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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算了吧,就這麼算了吧

兩天後,朝夕在北京見到了連波,那天剛好趕上聖誕,宿舍裏都走空了,約會的約會,跳舞的跳舞,差不多每個女孩都收到了別緻的禮物,就朝夕沒有,她對這樣的洋節一向沒概念,這樣的節目是屬於情人間的,她覺得跟她沒什麼關係,因為胃口不好,她不想去食堂吃飯,一個人在宿舍煮麪吃,不是因為喜歡吃麪,而是她想活命,這些天來她一直處於半飢半飽中,睡覺也是半夢半醒,一閉上眼睛就陷入心悸的黑暗,常常無故會聞到菊花的香味,在她的感覺裏,那不是香味,是一種詭異得可怕的類似於死亡的氣息,她常在夢中哭醒,想找個人傾訴都不行,林染秋那陣子剛好去了日本探親,他有個姐姐嫁到那邊,朝夕根本沒辦法聯繫上他,如果聯繫得上他,她一定會跟他説,帶我走吧,帶我遠遠地離開這裏,我願意跟你走……

不,這不是她應該有的待遇,剛剛恢復平靜的生活陡然又掀起巨浪,雖然表面上她跟往常無異,可使她已經幾次爬到了宿舍樓的樓頂,她很想往下跳,可是一想到自己受到的侮辱,她覺得不能就這樣死了,那個混蛋還如此囂張地活着,她不能這麼輕饒他,否則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沒錯,是她親自去報的案。

她説過她會告他,就一定會做到。

當時她躺在菊花地裏,滿身都是碎了的花瓣,黃的白的沾了一身,那麼冷的天她大部分身體都暴露在外面,沒辦法,她打不過他,衣服都被他撕爛了,剛開始時,雙方只是單純的廝打,朝夕又踹又踢,下了狠心要跟他拼死,但是很快她發現他的動作非常明確,不是打她,而是扯她的衣服,憑着女性的本能她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幾次踹開他往外面跑,可是每次都被他拽回去,她大聲呼救,他就用嘴堵住她……

整個院子沒有別人,圍牆外面有沒有人她不知道,但掙扎到最後她已經無能為力了,面對一個體格健碩發了瘋、紅了眼的男人,她斷不是他的對手,她出了一身的汗,只是哭,從頭到尾一直在哭,衣服一件件被他剝掉,他把她弄得那麼痛,比第一次還痛,雖然他嘴裏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她的名字:“朝夕,朝夕,天真掉我有多想你,我都快瘋了,朝夕……”好像他對她有很深的愛意似的,她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只能任由着他奔騰咆哮,每一次衝撞都是粉身碎骨,每一個動作都挾着雷電,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碎掉了。

終於他趴在她身上不動了,喘息着,滾燙的手覆上她的臉:“朝夕,對不起,我……我根本沒法控制自己……”他居然還有臉解釋,他當時把臉歪向一邊,不朝他看,而他不慌不忙地一邊穿衣服,一邊還跟她説:“晚上就不用回學校了吧,我叫廚師過來給我們做飯吃。”

語氣非常輕鬆,好像他們真是久別重逢的戀人,理所當然地繼續了一次往日的激情,她沒有從他的語氣和表情裏看到絲毫的歉意,他反而顯得很歡喜,自己整理好後又給她穿衣服,像摟着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呢喃着:“這樣多好,朝夕,這樣多好,我們終於在一起了,我再一次顱都值得。”

“我會告你。”她任由他摟着,輕聲吐出每一個字。

他聞言反而笑了,以為她在開玩笑,居然逗起她來了:“告我?你告我什麼?朝夕,我們又不是第一次,男歡女愛很正常的事情,這麼久不見了,我很衝動也是正常的……”説着還親暱地捏了把她的臉蛋,“我都幾年沒碰女人了,還以為自己廢了呢,其實沒有,是因為那些女人不是你,這世上只有你可以讓我燃燒,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在外面找別的女人,我一定是你最忠誠的伴侶和愛人。”

她木木的,盯着他的眼睛,依然是那句:“我會告你。”

“乖,別任性了,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他温情款款地抱起她,將她抱到了院子裏的一間廂房,打了熱水,拿毛巾給他敷臉,“你瞧你,跟個花貓似的,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是隻髒髒的小貓,臉和手從來沒幹淨過,看見吃的就抓,要麼就在地上爬,每次還故意把烏黑的爪子往我身上擦,搞得我的衣服總是一條條黑印,那個時候你真是很調皮,可是又很可愛……”擦完臉,他又細心的給她梳頭,還問她:“要不乾脆洗個澡吧,洗個澡會舒服很多,我去放熱水。”

“我會告你。”她跟個偶人似的,失了魂魄,反反覆覆只有這麼一句話,他還是沒有當真,忙不迭進屋去放熱水了。

待樊疏桐出來時,朝夕已經跑出了院子。

“朝夕……”樊疏桐追出去,沒追多遠就拽出了她,朝夕反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下打在了他臉上。

清脆響亮,震耳欲聾。

朝夕不知道那天是怎麼走回學校的,一路哭,古人常説肝腸寸斷,她真的感覺自己肝腸都斷了,最後哭的沒辦法繼續走,就蹲在路邊捂着臉嗚咽,滿大街的人看着她,以為她是失戀了還是怎麼着,這個世界每天都有人哭泣,所以並不奇怪,朝夕不明白,明明是他們樊家欠她的,為什麼到頭來還要她這麼受傷,一次次地將她搓成灰搗成泥,她已經這麼孤苦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卻還是得不到上蒼的憐憫,她已經預感到她的結局比早亡的母親還悲慘,母親至少還有個女兒來葬她,可是她鄧朝夕哪怕現在被橫屍街頭,誰來葬她?她已經遠遠地逃離那家人,割捨掉一切情意,包括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夭折的愛情,可為什麼還是逃不出那個人的魔掌?

她原本已經深藏了對他的仇恨,不去想那仇恨,他甚至還可憐過他同情過他,畢竟他的腦子開了兩次顱,誰知他撿回一條不僅不知道感恩,還有一次凌辱她,可笑的是他竟然還以為那是對她的愛,強詞奪理説他是因為他太想念而衝動,他明明已經傷得她體無完膚,還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説什麼男歡女愛,她跟他縱然有過歡愛,那也是恥辱!那件事好不容易過去了四年,她已經漸漸讓自己走出陰影,甚至還嘗試接觸別的異性,可是他存心看不得她好過,她努力爬出黑暗的地底下,他非要一腳把她踹回去,現在只要一想到他可憎的面目,她就覺心中氣血翻騰,失了控地發抖。

有那麼一瞬間,朝夕感覺自己的心不跳了,降至着身體手腳冰涼,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人,像看着一度灰暗的牆壁,她費了好大得勁才讓血液慢慢迴流到心臟,讓自己維持了呼吸,還好,總算是活過來了,她剛才差點以為自己會死掉的。

“朝夕……”站在門口的連波搖搖晃晃,嘴唇灰白,像完全不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她一樣,目光惶恐地在她身上來回打量:“你,你怎麼這樣了?”

一句話就讓朝夕遊離僵滯的意識回到現實。

她倒一笑:“我還能怎麼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樣?”説着若無其事地從一個搪瓷罐裏抽出一雙筷子,想了想,還轉過臉問他,“你吃沒有?要不要給你分點,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連波這才將目光轉向桌子上正在冒熱氣的麪條,就是碗方便麪而已,在火車上他就聞得想吐了,滿車廂都被這樣的味道充斥,一下火車就蹲在路邊吐,此刻他抑制住強烈的反胃,囁嚅着嘴唇:“你怎麼吃這些沒有營養的東西?”

“沒事,習慣了,活命唄。”朝夕這個時候已經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吃起來了,呼嚕嚕地攪起一大把麪條,一邊還招呼他:“坐吧,就坐牀上。”

書桌是擱在兩張上下鋪之間的,寢室裏放不下多餘的椅子。

連波緩緩地在朝夕對面的下鋪牀沿上坐下,看着朝夕的樣子非常難過,樊疏桐那晚承認“冒犯”了朝夕,連波當時就發飆了,他一向斯文,從未那麼失控過,而無論他説什麼,樊疏桐都默不作聲,任由他罵,兩個人最後都精疲力盡,第二天一大早,樊疏桐就被兩個警察帶走了,對方出示證件是北京這邊的,顯然朝夕已報案,樊疏桐還鎮定,他既然能跟連波承認這件事,就肯定已經知道了北京這邊的警方已拍人去聿市,他上車的時候跟連波説:“去北京看看朝夕,我很擔心她。”

連波當時看着樊疏桐又氣又心疼,因為他臉色蒼白,嘴唇也是烏的,一看就知道他的頭疼又犯了,果然,當天下午,樊疏桐還沒來得及被警方帶回北京,就被緊急送往醫院救治。連波只好暫時放棄來北京的計劃,去醫院守着樊疏桐,守了一夜,直到樊疏桐醒了,寇海聞訊趕來醫院接他的班,他才急急忙忙坐火車趕來北京。

此刻,看着朝夕吃着那碗方便麪,連波如鯁在喉,低低地説:“我帶你出去吃吧,你都瘦成這樣了,還吃這種東西……”

朝夕埋頭自顧吃,她是真餓了。

“朝夕……”

“你過來幹什麼?”朝夕沒有朝他看,麪條吃的差不多了,又端起碗喝湯,“想看我死沒有嗎?”

