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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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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科秋雄家自從搬進新居以後,一年零一個月的時光,轉眼匆匆流逝而去。1979年3月21日,他以2200萬日圓的價格,買下了春日野山坡上的新建住宅,離開登户的職工宿舍,匆匆搬了進來。

自那以來一年多,住在這裏,基本上可以説是滿意的。住宅嶄新,陽光充足,無論怎麼説,心情都很舒暢。

仁科秋雄上班路程所需要的時間,坐電車要20分鐘,從家走到車站要20分鐘,再加上從登户車站走到工廠,總共要花45分鐘。和在工廠旁邊的職工宿舍住的時候比較,確實是遠了一些,但是,和其他從自己住宅,趕來上班的職員比較起來,條件可是好多了。仁科對這一點心裏感到自豪。

而且,從家裏走到梶谷車站的這一段路,過去就是一片寧靜的住宅區,處處還保存着綠樹和竹林,可以感受到季節的變換。走這點路對身體也有好處。

二樓的兩間12平方米的房間,孩子們一人住一間。他們再不像過去那樣,每天吵架打架了。搬家正趕上春假。從新學期開始,他們分別開始,在這附近的中學和小學上學。這邊的學校教學質量比較好,而且,兩個孩子都已經上初中二年級和小學六年級了,學習十分緊張,他們呆在自己房間裏的時間也增多了。不過,阿升有時想起來就發牢騷,抱怨着不能養只小狗。

可是,以現在家庭的實際經濟情況,卻根本無法談到養狗,就連傢俱都沒有配齊呢。

簽訂貸款合同時,他考慮到要花銷一部分註冊費、房產過户税和搬家的費用,單單留出了100萬日圓。原來以為剩下一些,可以把冢具買齊。可是隻是買了餐桌和幾把椅子,添置了因為房間數量増加,所需要的窗簾,再買了一點必不可少的小零碎,結果存款額就已經降到了20萬日圓以下。孩子們的房間,至今還掛着原來在職工宿舍時,使用過的褪了色的舊窗簾。從1979年4月,他們開始償還貸款,結果互助會的借款,每月要還15343日圓。發工資時就已經被扣除。這樣,從1980年開始,毎月淨髮的大約20.5萬日圓的工資,在領到時就只有19萬日圓了。

他們還要從這裏邊再拿出17194日圓和34144日圓,償還住宅金融公庫和橫濱相互銀行的貸款,分別轉入各自的銀行賬户。於是,每月手頭所剩下的現錢,就只有14萬日圓左右了。

家裏養着兩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毎月14萬日圓錢的生活費,要比想像的情況可要艱苦卓絕得多。住了一個獨門獨户的小院,總是要比住職工宿舍的花銷要大。

原來可以把年中和年末的獎金,用來貼補平日的生計。可獎金中又要拿出31萬日圓還賬,剩下的還不到19萬日圓。考慮到盂蘭盆節和年末送禮所需要的費用,這點錢根本沒法挪到平時的生活費裏。

只有大量縮減平日的開支。節水,節電,節煤氣,這自不待言;衣服也要儘量少買,削減菜錢,連休假日到外邊吃一頓飯,也必須嚴格控制。仁科在喬遷新居的同時,戒掉了煙,毎天只有500日圓錢的零花錢,考慮到偶爾還得和部下一起去喝一蠱,於是只有砍掉抽煙的開支,連咖啡都極少再喝了。

徵子對於節約,早已是銘心刻骨,精打細算,但每經過一定的週期,就突然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焦灼,覺得慾望無法得到滿足。她站在自選商店或是服裝商店的店前,經常產生一種衝動,想幹脆一下子把想要的東西都買下來。每逢這種時候,她就跑到自選商店的花廳裏,買二三束200日圓錢一束的石竹花,急忙回到家裏。

她把花插在餐桌上的花瓶裏,坐在椅子上屏住氣息。

“這些住宅是我們自己的。它不屬於任何別的人,是我們一家的財產。”

她在心裏反覆唸叨着這句話,像是念咒語一樣。這樣,一種心滿意足的感情,便從心底油然湧起,手到刺激的神經,也由此緩解了緊張。廚房裏飄蕩着木料的清香,白色和粉紅色的豔麗的鮮花交相輝映。這正是徵子多年來憧憬的自家住宅的夢境。

4月1日的晨報上,刊登了1980年1月1日頒佈的“地皮官定價格”。這在往年也都如此。

仁科秋雄首先看到了這則消息。他説話的聲音,已經近乎感嘆了:“價格上升率全國平均為10%,其中東京地區為15.7%。這個數值已經超過了1972年——即混亂期前一年——的13.1%的上升率!……”

“神奈川縣呢?……”徵子也聚神會神地看着。

“本縣平均為15.6%,其中尤其是住宅地基,上漲了18.5%,超過去年的上升串8.31%。上升率僅次於東京地區,居全國第二位。帶庭院的住宅,更是日益成為人們無法實現的夢幻……”

每當仁科秋雄讀出聲來時,徵子就連連點頭,發出讚歎。

報紙的標題字大酲目:“地皮暴漲,價格平均上漲高達兩位數”,“混亂暴漲,數年罕見”。所謂“地皮官方價格”是國土廳土地鑑定委員會每年選擇標準地皮計算後,所公佈的數字,作為一種供土地交易參考的參數。一艤説來,交易價格高出官方公佈價格的兩倍。普遍認為,官方價格增加二成,便相當於估價;而估價增加四成,才能算是交易的價格。總之,官方價格的上漲,肯定會加倍地影響到交易價格。

“在1973年和1974年,第一次石油危機以後,地皮價格一度下跌,如今又開始穩步上升了。而且,近來建築材料的價格也漲得厲害。再則,住宅貸款的利息也上漲了。地皮、建築材料和貸款,三面夾擊,今年春天,購買住宅的美夢,早已經消失在遠方的煙靄之中。”

“一點不假。”徵子又一次用力地點了點頭。

“往後要買房子的人,可就要更難了!……”

“實際上,銀行貸款的利息不斷提高。我們買房那陣子是7.62釐,是最低點。其後,6月份漲了一次,9月又提高了。據説,到今年4月,利息要長到8.5釐。人們都説還要看漲。相應地銀根也緊了,借錢也就更困難了。”

“咱們趕上好時候買了房子。”

“哎,總算是時機沒有錯過。越往後就越難啊!……”

夫婦倆對視了一陣,儼然是在讚賞那吋,兩個人能當機立斷。這兩個人無論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一直在和飢餓進行搏鬥。只有相對於沒買住房的人,而產生的有房子者的優越感,算是慰籍他們的良藥。

“人們議論説,夏天的獎金可能長到2.8個月的工資數額呢!”

仁科秋雄飯後已經不再吸煙,只能往嘴裏扔一塊膠姆糖。他高髙興興地説了這麼一句,離開了飯桌。

就是這樣,仁科秋雄一家的生活,總的説來還算是順順當當。

4月17日清晨,最初的一次事件降臨了。這天拂曉,仁科秋雄被一陣山崩一般,可怕的振動聲驚醒。房子並沒有搖擺,顯然不是地震。

側耳細聽,傳來一陣陣細雨滴落在房檐上的沙沙聲。這十多天以來,猶如梅雨季節般,陰雨連綿不斷。地面再也沒有振動。

他是在半醒半睡狀態中,忽然被驚到的,因此,也弄不清楚聲音的大小和遠近。

他看了看徵子,她也睜着雙眼。

“剛才這是什麼聲音?”

