揚的個性,這傢伙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我的牀很舒服,要不要躺上去試試?”背後傳來他冷淡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舒曼嚇得連忙轉過身,只見他斜靠在門上,戲謔地瞅着舒曼,臉上的表情卻很嚴肅。舒曼尷尬地抱起牀上的毛毯,低着頭要出去。
他門神似地擋在門口,紋絲不動。“你媽媽沒有教過你,女兒家是不能隨便進男人房間的嗎?”他繼續嘲弄。
“不是你讓我來拿毛毯的嗎?”舒曼恨不得踹他一腳。
“樓上這麼多房間,只有我的卧室才有毛毯嗎?”他強詞奪理。舒曼氣得把毛毯扔在他的腳下:“你以為我沒進過男人的房間,到這來看稀奇的?”
他一臉的不正經,笑道:“這我倒要問問了,你進過幾個男人的房間?”
舒曼不甘示弱,反問:“你呢,是不是經常有佳人伴眠,所以才認為所有的女人都巴巴地想進你的房間?”
“要我説實話嗎?”他雙手抱臂眉毛一挑,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除了做清潔的鐘點工魯阿姨,我從不允許任何女人擅自進我的房間,當然,我肯定是有佳人伴眠的,但沒有帶女人回家過夜的習慣,這個……你可以問韋明倫,他知道得最清楚。”
“我才沒興趣知道這些呢!無聊!”舒曼氣得直瞪眼,推開他,就要出門。他卻將腳抬起擋在門框上,挑釁地望着她:“男人的房間進來容易,出去可不容易,你不知道嗎?”這個渾蛋!她在心裏暗罵。
“是不是又想罵我渾蛋?”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放下腳,咄咄逼人地瞪着她,“你罵我幾次渾蛋,我都記着,到時候跟你算總賬!罵了幾次,你記得嗎?記得嗎?”
“不記得!你本來就該罵!”舒曼終於忍無可忍。
他虛張聲勢地衝她吼:“我是該罵!但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罵了我幾次渾蛋,仔細想清楚,否則,你永遠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
“怎樣?”舒曼並不怕他。
“收拾你!”説完他掉頭就朝門外走。
舒曼跳起來,“你渾蛋!”
話音剛落,他猛然轉身,幾步奔過來突然抱住她,打個旋將她扔在牀上,她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尾音就湮沒在他的吻中。他鉗子似地箍住她,似要將她整個擠碎,他根本不是在吻,而是在惡狠狠地啃齧。舒曼掙扎着,踢打着,兩人翻倒在地毯上。舒曼的頭咚的一聲磕在地上,只覺兩眼冒金星,而他像是在發泄着滿腔的怒火和痛恨,沒有一點點的憐惜,他是不是要她死在他面前才甘心?
還好是地毯,否則她會被他壓得骨折。舒曼用腳踹開他,邊哭邊喊:“你這渾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麼本事,你不是男人,你是魔鬼……”
杜長風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是你先挑起的。”他喘着氣説,拒不道歉。舒曼大哭,奪門而出,她就是露宿街頭,也不跟這個心懷叵測的惡棍做鄰居,她不是個沒有自尊的人,從來就不是。可是就在她回自己的房間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時,突聞隔壁傳來陣陣悶響,憑直覺她知道那是鋼琴被重物敲擊的聲音,她丟下行李就衝到隔壁,只見杜長風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大鐵錘,剛剛的悶響就是他敲在琴蓋上發出來的,他笑容可掬地瞅着舒曼説:“你可以走,我決不攔你,但是……在你邁出門檻的那一刻,我會讓你聽到這架琴的絕響。”説着,打開琴蓋,舉着鐵錘作勢要敲琴鍵。
舒曼當即嚇得面如土色,結結巴巴地説:“我,我沒説要走,我只是待在屋子裏悶,想出去換換空氣。”
“哦——”杜長風故意拖長着語調,惡魔一樣的笑容讓他原本英俊的臉顯得猙獰,他繼續把玩着手中的鐵錘,聲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沒關係,要去哪裏問問這架琴就行了,你説你早晚要死在這架琴上,它可是聽進去了的,想必這琴伴你很多年,跟你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它捨不得你死在外面,它今生最大的心願就是看着你死在它面前。”
舒曼怔怔地望着這個男人:“你為什麼這麼恨我?”