她將碗不輕不重的放在桌上,目光扎向他,格外的刺人。

聯播壓抑着激動的情緒,眼眶募得通紅:“出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過來嗎?”

朝夕“哦”了聲,用袖子擦擦嘴,“多大的事?你説來給我聽聽……”

她是那麼的漫不經心!連波想象過很多中他見到她時的反應,可能會像一年多前那樣歇斯底里,抑或根本不理他,當他是陌生人,當然最大的可能是她一定已經哭得眼睛紅腫,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撲進他懷裏大哭一樣,無助而哀傷,可是連波斷沒想到她是這麼漫不經心,雖然那樣消瘦,憔悴不堪,頭髮和衣服也是亂亂的,但她如何能這麼若無其事的樣子,閒閒地,懶懶地坐他對面的牀邊上,揚起尖尖的下頜,居然衝他吆喝了句:“你怎麼還是這副德行?”

“朝夕,你別這樣。”連波哀哀地看着她。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樣?”朝夕拿了把梳子胡亂地梳起了頭髮,問題又回到了起點,她應該怎樣,是不是像很多電影裏演的那樣,抱着他大哭?或者狠狠給他一巴掌?要不就直接將他推出門外,要他滾?説實話,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該作如何反應,可能是太突然,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反而顯出她最本色的一面,他現在就是這種調調,對什麼都不在乎,哪怕心裏痛到流血,臉上絲毫看不出端倪,所以這些天寢室裏的姐妹每一個人看出她被強暴過,昨天倒是有警察過來找她補錄口供,當時寢室裏有個叫張玉美的還問她:“警察找你做什麼?”朝夕莞爾一笑,回答道:“沒事,被人強暴了,警察過來錄口供。”張玉美當時就罵她神經,因為沒有人被強暴最後還能笑出來,除非她是神經。

一個人歇斯底里的機會並不多,鄧朝夕已經過了歇斯底里的時候,他最歇斯底里的時候就是劈那架琴,自那以後她徹底迴歸平靜,那天跟樊疏桐打的時候,她倒是有些歇斯底里的跡象,不過還沒來得及繼續歇斯底里,樊疏桐就用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對付了她,這下就不僅僅是迴歸平靜了,是讓她直接躺進他為她掘好的墳墓。

可是她會甘心就此躺進墳墓嗎?

她是蠍子啊……

本來想好好地做個人,可他硬是逼着她做回蠍子,那好吧,既然如此,他就繼續扮演蠍子的角色吧,就如此刻,她雙手交握放在膝上,很一本正經地問連波:“你這次來北京做什麼?出差還是專程來看我的?”

連波老實地回答:“專程來的。”

“哦。”朝夕端端正正地坐着,還是一本正經地問他:“為什麼專程過來看我?你先別説,讓我猜。”她目光直視着他,無風無浪,可是心地在醖釀着怎樣的驚濤駭浪,是連波根本無法想象的,她像是很認真的思考了下,“嗯,你來不排除有三個目的,第一,你想確認這件事的真假,想知道你的禽獸哥是不是真的做了這件禽獸不如的事,第二,你想安撫我受傷的心靈,怕我尋短見,第三,想勸我到派出所銷案,要我告訴警察,這完全是誤會,因為他是你哥哥,你們兄弟情深,你不想他坐牢……你説我猜得對不對?你別抖啊,我肯定猜中了其中之一吧,是哪個?”

可憐的連波那經得起這樣的刺激,連下巴都哆嗦起來了:“朝夕……”

朝夕抬手示意他別往下説:“你什麼都不用説,不管你此行的目的是以上我列舉的第幾條,我一一來回答你吧,先回答第一條,這件事的真假,詳細的情節我就不便説了,因為這涉及個人隱私,而且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反正我已經把物證提交給了警方,警方做了DNA鑑定,證明那的確是他的東西……”

“朝夕!”連波嘶啞着嗓子叫。

朝夕沒有理會,語氣平淡無奇,彷彿敍述的是別人的事,讓人無法看透她心底的實想法,她還這麼年輕,二十歲都不到,就將自己築起了銅牆鐵壁,她明明是佯裝堅強的樣子,卻讓連波越發地難過,眼眶驀地通紅。

而他輕咳兩聲,繼續説:“現在我再回答第二條,我會不會尋短見,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應該可以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真的。為這麼件破事就去死,那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這麼容易就死的話,當年我媽媽被逼瘋的時候,我可能就死了,我爸去世的時候我也死了,我媽死了的時候,那就更不用説了,我肯定早隨她而去……我這麼説的意思是,我受夠了你們家的傷害,不會就這麼死的,否則就太不值了,你説是不是?所以你不用安撫我,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脆弱的呆丫頭,我長大了,也經歷了一些事,你真的不用為我擔心。

“哦,還有第三點,你想勸我撤案,因為警方已經去聿市了,樊疏桐這會兒沒被押回北京,也應該在來北京的路上了,你不想他被起訴對吧?可是連波,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我是不會撤案的,因為受了這樣的侮辱,我沒辦法保持沉默,不給他點教訓,他以後還會繼續欺負我,這世上我已經沒有了親人,也沒有朋友,我最絕望的時候不會有一個人來救我,所以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對不起,連波,如果你是因為這個來北京找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不愧是Z大法律系的,雖然夠不上高材生,考試也經常不及格,但卻便是課堂上打瞌睡也多少學了點法律上的常規理論,知道怎麼列舉,怎麼攻心,怎麼出其不意,怎麼一劍封喉,置對方於死地。

果然,還不等朝夕列舉完,連波就扛不住了,深深埋下了頭,身子禁瑟抖抖,根本無法面對她:“朝夕,對不起……”事已至此,他不知道除了説‘對不起’還能跟她説什麼,他語不成句,傷心無助地像個孩子,“現在我終於明白我才是真正的罪人,是我弄成了今天的局面,是我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退讓,就可以成全你們……我沒有想到你會受到這麼大的傷害,對不起,朝夕,真的對不起……”

“你過來。”朝夕意外地沉靜。

連波抬頭,看看她,猶豫了下起身坐到了她的身邊。

朝夕輕輕嘆口氣,伸手撫上他的臉,目光陡然變得温柔似水,多麼柔和的一張臉啊!怪不得她老是想不起他的樣子,原來是他的臉太柔和了,每一處稜角每一根線條都柔和得不可思議,不像他的禽獸哥哥樊疏桐,臉上經常繃得跟鋼條似的,朝夕知道,她依然愛着眼前這個人,雖然也恨他,但去恨一個愛着的人唯一的方式就是忘記,她花了一年的時間強迫自己忘了他的這張臉,忘了從前的點點滴滴,如果再過個幾年,她可能真的會成功地忘記他,可是,他偏偏要送上門來,上帝作證,她本沒想到要拉他墊背,但她不會忘記,一年前如果不是連波恩斷義絕地撇下她,她如何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她當然更清楚,對於樊疏桐來説最嚴厲的懲罰是什麼……

“連波,你還喜歡我嗎?”朝夕深淺莫測地問。

這個問題當然是廢話,連波摟住她的肩膀,和她頭挨着頭,肩並着肩,那樣子多像是親密的愛人啊,連波説:“朝夕,我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因為,我對你的愛情不能用簡單的喜歡可以形容的,”

朝夕含糊地“嗯”了聲,把話題引向正題:“連波,我知道你是個重情義的人,事情都這樣了,我倒問你句實話,你願意看見你哥哥去坐牢嗎?”

連波啞然,是啊,他願意嗎?

“不用這麼看着我,你只需回答我願不願意就可以了。”

“我不願意,朝夕,我不願意!”連波的回答絲毫沒有讓朝夕意外,他低着頭,顫抖着合上眼睛,“我不知道該怎麼説,朝夕,我知道你受了傷害,你理應拿起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可是朝夕……”

“別説了,我明白了,他是你哥嘛。”朝夕冷冷地打斷他,又問,“那你原因代替你哥哥對我負責嗎?”

連波抬起頭,眸底一亮,好像看到了某種希望,忙不迭點頭:“我願意!我當然願意!只要可以減輕你心理的傷害,我願意替他承擔一切責任!”

