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上的水漬沿著凹槽匯聚成線,再在簷邊處凝結為珠,顆顆滑落。
被大雨洗刷後的街道顯得格外溼潤淨潔,一些之前關門了的店鋪紛紛重新開門營業,行人也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
姜沉魚收好傘,走進集市。
這片地處蘆灣東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區,來自四國的商人們在此開闢出了一幕鼎盛的繁華景象,除了之前走過的隸屬於赫奕的華繽街,另有三條南北走向的並列街道,而其中最東側的,便是雲翔。
比起百貨雲集的華繽,雲翔則以風雅昂貴著稱,出售的貨物也以古董字畫、珠寶藥品居多。因此,儘管在四條街中顯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車寶馬,商客們也都服飾鮮麗。
“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這是父親給她的密件裡的話。
也就是說,位於這條街上的蔡家鋪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國的一枚隱棋。姜沉魚望著眼前的街市,不禁開始欽佩父親在間諜之術上的老謀深算與顧慮周全。眾所周知,大隱隱於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靈通之處,因此,設立情報收集點時,通常都會把它安插在市集內。然而,大家卻疏忽了很大的一點——民間的消息,往往是最不準確的消息。
正所謂流言蜚語,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傳過多數人之口後,必定會被添油加醋最後甚至與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館酒樓得到的消息,過於雜亂,在時間上也拖滯太多。而蔡家鋪子則不同,它價位昂貴,專門針對豪富開立,售賣的又是貴胄女眷們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寶首飾。這批最喜歡道人是非、與當事人緊密聯繫卻又置身事外的群體,將為它的信息補足帶來最安全可靠的來源。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地方,才是她——一個璧國來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會招致懷疑的地方。
姜沉魚舉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鋪子。
鋪子的門大開著,半人多高的櫃檯邊,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正與一位老婦人聊天。老婦人手裡還抱著個嬰兒,嬰兒哇哇大哭,老婦人就連忙邊搖邊哄。另一側的貨架前,兩個夥計正招待一位貴婦看首飾,貴婦將盒子裡的鐲子一隻只地取出來,往手腕上套,然後搖搖頭,放回去,再戴下一隻。
姜沉魚走得越發近了,那些鐲子的花紋都可以看得很清晰,還有十步之遠、九步、八步……
貴婦拿起一對青鈿白玉鐲,慢慢地套進去,剔透的玉質映襯得她的手腕更加纖細柔美。
還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婦人邊哄著孩子,邊轉頭對掌櫃道:“我這孫兒不知怎的,這兩天老哭個不停。”
掌櫃安撫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還差四步。
夥計道:“夫人,就買這副鐲子吧,這鐲子便宜……”
還差三步。
眼看鋪門已近在咫尺,姜沉魚突然一個側身,走進了隔壁的鋪子。
立刻有店夥計迎上前來:“姑娘可是買琴?這邊請——”
蔡家鋪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魚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夥計忙道:“姑娘好眼光,這把琴可是我們琴行的鎮店之寶,乃一代鑄琴大師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話縈繞耳旁,虛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鮮明浮起的卻是——不對勁,蔡家鋪子不對勁!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勁。
這種種不合邏輯的細節,隱透出某種預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後一刻,臨時掉頭,走進了另一家店鋪。
“不是自誇,這把琴的音色縱然不是舉世無雙,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夥計猶在滔滔不絕。
姜沉魚突地扭頭道:“我要試琴。”
夥計一愕,很快反應道:“好的,沒問題,姑娘請那邊坐。”
姜沉魚在一張玉案前坐下,從她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對面的情形: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地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她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推斷。
這條街的客人誰會買那廉價的糖人?又怎會任由乞丐在此曬太陽?更何況,大雨剛停,地上尚有殘水,乞丐只是貧窮,又不是笨蛋,怎會全然不顧潮溼的就那麼大咧咧地坐下去?
以上種種,結論只有一個——蔡家鋪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據點如今變成了陷阱。那麼,對方想捕獲的,是單單針對她,還是針對一切埋伏於程國的敵國奸細?