“是啊!……”仁科秋雄感到困惑。他從被窩裏爬出來,打開了這間房的擋雨板。

昏暗中,雨滴飄落,隱約可以分辨出稀稀疏疏、種着小樹的3坪大小的庭院,和擋土培上低低的花牆,但沒有發現異常。

他想,也許是遠處的什麼工廠,突然發生了爆炸吧!不過,今天早晨比往日醒得早。這也許是因為心底潛藏着一種模糊不清的恐懼。

天空陰沉着、灰濛濛的,雨快要停了。仁科秋雄走進泥濘的庭院。當他走近與鄰家為界的花牆旁邊時,一下子驚呆了,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與東鄰相交的矮院牆倒埸了一半,鄰家的庭院,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不,或者更確切地説,那塊地方咋天夜裏還是庭院。現在地面已經完全塌陷下去,呈現出一派滑坡的景像。砂石和破碎的混凝土塊交相混雜,其間一些地方露出細細的鋼筋。此外還司以看到一塊乳白色的、金屬板形狀的東西。那是小汽車的車頂。

仁科馬上明白了:是鄰家的車庫坍場了。東鄰比他早一期買了這裏的住宅,早搬來3個多月。今年正月過後,他們在庭院的下方,造了一個車庫。他們一直抱怨,説沒有車庫,汽車只好停在很遠的地方。車庫是挖開擋土牆後,新挖掘的一個洞,內部被覆了水泥。因為庭院的進深只有2米,汽車只能橫着放置。就是這樣,車庫的裏頭,已經到了房屋外廊的邊上。

仁科曾有好幾次覺得可怕,認為這很危險。但又覺得這是別人家的事,自然印像也就淡漠了。他聽徵子説過,東鄰的住户姓佐田,男的在保險公司當職員。

3個建築工人幹了半個月,車庫工程才算結朿。後來,佐田又買了一輛新汽車,掉換了舊車,早晚轟轟隆隆地響着引擎,往車庫裏開進開出。上邊的庭院裏鋪了磚,建了個小小的花壇。

就是這個車庫,由於近來陰雨連綿,地基下陷,車庫的屋頂,也就是上層的庭院坍塌了。

仁科把目光收回到自家的庭院裏。面向前面公路的那一道矮牆的東側,也就是靠近東鄰一側,約有1/3的部分傾斜歪扭。頂頭上的幾塊混凝土塊已經塌落。

仁科秋雄面對這種慘狀,呆呆地看了好一陣,然後返身穿過小院,走下了石階。剛剛朝前面的道路跑了兩步,仁科的嘴裏不由地“啊”了一聲……

塌坍的不僅僅是東鄰的車庫。兩側的擋土牆也已經大面積塌下,左側與仁科家相接的部位尤其嚴重。他家的擋土牆,也塌了3米多寬,泥土無情地暴露在外。混疑土表皮已經破碎,裏邊的泥土大塊大塊地塌坍了下來,落在近旁。只有上面的矮牆,還勉強保持原來形伏,儼然是懸在半空。

仁科再次快步走去。位於對面一側的佐田家的石階,勉強沒有受到損害。爬上石階,他看到外廊處有三個人站在那裏。一個禿頂微胖的男子站在中間,兩旁是他的妻子和上了高中的兒子。他們表情可怖,正在竊竊私議着什麼。

佐田家的庭院,已經場到外廊跟前,奇怪的是房子居然沒有傾斜。磚頭和花草零亂地埋在泥土之中。

在看到仁科爬上石階的一瞬間,佐田全身好像是擺好了架勢。接着,還沒等仁科開口,佐田就高聲喊了起來:“馬上就找多摩總業公司算賬!這工程完全是偷工減料!……”

“車庫也是多摩公司施工的嗎?”

“不;那當然是別的建築公司乾的。不過,本來這工程就糟糕呀!……隨便把土往上一堆,抹上一層水泥糊弄人,所以這擋土牆才壞了。車庫不過是恰好受害。這是擋土牆塌了呀。”

佐田的聲音裏充滿了怒氣,反覆説要立即和多摩總業公司交涉,讓他們徹底返工。

02

可是,過了一週之後,依然看不到開工修復的跡像。發生事故那天下午,來了三個工人,先把汽車弄出來,然後把塌落下來的泥土,隨便堆在了一起。接着在擋土牆上架了個木框,算是採取措施,防止出現更大的損壞。當然,仁科家的擋土牆上也這樣處理了,搖搖欲墜的花牆也已經拆除,堆在了下邊。

但這隻能算是眼前的應急措施。佐田家一直揚言,要讓他們^徹底修復,免得再出現同樣的事故。

“不知道是不是建築公司的人,來了三個人到現場看了一遍。”

白天在家的徵子,等仁科秋雄一進門就跟他説。自從發生事故以來,徵子滿腦袋就只裝了這一件事,一直從屋裏,注意地觀察着現場的動靜。

現場曾有人來看過兩次。他們一直盼望着第二天就開始施工,可兩次都落空了。到了第二個星期,仁科在晚上去找了佐田,催問事情的進展情況。

“多摩總業公司支吾其詞,打算推脱責任。那家公司姓倉石的那個經理,可真夠惡劣的!……”

佐田撅着嘴,儼然是説:“我們還有氣沒處發呢!……”

仁科秋雄的腦海裏,頓時浮現出倉石經理那魁梧的身材,和充滿生氣的面龐。他還記起了展銷會那天,堀田對這擋土牆打保票時,臉上的嚴肅表情。

“可推卸責任又是怎麼回事?……就是説,他們認為挖洞修車庫不好?”

“哎,好像是這麼回事。可我們的施工,也是得到市政府正式批准的呀。”

“修這麼個車庫也要批准嗎?”

“當然囉!……這算是擴建。所以,制度規定不得超過所有的面積範圍,而旦,還要申報設計,取得批准。”

不知為什麼,佐田突然皺起了眉頭,然後又立即抬起眼皮,目光嚴峻地説:“要是倉石堅持逃避責任,那我就要找市政府讓他們給評理。請您再等一等。”

第二週又過去了,依然如故。好在陰天過去之後,天氣一直晴朗。可仁科秋雄的心裏,卻是急得要命。不知道什麼時検又要下雨。要是下雨,恐怕還得倒塌。

“要不然直接找多摩總業公司問一問,問問他們準備什麼時候開工。也許能得知大致的情況。”徵子着急地説道。

趁現在還沒進入五月份的連續休假日,仁科在公司裏,給多摩總業公司打了個電話。他説要找當時負責推銷房子的堀田,不一會聽筒裏傳出了熟悉的聲音。

“您好!……前次承蒙您關照,謝謝您了!……”寒暄如此乾脆利落。這使他想起了堀田那副白皙的面孔上,架着黑邊眼鏡的樣子。

“不,我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啦……一切部好吧?”