朝夕當時歪着頭看着連波,這個呆子啊……

“那好吧,你就來替他負責吧。”朝夕眼睛忽閃兩下,眸底也是一亮,不過那不是看到了某種希望,而是蠍子蟄人前的錚亮,她又温柔的覆上他的臉,眼睛閃閃發亮,長久地凝視着他,“連波,我愛你,你娶了我吧。”不容連波反應,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聽我説完……你也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我以後沒臉見人了,也沒人要我了,就算讓你哥哥去坐牢,其實也於事無補,他還是沒辦法對我的後半生負責,就算他要負責我也不會答應,因為我不會嫁給一個強姦犯,所以,連波,你娶了我吧,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貞操觀很強,你很介意自己的妻子是不是處女,沒辦法,奪取我貞操的是你哥哥,你嫌棄我也好,厭惡我也好,你都得認了……”

“朝夕!別説了,求你別説了……”連波猛地將她摟入懷中,想抱着一個孩子,急切而憂傷,惟恐再失去,“我願意!我説了我願意!我怎麼會嫌棄你呢,傻瓜,這個傻瓜!朝夕謝謝你這麼信任我,肯把你的未來交給我,肯原諒我哥哥,朝夕,我知道你是這世上最最善良的人……”

呆子啊……

朝夕在心裏嘆息,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呆!

可是既然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他當然要繼續演下去了,她也摟住他,有些笨拙地吻他的頭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唇, 在一起可以到達的地方吻着,努力把自己心中的黑暗和絕望傳遞給他,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父親,想起了自己早夭的青春,想起了經歷的種種不堪和恥辱,她沒辦法讓自己放下,根本不可能放得下,一想起這些她就忍不住發抖……

連波起先只是僵硬地被她吻,最後男性的本能慢慢覺醒,也開始回吻她,不過他好像不太會接吻,雖然他之前沒有吻過別人,至少沒有經常吻,相對於樊疏桐的吻技一流,連波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完全不着要領,朝夕其實也不知道怎麼去吻,只是胡亂地將自己的唇貼着他的唇,從此他們就要同呼吸共命運了啊……兩個人像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糾纏在一起,由最初的主動和被動慢慢地變成了情不自禁。

照夕不由得在心裏嘆息,深深地嘆息,喜歡一個人跟不喜歡一個人的差別原來就在這裏啊,他喜歡連波,那怕是想拉他墊背,跟他纏綿時也會情不自禁,踏甚至懷疑自己提出要連波負責的初衷,會不會是他想跟連波重修於好的一個藉口?因為她發了瘋似的想跟他在一起,想把自己交給他。可是她又有自尊,拉不下面子,也沒有理由説服自己做這麼不要臉的事,讓呆不拉幾的連波娶她……唉,管他呢,不要臉也好,藉口也好,他現在是她的!完完全全是她的!誰也不能來搶了去,包括那個方小艾……

終於連波慢慢睜開眼睛,喉嚨裏發出沉重的喘息,疲憊的眼睛迷迷濛濛地望着她,他顫顫地把她的兩隻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來,疊在手掌裏摁住,摁地緊緊的,彷彿從心底蔓延開來的戰慄,讓臉上的肌肉也哆嗦着,“朝夕,這是真的嗎?你是真的願意嫁給我嗎?我真懷疑這是做夢……”

“當然不是夢!”朝夕還就喜歡看他這呆樣,眼光掃過他柔和的臉頰,他的眉,他的唇,這一刻,她的心抽緊了,忽然很怕他剛剛帶給她的幸福感覺從眼底溜走,也就在這一刻,她心裏拿定了一個更不要臉的主意,嘴角不由得溢出一絲微笑:“不過連波,你雖然答應了娶我,可是我很想知道你如何表達你的誠意呢?”

她的眼底又露出鬼火似的光芒,她要讓事情鐵板釘釘。

而在連波看來,她眼中閃爍的是一種温情的火焰,他被那火焰暖暖地照着,握緊她的手,笑着反問她:“那你要我如何表達呢?”

朝夕面不改色心不跳:“那你要了我吧。”

連波一怔,像是沒聽明白。

朝夕一不做二不休,橫下心:“就在今晚。”頓了頓,又説。“如果你不要我,證明你毫無誠意,如果你要了我,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人,反正我馬上就到法定結婚的年齡,早晚我們是夫妻,何況我也已經不是處女,你已經答應替他負責的。”

連波都嚇傻了,張着嘴,眼睛瞪得老大。

“我的話沒聽明白嗎?”

“朝夕……”

“你找回答我要還是不要!”

“朝夕!”

“要還是不要?不要,你立馬就從這房間裏出去,要的話我就跟你走。”朝夕完全不給他思考的餘地,她的臉已經失了常態,燒得像一盆炭火,心裏的陰影越積越厚,她狠狠瞪着連波,眼底翻湧着無邊的黑暗,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數一二三,如果你還不答覆,你就出去!”

“朝夕!我,我……”

連波雖然不是朝夕的對手,他會答應朝夕嗎?他會要朝夕嗎?命運從來不會事先掀開底牌,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誰先躺進墳墓,也許,一心想給別人掘墳,最後躺進去的恰恰是自己吧……

再説樊疏桐這邊,因為舊疾復發,不適宜長途顛簸,北京來的兩個警察在徵得上級同意後,在醫院給他錄完口供就准許他被保釋了,樊疏桐開始以為是老鵰保釋的他,還特意打電話過去表示謝意,結果老鵰説:“我生怕警方不認識我是吧?這種事情我能出面嗎?而且也犯不着我出面,你們家不是挺有背景的嘛,不用我撈你,會有人把你撈出來的。”末了,又忍不住教訓樊疏桐,“我説你腦子是不是壞了,這種事情你也做得出來!你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這麼衝動?在美國我又不是沒有給你安排女人,是你自己不要,結果一回來就獸性大發,你唯恐警方不知道你的底細是吧?現在好了,你都留案底了,你要我怎麼對你放心?”

樊疏桐一句話都説不上來。

寇海將樊疏桐從醫院接回公寓,樊疏桐情緒很不好,跟寇海大喊大叫,把自己關在公寓裏關了兩天,誰也不見,連電話也不接,到了第三天,寇海和兄弟們放心不下去看他,估摸是睡了兩天精神養好了,他的情緒看上去已經平靜很多,眾人集體沉默,都等着他的解釋,可他還是什麼都不願意説。

最後是黑皮打破沉默,清清嗓子,道:“我説士林啊,這肯定是個誤會,你也不要太憂心,我們是兄弟,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細毛也説:“是啊,士林,你心裏有什麼想法都可以告訴我們,你一向比我們有主見,我們會按你説的去做。”

“誰保釋的我?”樊疏桐漫不經心地擦亮一個火柴,看着那搖曳的火焰出神,眾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誰都沒吭聲,火柴很快就熄滅,他又劃亮一根,眉毛漸漸擰在一起,“説話啊,誰保釋的我?”

寇海嘆口氣:“是你爸。”

火柴忽的熄滅。

樊疏桐冷冷地將目光瞥向他:“誰?”

“是你爸,黎偉民跟我説的。”寇海誠懇地看着他,“你爸過幾天就從南方回來,是他親自委派秘書過來保釋的你。”

房間裏的空氣瞬間凝固。

樊疏桐沉着臉 ,把頭甩向一邊,半邊臉頰變得堅硬,然後猛地站起身,大步朝門外走:“我還是回看守所吧。”

“別介,士林——”黑皮連忙拽着。

“放開我!”樊疏桐像個冒煙的炸彈,一觸即發,倒是寇海冷靜些,一動不動地直視着他:“你還是稍安勿躁吧,這麼衝動於事無補,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而是怎麼收拾你衝動的後果。”停了下,又吐出一句,“連波去北京了,這你知道的吧,他説他要去看朝夕,你還是想好怎麼面對朝夕吧,連波可能會把她接回來……”

樊疏桐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一片死寂。大冷天的他額上居然冒出黃豆的汗珠,嘴裏不斷地地向外呼着氣,身體劇烈地晃起來。

“朝夕……”他呻吟着,用力閉上眼睛。

“你到底有沒有強暴她啊?”寇海仍然不相信樊疏桐會幹這事,他知道這個小子一直很渾,可也不至於渾到這地步吧。

樊疏桐正欲説什麼,“叮咚”一聲,客廳的門鈴響了。寇海朝黑皮遞了個眼色:“你去開門,肯定是華律師來了。”

“你爸請的律師,別衝動,難道你還真準備去坐牢嗎?”寇海瞅着樊疏桐恨鐵不成鋼,“這件案子性質有多嚴重你知道嗎?如果被定罪,你是要坐牢的知不知道,你以為是鬧着玩的?”