他嘴角弓起一抹冷笑,眉目間更見俊俏:“不要問為什麼,你自己不記得了為什麼要問我?這個我早就跟你説過了的,你只需好好地練琴就行了,舒老師,這很難嗎?”
他居然叫她“老師”?語氣虔誠,卻透着蕭然。
“我活不了多久的,你不用這麼折磨我,我死了你就滿意了嗎?如果你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大可以痛快點,不必這麼……這麼大費周折,如果你是個男人,你就痛快點……”舒曼喘着氣,跌坐在沙發上。她知道,他是故意折磨她。她還想再説,卻突然説不出話,心跳紊亂,胸口發痛,痛得連呼吸都沒有辦法繼續。豆大的冷汗從額際滲出,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的聲音。她知道,她又犯病了,但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得軟弱……
他已經坐到沙發上去抽煙了。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卻無動於衷。
她早已習慣他的冷漠,並不向他求救,弓着身子,捂住胸口哼了兩聲猝然倒在了地毯上,像只蝦子似地蜷在一起。
一直到她昏迷過去,他都沒有挪動身子。
但她還是有些意識,感覺自己被抱起,剎那間,似有風從耳畔掠過,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林然也是這麼抱着她,跟她説,“我一定要將你抱上紅地毯”——不能想,一想心口就割裂般的痛,那疼痛從體內慢慢纏綿而出,她就如同在夢魘中一樣,整個人像是漂在海面上的一根浮木,輕軟得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她只能絲絲兒的吸着氣,用以緩解胸口那漸漸排山倒海般的疼痛,彷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她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唇中顫抖而出的,是什麼聲音。
但他聽清了,是“林然”……
葉冠語得知舒曼住進了離城的海棠曉月,眉頭一直緊蹙。呂總管跟他説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事實上,自約見林維,他就一直處於精神遊離的狀態。雖然如願以償地打擊到了林維,看到他瞬間蒼老的樣子,他甚覺痛快,但林維最後説的那句話卻也不輕不重地刺到了他的心。林維説:“林家大概只有林然是無辜的吧,你為什麼不想想林然,你真的忘了他嗎?”
葉冠語當時愣了半晌,忘了自己是怎麼回應的,很久很久,他只覺心裏某個地方在隱隱地發痛。這麼多年了,他居然還會心痛。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時光,他以為他再也不會為之所動。他不去想,絕對不想。以為這樣就可以讓自己足夠狠,只有狠,才能讓自己無情,他才可以一個個地解決掉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可他偏偏忘了無論怎麼狠,那個人始終長眠在自己心中最柔軟處,不能想,也不能提,動不得,一動就牽起五臟六腑的痛。
雪後的離城很安靜,也很純淨,一如當年。
呂總管在車裏跟他彙報行程安排:“上午十點您將跟外貿局的負責人談合同,中午一起用餐;下午兩點,您將和寰宇公司的王總去城東看地;晚上七點半,您約了電視台的葛雯小姐共進晚餐……”
“去翠荷街。”他説。
“您……”
“我説去翠荷街。”他重複。
“是。”呂總管不敢多問,忙放下手中的備忘錄,吩咐司機,“老張,掉頭,去翠荷街。”
