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對武林中人的稱謂各式各樣,倘若對方是初出茅廬的熱血少年,可稱其為“少俠”;若是夫妻倆共同行走江湖的,哪怕不那麼恩愛,也得喊一聲“賢伉儷”;如若是混了大半輩子而又僥倖沒落下罵名的,便一定要稱其“大俠”了。
我雖自小長在深院,但因家族從事的是個必須廣結善緣的行當,對江湖上的種種規矩法則倒也算熟悉。
遺憾的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用來稱呼百里晨風的稱謂。
他已不算年輕,“少俠”二字喊出來我怕自己倒先笑死。
他也並不太老,且一向行蹤詭秘、行事難料,當不得“大俠”這個閃光稱謂。
更要命的是,他甚至沒有一個綽號!
如此一來,害我連“原來是‘某某刀客’大駕光臨”這種話都說不得。
我只好說:“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百里城的第一高手大駕光臨,宮翡翠這廂有禮了。”
這段話很長,中途我停頓了三次,第一次停頓時,那個討厭的敗家子蕭左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我正跟客人說話,只能在心裡咒他笑得臉上抽筋。
第二次停頓時,百里晨風向我走了過來,等到了面前,我的話才總算講完。
相比於我,他的話簡潔多了:“宮大小姐。”
名副其實的寒暄,而且,他沒說幸會。
呸!謝謝他至少還記得我姓宮!
“家父生前一直期望能夠得見百里城高手的風采,可惜數十年來緣慳一面,今日翡翠何幸,竟盼來貴客,也算替家父一嘗夙願。”
又一段長長的話說完,我很是崇拜自己的涵養又上了一層樓,並感慨做一個繼承人有多難。
尤其是宮家這樣的大家族。
如果不是親自接管,我怎麼也沒想到爹爹留給我的,竟然是如此龐大的一份家業,如果我能不那麼要強,就算整天在家數銀子,恐怕也得數上幾輩子。
所以,我實在很佩服蕭左,他家壟斷了中原地區的鹽業長達兩百多年,而他居然能在三年內把偌大家業盡數敗光,這實在是一種本事。
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向他看去。
他竟也正瞧著我,發光的眼珠隱藏著一絲笑意,表情很值得玩味,那樣子彷彿……彷彿看出我是為了家族顏面才不得不隱忍著敷衍百里晨風。
我不禁狐疑起來,而這副神情對他來說大約太過正經,讓他有點不習慣,他突然拎起手上的碧玉葉子衝我晃了兩晃,然後睨著我冒火的眼睛大笑起來。
這個地痞!他是故意的!
他竟敢、竟敢惹我!並以此為樂!
我已經火冒三丈,想都沒想一撩裙襬就想衝過去把他踢出門,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客客氣氣地響了起來。
“宮大小姐言重了。”
是百里晨風的聲音。
我的手一鬆,厚重的裙襬“譁哧”一聲落了下去。
轉過臉,百里晨風的嘴巴一張一合,“百里城上至城主下至城眾,對令尊大人都不無尊敬。這些年來,貴府送上的每一張請帖都被城主保存完好,至於無法參加的原因,實在一言難盡,還請宮大小姐海涵。”
肯定是我大家閨秀的風範震懾住了他,他總算不好意思再和我“寒暄”了。
我很辛苦才沒對他露出猙獰的表情,細聲細氣地說:“既如此,您一路車馬勞頓,還請到客房先行歇息。用完晚膳,珍展正式開始。”
“我與蕭左兄多年未見,可否把我們的住處安排在一起?”
見你的大頭鬼去吧!不要跟我提那個名字!