“他還會怕坐牢嗎?”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冷冷的質問。

黑皮僵在門口,目瞪口呆。

樊疏桐和寇海齊齊望向那邊,也僵住了。

“我又不是個鬼,這麼看着我幹什麼。”連波緩步走進屋內,還好,樣子不像是要崩潰,抑或者已經崩潰過了,臉上倒還平靜,但眼神卻相當凌厲,“哥,你真打算去坐牢?”連波踱到樊疏桐的跟前,直直地看着他,“你這個樣子去坐牢,只怕進得去出不來,你會死在監獄!”

連波一向斯文隨和,典型的文人氣質,但若他真的動怒那也是相當駭人的,而且是在他明明很動怒,臉上又很“平靜”的時候,那才叫人摸不着底,黑皮和寇海對視一下,很識趣地跟樊疏桐打招呼:“士林啊,這個……我們還有事,我們就先走了,你們哥倆好好談談,好好談談。”説着寇海還拍拍連波的肩膀:“秀才,有話好好説,別跟這禽獸一般見識,沒辦法,誰叫他是文盲呢。”

細毛也幫腔:“是的,是的,秀才,如果你想揍他,我們幫你。”

樊疏桐橫他們一眼,一幫小子乖乖地退出了客廳。

現在就剩兄弟兩人了,樊疏桐眼見如此,反倒放鬆下來了,指了指沙發:“坐吧,你坐飛機回來的還是坐火車回來的?”

連波沒有動,直挺挺地站着。他穿了件白色外套,淺米色的褲子,更加顯出他的長身玉立,只是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緩和:“你崩管我怎麼回來的,我只跟你説幾句話就回去,朝夕還在我那裏。”

“咯噔”一下,樊疏桐驀地抬起頭……

“你不用這麼看着我,如果我不把她接回來,她會死在北京。”連波揹着手,在他跟前踱了幾步,又停住,轉過臉看住他,“對於這件事我不想問你什麼,我覺得沒臉問,哪怕你比我更沒臉。我現在之所以還叫你一聲‘哥’,完全是看在二十年的兄弟情分上,如果是看着你的所作所為上,我這輩子都不會來見你,因為你不配做我的哥,也不配做朝夕的哥!”

樊疏桐低下頭,沒有吭聲。

他知道這個時侯説什麼都沒用,因為他面對的是連波,這世上唯一可以讓他放下抵抗的也只有連波,如果面對的是朝夕,可能情況剛好相反,朝夕只會挑起他的刺,逼着他跟她決鬥,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臭丫頭真的告了他,不惜以犧牲自己的名譽為代價來告他,這倒是很像她的個性,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看這情形她是鐵了心要跟他玉石俱焚,他倒不怕去坐牢什麼的,反正事是他乾的,他也沒打算賴,他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連波,他的確是理虧的。

“我來只是告訴你三件事。”連波也學起了朝夕,乾脆利落,一句閒話都懶得和他扯,他站在那裏有一種很明顯的氣場,讓人不得不正視他,聽他説,“第一,朝夕在我的勸説下答應撤案了;第二,請你以後離朝夕遠點,越遠越好,我不想看到她再次被你傷害;第三,我很後悔一年前對朝夕説那些話,我原以為我的退讓可以讓她獲得幸福,沒想到反倒是讓她受到更深的傷害,這是我的錯,我就會承擔責任,而且你是我哥哥,我願意代替你對這件事事負責……”

樊疏桐抬起頭,耳朵很靈,一下抓住了最關鍵的字眼,蹙起眉頭:“代替我負責?什麼意思?”

連波站在幾步遠的距離看着他:“我娶她。”

“什麼?”

“我娶她,我來負責。”

樊疏桐瞳孔距離的收縮,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連基本的人類表情都錯亂了,該痛苦的他笑,該搖頭的他點頭,不知道是自己瘋了,還是面前這個人瘋了,抑或兩個人都瘋了,“你娶她”他茫然地瞪着一雙眼睛,先前的心虛轉瞬即逝,眸底閃過凌冽的寒光,“憑什麼?”

“不用憑什麼,朝夕自己説要嫁給我的。”

“咚”的一聲悶響,心上像是有什麼東西重重墜地,嗡嗡的似有迴音,原來如此!樊疏桐的魂魄回來了,腦子稍微轉轉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他怎麼忘了她是蠍子呢?他看着傻傻的連波,兀自一笑:“她説要嫁給你?”

“是的,她説要我負責。”

“憑什麼要你負責,你又沒跟她睡。”

……

“你怎麼知道我沒跟他睡?”

朝夕仰着尖而小巧的下頜,眼睛閃亮如寒星,逼視着樊疏桐:“你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你能做的事他也可以做!”

當時是在連波的公寓,連波上班去了,樊疏桐顯然是瞅準了時機闖進來,朝夕也不怕他,衣服魚死網破的姿勢,樊疏桐伸手就掐住她的喉嚨,將她抵到了牆上,嘴裏不住地嚮往呼着氣,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要把她掐死:“你……跟他睡過?”

在連波那裏沒有得到答案,他一定要在她口中得到證實。

“當……當然。”朝夕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拼命想扯開他,無奈他掐得死死的,她呼吸困難,動彈不得,“不過我是自願的,我們之間不是交易,我沒有賣給他,他也沒有嫖我,我們是情投意合……你掐死我吧,掐死我了你又多了一條罪狀,故意殺人罪……疏桐哥哥,我不怕死,我死能拽着你陪葬我不虧……”

這個時候了她還叫他“疏桐哥哥”。

她存心刺激他。

他兩眼發直,鐵鉗一樣的雙手鬆開了她的脖子,又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搖一棵樹那樣拼命搖,恨不得把她連根拔起,“鄧朝夕!我跟你説過什麼,你怎麼對付我都沒問題,但你不能拉連波下水,我們之間的恩怨為什麼要牽扯上他?你恨我,現在就可以殺了我,為什麼要扯上連波?”

“不,不,你不瞭解,你永遠都不會了解,我這麼做是因為什麼!我不能否認最初勾引他是為了報復你,可是後來我明白,那隻不過是我選擇和他在一起的藉口,沒有辦法,我忘不了他,我知道我很不要臉,自己都這樣了還賴着他,可是疏桐哥哥,我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你阻止不了我……”

朝夕在他的兩手間縮緊了身體,恨不得化成一縷煙永遠消失,她吃力地吐着氣,哆嗦着嘴唇:“你不是他,你再怎麼做也是不他……我喜歡的是他……所以你掐死我吧,其實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想掐死自己,我想死,我每天都想死,如果不能和連哥哥在一起,我就只能死……”

是的,她徹徹底底放棄了所有的決心和理智,完全聽命於本能,她已經明白,任何決心和理智都無濟於事,她也認為自己確實很不要臉,但是她管不了自己的心,掙扎到最後她還是撲向他,哪怕他站在她面前,比冰還寒冷比夜還黑暗,頃刻間就化為烏有,她也要奔向他,因為他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沒有道理沒有緣由,她是他的,從來就是,一直就是……

樊疏桐的手緩緩鬆開了,佈滿血色的眼底湧出滾滾的淚水,小溪一樣地順着臉頰流成一片,她沒有哭,他反倒流淚了,指引聽了她的話。

他鬆開她,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臉上是無盡的淒涼,彷佛自知大勢已去,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他擺着頭:“為什麼會這樣?他能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為什麼你一定要選擇他?朝夕,我有這麼討厭嗎?”

朝夕回答:“不是因為討厭,而是因為你不是他。”

“可我也一樣,我喜歡你也不是因為你漂亮或者別的什麼,是因為你就是你,我把所有的愛給了你,就再也給不了別人,你跟了連波,我怎麼辦?我腦子都開了兩次顱了,你還要我怎麼樣?如果可以忘記你,可以放棄你,我早就放棄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暗啞,戰慄着從心底湧出來,他還很年輕,可神態看上去像白髮蒼蒼的老人,冷硬如岩石的臉上寫滿過往的世事滄桑。

“朝夕,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人,但這並不能成為你傷害我的理由,就算我也傷害了你,可都是因為你總是先刺傷我……”

“不,你不明白!”朝夕突然打斷他,目光糾結在一起,“愛是兩個人兩顆心的事,在北京的這一年多里,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我們過去的那件事,其實都是因為我們年輕莽撞釀下的惡果,我們都為此付出了代價,夠了,我已經受夠了,我只想忠於自己的心,我的心是向着連波的,沒有辦法,你管得了你的心嗎?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我和你的心根本不在一條線上,甚至不在一個宇宙……”

這麼説着,她心底翻騰起無法割捨的情意,那種深深的眷戀和愛,仿如春天的雨絲浸潤着她心底乾涸的土地,他就是她的陽光雨露!但這個“他”不是眼前的樊疏桐,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她掙扎過很久,深知掙扎的痛苦,看着他流淚,她也湧出滿眶的淚:“剛才我撒謊,我沒有和連波怎麼樣,那天晚上我們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反倒是連波跟我説了很多話,就是那些話讓我放棄做蠍子的想法,我不想再蜇人,我只想做一個平凡的女孩,過着平凡的生活。因為當自己是蠍子的時候,內心是非常黑暗的,我已經陷在黑暗中太久,我覺得冷極了,我想要陽光,所以我準備過兩天就回北京去撤案,我不會讓你去坐牢的,因為你是他的哥哥……”

是什麼讓朝夕放棄做蠍子的想法的?