昨夜雪下得那麼大,仍然不能掩蓋翠荷街的破敗,大片的舊式小區,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站在馬路對面望去,白茫茫一片。葉冠語要司機在路邊停下車,吩咐呂總管先回去,呂總管甚是瞭解老闆的脾氣,一個字也不多問就先回了公司。葉冠語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整個人像是夢遊一般,像是丟失了什麼,想要尋找,卻又不知究竟丟了什麼,完全一片茫然。
葉家舊居很多年前已經賣給了鄰居,不過是間矮小破舊四面漏雨的平房,旁邊搭了間雜亂的灶房。葉冠語站在院子外面看,還是跟過去一樣,牆邊堆了很多煤球,隔老遠就聞到飯燒糊了的味道,屋子裏傳出小孩哭鬧的聲音。
“來了,來了,別哭,媽媽就來!”一個年輕女人正在灶房洗頭,小跑着穿過院子進了屋。
於是葉冠語想起了過去,母親在居委會的一家小作坊裏彈棉花,一年四季,母親的頭上總是沾滿白色的棉絮,怎麼洗都洗不掉。作為家中長子,葉冠語承擔了很多同齡孩子無法承擔的家務,劈柴、燒火煮飯、照顧弟弟,有時候還要幫父親拉煤,最輕鬆的時候,莫過於給母親洗頭。
多少年了,他至今仍記得母親髮間的白絮,到死,都沒有洗淨。如果母親還健在,他一定每天都給母親洗頭,用最好的洗髮水,慢慢地洗,輕輕地揉,那樣的場景該有多幸福。
可是母親已走多年,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嘆了口氣,他轉身看到了巷子那頭的林家舊樓,慢慢走了過去。
一道陳舊的綠色鐵門被緊鎖着,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裏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
葉冠語透過鐵門縫隙靜靜看着雜亂的院落,厚厚的積雪仍未掩蓋叢生的野草,顯然已久未住人。他忽然有些累了,坐在了門口磨得發光的水泥台階上,上面有雪也顧不得,然後靠着鐵門,慢慢合上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又想起了從前,他第一次走進這院子時的情景。那還是他得知母親給林家做保姆後,他從桐城趕了回來,想阻止母親。但是晚了,母親都已經搬到林家去了,弟弟冠青也跟着一起搬了過去。他怒氣衝衝地跑到林家院子,未進門,就聽到了滿堂的笑聲。林然和林希,還有林院長的養子杜長風都在,三個年輕人和另外一個年紀稍長的青年在一起打牌。林然見到葉冠語很驚喜,雖然十幾年沒有見面了,還是認得,不認得猜也猜得到。他很客氣地起身招呼着讓座,文質彬彬,禮貌周到,讓葉冠語一時也拉不下臉。
林希同樣很斯文,戴副眼鏡,開口就喊“冠語哥”。
葉冠語當時很尷尬。
他當時也很驚訝,十幾年不見,林家兄弟早已不是兒時的模樣,都是洋裝在身,舉止談吐極有教養,即便是熱情有加,跟葉家的兄弟站一塊,還是一眼就分出了層次。那種高貴,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也是他們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無法與之相比的。他清楚地看到了彼此間堪比高山大海般的遙遠距離,深深的自卑讓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低人一等過。從來沒有。
“冠語哥,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呢。”林然似乎看出了葉冠語的侷促,儘可能用平和的語氣,拉近彼此的距離,“我剛才跟珍姨説,很感謝她小時候餵養過我,現在又過來幫忙照顧我和弟弟,我們一家人都很感激,所以我把冠青也叫過來一起住了,大家本來就是一家人,你可不要見外……”
“是啊,大家住一起多熱鬧,剛好可以湊一桌打牌。”冠青到底年紀輕,只要哪裏有玩的,什麼都可以拋到腦後。小時候他跟林然打過架的事,他好像壓根就忘了。