不管是哪種,剛才只要自己一踏進門,就肯定會被擒拿。至於是不是抓錯了人,就要經過刑訊後再判斷了。
想到這種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一陣發寒。
這時店夥計取來了琴,把琴擺到几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調整,姑娘請放心試吧。”
姜沉魚想了想,抬手,樂聲頓時悠揚而起,彈的乃是一首《獲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
行步而中規,折旋而中矩,其聲也音中鍾呂。
所遊那而必擇詳而後處處,仁趾兮生草不踐,那生蟲也而不履。
居不群,行不侶。
不陷於阱,恢恢網罟而無所羅。
麟兮一角五蹄,時其希,氣鍾兩儀。今出無期,食鐵產金空其奇……
琴聲優雅低婉,徽宮交替、泛散錯織間,悲憤若鏗鏘濤鼓,淒涼似嘆息若虛,絲絲扣心,節節入骨,卻又從頭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傳魯哀公時,有人捕獲了一隻麒麟,但使它受了傷。孔子看到以後,感到很悲傷,忍不住淚溼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魚只彈了第一段《傷時麟兮》,但已引得店員為之側目,路人為之駐足。當她停指時,一陣掌聲從後廳傳了出來。
轉頭,錦簾重重,不見簾後人。
掌聲停歇,一個小廝掀起簾子走將出來,十三四歲年紀,圓圓的臉,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長得像個泥娃娃,極為討喜。
只見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說姑娘的琴彈得實在太好了,那個什麼峨峨兮若華山……”
簾後有人咳嗽,還有個聲音尖聲道:“泰山!是泰山啦!豬頭!”
小廝連忙改口:“哦對,是峨峨兮若泰山,那個洋洋兮若……若……若……”
該尖細聲音再叫:“江河!”
“哦對,洋洋兮若江河,總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種。所以,我家公子為了答謝姑娘的這曲琴,請姑娘一定要收下這把琴!”
姜沉魚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簾,問道:“你家公子是誰?”
“這個……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廝說著對店夥計道,“把這把琴包起來,再派個人給這位姑娘送到家裡去。”
姜沉魚連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貴重之禮。”這麼一把琴,少說也要千兩銀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亂收?
但那小廝仍是搖頭道:“我家公子說,他送你琴,只不過是為了答謝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這樣好的琴技,才配得上這把琴。”
姜沉魚還待推辭,簾後傳出聲響,步音遠去,似是對方轉身離開了。
小廝露齒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別推辭了,雖說是那個什麼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緣自會再見。告辭。”說罷,轉身一蹦一跳地也跑了。
姜沉魚看見一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很快地拐過街角,消失在遠處。
一旁的店夥計道:“那我就幫姑娘把琴包起來了,不知姑娘府邸何處?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魚問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誰?”
“只知是個富家公子,比姑娘早來一會兒,正在後廳看琴,沒想到他自己什麼都沒買,倒是買了把琴送給姑娘。”店夥計說著,曖昧地笑了,“不過,姑娘的琴技的確是歎為觀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謝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姜沉魚一時無言。她彈曲,本是想試探一下隔壁有何反應,看看父親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網打盡了,還是有漏網之魚,也許他們聽見琴聲後,會猜到她到了,想辦法傳個訊。而今,沒試探出隔壁的動靜,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陰。
再看一眼依舊悄無動靜的蔡家鋪子,看來今天是試探不出什麼來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當下對那店夥計說了驛站的地址,然後自己走路回驛站。
沒想到剛回到驛站,就在前院看見了那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
她忙問道:“這是誰的馬車?”
一旁的李慶答道:“哦,姑娘出去兩天了,所以不知道,這是燕國使臣的馬車。”
“燕國的使臣到了?是誰?”
“說來難以置信,燕王竟然親自來了。”
姜沉魚腳步頓停,驚訝道:“什麼?燕王?”