她沒有撒謊,的確是連波的一番話將她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聖誕節那天晚上,連波依她將她帶到了酒店,但確實什麼事都沒發生,連波帶着她到樓下的百貨公司買了一身衣服,又送了她一個絨毛小熊,説是送給她的聖誕禮物,他還當她是個孩子。

吃完晚飯,連波還帶她去天安門廣場轉了一圈,那裏很多人很熱鬧,朝夕頓時顯出本色的清純和活潑,因為是跟連波在一起,她無需設防,一玩得高興,之前在寢室裏説過的話就全忘了。最後,反而是連波先提到那個話題,當時兩人已經回了酒店,連波坐在牀對面的沙發上,看着朝夕説了很長一段話。

“朝夕,我必須向你坦白錯誤,其實我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他以這樣一句話開頭,一下就讓朝夕將目光投向他。

“是真的,你們都以為我很正派很善良,其實未必。對於男女關係上,我一貫的原則是寧缺毋濫,如果沒有感覺不是我喜歡的我不會給彼此發展的機會。而我又是個很挑剔的人,是個無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所以一般的女孩子都入不了我的眼,包括方小艾,其實半年前我就跟她攤了牌,我跟她不合適,是她不能接受,依然固執地跟我聯繫,打電話,寫信……不是我鐵石心腸,朝夕,不是這樣的,我其實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也有七情六慾,對異性也有衝動,也有幻想,只是大多數時候我沒有表現出來而已。在某些時候我也有惡劣甚至是低俗的一面,就説在我和你的關係處理上,我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説,我也想過要你,因為我喜歡你,而你又是距離我最近的異性,要説完全沒想法那是虛偽,只是我這個人比較理智,做事也很謹慎,不希望過早地讓這種關係成為彼此的負擔,畢竟你還太小,未來還有着預想不到的變數。既然我是真心喜歡你,就必須對你的未來負責。

“可是,我沒有料到你和我哥……我知道你們都在極力隱瞞我,怕我受傷害,但大家都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我又是個細心敏感的人,我不可能毫無察覺。其實我早就猜想過你們的關係非同尋常,你們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麼,讓你們彼此諱莫如深,相互仇視,又相互依戀,起碼我哥喜歡你,這是不爭的事實。朝夕,我哥那麼喜歡你,他不會真正有意地去傷害你的,他在美國療傷的時候,每次打電話都問到你,不厭其煩,同樣的問題每次要問很多遍,跟他打電話簡直是種折磨。我想你們之間肯定有着什麼誤解,才導致了今天這個局面。我也知道你恨我哥,從你的眼神中我就讀到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恨。那恨……讓我有些心悸,我覺得你已經不顧一切了,擺明了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跟我哥同歸於盡。而你毫不思索地又拉上我,只能説明一個問題,你也恨我。我知道你還對去年我説過的那些話耿耿於懷,你受了很深的傷害,以至於你砸了那架琴,我完全能理解你現在的想法,既然兩個都恨,那就兩個一起收拾。

“朝夕,我真的讓你這麼恨嗎?讓你不惜以毀了自己為代價拽着我們兄弟倆同歸於盡。朝夕,三個人一起死這樣的故事只適合出現在小説裏,現實生活中我們還是理智點好嗎?不是我怕自己毀了,而是我不想這樣趁人之危,我希望是在公平競爭的狀況下贏得你,我以這種方式得到你顯然對我哥不公平。不是説他是我哥,我就幫他説話,而是我的腦子很清醒,可是你的腦子不清醒,在你不清醒的狀況下得到你那就更不是我會做的事。剛才我已經説過了,不是我有多正派,別把我看得那麼正派,老實説現在我就很想要你,但是理智告訴我不可以,我鑽我哥的空子又來鑽你的空子,我覺得太沒意思了。”

朝夕當時啞然失色,原來這個人不呆啊……

他其實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圖,她的確是想拽着他們兄弟倆一起同歸於盡,可是面對面地被連波戳穿,她還是覺得無地自容。她當時就從牀沿滑坐到地上,像是突然發起了高燒,周身滾燙火熱,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朝夕——”連波扶起她,緊緊地抱着她,就像小時候她遇到了什麼害怕的事,他會給她温暖的懷抱一樣,“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讓你受了這麼多苦……可是朝夕,我們現在都還年輕,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還是有機會回頭的。你什麼都別怕,我説了我會對你負責,我會娶你,我就一定會做到,但不是現在,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去處理要去面對……”

毫無疑問,連波説的要去處理和麪對的事就是指樊疏桐,他帶着朝夕回聿市,就是想跟樊疏桐攤牌,他原本想着只要樊疏桐不反對,他就會好好安頓他和朝夕的未來,可是他並沒有深思過,這遠比讓樊疏桐直接去坐牢更受創,特別是朝夕説的這些話,徹底毀滅了樊疏桐對這份感情全部的希冀。

“你把我們的一切都告訴他了嗎?”

樊疏桐像是聽不懂朝夕的話,抑或是潛意識裏拒絕去聽,他迷迷瞪瞪地看着她,全身繃緊抵抗着從頭到腳的戰慄,抵抗着整個世界在他心裏的崩潰,他的聲音一字一頓咬牙切齒,臉上的淚痕觸目驚心:“你以為我很怕坐牢嗎?朝夕,別以為只有你才能做蠍子,也別以為只有連波可以為你犧牲,我也可以!我甚至願意去坐牢!那麼,你現在想回頭做好人了?你不覺得晚了嗎?你把我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你再去做好人,你覺得你可以幸福嗎?你能心安理得地幸福嗎?”

“你別這樣,過去的事情我自己要負很大的責任,我因為心裏有恨,才做出那麼極端的事情。對不起,我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其實現在我回過頭來想,我並沒有真正恨過你,特別是那件事後,我更恨的是自己,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朝夕抽泣着,透過模糊的淚眼,只覺淒涼,“請你把我忘了吧,好好地活下去,我不再恨你了,真的。我們彼此折磨到現在,已經夠了,希望你能善待自己,活着有多麼不易這我知道,可我還是想看你活着,如果你死去,我會很難過……這個世界太冷漠,我們不要再相互怨恨了吧。我現在明白,只有寬容能讓彼此獲得温暖,我們不僅要對對方寬容,也要對自己寬容,疏桐哥哥……”

“不——”

樊疏桐大吼一聲,猛地一拳砸在沙發邊的方桌上,嘩啦一聲,玻璃屑四處飛濺……那隻手頓時鮮血淋漓,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狼一樣地轉着圈子,又一把揪過朝夕,不管她怎樣掙扎,他把她提到跟前抓緊,一張臉完全失了態,嘶吼着:“你現在跟我説這些還有什麼用!你把我傷到了這個地步,你怎麼還説得出口?鄧朝夕,你被毀了還可以重來,可以有人疼有人愛,我呢?!我也被毀了,四年前你引誘我犯下那樣的罪我就被毀了,你沒有給我一點點生路,自己卻要去尋找解脱,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我不答應,不答應——”

“疏桐哥……”朝夕大哭。

“不要叫我哥!”樊疏桐猛地推開她,一雙眼睛癲狂似的瞪着朝夕,淚雨滂沱,“你知道我是你的哥,當初卻故意勾引我,你把我拖進地獄了你自己卻要爬出來,好吧,你要出來就出來,我也沒有想要跟你同歸於盡,可你選誰不行偏要選連波,你置我於何地?鄧朝夕——”

他嘴角抽搐着,無限絕望地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胸脯,他沒得救了,他知道自己沒救了,放棄了一切掙扎着活下去的想法,他把全部的賭注押在她身上,明知她是隻蠍子,還如此投入進去,不知道是他賭得太大了,還是命運不肯給他機會,他終於被逼到了如此地步……

“朝夕!你置我於何地?!”

