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鳳翔郡城樓之下,城樓守將見到廣平王令牌,開門放行。
沈珍珠自馬車上掀簾望去,見此郡規模似是不大,目之所及,街面上百姓甚少,四處皆是重裝貫甲的兵丁士卒列隊走動,威裝氣昂。甲冑顏色樣式紛雜,部分兵士相貌古怪,顯然不是中原人丁,小小鳳翔,此際儼然已成重兵集結之地。最讓人矚目的便是其中回紇兵士,個個身形魁偉,面鼻雄異、鷹勾虎目——葉護所率三千兵馬已至鳳翔。
嚴明聞訊疾馬奔來迎接,一見簾內的沈珍珠,神色激動,一揖下地,聲音都有些顫抖:“嚴某終得再見王妃,老天庇佑,老天庇佑——”
李俶微笑,嚴明一步上前,將為沈珍珠策馬的侍衞拉下,道:“容嚴某為王妃策馬。”
沈珍珠也不禁莞爾,任由嚴明引路,往肅宗行轅所在駛去。
肅宗行轅在風翔郡守府衙,因肅宗御駕親臨,郡守吳太如倉促中只能騰出府衙,讓肅宗、後宮妃嬪和諸子皇孫住進。
李俶扶沈珍珠下馬,深籲一口氣,道:“咱們這就去陛見父皇、淑妃。”
正説着,見一人匆匆奔至面前,卻是內飛龍使程元振,低聲對李俶稟道:“陛下聽聞殿下歸來,龍顏震怒,殿下還是稍晚一些再過去。”李俶乃攜着沈珍珠之手道:“那也好。世子可好?”程元振笑答道:“下官昨日見陛下親手抱着小世子,逗他玩笑,十分高興。”
李俶和沈珍珠在嚴明指引下入行宮,七彎八拐,沿途宮女內侍甚少。來至一處小小庭落,宮人侍衞明顯增多。嚴明道:“此是陛下特意為殿下所留住所。”李俶見這庭院雖小,卻乾淨清爽,便安置沈珍珠住下,道:“我着人把適兒帶來給你看,你先歇歇,我去見父皇。”沈珍珠聽他説到適兒,連連用力點頭,李俶微有寵溺地撫撫她鬢角碎髮,走了出去。
因陋就簡,此房中只有兩名宮女侍奉,皆是肅宗至鳳翔後朝廷臨時徵召的當地少女。兩名宮女手腳倒是麻利,見沈珍珠面有風塵之色,忙地端水侍候洗漱,幫着整理行裝,她們長期處於鄉里,徵召入行宮後又無尚禮局女官專職教化,只略略被傳以基本禮數,故而都有些拘謹靦腆,少言寡語,生恐一個不慎説錯了話。
剛剛安置下來,聽到房門叩響,馨風撲面,一名宮裝麗人懷抱小兒,窈窈婷婷地走進來。
沈珍珠欣喜若狂,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去。
那宮裝麗人含淚拜下,喚道:“小姐!”正是素瓷。
沈珍珠合身將她與李適摟入懷中,素瓷大哭道:“小姐,你總算回來了,素瓷想你想得好苦!”説着將李適遞予她,拭拭眼淚,帶笑以手指逗弄李適臉龐:“適兒,適兒,你瞧誰回來了。”
沈珍珠將兒子抱入懷裏。當日離別,他尚不足月,在她懷中只如小小一隻貓兒,如今已過半歲,身量長足許多,臉兒腿兒都肥嘟嘟的甚為壯實,那雙酷肖沈珍珠的眼睛更見傳神,見了沈珍珠也不哭鬧,口中咿呀欲語。沈珍珠心中歡喜不已,只摟着他又看又親,久久不願放手。
素瓷在旁説道:“小世子乖巧可愛,陛下和淑妃娘娘都十分喜愛他。”沈珍珠聽到後者,心頭莫名一緊,素瓷又説道:“我得殿下吩咐,寸步不敢離開小世子,小姐儘管放心。”
沈珍珠甚是感慰,自己離開這麼久,適兒大概全賴素瓷照料,離亂紛呈中要一名待嫁少女照顧小孩,確實為難她,這份情誼,實當永銘。細看素瓷,現時不同王府,身着素錦宮裝,出落得倒比先前好了,只是面色透出些青黃,很有幾分憔悴。想來照顧小兒,十分辛苦。
忽地想起一人,問道:“崔彩屏呢,為何不見她的人影?”