“是啊,誰都沒想到,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給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來齊了……”李慶嘆息。
姜沉魚注視著那輛看似平凡並無出挑之處的馬車,心中卻感到一陣難言的悸動——四國目前的君主裡,昭尹最年輕,登基時間也最短,外界評價他,多是羽翼未豐、受制臣子,及至今年他突然一舉剷除了薛家,親握政權,這才轉為堅忍剛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風評最好,開明親民,幽默風雅,且執政六年,國內無大事發生,也就無失德之處;銘弓年紀最長,壯年時寡言無恥,出爾反爾是經常的事,而且喜戰好功,為旁國所不齒,但程國子民卻對他有種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說是盲目瘋狂的崇拜,總之是個相當複雜的國君……
然而,要說到真正具備帝王之風的,則是燕王——彰華。
彰華一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乃正統國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無驚無險地長到十七歲,老燕王突然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了,因此順理成章地就把皇位傳給了唯一的兒子。而燕國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輔佐他到二十歲,事事成熟、內無隱患、外無外憂後就辭官告老,雲遊天下去了。而彰華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他統治下的燕國,兵強馬壯、國富民強,綜合實力堪稱四國之首,他親政六年,拔人物則不私於黨,負志業則鹹盡其才。從善如流,濟世康民,功績卓然。
要說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證明——
燕國的死刑需三複奏複審批後方可執行。而在華貞四年,舉國判死刑者共四十九人。恰逢過年,彰華下令命這四十九人全部回家團年,待來年秋收後再回來復刑,結果四十九人全部準時歸返,無一人逃脫。
此事傳至其他三國,世人俱驚。
昭尹立刻在年後派薛採出使燕國,也因此演繹出了後來彰華以絕世美玉“冰璃”相贈的一段佳話。
如今,這個最負盛名的帝王竟然也來到了程國?而且,就在剛才,還送了她一把琴?
繞是姜沉魚再怎麼沉穩鎮定,一顆心還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再開口時,聲音就明顯地逼緊了:“燕王現在何處?”
“燕王也住在此間,只不過就在剛才,宮裡來人把他給請走了。”
話音剛落,屋裡跳出一人,帶著幾分哭腔地喊道:“搞什麼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工夫,就又把我給丟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頭看見姜沉魚,驚了一下,“啊?彈琴的那個……姑娘?”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剛才送琴給她的那名小廝。
姜沉魚也怔怔地望著他,覺得他嘴唇張啟,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是聲音卻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個暈化成了好幾個,天地開始旋轉,視線開始發黑。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我”字,便暈了過去。
天昏地暗。
身體像被熊熊烈火灼燒著,骨骼與肢體都痠疼難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卻又依稀可以聽見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
“諮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
“沉魚幼時最是怕疼……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虞氏,跟我聯手吧。”
“朕是帝王……”
那麼多那麼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凌亂的、重複的、無休無止的,像繩索一樣將她重重纏繞,然後再慢慢絞緊,很疼,疼得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呼吸。
“姜家的小姐?”一個溫潤如水、輕朗如風的聲音如此呼喚。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小姐……”
“小姐……”
“小姐……”
不、不要,她不想再聽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虞氏……”
“小虞……”
另有兩個聲音插了進來,姜沉魚拼命掙扎,然後猛一悸顫,睜開眼睛。視線起先還是黑色的,然後慢慢地綻出光亮,入目,是一張眉清目秀且帶著悲憫之色的臉,熟悉而溫暖。於是,某個稱呼就自然而然地喚了出去:“師兄……”
江晚衣對她微微一笑,聲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師兄,我怎麼了?”
“你病了。但是別怕,很快就會好的。”他的眉眼是那麼的溫柔,笑容又是那麼的鎮定,彷彿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懼怕任何痛苦。於是,姜沉魚得到保證後,閉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這一回,噩夢消失了。
她再次醒來時,陽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懷瑾歡喜地放下手裡的盒子,湊過來道:“小姐,你醒了?覺得好些了嗎?”
姜沉魚擁被慢慢坐起:“我的頭還是很疼。”
“小姐的燒剛退,頭還會有點沉,侯爺給開了方子,現正在煎著呢,過會兒就好。”懷瑾取來枕頭墊在她腰後。
“師兄呢?”