他猛地背轉身去,大吼一聲,又一掌劈在了牆上。

只聽一聲悶響,樊疏桐啊呀慘叫起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怎麼了?”朝夕趕緊過去扶住他。顯然他這一掌劈狠了。他抓緊自己的手,哆嗦着呻吟起來,臉上頃刻間汗淋淋,嘴裏不斷地向外呼着氣。

“我的手……”他呻吟着,渾身篩糠似的抖成一團,閉上眼睛,臉色煞白,“斷了,肯定是斷了……”

朝夕看着他那隻舉起的手,不過片刻,整個右手掌變得烏紫,手腕腫得嚇人……

一連下了很多天的雨,整個聿市籠罩在一片雨霧中。

只要雨下得不是特別大,樊疏桐就會站在公寓的樓頂上,眺望迷濛的天空和腳底下的萬丈紅塵。城市的煙火就在眼前,他卻像個與世隔絕的人,斷了跟外界的一切聯絡。公司已經好些日子沒去了,誰來他都拒不見面,包括醫生過來給他的手換藥,他都不見。他手腕處的韌帶嚴重拉傷,一直沒有消腫,寇海擔心他行動不便,就要常英過來送飯,進不了門,就將飯菜端到門邊。有時候常英過來,門口的飯菜沒動,有時候又動了一點,怎麼敲門,都沒有人應。

其實那時候樊疏桐多半沒在家,他可能就站在屋頂,因為他很喜歡在夜幕降臨時,遠眺林立的高樓中逐次點亮的燈光,每扇窗户都演繹着各自不同的悲歡離合,但不管怎麼樣,他們始終是生活在一起,不離不棄……樊疏桐從來沒有覺得,他竟是如此羨慕那些窗户中的燈光,就像疲憊的旅人,無法放下對故鄉的嚮往。他想不明白,近在眼前的平淡的幸福,怎麼就距離他那麼遙遠,遠到他這一生都無法觸及。

想起來,好像他與她的相識,從一開始就已經定下了結果。茫茫人海,物慾橫流,掙扎到最後他發現他已經無法割捨掉那些過往,哪怕一切痛苦皆由此出,他也認了。十年了,他拼盡全力遊向她,靠近她,最後總是被命運的洪流推得更遠,他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擺脱這命運,可是,一切的努力在命運的捉弄下都只是徒勞無功。他詛咒這命運的怪圈,因為他擺脱不了,心裏比誰都明白。他已竭盡全力,他的神經理智和肉體,一切一切的承受能力,到此為止了。

這些日子以來,頭疼的惡疾捲土重來,他每日靠大把大把的吞藥來緩解劇烈的頭疼,他也不想去看醫生,看了也沒用,他很清楚。而讓他幾近崩潰的不光是頭疼,還有瀕臨崩潰的精神。從那日朝夕對他説出那些話時開始,他的整個精神世界就已經幻滅,沒有人知道他當時有多麼絕望,一個人要是不想聽懂你的話,是斷不會聽懂的,他最痛恨她的是,她根本不想分一分鐘的憐憫來懂他,無論他怎麼説,她始終無法領悟他的心,最後終於將他逼到了絕壁。

沒有辦法,這是他的命運,是他的他就必須承受。不管別人理不理解,他已心甘情願地將這份感情當做了一生的追求和事業,為此他不惜押上全部,他甚至做好了坐牢的準備,只不過朝夕已經回北京撤訴。可是他並不感激她,他從來就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哪怕他愛得如此卑微。他好像完全是聽命於本能地去愛她,就像傳説中的那隻被蠍子蜇死的青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於他愛她。也許最後得到的僅是一抔黃土,那又有什麼關係,他會用這一抔黃土寄託他空虛無依的靈魂,從而讓自己獲得最終的安息。他知道他已經改變不了什麼了,他只想藉由這種方式安息,也許微不足道,也許他被所有人誤解和嘲笑,但卻是最真實的證明,證明他並非世人眼裏的禽獸,他也有感情也有柔軟的心,他懂得愛,懂得付出,因為他已為這段感情付出了全部……

而樊疏桐不知道,就在這天,一直在南方療養的樊世榮突然現身,摁響了連波公寓的門鈴。連波吃驚不已,倒是樊世榮神態自若,進了門徑直坐到了沙發上。這還是他第一次到連波的公寓,四下打量了下,簡潔的佈置,收拾得很乾淨。樊世榮不免悵然,大院那邊的家灰塵都尺把厚了,也不見兒子們過去住,只怕連看都不願意去看,似乎都忘了那是他們長大的地方。是的,他們終於是長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自立門户了,他這個父親也老了……可是縱然如此,他還是做不到袖手旁觀,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偏着誰都不行。

“爸,您怎麼來了?”連波給樊世榮倒了杯茶,坐到對面的沙發上。

“我能不回來嗎,你們都鬧成這樣了!剛剛去你哥那裏,按了那麼久的門鈴都沒人開,門口的飯菜也沒有動,他明明在家……”樊世榮話鋒一轉,目光無限哀憫地落在連波身上,“怎麼會這樣,連波?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只是想問你,你們怎麼就鬧到這個地步了?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雖然沒有血緣,可是比親兄弟還親,現在居然為了一個朝夕弄得反目成仇,説實話我不清楚你們三個人中間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因為你們已經成年,人生的很多事要靠你們自己去面對。爸爸老了,不中用了,管不了這麼多了。我今天來只有一個目的,不是要你原諒疏桐,他做過的事他理應負責,哪怕是去坐牢也無可厚非,畢竟是他傷害了朝夕,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只是連波,他受過那麼重的傷,現在還在恢復期間,就算他進去了也可以辦保外就醫,他完全符合政策,如果你知道他的傷情的話……我這麼説的意思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如果他坐牢可以讓你和朝夕消氣,那他就去坐好了,現在我是作為一個父親懇求你,連波,把朝夕還給疏桐吧。”

連波愕然地抬頭……

“你不用這麼看着我,如果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是多麼痛,你會明白我作為一個父親的悲傷和絕望,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願回來嗎?我就是害怕觸景傷情。每次一走進客廳,就想起那天我用鞭子抽疏桐的情境,我悔啊,這輩子都沒這麼悔過!即便是在南方,也經常晚上做噩夢,夢見他媽媽哭着喊着跟我吵,找我要兒子……”樊世榮儘量説得平緩鎮靜,可眼眶中仍然翻湧着淚光,拿出隨身帶來的一個文件袋,遞給連波,“你看看這個吧,這是從美國傳過來的病歷,連你哥本人都不知道這份病歷,因為那邊醫生是瞞着他的。”

連波接過文件袋,抽出裏面的病歷,密密麻麻全寫的英文,他雖然略懂些英文,但看着也很吃力,而且都是些醫學上的專業術語,一時間頗有些不知所云。樊世榮也知道他看不明白,就衝門外喊:“小劉,你進來下。”

原來樊世榮的貼身秘書小劉就站在門外,聽聞首長喊他,連忙走進屋,站得筆直敬了個軍禮:“報告首長,請問有什麼事。”

樊世榮從連波手中拿過病歷,遞給劉秘書:“這病歷你翻譯給我聽過,你挑最緊要的念給連波聽。”

“是!”劉秘書雙手接過病歷。

一連串的醫學術語,無疑説明了樊疏桐傷勢嚴重,就目前的醫療技術根本沒法徹底痊癒,而最後兩句話更是直直戳進了連波的心:“因淤血淤積在腦神經部位,建議該病人長期靜養,不宜勞累,不宜情緒激動,不宜從事劇烈運動,切忌用外力撞擊腦部,否則極有可能再次出血。如此,該病人壽命可延長至三到五年……”

連波駭恐地瞪大眼睛,手中的文件袋滑落在地上。

一直以為這個人蠻橫不講理是天性使然,卻不知道他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來與他絞殺搏鬥,就跟朝夕一樣,橫了心要和大家同歸於盡,就這點上他們倒是一對兒,兩個人都被愛恨焚得失去了理智,死而後已。那他算什麼,他夾在中間算什麼?給他們陪葬,還是葬了他們?現在他恍然就明白了,他奪走朝夕並不是什麼正義凜然的事情,而是在給那兩個人掘墳墓,以樊疏桐誓死的決心,分明就是等着他挖好了墳墓,然後拽着朝夕跳進去,最後留他一個人在世上懺悔嘆息……

連波深深地埋下了頭,淚水泉一樣地淌下來。

樊世榮嘆口氣:“換句話説,調養得再好,他也就活得了三五年,不會多,只會少,除非出現奇蹟。”説着他又從劉秘書手中接過病歷,悲愴地用手摩挲着薄薄的紙張,哽咽得語不成句:“連波,他只活得了三五年了,你還跟他爭什麼,讓他開開心心地過完這三五年吧,他……他要不在了,朝夕還不一樣是你的,誰也不會來跟你爭……不是説他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就偏袒他,這個你知道的,從小到大我沒有偏袒過他,每次他闖了禍都是往死裏揍他,而我連你的手指頭都沒動過,一直把你當親兒子養的啊,連波,你不會不知道……我剛才已經説了,不是求你原諒他,他犯下的事他就該負責,我只是求你把朝夕還給他,我原來是希望你把朝夕留在我們家的,可是現在這種狀況……”

“別説了!爸,求您別説了!”連波雙手捂住臉,僵直着身體朝椅背上倒下去,那張臉灰得像塊剝落的牆皮,“我都聽您的……是我不好,弄成了今天這個局面,該死的是我,是我……”

“連波,爸爸也是萬不得已才求你忍痛割愛的,我知道你喜歡朝夕,從小就喜歡,原諒爸爸自私一回……”

“爸,您別説了!”