“還好。全仗您的祝願。”

看樣子,堀田不會主動談起塌方的事情。這個人本來就不愛多説話。

“您已經知道佐田先生家那件事了吧?”仁科提了出來。

“哎!……”堀田回答道。

佐田家的庭院塌落,仁科家的擋土牆也遣了橫禍。聽説修復的責任,應歸多摩總業公司,不知什麼時候開工?

仁科小心翼翼地介紹了事件的原委,堀田只是一個勁地跟着説“哎?”、“啊!”,光是聽,也不知是已經知道了,還是根本不瞭解。

當仁科秋雄閉上嘴以後,堀田口氣乾脆利落地説道:“這個問題麼,已經很清楚,完全屬於佐田的責任。”

他接着説:“敝公司建的擋土牆,在施工時接受了嚴格檢驗。在打地基和築牆的階段裏檢驗過一次,建成以後又拆除一部分,再次進行了抽查,都合格,所以,只能認為那個事故,是由於佐田先生硬挖車庫造成的。”

“可是,佐田先生也説他是經過批准的。”

“大概是沒按申請書施工吧!……”堀田如此解釋道,“經常出現這種情況,減少了水泥和鋼筋的數量,或者某些地方偷工減料,結果就會塌陷了。”

“……”仁科秋雄無話可説。

“總之,關於這次事故,市政府也認為,敝公司沒有責任。明擺着,別處的擋土牆,都沒有出現任何損傷。大概是因為佐田先生的車庫塌陷,所以才影晌到您那裏。”

“這麼説,是直接施工的工人的責任?”

“是啊,這個問題我也很難説清楚。可能會有多種情況……”堀田少有地含糊其辭起來。

仁科秋雄覺得:這傢伙也許是要説,很可能是負責施工的人,和工人商量好了,草率從事的。

總之,堀田斷然回絕,希望仁科秋雄向佐田提出賠償要求。儘管對方比自己年輕,可仁科秋雄總感覺,在堀田面前自己抬不起頭,他説的話,有一種奇異的説服力。

“您最好抓緊催促佐田先生,請他儘快建造新擋土牆,要是影響波及到房屋基礎,那可就無可挽回了。”這樣,反倒被他將了一軍。

然而,佐田依然堅持説,責任屬於多摩總業公司,反覆地抱怨倉石。

“這種事情,不管政府部門心裏怎麼想,總得袒護房地產公司呀?要是這麼大的工程中,隨便就出了缺陷,那屬於檢驗時沒查出來,他們自己的處境也就難辦了……”

聽口氣,大概市政府的負責部門,基本上承認了多摩總業公司的看法。説實在話,仁科秋雄也弄不清楚,責任應該屬於誰。仁科心裏只是迫切希望,儘早一天修復原狀,無論誰誰給維修都行。

佐田表示,今後還得和多摩總業公司談判,如果拖下去,那他先自己出錢修復。

“話雖如此説,恐怕很難辦到。”徵子面容憔悴,無力地搖了搖頭。仁科反倒擔心她的身體,可能被拖得衰弱了。

“我聽別人説,佐田太太曾跟別人發牢騷訴苦,看來他們償還貸款也很辛苦啊。而且,他們還修了車庫,不是還買了新汽車嗎?要是把那院子填平,再修上擋土牆,面且沒壞的地方,也得重新再修過,那還不得花上500萬日圓呀!他眼下哪會有這些錢呢?”

仁科秋雄心想,要是可能的話,自己先把自己的院子修理好,然後再讓佐田付費用。可是仁科同樣也沒有錢。再説堀田曾經告訴他,光修復這邊,在技術上也非常難辦。

眼下他們只有祈求神靈保佑,別再發生更大的損壞,等待佐田採取措施。

休假快結束時,天氣又開始陰雨不斷。5月6日,從清晨就下着毛毛細雨,徵子打開護窗板,看到外邊正在下雨,驚叫了一聲,簡直馬上就要癱倒。

“不要緊。咱們這邊只是庭院邊上塌了一點,大概不至於輕易塌下去。”仁科也是自我安慰,心裏沒有底數。

“費這麼大劫買的住宅,卻遭了這麼大的災難……”

仁科秋雄沿着台階走下山坡,向車站走去,感到心灰意冷。他覺得未來很悲觀。也許是因為一直承受着貸款的重壓,神烴已經失去了彈性。

中午休息時,副廠長在走廊上叫住了他。廠長還兼任總公司的管理職務,因此現場的工作,主要是由副廠長主持。他年過五十歲了,原來是搞技術工作的,為人很和藹,但和仁科秋雄卻從來沒有私人交往。

他把仁科秋雄叫進副廠長室,讓他坐下,慢慢地説道;“是這麼回事。從下月起,我們想調你去營此處。”

“營業處……是總公司嗎?”

“對。總公司營業處的編織物科,需要一名技術員,點了你的將。廠裏覺得,你一走,這裏損失很大。不過我也明白,營業第一線也需要專業知識,而且,你自己能眵榮升到總公司,也是可喜可賀呀。”

“啊!……”仁科秋雄在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們説越快越好。不過我考慮你也要準備一下,因此就定為6月1日調過去。怎麼樣?”

“啊!……”仁科秋雄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上班的距離可能要遠一些了,不過你是個人才,早晚得調到總公司去。而且人家點將,這是一件光榮的事情。要祝賀你啊。”

破舊的副廠長室,在仁科的眼中突然變得一片昏暗。這似乎並不是下雨的緣故。他感到心跳加快,喉頭好像坡什麼東西堵住了。

也許這確實是提升。廠裏的人,尤其是負責管理職務的人中,很多人希望調到總公司去,而沒有能夠實現願望,要是總泡在廠裏,未來的前途,也就沒有多大希望。

但是,仁科頭腦中立即閃現的念頭,卻是工資問題。總公司的營業處不會發加班費。這樣一來,現在每個月額外收入的3.3萬日圓加班費,就不復存在了。

“謝謝!……”他説着,自己也覺得臉色一片蒼白。

03

樓上傳來了搖滾樂聲,還夾雜着嘩啦嘩啦冼麻將牌的聲音。

“今晚又開始了……”節子嘆着氣,翻了個身。

枕邊的數字顯示式鐘錶,顯示的時間是11點35分。山藤節子偷偷看了看隔壁的母親。母親雖然蓋着棉被,一動不動,徂從她那輕微的呼吸聲,可以知道並未入睡,近來,德枝睡着的時候,總要輕輕地打呼嚕。

毎當唱片的一曲歌聲終了,突然變得寂靜下來時,山藤節子就暗暗祈禱,希望他們就此完結。可是緊接着馬上又開始了。數曲過後,開始的那首歌,就又反覆重唱,大概樓上住的人只是機械地放着同一張唱片。

她本來以為今夜至少不再打麻將,可現在剛剛開始,那還不得鬧騰到二、三點鐘啊!……

山藤節子把被子蒙在頭上,用力閉上眼睛,心裏想着,別管它了,習慣了自然就會睡着!然而,透過地板和天花板,從頭頂上傳來的嗓音和振動聲,卻無情地敲擊着耳膜,簡直像要鑽到腦髄裏去似的。