“小姐一病三日,侯爺這幾天一直在照顧小姐,都沒好好歇過,剛才宮裡來人,把他喚走了。”
姜沉魚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煩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負重任都不輕鬆,尤其是江晚衣作為大夫最是操勞,卻偏偏在這種時候病倒給他添亂。當時跳下湖只圖一時痛快,如今卻害了自己不說,還拖累了別人。
懷瑾見她神色不佳,自是猜到幾分,忙轉移話題道:“不過小姐真是好有面子,聽聞你病了,這禮物可就跟開倉的糧一樣源源不斷地送來了。”
姜沉魚抬頭,果然見外頭的桌椅牆角都堆滿了禮盒。
懷瑾笑道:“其中當然以宜王陛下送來的禮物最多,侯爺說光他送的就夠開個小藥鋪了。而程國的三位皇子也都送了珍貴補品來。不過,最最奇怪的是,燕王竟然也送了禮物,但他的禮物卻與別人不同,小姐看看?”說著,取過其中一隻小匣子,打開給她看。
匣子裡放著幾張紙。姜沉魚拿起翻看,原來是首曲譜,第一張紙上寫著“普庵咒”三字,下注小字一行:
藥堪醫身,曲可治心。內外明澈,淨無瑕歲。
字體歪歪扭扭,似是初學者所寫,而且墨跡猶新,一看就是剛寫上不久的,“心”字被壓花了一點,“穢”字也寫錯了,寫成了“歲”。
姜沉魚忍不住莞爾:“是燕王的小廝送來的麼?”
“就是那日小姐病倒時跟小姐說話的那個,他叫如意。燕王身邊共有兩個小公公,一個他,另有一個叫吉祥。”
不消說,這譜上的字肯定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如意寫的了。這個燕王倒有趣,送琴送曲,自己並不出面,只叫個活寶出來丟人現眼,真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太過縱容。
一笑過後,姜沉魚看著滿屋子的盒子道:“其他還有什麼人送的?”
“雜七雜八什麼都有,有程國的官員,有跟咱們一起來的使臣……”
“你可曾每個都打開驗收過?”
懷瑾取過個小冊子,呈到她面前:“我把禮單和送禮者的名字都記錄下來了。”
姜沉魚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當初之所以選擇帶懷瑾而不帶握瑜,就是因為懷瑾做事穩重細心,很多事情不需她多吩咐,就會自覺做好。她接了冊子慢慢翻看,目光從一行行名字上掠過,心中沉吟。
宜王送禮她不意外,頤非送禮她也不意外,但是涵祁的禮就有點牽強了,自己不過是程國一名使者,就算有點地位,也不至於重要到讓所有人都紛紛送禮的地步吧?涵祁為什麼送藥給她?是謝她當日碼頭跟著他走而沒有跟著頤非走麼?想不明白。
至於麟素更牽強,如果說自己和涵祁還有點交集,但是跟這位大皇子可是半點關係都沒有啊,他為什麼也送禮?
此外還有一些程國的官員,他們是見諸位殿下陛下的都送,所以跟風?還是另有原因?
姜沉魚一邊想著,一邊瀏覽,目光忽然在某個名字上滯住了。
她沉默片刻,轉頭問道:“師兄有沒有說我的病什麼時候好?”
“啊,侯爺只說要讓小姐好好靜養,沒多說什麼。小姐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嗯。”沉魚點頭。
懷瑾一呆:“呃?”可是,小姐看起來明明氣色已經大好了啊……
“我這場病沒個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好的了,若再有禮物送來,就收下吧。”姜沉魚看著冊子,隨口道,“程國的公主也送禮了啊……”
懷瑾聞言捂唇而笑:“小姐,你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頤殊公主的禮物可是她親自送來的哦。不僅如此,她現在就在這裡,這會兒正跟潘將軍在後花園裡說話呢。”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她並不驚訝頤殊在聽聞潘方的故事後會有所動容,只不過,她沒料到這位公主竟來得如此快,如此直接。
而隔著數重牆宇之遠的後花園中,頤殊與潘方二人正立在玉蘭樹下,輕聲交談。
“聽聞我長得很像將軍的亡妻?”事實證明,頤殊比姜沉魚想的更加直接,而她問這句話時,落落大方的臉上也沒有扭捏之色,玉蘭花在她身後盛開,將她襯托得更加明豔動人。
潘方凝視著她,眼神漸沉。
頤殊嫣然一笑:“所以,當日晚宴上,將軍才當眾落淚麼?”