母親梁喜珍聞聲從廚房裏出來,見到冠語,知道他來的目的,忙把他拉到廚房説話:“冠語,你也別多想,我就是幫個忙而已,林院長送林然他們回國的時候,親自登門來託付,你説人家現在都是華僑了,有的是錢,啥樣的人找不到,還不是圖個鄉里鄉親嘛。林然他們這三個孩子都好有禮貌的,到底是留過洋的人,説話做事都是一頂一的斯文,讓冠青跟着他們好歹也學點斯文樣,都這麼大的人了,他們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打架的,你放心好了。”
葉冠語瞅着母親,原本一肚子的話全嚥了下去。他當時看到了廚房熱騰騰的飯菜,花樣菜式那麼多,顯然都是用心之作。母親待人一直是掏心窩子的,她説的話也許有道理,而且跟林家兄弟在一起,她或許也沒有那麼孤獨。但是,一家人,可能嗎?那種階層之間的差異,豈是説沒就沒了的,葉冠語知道説服不了母親,卻也無可奈何。
“冠語哥,你也過去打牌吧。”林然微笑着走進廚房,親熱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給你介紹個朋友,也是我的好兄弟,來。”説着就把葉冠語拉到了客廳,指着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説,“這是舒隸,從小跟我們一起玩的。”
舒隸個子很高大,一看就是個做學問的,忙起身跟葉冠語握手:“你好,早就聽林然説起過你,今日一見,真是很榮幸。”
都是場面上的話,卻説得那麼得體,天衣無縫。
葉冠語雖然高中就輟學在外做工,卻也是飽讀詩書的人,當然也不能讓自己顯得太卑微,他收起自卑,不卑不亢,跟在座的幾個年輕人逐個握手打招呼。“這位是我的三弟長風,”林然指着一個穿着牛仔裝的年輕人説,“跟我們一起回國的,以後還望多照應。”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杜長風,個頭挺拔,相貌很英俊,還不是一般的英俊,就是樣子有點吊兒郎當,笑起來透着一股邪氣,跟林然他們完全是不同的兩種人。“客套話就不説,以後大家都是兄弟了,有好吃好玩的,一起分享,要打架的,找我!”他説話一套一套,像個老江湖似的。其實他還只是個大學生。
“你就知道打架,就沒別的專長?”林然責備弟弟,眼神卻很温和。看得出來,他很寵溺這個弟弟。
葉冠語跟他們聊上後,才知道林然原來是個鋼琴家,在海外很有名,已經出過好幾張唱片了。林希比林然小几歲,在省城讀醫科大學,他父親原來就是個醫生,當了華僑後在離城投資興建了家大醫院,林希無疑是繼承父業。舒隸比葉冠語還大兩歲,也是學醫的,在上海讀研究生,説是馬上要出國了。杜長風則跟哥哥林然一樣都是學音樂,學的是小提琴,名義上在音樂學院讀書,大部分時間卻跟林然泡在一起,據説音樂學院的老師拉琴沒他拉得好,他經常把老師趕下台。可是葉冠語瞧他那玩世不恭的樣子,哪像個搞音樂的,牛仔褲破了洞,脖子上掛着銀鏈子,煙不離手。怎麼看都像個不良青年。但是很奇怪,他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讓他散發着與眾不同的光芒,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説話喜歡調侃,一臉的不正經。
飯後幾個年輕人坐在一起繼續打牌。
葉冠語和林然沒打,在一旁觀戰,也聊天。自然少不了聊音樂,讓林然吃驚的是,葉冠語居然很懂音樂,巴赫、肖邦、李斯特、拉赫瑪尼諾夫,他竟如數家珍;聊到文學,更不得了,葉冠語讀過的書讓林然都自愧不如,無論談論哪個名家,他都非常有見解,頭頭是道。就連一般年輕人不看的古典文學,莊子孟子老子一連串的,他都倒背如流。林然當即對這個出身貧寒的年輕人刮目相看,他衣着寒酸卻學識淵博,尤其他言語間不卑不亢的一種氣節,不由得令人折服。他並沒有刻意地去炫耀自己的才學,卻似乎凌駕在所有人之上,眉目間似有鋭氣,逼人無法直視。