素瓷倒透出些憐憫之色,“她也住在此院中,只是殿下從不理她,她亦有些——”
原來,當日馬嵬之變,譁變兵士雖沒有為難崔彩屏,但她親眼目睹貴妃、母親和一眾血親的悽慘下場,受了極大刺激,當時便昏厥過去。醒來後神志便已不清明,整日裏只獨佔一處,或唸唸有詞,或歇斯底里。李俶找過幾名大夫醫治,只説是得了“失心之症”,吃了湯藥,倒似發作得更厲害。一來二去,連李俶也不願再理她,只吩咐底下侍女照料便是。
沈珍珠沒想到是這樣,當初深覺其可惡可厭,此際不由可憐可嘆,説道:“一會兒我們去看看她。”
話剛説完,覺得手臂、前襟一熱,正自訝異,聽素瓷吃吃笑道:“不好,適兒一來便給母親見面禮。”二人説話久了,渾沒在意,李適一泡龍泉盡灑在沈珍珠身上。
素瓷見沈珍珠頓時手忙腳亂,伸手接過李適,道:“還是由我來罷,瞧你當母親的,沒一點手法——”
李適扳着小手小腳上下亂蹬,顯是尿濕不適,素瓷哄着抱着他,朝內榻走去,一直跟在她身後,恭身未説話的乳孃忙跟上去。
素瓷將李適放置牀榻上,轉頭對沈珍珠笑道:“小姐,可要來學——”下一個“學”字尚未吐出口,頭往旁邊一歪,搖搖斜斜地倒下去。
太醫即刻傳到,亦是鳳翔本地名醫,權充太醫,細細地幫素瓷拿過脈,稟道:“王妃,帳中夫人乃是喜脈。”
“什麼?”沈珍珠腦中轟鳴。
那太醫慢慢道:“以脈象看,夫人已有孕三月有餘。老夫雖是山野之人,此等脈象,絕不會看錯。”
“小姐——”素瓷在帳中輕輕喚道,沈珍珠無力地揮手,那太醫不敢多留,收拾好由宮女引路出去。
掀起帳帷,素瓷泫然若泣。
沈珍珠心中突突亂跳。素瓷因何受孕,怎會受孕?驀地想起她説幾個月來寸步不離李適,那能與她親近接觸之男子,能有幾人?以素瓷之地位,旁人男子怎敢起覬覦之心?
莫非是他?
心頭隱隱害怕起來,換作任何一個女子,若是與他,她都不會這般害怕惶恐。
她握住素瓷的手,問道:“是誰?”
素瓷別過頭去,似是暗暗哭泣,沈珍珠的心緊了又松,鬆了又緊,手心裏全是冷汗,卻不敢不忍再逼問。
良久,素瓷終於轉過臉來,眼睛直直地盯了幾眼沈珍珠,復轉過視線去看那帳頂帷幔,慢慢從牙間吐出字:“是——風——”
沈珍珠心頭的石子轟然落地,暗笑自己太過緊張李俶。當日在逃跑過程中,素瓷對風生衣已微露情愫,其後二人均受傷共同奔赴靈武,一路上相扶相攜,日久生情,不足為奇。只是風生衣與素瓷既已有肌膚之親,總不能讓素瓷委屈,乃説道:“原來如此,素瓷你不用擔心,待我告訴殿下,由他親自主持你們二人大禮,我必要風生衣給你正室名位,風風光光地將你嫁過去!”