潘方又盯著她看了半天,方緩緩開口道:“阿秦的父親與我父為同袍戰友,她幼年喪母,父親也不太管教,小時候的她,很頑皮,爬樹戲水,玩耍打架,和男孩子一樣。”
頤殊收起了笑,認真聆聽。
“因此,她曬得皮膚黝黑,左耳後有道被石子劃出的小疤,那一處也再不長頭髮。”
頤殊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耳後。
“她左眼下一分處,有顆小痣。小時候常被我們取笑,說是哭痣,但印象裡,她是從不哭的。即使秦伯父戰死沙場,即使我十三歲參軍不得不與她分離,即使她前夫病逝,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頤殊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識到了,與一個死人比,尤其是一個對方深愛著的死人比,是多麼的不合時宜,當即諾諾道:“對不起,是殊失禮了。”
潘方的臉上卻依然無情無緒,只有深沉,一種誰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說的話也依然很平和:“我告訴公主這些,並不是想證明你們兩個有多麼不像。”
頤殊微訝地抬頭。
潘方望著她,繼續道:“事實是,見到公主的那一瞬,我很高興。”
“高興?”
“嗯。”潘方收回目光,轉向一旁的玉蘭樹,那種無情無緒的深沉慢慢地淡化成了風一般的笑容,“因為,阿秦雖然去了,但是,世間還有一些東西——很美好的一些東西,能讓我想起她,當看著那些時,她就彷彿還在人世間,沒有離開,也沒有被淡忘,所以,我很高興。所以,謝謝你,公主。”
頤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扭頭高聲道:“來人,取我的槍來。”
立刻有侍衛抬著一把通體雪白,唯獨槍頭一點紅櫻,紅得極是耀眼極是美麗的長槍上前,槍身足有兩個人高,而頤殊伸手一抓,輕輕拿起,舞了個漂亮槍花,垂直身旁,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乾脆利落。
——姜沉魚在懷瑾的陪同下走到後花園中,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幕。
只聽頤殊道:“吾國素來崇武,久聞將軍武藝超群,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而今又擊敗四國第一名將薛懷。所以,殊不才,想向將軍討教幾招。”
潘方嘴唇剛動似想推辭,頤殊又道:“將軍亦是武者,當以武之道敬我,那些什麼千金之軀不敢冒犯之類的話就不要說了。”
潘方再度沉默。
姜沉魚站在一旁,拉攏外套,心中也是難分悲喜。頤殊向潘方挑戰,贏了她,程國顏面不好看,輸了,怕這心高氣傲的公主就不會再把潘方放在眼裡了,可要做到不輸不贏,又談何容易。潘方武藝固然好,但聽聞頤殊也相當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這個妹妹的對手。這一戰……不知是禍還是福啊……
便在這時,一聲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勝!”
姜沉魚扭頭一看,見兩個少年從遠處走過來,長得一模一樣,一身穿藍衣,一身穿紅衣,其中一個是如意,那麼另一個就是吉祥了。
少年們看見她,穿藍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點啦?可以出來走動了?當日你啪地暈倒,可嚇我一跳。”
姜沉魚欠身拜謝:“妾身失態,令公公受驚了。對了,多謝燕王陛下的曲譜,容我再好些,親自拜謝。”
穿藍衣的如意連忙擺手:“不用了,公子說送姑娘琴和曲,都只不過是讓那些東西送到最合適它們的主人那裡罷了。如果真要謝,就謝謝老天,把姑娘生得如此鍾、鍾……那個什麼秀吧。”
紅衣的吉祥臉上露出羞恥之色,恨恨道:“鍾靈毓秀啦,笨蛋!不會說就別說,非要用四個字的成語,你懂不懂什麼叫藏拙啊?”
“你管我?我就喜歡說成語!連聖上都沒管過我……”
“他那是對你根本絕望了好不好?”