山藤節子把手指頭,插進兩隻耳朵裏,忍耐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掀開被子,怒氣沖天地注視着天花板。

“上當了!我怎麼沒了解一下鄰居的情況呢……”她咬着牙嘀咕了一句。她恨自已馬虎,也感到對不起母親,要是幾夜睡不好,德枝的血壓還會升高,也許會增加再度誘發腦血栓的可能性。近來,她的飯量也減少了。

“我白天還可以睡覺,可你得上班,真擔心你會拖垮啊!……”德枝有氣無力地説道。

3月2日,正趕上星期天。山藤德枝和山藤節子孃兒倆搬進了川崎的京濱公寓。節子頭一次到多摩總業公司擁有的這套住宅去看房,是一月份最後一個星期天。從第一印像起,她就被迷住了。負責這套住宅的職員中田慫恿她,説是如果等到賣掉浦和的公寓之後再搬,也許這套住宅已成別的顧客的財產。於是,她就在下一週,交了100萬日圓的定金,不過,山藤節子覺得在這之前,她還是儘可能地做了一些瞭解。自己親自從住宅走到了川崎車站,而且聽管理員談了情況。管理員住在一樓大廳旁邊的一個房間裏、大約已有50歲,姓小山內。聽説他是公寓居民組成的管理委員會,從銷售這套公寓的開發公司管理部門僱來的。

“這是三年半前建成的,居民們住進後的一年多時間裏,管理委員會也很積極,提出了各種要求和建議。近來/住户換了不少,這種事也就少多了……”

小山內好像有一條腿不太方便,説話時語氣和藹,似乎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

“對面的工廠大都五點放工,夜裏聽不到噪音。”山藤節子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公路的另一側,沿着多摩河,聚集着無數大小工廠。

也許管理員打算掩蓋缺點。想到這一層,山藤節子又到一樓北側,距離公路最近的一户,找住在那裏的主婦驗證了一下。回答是沒有因噪音和氣味造成的麻煩。

山藤節子還利用星期日白天,到這裏來看過。大廳和走廊裏靜悄悄的。這裏交通方便,住户多是雙職工。多摩總業公司的中田曾經説過,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白天很安靜。也許平時每天上班的人,星期日都在睡大覺,或者出去玩了。

既然沒有明顯的問題,這似乎是難得遇到的住宅。最初開價是1660萬。後來,中田表示理解山藤節子的處境,最後便降到1530萬日圓。這套舊公寓單元住宅,建成後才三年半,又位於交通方便的市區,價格比行情便宜一成左右。

當然,山藤節子和德枝仔細地商議了一番,鼓足勇氣交了定金。100萬日圓是她取出的存款。雙方商定,等浦和的公寓賣出之後,再結算其餘的款項。

多摩總業公司很快就委託與它聯營的浦和房地產公司,銷售山藤節子她們的公寓。標價1350萬日圓。十分意外,很快地在2月20日就找到了買主,按1300萬日圓成交。對方是東京化學工業公司,正在購買工廠的職工宿舍。

“真是奇蹟呀!……京濱公寓很順利地買了下來,原來住的房子,又這樣快找到了買主,這可真是緣分呀!……”

中田屬於過去當“掮客”的那類人,不斷重複着這得意之詞。

這1300萬日圓,她從中用了45萬日圓,付了近藤地產公司的手續費,然後又償還了住宅金融公庫剩下的貸款15萬日圓,七年前,她借了170萬日圓的貸款,按照35年還清的合同,毎月償還9100日圓。可如今,本金還剩下九成沒有還清。據説,過去償還的部分,大都充作利息,要到第26年時,本金才能歸還一半。

這樣,手頭還剰下大約1100萬日圓。購買京濱公寓的住宅,價格是1530萬日圓。除已經預付的定金100萬日圓以外,還缺330萬日圓,只好又辦手續,從住宅金融公庫,借了300萬日圓的貸款,還把所剩的30萬日圓存款,全部取了出來。

1980年,公庫貸款的利息是5.5釐。如果按月平均償還,毎月要還23013日圓,而如果再同時利用獎金,那麼毎月歸還11506日圓,領獎金的月份另需支付69406日圓。節子選擇了後者。目前,節子毎月的工資,實數是12萬日圓,獎金相當於二個半月的工資,可以領30萬日圓左右。雖説貸款的數額,相當於過去的三倍,但離上班的地方近了,而且,房子又多了一間,孃兒倆真為此而高興。

搬家這段時間,諸事紛壇,費心勞神,山藤節子因此而瘦了3公斤,不過,很快就緩了過來。到登户的工廠上班的時間,一共需要55分鐘,比在浦和時縮短了一半。現在,4點半下班以後,她總是直接回家,和德枝商議之後,再出去買晚飯所需的蔬菜。6點鐘之前,天還不黑,她就已經推着買菜的小車,到自選市場去了。這種多年來早已忘記的生活氣息——這種悠然舒暢的心情,如今她也能享受到了。

然而,山藤母女倆的小糶局面,只維持了一個月。4月7日晚7點,天花板上面突然傳來了喧囂的搖滾樂,和許多人在地板上跳來蹦去的聲音。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2點多。

開始時,山藤節子想也許今天例外。此前,樓上從未傳出過任何聲音。説不定今晚正在舉行宴會。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一到傍晚,亂哄哄的音樂聲就尖叫起來。最早也要一直鬧到半夜11點。叫喊聲和腳步聲,在頭上響個不停。第三天,還加上了麻將牌的聲音。山藤節子找管理員提了意見。

“春假時安安靜靜還算好,新學期開學了,所以又回來了。”小山內並不十分驚訝,搓着下巴,臉色陰沉。

“樓上住的是學生嗎?”

“是啊,是個在橫濱私立大學上學的學生。家裏大人在羣馬縣:擁有一大塊山林。給兒子買了這套公寓,還買了進口汽車。可誰知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好好上學呀!總之,每天晚上都把朋友們找來吃吃喝喝。”

“要是不想點辦法,我們沒法睡覺啊。”

“我跟他説了,讓他們儘量11點之前結束。”

“不光我們家,左右鄰居和樓上的人恐怕也受不了。”

“那倒不是。有一邊現在空着,正在找房客,另一邊住的是酒吧間的老闆娘,12點多才回來。她每天睡覺是從夜裏2點到第二天中午,不大受影晌。頂上那間房屋,則是一家貿易公司租着,只是偶爾來開開會……”

“這公寓裏,還有出粗的房子嗎?”