“不,不要!”素瓷忽地起身,一把抓住沈珍珠袖口,淚水滾滾而下。
沈珍珠驚異。
素瓷搖頭哭道:“那日,是他醉酒,醒來什麼也不知……他對我本無情意,我不要他可憐我,小姐,求你別張揚出去,我不想以孩兒脅迫於他……”
沈珍珠傷心:“可你已有孕在身,這身子還能隱瞞多久?”
“我定要產下這個孩兒”,素瓷哀哀地哭求沈珍珠,“小姐,我求你幫幫我,幫我找一處屋宇,讓我躲避一時,待我產下孩兒,我再來服侍你。”
沈珍珠難受地説道:“素瓷,是我對你不住。想當初,你、我、紅蕊三個人,好似親生姐妹,誰知道紅蕊因我而死,你現在又這樣,一生盡毀,總歸是我沒有照看好你們。”
素瓷嗚咽道:“小姐,這都是素瓷愚笨,只要小姐別瞧不起素瓷,別怪素瓷就好……”
安撫罷素瓷,又與乳孃好不容易將李適哄弄睡着,天色漸暗,李俶尚未回來。
雖然脱離險境,然前路似乎難以平靜,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總讓沈珍珠忐忑不安。
推窗,初春寒意深濃,疏落燈火,亭台屋宇,青葱花草,均沐浴在月光中。
開門步入庭院,涼風四起,今人仍照古時月,古人為誰立中宵?
聽到身後有人慢慢走來,既非侍衞腳步聲之凝重有致,也不是李俶步履之沉穩篤定,不禁回首相望,略為一呆,朝她走來的是一名四十左右中年男子,一襲白衣素鞋,氣度從容閒逸,負手緩步。
她略作思索,便知此人是誰,上前兩步,淺淺一福道:“李泌先生有禮。”
李泌薄有詫異,仍施禮笑道:“王妃。”又問:“泌與王妃往日可曾謀面?”
沈珍珠微笑道:“珍珠年輕識淺,先生昔年風采,珍珠緣慳未見,今日乃是初遇先生,幸運之至。”解釋道,“珍珠聽殿下説起,被允自由出入宮中者,惟先生一人,更見先生風骨卓然,想必定是了。”
李泌側目而視,見眼前之人侃侃而言,從容有度,卻自然恬淡,全然不同於所見後宮妃嬪。
沈珍珠道:“先生可是來找殿下?他去覲見陛下,煩勞稍等。”
“不,李泌此行,專為拜訪王妃。”
“哦”,沈珍珠道,“那請先生入室奉茶,珍珠恭聽教誨。”
李泌搖頭道:“不敢勞煩王妃,泌只有幾句話,説過便走。”
沈珍珠已知其來意有迥,仍笑着説道:“那請先生儘管直言。”
李泌顯然有些猶疑,望向天上一輪明月,終於説道:“李泌是來勸説王妃離開殿下。”
此言一出,沈珍珠如墮冰雪之窟,多日來她與李俶皆有意迴避此事,然而終於被挑開。
“王妃應知殿下志向。當日王妃身陷敵手、壯烈殉國消息傳至軍中,軍中將士個個義憤填膺,對王妃敬之慕之,如同天神。可如今王妃忽然歸來,其中原由因果,固然陛下、殿下皆知,又怎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眾口鑠金,積毀銷木。現今殿下眾望所歸,我軍氣勢正昂,眼見收復兩京的大好時機已至,殿下正可趁此樹立不世功勳,王妃,你可忍心在此時折損殿下威望?”
原來,竟是這樣。她身陷賊手,在天下人的眼中,已是死去,若再重新出現,眾人揣度,多數只會將她納入不節之列。她又怎堪與李俶並列,怎堪再與他攜手?