兩人說著爭吵起來,倒讓一旁的潘方和頤殊好生尷尬,原本多麼激動人心緊張凝重的一幕,就此攪和得一塌糊塗氣氛全無。
頤殊只得咳嗽一聲,再舉長槍道:“還望將軍成全。”
潘方沉吟了一下,開口道:“刀劍無眼,公主小心。得罪之處,請海涵。”
頤殊大喜,知道他答應了,連忙喚隨從將他的槍也取了來。如此兩槍對峙,肅殺之意瞬間彌開,便連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雙雙回頭。
如意上前輕扯姜沉魚的袖子道:“虞姑娘我們靠後點站,小心別被傷及了。”
姜沉魚沒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連忙後退,其他侍衛們也紛紛退後,留出足夠的空地供兩人比試。
頤殊道一句“得罪了”,紅纓如蛇,嗖地躥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姜沉魚不懂武功,因此只覺眼前一片繚亂,紅的纓羽白的槍身,和頤殊所穿的緋色衣衫,連成三道綵線,將潘方層層圍繞,逐漸吞噬。
身旁,如意大模大樣地點評道:“唔,程國公主的槍法果然了得,這一招靈蛇出洞,顯然是程王親傳,火候十足……啊,這一槍太險了!雖說程王的槍法以快著稱,攻其不備,搶盡先機方是根本,但是兩軍對峙,時機最是關鍵,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魯莽……看,躲過了吧?啊,比起公主的快,潘將軍還真是慢啊,不過這種時候以靜制動確是良策……”
姜沉魚驚訝道:“小公公懂武?”
如意還未回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確懂武,可惜卻只有看和說的份,讓他親自上,則是絕對沒戲的。”
如意臉上一紅,哼聲道:“那又怎麼樣?我身驕肉貴,還用得著自己動手麼?更何況,食客只需會吃就好了,沒必要自己下廚做啊……啊!潘將軍危險了!”
在他的危險聲中,頤殊長槍靈動,以一種無可匹敵的速度刺向潘方雙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後關頭滑開,只聽一聲輕響,槍頭扎進了他的左臂。
與此同時,他身體落地,向後連退三步。
姜沉魚心中一緊——輸了!
場內兩人不動,場外也是一片靜寂。
如意睜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來。
而頤殊,保持著扎刺的動作,半晌後,手臂一振,將長槍收回,但是,槍身和槍頭卻斷開了,槍頭依舊紮在潘方的手臂上。
她看著自己的斷槍,似乎痴了一般,最後抬起頭,盯著潘方,好一陣子不說話。
潘方淡淡一笑:“我輸了。”
頤殊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顯得非常古怪,最後垂下頭緩緩道:“承讓……”停一下,補一句,“多謝。”頓了頓,又似想起什麼,抬頭道,“你的傷……”
潘方不以為然道:“晚衣回來自會處理。”
頤殊點點頭,將槍甩給一旁的侍衛:“我們走。”竟就那樣走得乾乾淨淨。
她一走,姜沉魚連忙小跑過去道:“將軍,你的傷……”
潘方壓住她的手,沉默地搖了下頭,眼中異色一閃而過。姜沉魚會意,柔聲道:“不管如何,先回房止血吧。”當即差人扶他回房。
到得房內,屏卻旁人,她親自取來藥箱,正想著怎麼才能拔出槍頭,只見潘方的臂肌突地鼓起,然後那截槍頭就自然而然地從傷口裡頂了出來,啪地掉到桌上。
姜沉魚連忙為他止血包紮,問道:“你是故意輸給她的麼?”
潘方淡淡地“嗯”了一聲。
“為什麼?”
潘方的視線落到那截槍頭上。
姜沉魚拿起槍頭細細觀察,潘方解釋道:“程國的冶鐵鍛造乃四國之冠,頤殊所用的這把槍更是千里挑一的精品。”
起先離得遠只當是把普通的槍,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機。槍尖鋒利不算,內部暗藏七個倒鉤,此外還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託在手上,卻輕得幾乎沒有分量,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姜沉魚道:“所以你故意落敗,受她一槍,為的就是留下槍頭?”