“不,最初全部都是買的房子,有些就租賃給別人了,如今有30%的住户是租的房子。”

山藤節子明白了。頂上607室的周圍,幾乎都是租房的房客,沒有提出強烈的坑議。這時她感到前景不妙,似乎覺得一陣微寒的冷風吹遍了全身。

“總之,我跟他説一下,讓他把音量調小一點,最遲不過10點半關掉。”小山內應承下來。

大概是他沒認真地交涉,再不然就是對方不予理睞,噪音絲毫也沒有停息。只有一天晚上11點之前安靜下來了,可是,第二天就像是蹩足了勁似地,一直持續到1點半左右。

“沒辦法呀!……如今的年輕人呀,根本就不把吵吵鬧鬧當―回事。大概放唱片根本就不算什麼,要是沒有什麼東西晌着,就像是缺了什麼似的。”

管理邁嘖着舌頭,表示再告誡他們一次。可是,一連過了20多天,依然毫無好轉的徵兆。

“人家寫得那麼清楚,説是買公寓的同時,也是購買環境和管理。我太疏忽了。”山藤節子再次咬緊了雙唇。

“我光顧着注意外面的工廠和公路了,反倒沒有査一查最關鍵的住户的情況。就連管理員也一樣,那個樣子簡直如同虛設啊。”

管理委員會據説是居民中,選出的七、八個人組成的,可不過只是收收管理費,早已名存實亡。

“哪怕你三天鬧騰一次也好哇……”德枝悶聲悶氣地説道。

在暗夜之中,山藤節子兩眼直盯盯地望着天花板,目光裏流露出難以形容的怨恨的光芒。這20多天,她每天把噪音的程度和時間記在了月曆上。有時隔那麼5天或一週,偶爾也有一夜靜悄悄的。大概是那學生住在外邊了吧。可是,每到這樣的夜晚,神經反而更加緊張,生怕那種可怕的聲音和振動,馬上就要發作而打破沉靜,更加睡不着覺。

在工廠裏,山藤節子有時兩眼發呆,有時心裏無緣無故地襲上一陣無法忍受的焦躁。德枝雖説白天可以睡一會,但從她那癱軟無力的動作,和食慾不振的狀態中可以覺察到,這實際上根本無法得到彌補。

數宇表顯示12點時,山藤節子翻身站了起來:“畜生,我直接跟他們説去。”

“阿節一個人去?”德枝不安地問道。

“要不然讓小山內先生也一起去?”

“他早睡了吧!再説他也無濟於事。”她怨恨自己,過去總是一廂情願地,盼着管理員不久就會給予解決。

“這樣下去,兩個人都得病倒。”山藤節子打開了起居室的電燈,拿起放在沙發上白天穿的毛衣和裙子又穿在身上。無論她走到哪間屋,吵聲總是執拗地跟着過來。

“你可要小心呀!……阿節。”德枝從被窩裏爬了出來,説道。

山藤節子把寫有“被害記錄”的4月份月曆撕了下來,拿着它走出了房間。她爬上冰冷的樓梯,走向六樓。

當她走到607室門前時,唱片聲和男人的説話聲,一直傳到了走廊上,門上貼着一張名片,上面寫着“日比野”。

左右鄰居的門緊閉着,就像是根本沒有任何事一樣,山藤節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按響了門鈴。

“聽見了。”裏邊傳出一個小夥子的聲音。

“誰呀?……”一個高個子小夥子,一隻手打開了門,問了一句,驚訝地看着山藤節子。漆黑而硬硬的頭髮剃得很短,豎在頭上,兩片嘴唇很厚——那是個20歲上下的小夥子。

“哎一一我住在正下面的單元裏……”

“……”對方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您家裏每天晚上放唱片,打麻將。聲音太晌,沒法睡覺。”

對方用那種總是向上斜視的眼光,亳無表情地望着山藤節子——他的目光茫然。兩個同伴停下手裏打的麻將,從後面偷偷地望着。

“管理員大概已經跟你們説過好幾次了……我不好説讓你們別這樣吵鬧,可至少能不能清你們10點或11點結束呢?每天都是如此,我們真受不了。”

“……”對方始終不言不語。

“我家有一個多病的母親,我也快要病了。請你照頓一下。”

山藤節子停住話,對方依然一言不發。他一隻手支在牆上,下巴微微昂起,兩眼直勾勾地耵着節子。好容易厚厚的嘴唇,緩慢地動作起來:“是嗎?那對不起了。”他故意拉長了尾聲,有氣無力地説着,聲音裏充滿了蔑視,“今後我們注意……”

背後的同夥發出了輕蔑的笑聲。

眼前的這個小夥子,厭惡地噴着舌頭,接着用力關上了門。屋裏傳出了怪聲怪氣的説話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個老太婆!……”

04

5月份的休假結束以後,天氣微涼,一連幾天下都下着濛濛細雨。

三天以後,天氣又突然晴朗,陽光充沛,簡直有點像初夏。

但是,山藤節子的心情,卻一直陰鬱憂愁。

在她到607室日比野那裏,直接去抗議以後,情況幾乎毫無變化。有時偶爾夜晚寂靜無聲。但第二天山藤節子就發現,這和她提出的意見毫無關係,只不過是他們自己偶爾沒鬧。甚至有不少天,從下午就開始打麻將。

抆術股長仁科秋雄調到總公司去這一消息,也使山藤節子感到沮喪,仁科雖然不是她的頂頭上司,但節子所在的實驗室歸他管,每天總要見一、兩次面。自從和他商議了換房的事情以後,總覺得在住宅問題上,仁科就是一個主心骨,可是……

5月中旬的一個傍晚,山藤節子拖着購物的小車,腳步沉重地回到公寓。她走到電梯前,按了向上的按鈕。緊接着,她感到周圍被幾個黑影,突然堵住了去路。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到日比野穿着黃色運動衣,拖着微胖的身軀站在她旁邊。另外還有兩個人,從左側和背後圍住了她。

日比野腆着肚子。“喂,是你弄壞了我的汽車吧?”他雖然聲音裏充滿着威脅,但卻總給人一種無力的感覺,這也許是他的素質。

“汽車?”

“是你用刀子,劃傷了汽車前蓋吧?”

“這是從何説起呀?”山藤節子吃驚地搖了搖頭。當時她耳畔又響起了管理員的聲音:給兒子買了一套公寓,還給了他一輛進口汽車……

“要不是有人搗亂,怎麼會劃那麼大的一道傷痕?”背後的那個人説道。

“是呀!……頭天晚上好好地放進停車場的,第二天就出了一大道傷痕。”日比野説。

這座公寓裏除了樓前的停車場以外,還有一個半地下的停車場,專供住户使用。

“不過,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呀。”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好好看看。”當他抓住山藤節子的胳膊時,電梯的門打開了。裏面走出一箇中年男子,大概是感到氣氛異常,望了望節子和日比野一夥人,然後就轉過頭走了。

山藤節子跑進電梯,按了5層的按鈕。日比野一夥人也跟着鑽了進來。節子被他們圍着,擠得靠在了牆上。

“喂,你説實話!就是你乾的吧?”

“不。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汽車是哪哦輛。”

“是嗎?這手法真像是你乾的。”另外一個人冷笑着意味深長地説。

“手法”這個詞刺痛了節於的心:頭些天她直接去交涉,被關在門外以後,山藤節子順手把記有噪音災害的月曆,塞進了他門上的信簡裏。這是她靈機一動乾的。他也許指的就是這件事。

“我絕對不知道。要不然找警察來查査。”山藤節子分辯着,聲音有些顫抖,電梯已經開始運行。關在密室裏,她全身嚇得僵直。

“説謊!……除了你,還能有誰是犯人?”日比野的聲音殺氣騰騰,“你知道那輛車值多少錢?”

