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葉落地,宮翡翠又輕而易舉地折辱了一個人的驕傲。
我垂下眼睛,內心無聲地冷笑。看來認帖不認人的規矩,在這位大小姐上任後,將會被徹底廢除。那麼,就只能怪寒楓倒黴吧,自取其辱。
再抬起頭時,看見宮翡翠伸手挽了挽頭髮,眉梢眼角,分明是滿不在乎的表情,偏生從骨子裡透出了種嫵媚,別有一番風姿。
這個少女,有絕頂的美貌,絕頂的智慧,絕頂的家世,莫怪會驕傲成那個樣子。
眼見日已正午,該來的客人已到一半,除了那個被砍斷腿的蕭東來,還有四個人,不知能否如期而至。
就在這時,一人沿著牆根慢吞吞地朝這邊走過來。
如此風和日麗的三月天裡,他卻彷彿極其畏寒,脖子縮在衣領裡,佝僂著身子窩著手,每邁一步,都像要考慮好久。瞧他那要死不活的樣子,真讓人恨不得上前替他走。
連宮翡翠也停住了回屋的腳步,好奇卻又略帶鄙夷地看著他。
原因很簡單,這又是一個不會穿衣不懂打扮的傢伙。
她本人無論何時何地出來見人,都是精緻得體極盡妍態,因此素來瞧不起那些穿著邋遢隨便的人。
從長街那頭到宮家大門,不過十丈遠,這人卻磨磨蹭蹭走了一盞茶的工夫。走到門口時,突地納頭便拜。
不光眾人,連站他面前的宮翡翠都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幾步。
哪知他並不是真的拜倒,只是彎腰去揀地上的那片碧玉葉子而已,嘆道:“這麼好的玉質,就這樣扔了,奢侈啊奢侈!”
聲音懶洋洋的,吐字卻很清晰,不高不低,正好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
我看見宮翡翠的臉色頓時一變。當她的眼珠顏色由淺變濃時,就說明她在生氣。
來人直起身,把個碧玉葉子左擦擦右擦擦,然後無比滿足地握進掌心,抬眼懶洋洋地笑道:“今天的運氣真是不錯啊,這東西最少也夠我換三天的酒喝了!哈哈,不錯,真不錯。”
他看上去很年輕,嘴角上翹,彷彿無論何時都在笑,模樣長得倒還算俊朗,只可惜一身衣衫卻糟糕得很,袖口爛了兩個大洞,衣襟也碎了,衣服的顏色本來大概是白色的,現在已很難分辨得出。
這年輕人儘管看上去非常狼狽,自己卻好像一點也不知道似的,怎麼看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一睜開眼,那眸子更是亮得有如全世界的陽光都落進了眼裡。
原來是他!
我斂下眼睛,抑制笑意外洩——此人一來,必生事端。
少年如貓,舒展身體後又立即恢復成半球形,弓著背垂著腦袋就要進門。宮翡翠當即伸出一手,正好攔住他,“私人展會,無帖勿入。”
“哦?”他慢吞吞地打開掌心,看著翠玉葉子問,“那這是什麼?”
“請帖。”
“上面寫了什麼?”
“你不識字?”宮翡翠挑起了眉。
少年笑而不答,似是默認,於是宮翡翠便道:“這上面寫的是‘緣銀翠葉,致邀蕭君,春日洛陽,初七盛會,掃花以待’。”
少年笑道:“很好。”說著又要舉步入內。
宮翡翠道:“請帖。”
少年道:“這個不是嗎?”
宮翡翠眯起了眼睛,拖長聲音道:“這——是——嗎?”
少年大笑道:“這是啊!你邀請的是蕭君,我就姓蕭,葉子現又在我手上,可不就是我的請帖?”
“你!”宮翡翠頓時氣結,咬牙道:“你姓蕭?”
“在下姓蕭名左,蕭左是也。”
宮翡翠冷笑,“蕭左?哼,我還宮右呢!”
蕭左笑道:“如果大小姐願意為我改名,我當然求之不得。這樣一左一右,可不就是一對了麼?”
“你!”二度語塞,宮大小姐開始跺足,轉頭問我道:“纖素姐姐,這傢伙什麼來歷?”
我畢恭畢敬地回答:“蕭左,大名府蕭三爺之子,自小嬌寵無法無天,鄰里家僕背地裡都稱其為‘混世魔王’。十五歲時,其父病故,萬貫家財盡數留給了這個獨生寶貝,誰知他吃喝嫖賭遊手好閒,短短三年,就將家產敗光,因此又有‘天下第一敗家子’之稱。”
蕭左轉向我笑嘻嘻道:“風總管就是風總管,簡直比我自個兒還了解我自個兒。”
宮翡翠再也想不到來的竟真是個姓蕭的,有點挫敗地把蕭左打量了一番,忽然一咬唇,道:“你倒果真運氣不錯!進來就進來罷,諒你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哪知蕭左搖了搖頭,慢吞吞地說:“不忙,我還要等個人。”
“誰?”
“他。”蕭左頭向西邊一偏。
話音剛落,一陣馬蹄聲便由遠及近。
長街的那頭出現了一騎快馬,馬身漆黑毛如織錦,陽光下散發著綢緞般的光澤,而馬上人更是一身玄衣頭戴斗笠不肯露出半寸肌膚。
一人一騎來得極快,不一刻便到近前,但瞧他趨勢,似乎無意停馬,準備直闖而入,宮翡翠輕眯著眼睛沒有動,身後的鐘若和家僕們也沒有動,眼看那人騎著馬就要踏進門檻時,黑馬突然一個抽搐,“砰”的一聲栽倒在地!
馬上人朝後飛起,披風被風帶得筆直,猶如一隻大鵬般在空中轉了一圈,才輕輕巧巧地落下。
正好落在我的面前。
透過斗笠的黑紗,可以感覺到一雙刀鋒般銳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紫萸香慢,風纖素?”聲音低沉,有點喑啞,帶著種令人怦然心動的節奏,像是來自地獄的誘惑。
“是。”
“你殺了我的馬。”聽語氣,那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我面無表情地回答:“沒有人可以直闖宮家的大門。”
“你知不知道那是匹什麼馬?”
“那是追日,極品名駒,日行千里,萬金難求。”
“是嗎?”聲音猶在唇邊旋迴,一道寒光已突兀掠來,一閃,只一閃,便停在了我的眉心。
好快的刀!
我甚至可以感覺刀尖觸在肌膚上的冰冷感,但卻沒受傷。在那麼快的速度下還能對尺度把握得如此好,此人是個絕頂高手。
“你殺了我的馬。”他第二遍說這句話,暗含的信息是——“也許我該殺了你?”
我微微一笑,眼睛平視著他,沒有絲毫畏縮,“它沒有死,只是昏迷了。三個時辰後便會醒來。”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周圍這麼多人,而我又在馬上,你悄無聲息在一瞬間就迷昏了我的馬,能把毒控制到這種程度,真是了不起。”
我勾了勾唇,“好說。”
他收刀,手腕輕動間刀鋒便自我眉心撤了回去,“唰”地返回刀鞘,而那隻手未停,一把摘掉了斗笠,露出一張非常個性非常陽剛也非常倨傲的臉來。
“我是百里晨風,幸會。”說著,一片碧玉葉子飛了過來,落進鍾若捧著的錦盒裡。
百里晨風!他就是百里晨風!
我忍不住轉頭朝宮翡翠望去,只見她燦如星辰的眼中也多了幾分驚詫之色。
原因無他,這是十年來百里城第一個派來赴會的下屬,也是百里城排名第一的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