潘方搖了搖頭。見她不解,便解釋道:“我留下槍頭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槍卻是不得已。”
“啊?”
“因為,我要救她。”
“什麼?潘方之所以會輸是因為他要救頤殊?”
同一時刻同一驛站的另一個房間裡,同樣的結論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佈置樸素但卻無比舒適的房間內,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錯,正是為了救人。”
如意撇嘴:“怎麼可能?我當時分明看見他在空中無可躲避……”
“在此之前,頤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飛龍歸海’,而潘方用槍格擋了一下,借力順勢飛起?”
如意大驚:“聖上您不是不在場嗎?怎麼知道的!”
吉祥狗腿道:“呸,當今世上還有聖上不知道的事情麼?”
紫衣人只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無力支撐,全身空門大開,本是絕頂良機,但是要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麼輕鬆容易地格開頤殊的槍的,尤其是那麼精妙的一招飛龍歸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來,必須用上起碼八成內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則內力會反噬回身。頤殊使出那招,本以為勝利在望,不料卻被潘方輕易格開。而她見潘方飛起,不捨得錯過如此良機,因此急攻冒進,所以顧不得內力反噬,又槍至半途,如果前方無處著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為了不讓她受傷,便用手臂頂了那一槍,這也就是為什麼槍頭即斷的原因。”
如意撓頭道:“是這樣嗎……”
吉祥狠狠敲了記他的腦袋:“什麼叫是這樣嗎?聖上說的話,你還敢質疑,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紫衣人呵呵笑道:“你跟我快兩年了,學文不成,學武也盡只是皮毛,是該好好反省。”
如意垂頭道:“才不到兩年,就希望我突飛猛進,也太嚴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國的薛採……哎喲!”說到這兒,被吉祥狠狠地掐了一把。
紫衣人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凝望著窗外的天空,悵然道:“薛採啊……”
天邊,晚霞似錦,然而,卻離凡塵俗世那般遠,遙不可及。
在遙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魚道:“公主心裡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後的表情才那麼奇怪?”
潘方“嗯”了一聲:“不過,我另有一事不明。”
“將軍請說。”
潘方指著那截槍頭道:“此槍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質,乃是選取上等的八色稀鐵,雖然輕,但極剛。可此鐵,在程國境內,據我所知,是沒有產處的。”
“你的意思是,這鐵是他們從別國買來的?”
潘方點頭:“程國國小地瘠,礦山不多,但他們卻有當世最強的武器,而且數量之多,質量之高,都遠為旁國所不及。這是為什麼?是誰賣鐵給他們?”
姜沉魚所想到的第一個答案就是:“宜王?”
潘方搖頭:“宜國也沒有這種鐵。”
姜沉魚揚眉。
潘方面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只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姜沉魚心中一沉,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璧國的貢鐵變成了程國公主的武器,是贈送?還是買賣?又是誰,有那個權力贈送與買賣?
區區一個槍頭,頓時變得沉若千斤。這一筆交易中,私的只是鐵,還是……國?
“小姐,你讓我留意的那個迷蝶,今天又送藥材來了。”寢室內,懷瑾捧著又一張新禮單走到姜沉魚身邊。
姜沉魚接過禮單。
昨日她看到禮單上一個叫“迷蝶”的署名時就覺得有些異樣,故而讓懷瑾但凡有人送禮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藥材來。如此一來,對方在三天裡陸陸續續贈送了二十九種藥材。
二十九啊……想來想去,唯一能和這個數字扯上關係的,便只有程王的壽誕——六月廿九了。
姜沉魚將幾張禮單放在一起,對比著看,那二十九種藥都不是什麼名貴之物,多為清熱消炎舒筋壯骨所用,但是,如果將其中的一些去尾藏頭,則會變成——
菊(據)萵、一點(點)紅、澤瀉(洩)、鹿(露)角霜、兜鈴(麟)、素(素)馨花、鎖(所)陽、五味(為)子、金(謹)蕎麥、防(防)風、忍冬(東)、厚(侯)樸、托盤(盼)根、魚(魚)腥草、熟(速)地、當歸(歸)。
“據點洩露,麟素所為。謹防東侯,盼魚速歸。”
姜沉魚的手顫了一下,其中一張紙從指尖滑脫,飄啊飄地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頁紙上,久久不言。
如果說,埋伏在蔡家鋪子裡的竟然會是麟素的手下,已經夠令人驚訝,那麼,第二句話則更是透心之涼。
父親叫她……防備江晚衣。
江晚衣……
就是在她陷入噩夢中對她微笑告訴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義上已經成為她的師兄的人,就是她曾為了救他而煞費苦心的人……
為什麼偏偏要是他?