我秀秀氣氣地一點頭,滿臉堆笑道:“當然可以,鍾若會為你們安排。”
然後,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鍾若引著那個混蛋和百里晨風談笑風生地走了。
極少有人能把我氣成這樣,這個打擊對我來說很大,折磨了我一下午,所以晚飯我就多吃了些。
很快,我就後悔了。
為配合此次珠寶展覽的盛況,我共準備了九套衣衫,其中又以要在開幕禮上穿的紫金百鳳衫最為華美,也最為我所喜愛。
可是現在,開幕禮即將開始,我卻因為吃得過多而無論如何也沒法把腰身裁剪極細的紫金百鳳衫套上身。
在心中大罵蕭左的同時,我決定放棄紫金百鳳衫,改穿雲英紫裙,上衣則選了件瑣裡綠蒙衫。這種衣服剪裁合身,淺領窄袖,上以暗色錦絲繡著飛鳥含枝圖,以此搭配折襉密佈、翠蓋珠結的長裙,真是相得益彰。
穿戴完畢,攬鏡自照,縱然挑剔如我,也不得不承認,雖然紫金百鳳衫華美無雙,但如此穿戴的我,也一樣美得緊。
當然了,光有好的服裝,是遠遠不夠的,髮髻才是體現著裝完美與否的關鍵——飄動感極強的雲英紫裙,最適合梳以飛天髻。
把頭髮分為數股,每股彎曲成髻鬟,每一股的線條都必須清晰,層次都必須分明,再把花箍、釵、簪、流蘇等飾品穿插其間……這當然很麻煩,所以我從不自己梳頭,梳頭的時候也從不睜眼。
——我怕看一眼過程就會被嚇得再也不想梳頭。
幸好,我有個專為我梳頭的巧手丫鬟,每次都把我的三千煩惱絲打理得只能用“美妙”一詞形容。
“眉嫵,”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鏡中清雅飄逸的髮式,對丫鬟說,“你這丫頭的手可真是巧!”
眉嫵抿著小嘴一笑,道:“其實,用來配合紫金百鳳衫的流蘇髻才叫複雜呢,梳成後也特別好看。可惜……”
我倏地沉下臉,眉嫵忙住了口。
我拼命咬著唇,半晌,終未忍住,猛地一拍桌子,恨聲道:“都怨那個王八蛋!”
“大小姐說的是……”
“還有誰?”我撇撇嘴,清清脆脆、擲地有聲、一氣呵成地痛罵道,“就是那個天下第一敗家子蕭左唄……無賴、地痞、流氓!”
眉嫵愕然,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小聲說了句:“大小姐,婢子還是第一次看您對……對一個男子,有這麼大的反應呢。”
呃?我怔了怔,真的麼?第一次對一個男子反應強烈?好像、好像是真的呢……
“呸!”我突然跳起來,大聲說,“我告訴你眉嫵,我對他,什麼反應都沒有!我就是討厭他——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像討厭他一樣討厭過別人!你明白了麼?”
眉嫵眨眨眼,乖巧地點點頭:“明白了,大小姐。”
便在此時,門外響起風纖素的聲音:“大小姐,開幕禮就要開始了。”
“嗯,來了!”我轉身又照了照鏡子,再一次覺得很滿意,翩然出了門。
門外,夜幕初臨,華燈已起,長長的抄手遊廊上掛著的燈籠在晚風中看上去猶如兩條紅線,我扶著風纖素的手臂緩緩從下面走過,來到舉辦此次珍展的展廳前,站定了。
風纖素推開展廳大門,裡面坐著的十位貴客齊齊轉頭,見是我來,紛紛起身,“宮大小姐。”
“諸位。”我輕輕頷首示意,不經意間轉眸,卻望進一人的眼中。
那雙眼睛,如此漆黑晶亮,宛若深不見底的古井,幽幽、幽幽……是他!那個怎麼看都不順眼的蕭左。
天知道他破落戶似的坐在那些衣著華貴的賓客中間,怎麼還能擺出這副悠然的模樣來!
若換做是我,早羞愧得連頭也不敢抬了……我輕嗤一聲,迅速掉轉目光,高昂著頭走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