“好,我不説,那這份病歷請你交給朝夕吧,翻譯給她聽,她會諒解疏桐的,哪怕疏桐十惡不赦,也請看在我這個做父親的分上,對他施捨一點憐憫吧。”樊世榮把病歷推到連波面前的茶几上。

連波説:“朝夕已經回北京撤訴了,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哥坐牢。”

“我知道,朝夕這孩子懂事,是我們樊家對不起她。”樊世榮説着又從包裏拿出另一個文件袋,“這個也請交給朝夕,這裏面裝着的是她父親鄧鈞的檔案資料,我知道這件事一直是朝夕心頭的結,也是我心頭的結……所以我聯繫到了鄧鈞的家人,他的父母也就是朝夕的爺爺奶奶都還健在,朝夕還有個姑媽,是鄧鈞的妹妹,他們都表示願意接納朝夕,如果朝夕同意,他們隨時就來探望她,也都非常想見到她。”

説到這,樊世榮又是一聲長嘆:“我這麼做其實於事無補,他父親終究還是活不過來,但至少可以讓朝夕知道,她在這個世界上並非是孤苦無依的,她還有親人,她的爺爺奶奶和姑媽都是她的親人。朝夕是個善良的孩子,我相信她會體諒我的苦心的。她也應該明白疏桐是真的喜歡她,非常非常的喜歡。聽美國那邊的醫生説,在他動手術時手裏攥得緊緊的就是朝夕的照片,他還立了遺囑,如果他不幸死在手術枱上,希望可以將朝夕的照片一起入棺,我還沒入棺,他就要入棺……”樊世榮捂着臉,老淚縱橫,不停地擺着頭,“連波,我怎麼辦啊,他要真的不在了,我一天也活不了,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麼在意他,他是我的骨肉,我生了他,卻沒有好好地疼他照顧他,沒有給過他父愛的温暖,到如今半截都入土了卻父子不相認,我死不瞑目啊……”

兩天後,連波去火車站接放假回來的朝夕。交代了要她坐飛機,可她還是選擇了坐火車,還笑着説了句:“飛那麼高,我怕萬劫不復。”

這樣的話她居然能笑着説出來,連波半晌無語。

回到公寓,連波將朝夕行李箱裏的衣物和書本拿出來擺放整齊,親自給朝夕做飯,她洗澡換下的衣服他也爭着洗了,一件件地晾在陽台上,他還給她削水果,給她衝牛奶,一刻也不肯歇停。唯恐來不及,來不及對她好,來不及好好看看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似在訣別……心明明揪成一團,臉上卻還要帶着若無其事的微笑:“朝夕,要不要來個蘋果?”他裝作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什麼都不會改變,什麼都沒有改變,其實他心裏清楚,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朝夕顯然已經充分信任了他,配合着他,就像真的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用最坦然的微笑面對他,這不僅是對忍耐力的考驗,也是一種精神的折磨,愈是沉默,愈是折磨。朝夕只覺深陷陰影無法解脱,她知道自己是個狠心的人,骨子裏就埋着狠心的陰影,這陰影註定要籠罩她一生。回北京的這些天裏,她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日樊疏桐瘋了似的眼神,淒厲絕望,帶着對她的不可饒恕,要將她撕成粉碎,而他自己已然是粉碎,他的目光如烈焰般燃燒後就剩了灰燼,最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晚上吃完飯,連波帶朝夕在樓下小區花園裏散步,因為是冬天,晚上氣温非常低,花園裏除了他們沒有別人。一輪弦月懸掛在墨黑的天幕,月光照得園子裏彷彿流淌着水銀,什麼都是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

連波不時打量身邊的朝夕,像是也看不真切她,路燈從背後照過來,將兩人的身影拉成長長的細帶,連波看着地上的影子思忖良久,沉沉地道:“朝夕,哥的狀態不太好,昨天我去看他,他頭疼的毛病像是又犯了,卻怎麼也不肯去醫院……”

朝夕目光低垂,將頭靠在他肩上:“我知道。”

“他説他寧願坐牢,也不會原諒我們。”

“……”

朝夕轉過臉,直視着他:“你想説什麼就直接説出來吧。”

“朝夕……”

“是不是覺得不好説?我來幫你説吧,比如你現在已經動搖了。”朝夕的眼底閃動着淚光,她趕忙仰起面孔,將目光投向朗朗星空,“可是連波,我們已經走到了這地步,誰都回不了頭了。你這人就是心腸軟,心軟或許是一種美德,可很多時候反而會給對方帶來更大的傷害,既然我們已經決定在一起了,就不要思前顧後的……”

“可是,我沒法做到心安理得。”連波顫聲説。

“我知道。”朝夕顯得異常冷靜,更緊地拽着他的胳膊,“所以連波,我們離開這裏吧,遠遠地離開這裏……”

“可你還要回北京讀書。”

“我不想讀了,這個專業我不喜歡。”

“朝夕,只要心裏的陰影還在,我們躲到哪兒去都沒有用的。”連波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很多事情我們必須去面對,逃避絕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也知道無論我們怎麼做,他都不會原諒我們,朝夕,你有沒有想過,他是真的喜歡你呢?”

朝夕抬起頭,看着他:“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連波目光躲閃,忙將她的頭按回到胸口,讓她聽他清晰的心跳,“我只是想説,這世上的愛有很多種形式,不光是兩情相悦那種愛,還有一種愛是因為犧牲自我而獲得昇華,因為愛本身就是不計回報的付出,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要讓對方幸福,而不是讓彼此掙扎着痛苦……”

“連波!”朝夕打斷他,心底立即拉起一道防線,“你以為你犧牲自己,我就能獲得幸福?不,不,這不是愛,是自私!你為了讓自己心裏好過而放棄愛就是最大的自私!如果你愛我,就不應該放棄,這隻會帶給我深淵般的痛苦,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這麼説着,她眼中噙着淚水,揪住他的衣領,哀絕的樣子像是即將被遺棄的的小貓或小狗,“你不可以丟下我不管,否則我變鬼都不會原諒你!我有多狠你是知道的,我會把你撕成碎片,不信你就試試!除非你不喜歡我,你討厭我……”她臉上發着狠,卻抑制不住抽泣着,將臉貼着他的胸口嗚嗚地哭起來。

“朝夕!”他的雙手鬆了開來,捧起她的臉,輕輕地抬起來向着他,“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你別哭,別在這個時候哭。”他儘量説得平緩鎮靜,同時堅決地阻斷了腦子裏的一切情緒和雜念,“你只需要明白,無論我怎麼做都是因為……因為愛……”

“連波!”朝夕猛地箍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將自己的唇貼上了他的唇。老天,他終於説出了“愛”!雖然不是直接説出來的,但他愛她,她知道,一直就知道!

連波本能地戰慄起來,隨即熱烈地回吻她……激情似火的纏綿中,他頭腦忽然異乎尋常地清醒,一生都未這麼清醒過,他是如此珍愛她眷戀着她,正因此他就必須放手。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是説他有多偉大,他也不認為自己是英雄,他只是希望用自己隱忍的愛,用他全部的信念和追求為她換來餘生的平靜安寧,哪怕未來歲月裏被她詛咒被她恨,也比他恨自己要強。

可是連波沒有注意到,就在不遠處的一棵冬青樹下,有個人緩緩轉過身,從暗影中走到清冷的月光下,拖着長長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連波只顧着和朝夕相擁而吻,,絲毫沒有發現他們腳下兩個人的影子變成了三個人,重疊在一起,不一會兒,慢慢地又變成了兩個人,彷彿是命運的暗語。三個人的世界太擁擠,必定有一個人要退出,會是誰退出呢?也許不管是誰,總會有人受傷,亦總會有人不甘,沒有辦法,人心都是肉長的,很多時候看着別人挨刀遠比自己挨刀要痛苦,如果那個挨刀的人恰是自己最親的人,那種痛就更加超乎想象,所有的堅持和意志都會在煎熬中分崩瓦解,原本比金堅的諾言亦變得輕如鴻毛了……

那天晚上,朝夕因為旅途疲憊睡得很沉很沉。

她不知道,連波徹夜未眠。

一夜,僅僅是一夜,對於連波來説比一生還漫長。他像只絕望的困獸,在客廳和卧室間來回地穿梭,伴隨着他的腳步,牆上的壁鐘走得格外清晰有力,靜極了的室內,鐘擺的滴答聲倒像是一顆定時炸彈,帶着無盡的絕望向他壓下來。他心慌不已,又轉到了陽台上,夜幕下的小區,景色靜謐宜人,他趴在欄杆上俯瞰,縱橫交錯的路徑在路燈的映照下透着昏黃寂寥的光,周圍的建築物和遠處公園的綠樹陷在沉沉的黑暗中,來來往往的車輛比白天少了很多,一盞盞車燈彷彿流星,在公路上疾速地劃過。連波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整個人處於真空狀態中,像是被殘酷地隔絕在另外的世界,而這最後的一夜他卻什麼都做不了,他目光茫然呆滯,彷彿靜等末日來臨般,一直保持着憑欄遠眺的姿勢。

次日清晨,門早早就被人敲開了,樊世榮的秘書小劉沒有進門,只站在門口跟連波説:“您都準備好了嗎?”