“可我連看都沒看見過呀!……”

“你説什麼?你以為沒證據,就可以裝蒜嗎?……混蛋。”

兩隻手突然粗暴地抓住了肩膀,手上的勁越來越大。緊接着,山藤節子被推倒在電梯的地板上。另外二個人踢着購物車。金屬拉手倒在節子的腿上,裏邊的東西都散了出來。

當她的眼前停止轉動時,電梯裏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門開着,電梯停在6層。

山藤節子緩慢地挺起腰,跪在地上,揀着那些食品小包兒。

她走在五樓走廊裏,止不住一個勁地啜泣。他們不但成心找碴兒,還打了她。山藤節子感到委屈和倒黴。就在城市正中心的公寓樓裏,難道可以在光天化日下無法無天嗎?白天黑夜,噪音折磨人,結果還得挨打受罵……要是今後這樣繼續下去,那該怎麼辦呀?

山藤節子無力地走到自己房門前,強忍住淚水,用手絹擦了擦面頰,不思意讓母親看到自己的樣子而擔心。

“我回來了。”她低聲説着,掛上了門鏈。德枝扶着沙發,朝山藤節子走過來。她好像一直站在廚房裏,大概是打算幫她拿東西。但是,臉色卻異常蒼白。

“節子,你看!……”德枝指了指廚房,“漏雨了。”

“什麼?……”

山藤節子走過去一看,驚呆丁。水池旁邊掛着大勺子的壁架上方,和冰箱上面的白牆,已經濕成一片,成了一塊灰色的地圖。濕牆上到處掛着水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掉。天花板也濕了一大塊,牆壁上濕的面積要大得多,節子腦子裏立即想道,這不是漏雨,是漏水。

“剛才還沒濕呀!起居間裏是不是也這樣?”

打開廚房旁邊起居間的門一看,不禁驚叫起來。這個房間濕得更厲害,也是連西牆都濕成一片。水流到鋪席上那裏,已經是斑斑水跡。

“如果是漏雨,應該在下雨時漏呀……”

山藤節子聲音乾澀地自語着。前天晚上,雨已經停了,恐怕不單純是漏雨,這一定是更為複雜的原因造成的。

一種不吉利的預感襲上心頭。她甚至感到胸口窩一陣疼痛。

她給管理員室打了電話,請他趕快上樓來。

趁等他的時候,她在席上鋪了幾條毛巾,以防髒了席子。

小山內察看了一番漏水的情況,聲音陰鬱地説:“怎麼叉漏了?”

“又漏了……以前也漏過嗎?”

“哎,不光是這裏。這種漏水和結露珠的毛病,從完工後第二年起,就已經出現了,一共有八個地方。好像是水泥板中間,穿過的下水道裂開了,往外滲水。”

小山內繼續説着。聲音很冷淡,似乎與己無關。

“當時。管理委員會對建築公司談過好幾次。結果是有些他方能修,有些地方沒法修理。拆了牆,換了下水管,就可以解決問題。可是璐些承受壓力的牆壁,由於關係到整個樓的結構,不能隨便拆。要拆的話,花錢可就太多了。換句話説,修理不起。”

“這種房間,他們就撕去牆紙,又抹了一層灰,然後貼上塑料塗紙或塗上塑料塗料,算是應急處理了一下。沒過幾個月,就又滲出來了。”

經過再三交涉,施工的房地產公司,給出了問題的房間的房主,付了一筆賠償費,又把大廳裏的牆裝修了一番,在樓前栽了小樹,算是對整個公離的人做了賠償。這樣,問題就算解決了。

秀麗的喜馬拉雅杉樹圍繞的樓前庭院,和絢麗的馬賽克裝飾溝大廳——山藤節子最初見到這一切時得到的印像,諷刺般地又鮮明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那就是説……遭了難的房間的人們,只好湊合着住?”

“哎。出了問題就修一修,租給別人。有一部分房間,現在還空着沒人住……還有的就賣給別人了。”

“賣的時候隱瞞了這些問題?”

小山內苦笑了。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説不清是肯定還是否定。

“那麼,多摩總業公司也是受了騙?”

“什麼?……”

“難道不是麼?……他們説原來住在這幾的人,調到紐約去了,希望在臨行前賣掉公寓。由於這種情況,公司買了他的住宅……”

“不。金山先生——就是原來住在這兒的人,是搬到日吉那邊去了。”

“不是紐約嗎?”

“不知道。我聽説是日吉呀!聽他説他找到了一套房子,是多摩房地產總業公司的房產,是舊的,可房子不錯。”

“這麼説,多摩總業公司知道這個情況囉?”小山內避開了山藤節子的目光,把臉轉向濕漉漉的牆壁。

“這種事,它是房地產公司呀!……恐怕是瞭解這種情況,。才重新裝修的吧。”

山藤節子想起了負責推銷這套住宅的職員中田臉上的表情:50多歲,駝背,説話很事故,好像是多年幹這一行的。

山藤節子感到一下子明白了一切:多摩總業公司是為了出售自己在日吉的住宅,才買下了這套公寓的。而且,肯定早就已經知道了這些問題,狼狠地殺了價。後來就繭新裝修了一番,若無從事地又把它投放到市場上。中田特別急於辦理定金,而且痛痛快快地壓了130萬日圓的價,這些情況都一一相符。

不知不覺中,山藤節子兩眼湧滿淚水,膝蓋微微地顫抖起來。

“我趕緊把常來的修理工叫來,讓他們修理。費用由管理費裏出。”小山內終於安慰地説了一句。

05

“山藤節子?這是誰呀?”多摩總業公司經理倉石了平正準備出去,被一名年輕職員喊住,不高興地反問道。

職艮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緊挨着的屏風。它靠公司一樓牆邊,臨時圈起來用作接待室。

“就是那位買了京濱公寓507窒的婦女。”

“是嗎……怎麼,有什麼情況?”

“聽説牆上漏了水。”那職員不瞭解內情,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到底還是……”過了一會兒,倉石自己嘀咕了一句。

過去住在那裏的一位公司領導人,看到多摩總業公司登在報上的廣告,迷上了日吉的住宅,表示可以同意不打價,花3200萬日圓買下來。佢條件是,要公司買下他現在居住的一套公寓。

多摩總業公司曾經經手過同一公寓樓內,其它房間的交易,完全清楚漏水的問題,和其後賠償的經過。最後,公司以1400萬日圓買下了這套單元,儘量修理了一番,又以1660萬日圓的價格登報推銷。賣給山藤她們的價錢是1530萬日圓。就這套房子來説,幾乎沒賺幾個錢。

不過,他本來曾想,最好新買主是家公司,或者是個買了之後,準備出租的人,但又怎麼能顧得上選擇對像呢?

“中田曾經説過,是個老姑娘和她媽。”倉石至今還記得,聽到這話時,他心裏曾經微感內疚。

“那她説什麼呢?”

“聽説管理員已經叫常去的修理工,臨時修理了一下。但她提出,要多摩總業公司説明白,為什麼要把有這麼嚴重問題的公寓賣給她。打的什麼主意?”