她將禮單撿起來,翻來覆去地又看了好幾遍,企圖從中找出第二種意思來推翻這個結果,但是,眼前的字跡卻無比清楚又殘忍地提醒著她,這些天來所發生的那些事情——
六月初一,西宮,江晚衣被人發現深夜出現在羅貴妃的寢宮;
六月初二,頤非審問江晚衣和羅貴妃時,麟素莫名出現;
六月初三,頤非對她說江晚衣當晚在西宮見的應該是另一個人;而同一天,她發現父親的據點已被摧毀;
如今,六月初七,父親派人告訴她,要提防江晚衣……
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說那晚江晚衣所見之人是麟素?他對麟素洩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開始徹查京都,挖出她們姜家深埋地底的隱棋,再設個陷阱等她入甕?可是,她和江晚衣難道不是一條船上的嗎?出賣她,對江晚衣來說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父親不將話點得更通透一些?為什麼眼前迷霧重重,不但沒有清晰,反而越來越模糊?
姜沉魚開始在腦海裡回想有關於這位記名師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獨子,三年前同父親起了爭執,離家出走,流浪民間,三年內,醫人無數,被百姓奉為神醫。然後,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門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曦禾夫人治病。他醫術精湛,藥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癒,昭尹龍顏大悅,又查出江家與葉家是親戚,所以讓曦禾夫人同他認祖歸宗,賞封爵位,再出使程國,為程王看病。
沒錯,這就是江晚衣的經歷。
而作為與他同行的關係密切的師妹,她則看到了更多:
他性情溫和,對下人也極為關懷,從無架子;
他細心嚴謹,為人醫治總是全心全力,廢寢忘食;
他還有一顆非常溫柔的慈悲之心,胸懷濟世之志,不分權貴,只要是病人都一視同仁……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如果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多麼可怕。
姜沉魚握緊雙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鎮定,可是她的手指卻一直抖一直抖,怎麼也停不下來。
冷靜、冷靜,先別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麼東西是被疏忽與被遺忘的,冷靜下來,仔細地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個吐納後才再度睜眼。一旁,懷瑾正擔慮地看著她:“小姐,你沒事吧?”
姜沉魚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戴的是什麼?”
懷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說這串紅繩嗎?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國寺拜佛時求的。”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懷瑾連忙摘下那串紅繩,姜沉魚接過來,細細端詳,數股絲線絞在一起,串著三顆白珠一顆紅珠,編織精巧,環環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轉淺,又從淺轉濃。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突地失聲“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變得異常明亮:“原來如此!”
“小姐?什麼如此?”
姜沉魚起身,因激動而向前走了幾步,喃喃道:“原來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嗎……”
“小姐?”
姜沉魚握緊紅繩,今天是六月初七,距離程王的壽誕還有二十二天。昭尹對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盜取機密,和娶到公主。但現在看來,情況分明已經變得更加複雜。
姜沉魚垂下眼簾,還有二十二天……
門外有人敲門。
懷瑾將門開了,見李慶躬身道:“虞姑娘,有請帖到。”
懷瑾好奇道:“咦,宮裡又要擺宴嗎?”
李慶答道:“確是邀宴,但不是宮裡,而是……”
他的話沒說完,姜沉魚已轉過身來微微一笑,用一種早有預料的鎮定表情接口道:“而是頤殊公主,對麼?”
懷瑾接過請柬,桃紅色的箋紙上,落款處,果然寫的是“頤殊”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