“你好厲害啊,冠語哥!”林然看着葉冠語兩眼放光,由衷地説,“我中文很差,以後你可要多多指點,就因為中文差,家父才把我們幾個送回國的,説我們忘本,連老祖宗的話都不會講了。”
一邊的杜長風插話:“拜託!你別把老頭子的那一套搬出來,我聽着都起雞皮疙瘩,明説好了,以後要寫什麼弄什麼,直接讓冠語兄代勞就是。”
“你,你這傢伙,真是不上進。”坐他對面的舒隸呵呵直笑。
“出牌,出牌,什麼上進不上進的,動不動就老祖宗,我就知道我的祖宗是猴。”杜長風呵呵地笑着,指着其他人説,“你們也是,説到底,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林希連連點頭:“二哥説得有理,我們都是猴。”
一陣鬨笑。
……
“啪”的一聲,葉冠語被驚醒。
他驚慌失措,四顧張望,這才看到巷子裏有孩童在放爆竹。
再看看鐵門裏的院落,死一般的沉寂,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也像是什麼都已經發生過。活着的,死去的,都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一滴淚、一聲嘆息、一句捫心自問的話語。
其實他很不願意回憶過去。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已然是他心底不可觸碰的傷痛,不去觸碰,並不表示那些傷、那些痛可以痊癒結痂。很多個寂寞無眠的夜晚,翻來覆去中,那些痂就會隱隱地滲出血來。就像此刻,他看着那荒廢的院落,忽然覺得很厭憎。那些人、那些事並沒有帶給他多少快樂和幸福,他緣何還在此憑弔?他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準備離開。
手機突然響了,呂總管打來的。嘈雜聲中,他只聽清了一句:“葉總,剛剛得到消息,林維昨晚在墨河大橋被刺身亡……”
在離城,連接桐城的地方,有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本身的名字是叫墨河,但是當地很多人都管那條河叫“憂傷河”。
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裏成了很多人輕生的首選之地,經常有人從橋上跳下去,每年都有人葬身河底。墨河因此籠罩着悲劇的陰影。每到陰雨天,站在橋上,總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嗚咽聲迴盪在河面上,即便是酷暑天氣,站在橋上吹風,那風也是冰涼的。如果心情抑鬱的人去橋上吹風,面對滾滾東去的河水,很容易產生輕生的念頭,“憂傷河”由此得名。
後來,為了杜絕自殺事件,當地有關部門專門召集志願者到河上巡邏,岸邊也時常有人巡視。葉冠語就“有幸”被巡邏員救過一次。那是十七年前法庭宣判後,他承受不住打擊,在橋上吹了一夜的風,跳了下去。最後當然沒死成,被救了上來。
葉冠語回桐城時經過墨河大橋,叫司機把車停到橋頭,自己步行過橋。橋上行人車輛依舊川流不息,絲毫看不出就在十幾個小時前發生了命案。倒是有幾個警察站在橋欄邊説話,還有一個在拍照,似乎在取證。現場的血跡顯然已經沖洗乾淨,但在行人道旁的積雪中仍殘留有零星的血漬,觸目驚心。
才十幾個小時,活生生的一個人就沒了。
葉冠語微微眯起眼,遠眺滾滾而去的河水,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這是他的習慣神態,每每在思考什麼時,他總會眯起眼睛,目光凜冽如寒冰,什麼樣的陰謀都逃不過他的鋭眼。
九點,葉冠語準時到達葉氏茂業公司總部的總裁辦公室。都説雪後天晴,偏偏昨晚下過雪,今天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光線很暗,一室的瀟瀟雨氣。落地的幕牆玻璃外,喧囂的城市像是另一個無聲的世界,一切從眼前匆匆掠過,彷彿電影的長鏡頭,悠長而漫遠。
葉冠語約了律師見面。