“什麼打的什麼主意不主意的。”面對年輕的職員,倉石不禁態度嚴肅起來,“籤合同之前,讓她者過房屋説明書。我們又沒有必要,把過去漏水的情況都寫上。就讓負責具體事務的中田去談不就完了嗎?”

“中田先生得了肝炎,休息了!……”

“噢,對了。”

“我也跟山藤先生説了。説是辦理這事的人病了,正在休息,別人不瞭解詳細情況。但她不聽,要求見經理。她説,出售了問題這麼嚴重的公寓,經理不會不知道的。”

職員嘴裏連説了幾次“有問題的公寓”。倉石越聽越煩躁。自從高津原的施工問題擱淺以來,他經常處在一種精神煩躁的狀態。

“開什麼玩笑!……我哪能一一見這些人。”倉石的口氣終於嚴厲起來。不過,接着他又考慮了一下,故意提高了聲音,好讓坐在屏風後面的山藤節子也能聽到,“這個問題,你好好解釋一下。漏水的情況,我們公司根本不瞭解。當時對牆壁進行了裝修,但是和這事無關。”

接着,他壓低了聲音説:“總之,要堅持説根本不知道。”

“行!……”職員平靜地點了點頭,轉身就朝着屏風後面走去。

“喂,等一下。”倉石又叫住了他,悄悄説道,“對了,可以給她30萬或50萬,算作慰問。你要暗示給她。”

倉石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穿過桌子間的空當,拖着魁梧的身軀走向大門口。已經是5月份了,天氣好的時候,熱乎乎的,似乎是夏天。

買下高津原那1.2公頃地皮,是去年12月中旬的事。1月中句,提交了事前審查申請書。本來,如果順利的話,早該通過了。現在已經提出正式申請,實際開始準備施工了。

倉石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方面的事情。實際上,隨着淮遲開工,銷售也要延期,而他卻必須承擔每個月,近600萬日圓的利息和地皮税。如果這種情況長期拖延下去,萬一要是不予批准,那麼投資7億日圓買下來的地皮,就懸在半空中,説不定會導致公司破產。而且,倉石也瞭解,有些中小企此就是因為買了地皮而施工卻遲遲得不到批准,結果遭到破產的。

當他走出大門時,公司的中型轎車,已經在門前等着。堀田坐在司機座位上,臉上帶着焦灼的神情望着這邊。現在他們要去大森看房產。和他們做生意的一家銀行的分行經理,因為要接走年事已高的父母,打算賣掉住宅,希望倉石親自去看一看。

“春日野山坡住宅那件事解決了嗎?”汽車開動以後,倉石想了起來,問道。他指的是已經賣出的住宅,有一部分擋土牆和車庫坍塌的事情。

“是啊!……我曾經順路去看了看情況,好像還沒開始修復。住在那兒的佐田先生,光還貸款就已經夠戧,大概是沒有錢墊付了吧!……”

“真沒辦法!……就是因為他非要挖個車庫,所以才出了問題。”

“隔壁的仁科先生也真可憐。休假之前,仁科先生打來電話,問賠償問題如何解決。我已經明確回絕,説明那完全是屬於佐田先生的責任。”

“是啊……”

關於這個問題,原來佐田在修車庫之前,向市裏施工指導處提出過申請。指導處在事故發生以後,曾經到現場檢驗,已經做出裁決,認為泥土塌坍,並不是原來擋土牆有問題,原因在於車庫施工時偷工減料。這就問題不大了。

汽車穿過站前,在離市政府不遠處的紅燈前停下時,本來已經半天不説話的堀田,又微微向後邊的座席轉過了臉。

“説到這事,我倒聽説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什麼……”倉石好奇地轉過臉。

“就是户波枓長住的那套住宅,在宮前平的那一套……”

“嗯,我也去看過一次。”

“好像那套住宅,確實不是户波先生買的房子。”

“真的嗎?我想雖然地認為他是扯謊,跟別人説是租的。”

“好像真是租的。”

大約九年以前,當時還在其它科工作的户波榮造,通過多摩總業公司,着手買了一塊地皮,結果因為公司的緣故,未能做成交易。後來聽説,他在第二年,就搬進了下一個車站附近的高級住宅區。

當倉石到城市開發科,和户波榮造談到這件事情吋,他只是連聲説,那是自己租的房子。然而,倉石一直認為:這不過是他為了防止外部產生誤解,而故意找的藉口,實際上,那一定是他自己買的房子……

“而且,我説有意思,是因為聽説那住宅的房主,是他的喪兄畠廣輔。”

“你説什麼?……那是畠廣輔的房子?”侖石低聲喊了出來。

他眼前又浮現出畠廣輔的神情:畠曾經笑着冷靜地説:自己不需要買住宅,為了買房子而拼命勞累的人們,顯得多麼滑稽可笑。

“那就是説,畠廣輔現在正在償還貸款了。他也是個職員,不貸款,恐怕買不起那種住宅吧?……”

“可能。這樣。他把房子租鉿户波榮造,然後再用房租償還貸款……”

“噢!……”倉石還是無法完全消除自己的驚訝。

畠就住在施工工地腳下的,一間狹窄的私房裏。他曾經一本正經地説:像我們這種住在簡陋公寓裏的人,沒有絲毫個人利益而言。如果開始施工,這裏環境嘈雜,可以痛痛快快地搬走了事。他還聲稱:大部分的日本人,都是“住宅病患者”。

“可你聽誰説的?”

“住在同一公寓一樓的一位婦女。”為了能夠儘量有利於公司,和反對施工的自治會,得以順利地進行談判,必須知己知彼,瞭解敵情,因此,他讓堀田去了解自治會幹部們的個人情況。

“那女人非常愛説話,我可是知道了不少事情,前不久,有一天畠怒氣沖天地跑了回來。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説是和自治會長髮生了一點衝突。自治會長抱怨畠的態度太軟弱,還批評他説,沒有買房子的人,不瞭解人們拼命保護環境的迫切心情。於是,畠遲遲疑疑地説走了嘴,説是自已也買了一所住宅。接着,就説了實話,談起了他在官前平車站附近買的房子。”

“是畠在故意隱瞞嗎?”

“可能有點不好意思吧!……可不是嗎?自己費了老大勁買的房子,結果自己不住,卻租給了別人。一可是仔細想來,這辦法可真聰明。”堀田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不是在廣告公司工作嗎?……由於工作的關係,交際又多,而且開銷也大。他又有汽車,還愛喝酒。從性格上來説,也過不了苦日子。可他同樣想買住宅。於是,他趁年輕買了住宅,把它租給別人,用房租償還貸款。只要自己年輕時湊合着,住在簡單的公寓裏過日子,等到了退休年齡,貸敫也還完了,房子也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老了以後的生活,就有保證了。”

“有道理!……”倉石再一次深深體會到:對於住房,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和高招兒啊。

“可這麼一來,我就更看透了畠的心思。他根本就沒真心打算保護環境,不過是打算儘量多地,榨取一點油水罷了。”

“不光他。其實就連那些會長們,不管嘴上説得多麼漂亮,心裏恐怕也還是想着在適當的時機妥協。”

“可能真是這樣吧。”