連波仍是呆滯的,點點頭。

小劉馬上也點頭:“那好,下午兩點的飛機,到時候我們會派車來接您,首長特別交代,請務必不要驚動您妹妹。”

連波無力地靠在門檻上,突然低喃了句:“我不坐飛機,不坐飛機……”他眼底佈滿血絲,靈魂似早已出竅,“飛那麼高,我怕萬劫不復。”

小劉愕然,隨即又滿臉堆笑:“那……我請示下首長吧,如果您不願意坐飛機,我們就安排您坐火車,一路護送您到北京,那邊也會有人接站。您在那邊的工作和生活都已經安排好了,近期就會公派您出國,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

連波像是根本沒聽進去,目光不知道望向哪裏。小劉走後,他又踱回到朝夕的房間,朝夕還在沉睡,她睡着的樣子格外像個孩子,臉頰透出淡淡的紅暈,就像她小時候一樣,一睡覺臉頰就會泛紅……可是他們現在都長大了,再也回不到過去,這世上本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連波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他久久地佇立在牀邊,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淚眼婆娑:“朝夕,如果我註定萬劫不復,希望可以為你換來幸福。”

有零亂的夢,碎片一樣地在黑暗中忽隱忽現,就像一部無聲的默片,因為經歷的時間太久,黑白的畫面上泛着淡淡的黃。

樊疏桐在夢境中神智仍是清明的,他分明認出那是多年前的那個站台,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站在那裏,只見川流不息的人羣擁擠着從他身邊經過,躍上停靠在站台邊的列車。他很着急,分不清是等人還是找人,列車緩緩啓動了,他伸着脖子打量一張張車窗,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忽然,有一張他熟悉的小臉印在車窗上,隨即又探出一隻小手,朝他絕望地揮舞着,哭聲撕心裂肺:“大哥哥——”

朝夕,朝夕,他拼了命地追趕着列車,想喊又喊不出,不顧一切地抓住了那隻小手,待他想將手的主人拽出車窗時,赫然發現那隻手的主人變成了連波,滿臉的淚水像小河一樣地在流淌……“哥,保重。”連波反抓他的手,將另一隻手也覆了上來。而火車已經加速,樊疏桐跟着跑,一邊跑一邊質問連波:“你下來,你在上面幹什麼?”

“哥,保重。”連波哽咽着仍是這句話,抓着他的手終於抵不住火車的巨大拉力被迫鬆開,樊疏桐絕望地看着火車消失在地平線,號啕大哭起來。而就在他哭着轉身時,忽然看到他身後站着的正是朝夕,還是十來歲的模樣,抱着個玩具熊,瞪着一雙大眼冷冰冰地看着他,他驚喜地撲過去,不想她撒腿就跑。“朝夕!”他喊着她,卻怎麼也趕不上她,反而陷入一團莫名的迷霧,他在霧中轉着圈子,再也尋不見朝夕,他驚出一身的汗,然後就醒了,他躺在牀上大口喘着氣,虛脱般好半天動彈不得。

卧室的窗簾是拉着的,周遭一片黑暗。

樊疏桐時而清醒,時而陷入昏睡,一整天沒有下牀。他差點以為自己會這麼睡死過去。這些天他一直病着,頭疼得死去活來,精神和意念越來越遊離,昨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個人遊魂似的游到連波的公寓樓下,親眼見連波和朝夕擁吻在一起。非常意外,那一刻他竟然很平靜。好像一個被宣判了死期的死囚,再怎麼辯説和掙扎,都逃脱不了末日來臨。

走吧,都走吧,讓我一個人死。

這世間的幸福,温暖,抑或是快樂,從來都跟他沒有關係。哀莫大於心死,他早已是孑然一身,他並不懼怕失去,因為他從來未曾擁有。

哪怕是擁有一絲一毫她的憐憫,他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萬念俱灰。

一直睡到傍晚,他起牀下樓胡亂吃了點東西,精神還是很差,一顆心像拿在火上烤,那種灼痛超乎想象。

他居然還能感覺到心痛,真是個奇蹟。

恍然間又到了晚上,他將自己關在黑漆漆的屋子裏,什麼事情也做不了,聽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似乎越來越衰弱。漫漫長夜,寒冷如冰,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會在這樣的夜裏窒息而死,彷彿完全聽命於本能,他摸索着下樓駕車駛向湖濱。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月色下的湖濱,雖然不時有薄薄的陰雲掠過,但月光仍是皎潔無瑕,湖面盪漾着碎了的月,一層層湧向岸邊。湖岸的葦叢隨風翻飛,他站在葦叢中,一點點被葦叢翻湧的草浪吞沒。湖岸有零星的燈火,那麼遙遠。氣温非常低,呼嘯的寒風冷得他無處藏身,沒有什麼可以温暖得了他,他搜遍全身最後只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坐在湖岸的一棵樹下,背對着湖,一根根地劃亮火柴,希冀着他在火柴的光亮裏見到她……他在心裏默唸,如果他劃完盒中全部的火柴,仍然不能在火光中見到她,他就死心,讓一切結束。沒有辦法了,眼見她和連波吻得那麼深那麼久,他縱然有三頭六臂也分不開他們,恨又如何,他註定只能一個人爬進墳墓。

他不記得自己劃了多少根火柴,當最後一根火柴熄滅後,他終於絕望了!她和他終究是沒有感應,她感應不到他的呼喚,感應不到他的哀求,感應不到他漸漸冷卻的心,她一直將他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他已經撞得頭破血流了,還是不能進入她的世界,那麼他還能希冀着什麼?

該結束了吧,已經是這樣了。

他猝然倒在地上,像只將死的狗蜷縮在一起。風越來越大,他轉過臉,透過一片葦叢,朦朦朧朧但見一片水波粼光,湖面繚繞着灰紫色的霧氣,整個世界都因了這一片水霧而分外温柔,可是他還是覺得很冷,冷極了。

“朝夕……”他夢囈般喃喃低語,貪婪地呼吸着那河面上飄過來的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氣,“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這麼一想,催淚似的,淚水“刷”的一下湧出眼眶,順着眼角淌下來。他可憐地蜷縮在葦叢中,頭又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痛到後來意識開始模糊,亦或者是被凍得意識模糊。凌晨他起身離開時,忽然在葦叢中的一條小徑上看到了朝夕的身影,他爬起來就追過去,黑夜凝結了他全部的意念,心在剎那間騰空而起,他確信不是幻覺,他是真的看到了她!可是當他追到葦叢外的公路上時,不見了朝夕,只看見那輛出租車閃着尾燈消失在夜色中。他不顧一切地跳上自己的車,踩足油門衝刺,還是沒能追上出租車。進入市區時開始下大雨,他將車開回到連波的公寓樓下,在花園裏淋了會兒雨,被保安發現,把他請出了小區。

回到自己的住處,他已渾身濕透,很快就發起了高燒。他躺在牀上一直睡得迷迷糊糊。朦朧中客廳的電話似乎一直在響。他睜開眼睛,盯着牆上一幅畫出神,並沒有想要去接電話。他就像是一個瀕臨死亡的絕症病人,很多的往事在腦海中一幕幕地閃回,也許是因為高燒,也許是因為激動,他臉上竟迴光返照般地現出了病態的血色,僵冷滯塞的心,正在瘋狂的奔騰中,穿越一生的等待和黑暗。

而牆上的那幅畫亦似在浮動,其實那壓根不能算作畫,是一幅稚嫩的兒童作品,雖然用鏡框裱着的,但看得出來年代久遠,紙張都泛黃了,畫面的色彩也變得模糊不清,只隱約辨得出畫上有三個人,兩個年輕人牽了個小女孩在中間,那女孩有着純真的笑臉,旁邊還用彩筆歪歪扭扭地寫着一行字:我們永遠在一起。落款:朝夕。

電話斷斷續續,一直在響。

不依不饒。

他被吵得無法安寧,只得掙扎着起來,扶着牆摸到客廳。窗簾拉着的,室內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

他開了燈,虛弱地陷進沙發裏,拿起電話。

他沒有“喂”出聲,電話那端就傳來寇海嘶啞的喊聲:“士林,快來!快來醫院……朝……朝夕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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