這一刻,心中隱痛不已。
若此番話,是他人所説,如張淑妃,如崔彩屏,她或許不會放在心上,甚或嗤笑置之,絕不退避。而流於這世外高人的李泌之口,她不禁顫慄了,連他也不能免俗,何況其他人等?而他明知此番話一出,若李俶知曉,必會怪罪於他,仍是直言不諱,可見朝中之人,人同此心。
她獨立中庭,寒風襲身,連李泌何時離開,她也不知。
手心一暖,被他擁人懷中,聽李俶在耳邊嗔怪:“夜裏風冷,待在這裏做什麼?”説話間,半擁着她往房間走去。
她也不答話,茫茫然隨着他走,跨過門檻時,他腳下一軟,險些栽倒。她一驚而醒,扶住他,才見他臉色十分不好,腳步虛軟,急急問道:“怎麼了?”
李俶不自覺地隨意揉揉膝蓋,答道:“沒什麼,早點歇息吧。”
沈珍珠看在眼裏,立即蹲下身子,掀開他下袍,不禁心疼得要掉下淚來,見他膝部烏青一大截下來,輕輕驚叫出聲。
李俶扶她起來,輕描淡寫地説道:“叫你不要看,偏不聽。陛下罰我在階前跪了兩個時辰而已,你叫宮女拿些清水敷敷,明早就好了。”自笑道,“我這是活該,誰讓我忍耐不住,自行離營去找你,父皇已是從輕處罰了。”説着,拿手輕刮沈珍珠鼻尖,低眉笑語道:“都怪你……”
沈珍珠欲要開顏附之而笑,到底心中酸楚,別過臉去不與他對視。
李俶立時發現情形不對,攫過她身子,凝神看着她,問道:“發生什麼事了,為何這樣不開心?”想起自己入庭院時,她一人獨立其中,心頭一動,咳嗽一聲,一名侍衞立即推門而入。
李俶問道:“今日有些什麼人來過?”
侍衞答:“只有李泌先生來過,剛剛才走。”
李俶大怒,拍案道:“又是這個老匹夫!”復又緊緊攫住沈珍珠,“我知道他會對你説些什麼,不必理會他!”
沈珍珠幽幽抬頭望他:“你不該如此辱罵李泌先生,他亦是一片好意,誰能如此不避嫌疑地為你着想。”從他懷中慢慢脱離而出,走至軟榻前,斜揹着他,説道:“你我成婚數年以來,我總是讓你操心擔憂,竟是半分也幫助不到你,如今更成你的負累。我實不願如此,你還是讓我——”
一言未畢,身子一緊,已被他緊緊挾入懷中,力道如此之大,令得她氣都透不過來。他失而復得,怎可再舍再棄,心中的不忍和痛苦,想是到了極端。聽他喑啞着聲音,一字一句地説道:“不許,我不許你再離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若你敢趁我不在,偷偷離開,我就再離軍營,四處找你,直到找到你為止。”
沈珍珠對他亦是萬分難以割捨,淚如雨下,無法成語。
他半蹲下身子,捧起她臉頰,温柔地為她拭去淚水,説道:“你不必胡思亂想,連父皇聽聞你安然無恙回來,都十分欣喜,説是明日召見你。旁人閒言閒語、胡亂猜測忖度,短期內或是無法消散,但眾人看皇家待你尚是如初,時日一長,自然息了口舌。你更無需為我之虛名憂慮,男子立身處世,若棄妻兒不顧,又何以服天下?只是這一段時間,總是要萬分委屈你,熬過去,一切都好了。況且,還有適兒,適兒生下來便離開你,你忍心他再無母親教誨麼?”重緊緊握住她的手道:“你該記得當年我從回紇接你回長安之事,當初我説‘只要你信我’,如今之勢,我仍然是那句話——只要你信我!珍珠,你肯信我嗎?”
回首往事,雖似隔千山萬水,然面前之人,赤熱之心,宛然從未改變。
沈珍珠偎進他懷裏,緩緩而肯定地説道:“我信你。”信他,此後千難萬阻,只能一往無前。她的丈夫,她之摯愛,命運維繫,容不得她退縮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