房地產公司要向居民代表交出一筆錢,名義是捐款修建集會場所和遊樂園。然而,交了錢之後,到底是否修建,雙方也都含含糊糊。倉石腦子裏又浮現出這種前例。

那就是説,這筆錢的數額和妥協的時機,要看雙方打拳運氣的功夫來確定。這一部分費用,當然只有轉嫁到地皮價格上了。

“自治會總還好説,花點錢就會有個結果。問題是户波榮造那裏呀。”

倉石緊緊地抿着雙唇,側臉看着左邊車窗。可是汽車早就已經開過了市政府,這會兒正行駛在多摩河沿岸的公路上,朝着神奈川一號高速公路奔馳。左側,比較大的工廠連綿不斷。再往那邊。該是河灘上的綠樹,可在公路上卻看不見。

右側房屋的盡頭,京濱公寓那深褐色的七層樓建築,從眼前匆匆掠過。但是,它很快就在倉石的腦子裏淡漠了。

城市開發科長户波榮造,依然像開始一樣,堅持要在施工地南側公路邊,再新鋪一條九米寬的道路。他舉出的理由是現有公路下面,埋設着自來水管。如果壓壞了,那將難以收拾。因此,必須謹慎從事。

但是,南側恰好處於葫蘆形地皮最長的一邊。如果這裏全部用來修建道路,那麼,不僅地基面積會減少,而且要開銷一大筆費用,以至於可能蝕本。就算可以提高銷售價格,然而購買力總有限度,而且,又要受到國土法的制約,不能無限制地遷意提髙價格。

可是,如果户波榮早確實是九年前投買成地皮,因為某件坑因,不得不放棄買房而租了房子,那恐怕就將要考慮到,他對多摩總業公司,至今還怨氣沖天,耿耿於懷。

“總是有人念念不忘舊恨呀!……”倉石把雙臂交抱在胸前,厭煩地自語着。只要他一想起户波榮造,那張光滑的黃臉,心裏就感到厭惡。對方對倉石的態度,也肯定在很大程度上,摻雜着個人恩怨。然而,倉石總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

“總得想個辦法。”在倉石凝視着天空的眼神里,逐漸放出了熾熱而鋭利的光芒。

06

又過了約莫十來天。5月22日晚上七點半。仍然是在多摩河沿岸的這條公路上,飛馳着一輛摩托車,這是一輛俗稱“輕騎車”的50亳升的小型摩托車,零件早已鏽蝕,許多地方凹陷進去,已經相當陳舊。

握着車把的是一個瘦瘦的青年。他穿着深灰色的工作服,外面罩了一件塑料雨衣。後面的衣架上,捆着一個帶有把手的小型皮包,以及一隻暖水瓶。上面也蓋着塑料布,然而由於狂風吹刮,這些東西幾乎都翻了起來。

公路上擠滿了下班回家的小汽車。再加上大雨瓢潑,路上就更是擁擠不堪了。這時,夜幕已經降臨。傾盆大雨像是構成了一塊幕布,遮住了天空。車燈射出的光芒,只能照射出視野中的一片煙雨。

弳騎摩托車穿過長列汽車的間隙,輕快地向前駛去。如果是晴天,憋在汽車裏的人,一定會羨慕摩托車的輕快敏捷。可是在傾盆大雨中,騎在摩托車上的人,早已成了落入熱水中的大公雞。雨點無情地打在白色的安全帽上,澆到臉上,從脖頸處一直流進了工作服裏。

騎在車上的青年人,飛快而危險地不斷超過小轎車,緊繃着瘦削的面龐,咬緊雙唇,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早已全身濕透,遮隱在安全帽裏面的臉上,佈滿大粒雨水珠,從兩鬢順着耳朵流下去,接着又被雨水沖走。

當駛到停在離信號很遠地方的、一長列汽車尾部時,他也突然降低了速度。突然,前輪向右一歪,摩托車從汽車中間穿過去,橫越公路,駛上了一條向右拐去的小路。

路上更加黑暗,汽車也突然變得少了,看不到一個步行者的身影。雨水在瀝青路面上,像小河一樣縱橫流淌着。

輕騎以緩慢的速度向前行駛着,穿過了八幡宮牌坊和幼兒園之間的空地。左邊有一個小院,停着兒輛汽車,盡頭聳立着一座七層摟的公寓樓。它的高度在這周圍有些顯眼,暗褐色的磚牆上,可以看到白色的字:京濱公寓。他稍微提髙了車速,沿着喜馬拉雅杉樹形成的矮牆向左拐彎,駛到了公寓樓旁。

半地下的停車場開着門。裏面一片黑暗。當摩托車的燈光照射進來時,可以看清楚停車場裏面,稀稀落落地停着兒輛汽車。

他把摩托車停在眼前空着的地方,下了車。以前他也曾有兩、三次,到這座公寓樓裏借廁所用,因此,比較熟悉這裏的旁門。沿着停車場外牆和喜馬拉雅杉樹形成的樹籬之間,僅有半米寬的小路走過去,就可以走到大廳側面的小便門。從那裏進去,可以不必擔心管理員盤問,就能夠達到目的。

他痛苦地咧着嘴巴,打算趕怏跑過這條小路。就在這時,他險些與從那條小路上,跑過來的人撞在一起,當時吃了一驚,差點喊起來:他倆恰好碰了個面對面。

接着,一瞬間,公路上駛過的汽車的燈光,照亮了對方的面孔。一張蒼白的面孔,露出驚愕的神情,注視着他。這裏不是正門,本不應當有人走出來。他是這樣想的。同樣,對方大概也是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有人從這兒走過來。

對面這個人迅速地靠近樹叢,好像是點了點頭,從他身旁跑了過去。這時,他感到有一股臭味,刺激着自己的鼻腔。

過了10多分鐘,他仍然按着原路走了回來。公寓樓外牆和一人多髙的樹籬笆之間的間隙,在公寓樓正面大約有80公分寬,地面鋪着水泥,一片黑暗,再加上地上到處都是水,特別容易滑倒。

他留神腳下,慢慢地往回走着。臉上痛苦的神情,還沒有完全消失,皺着眉,咧着嘴。他感到腹痛難忍,想要嘔吐。説不定什麼時候,又會襲來一陣發作般的巨痛。而且,他還要趕路。由於這種情況,儘管他留神腳下,卻沒有發現,就在水泥路邊和樹根之間的陰暗處,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躺在那裏。

轉過牆角,走到停車場一側,路突然變得狹窄了。他側着身子走過去。剛才差點撞個滿懷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蹤跡。

他又跨上了輕騎摩托車。發動引擎之前,他看了看手錶。7點44分。他狠了狠心,咬緊雙唇打着了火。回到車輛擁擠的公路上,他晃晃悠悠地向東方急駛而去。

一直往東走,就到了多摩河入海處的人造地。它的頂端,有一個車輛輪渡碼頭。開往木更津的最後一班渡船,是8點啓航的。他想趕這班船。他要去的地方,在輪渡到達對岸之後,還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達。

輕騎摩托車的引擎聲遠去之後,樹叢陰影裏的人,依然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背頭前面的頭髮已經稀疏,面龐扁平而顯得和藹。

户波榮作的臉,被清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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