歐陽昭是名震南北的大律師,葉冠語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很談得來。跟一般律師的精幹形象不同,歐陽昭很胖,一般的單人沙發都容不下他的大屁股,非坐雙人沙發不可。葉冠語是通過一次跨國官司認識他的,當時葉氏集團捲入一場傾銷案,美國方面扣壓了中方大批的貨物,如果輸掉官司,將會損失慘重。歐陽昭毛遂自薦,主動為葉氏打這場官司,而且不收一分錢律師費,理由是看不慣老美的無理和囂張。葉冠語本來組成了個律師團,結果在洛杉磯的頭一場法庭辯論中就敗下陣來,葉冠語懊喪之際,權當是死馬當活馬醫,同意讓歐陽昭當辯護律師,開庭那天,葉冠語去都懶得去,自個兒在加州曬太陽。不料,洛杉磯傳來喜訊,第二場法庭辯論中方勝。
葉冠語大喜過望,終審時他特意飛去洛杉磯,看着歐陽昭滾圓的身體在老美的法庭上搖來搖去,活像只笨重的企鵝,他又好笑又暗自捏把汗,結果歐陽昭一張利嘴,滔滔不絕,根本容不得對方有反擊的機會。贏了官司,葉冠語跟歐陽昭相見恨晚,結為摯友。葉冠語不僅請他當公司的終身法律顧問,還將冠青的案子交給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讓真相公之於眾,讓地下的冠青瞑目。
兩人在辦公室一見面,自然就談到剛剛發生的墨河大橋的兇殺案,歐陽昭上下審視他,厚厚的鏡片下,小眼睛眯成一條線。
葉冠語神色自若地搖頭:“不是我乾的,別用這眼神看我。”
歐陽昭肥碩的手指扶扶眼鏡,表示不可信。
葉冠語也懶得解釋。
歐陽昭倒沒有追問,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他知道葉冠語要説的事情必然會説,不想説的事情怎麼也不會説。
“你覺得會是誰幹的?”葉冠語臨窗而立,淡淡的煙從他口中逸出,襯得他的背影格外冷漠疏離。
“不好説,可能是仇家,也可能是謀財害命,現在還不能妄下定論。”歐陽昭瞅着葉冠語的背影,似笑非笑,“若是仇家,你葉大總裁該是頭號嫌疑人吧,你得有心理準備,警察會找你問話。”
葉冠語轉過身:“你的意思是,有栽贓的可能?”
歐陽昭兩手一攤:“現在事情還不明朗,什麼樣的可能都不排除。”説着歐陽昭吃力地挪了挪大屁股,身子向前傾,忽然説,“我今天來是有件事先跟你通個氣,你絕對想不到的。”
“什麼事?”
“跟你弟弟的那件案子有關,我發現了新線索,但證據還沒有收集全,如果我的推測一旦被證實……”
“如何?”
歐陽昭神秘地笑笑,不作答。
“你別賣關子,到底如何?”葉冠語難得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歐陽昭端起咖啡杯:“你別急嘛,在沒有得到確認前,我不會説的。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我敢保證,一定比林維的那份卷宗還讓你大開眼界,林家的秘密,挖也挖不完啊……”説着抿了口咖啡,連連稱讚,“嗯,還是方小姐磨的咖啡香,地道啊……”
方小姐是葉冠語的秘書。
“林家還有秘密?”葉冠語眼中閃爍着異樣的神采。
歐陽昭冷笑:“像他們這樣的大家族,歷經幾代滄桑,藏着掖着的事不知道有多少,看似風光的外表,實則腐朽不堪……”
“那你繼續挖吧,把他們家的祖墳挖出來都沒關係。”
“瞧你説的,我又不是考古。”
“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一層一層地撕開他們的皮,剔淨他們的肉,敲他們的骨,看看那家人腐爛到何種程度……”
歐陽昭瞅着葉冠語,半晌沒吱聲。
“你瞧着我幹什麼,是不是覺得我很帥?”葉冠語很少開玩笑,悠然閒適的姿態很招眼。
歐陽昭道:“你從來就比我帥,不過我倒覺得,你好像比他們家那個林希更適合當醫生,你有解剖的天分……”
“沒錯,我就是要解剖他們!”葉冠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