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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红豆

心口突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痛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挣扎,却是双目一睁,自梦魇中惊醒过来。

入目处——

颐非冷冷地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鱼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后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连忙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衣服还是原来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经变干了,而置身处依旧是画舫,看来,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刚才的梦境里,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远。

想及刚才的梦境,不禁又是一阵恍惚。

颐非见她如此,嘲讽地笑了:“怎么?梦见你的情郎了么?”

姜沉鱼面色一白,难道自己在梦魇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正心悸时,颐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师兄已经脱离嫌疑了,那个假太监已经招供了,昨夜和罗贵妃私会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师兄不过是倒霉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罢了。”

姜沉鱼抬起眼睛,细细的眉毛微拧在一起。对于这样的解释,完全无法信服。

“我师兄昨夜为何会去西宫?”

“他为父王看病之时,父王道在其病发伊始,乃是罗贵妃亲自照料,曾记录下他每日的饮食状况,所以,东璧侯在看完病后就去西宫,打算问罗贵妃要那本册子。”

“然后就撞上那尴尬之事?既不是他的过错,为何事后不肯明说?”

颐非懒洋洋道:“恐怕是罗贵妃求了他什么,他既然答应了,为了实践承诺,也只能隐瞒到底了。”

姜沉鱼垂头想了好一会儿,再度抬眸时,表情无比严肃:“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颐非望着她,片刻后,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过,这样的理由,对于其他人来说,已经够好了。”

姜沉鱼心想,此中谜团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阴谋,因此,对于一些不愿意被牵扯进去的人而言,现在这个的确已经是最好的真相。换句话说,就算有其他内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烂在肚内,不得外泄。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变:“耳珠……”

糟了,耳珠还在湖里!

当下坐起就要落地,却被颐非按了回去,笑嘻嘻地睨着她道:“做什么?”

“放开我,我要去找……”

“找这个么?”颐非的右手里忽然多出一物,并在她眼前摇了摇。

姜沉鱼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赐的那颗毒珠?

“你……帮我捞回来了?”

颐非扑哧一笑,手臂忽扬,就又将那颗珠子从半开着的窗户丢了出去。姜沉鱼心中一惊,急道:“你!”

才刚说一字,却见那颗珠子又出现在了他手上,继续摇动。

颐非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呆滞表情,笑道:“看你着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鱼自知受了愚弄,当即沉下脸,一言不发。颐非知道她生气了,也不再逗她,将珠子递还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将窗户一一推开。

轻风吹入,纱幔轻轻飘拂,他凝望着外面泛着丝丝涟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联手吧。”

姜沉鱼一怔。

颐非的衣袖鼓满了风,蝶翼般朝后翻飞着,他的脸在绚丽缤纷的华服中显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复之前的轻佻之态:“你看这天边风起云涌,暴雨将至,你我同在舟上,逃无可逃。不若联手,早登彼岸。”

他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姜沉鱼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只是区区一名药女。”

颐非忽然笑了,转回身,望着她,缓缓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药女,不会需要一只装有红鸩的耳珠。”

姜沉鱼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颗细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变得沉若千斤。

颐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药女,身侧也不需要有两名顶级高手藏匿跟从。”

毒珠在她手上变得火烫火烫,几乎握不住。

画舫内好一阵子安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风,一阵阵地吹进来,吹得他和她的头发,都不停撩动。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沉鱼才再度抬起头来,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做?”

颐非正色道:“第一步,当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这里,他的眉毛又嘲讽地扬了起来,声音再度变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没猜错,那夜西宫除了你师兄和罗贵妃,还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绝对不是福春。”

姜沉鱼想到了某种可能,仿佛是为了肯定她的想法,颐非同时说道:“而是我两位兄长中的其中一人。”

一记闷雷声轰隆隆地传了过来,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鱼与颐非彼此对视着,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鱼想,自事情发生之后,她只认为是程国设计故意要陷害她们,只认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却没想过,在昭尹选人来迎娶颐殊之时,也暗中确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选。她可以身负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宫,他大概就是与昭尹意属的皇子见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来找他,无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丑闻去遮掩那桩密谋,牺牲一个区区贵妃,总比事情败露导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点即透的人,如今被颐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就全部连贯起来,变得清晰。那么,究竟昭尹意属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还是涵祁?

而眼前这个颐非,又岂会坐以待毙,会不会,在他身后也有他国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国,还是宜国?

刚想到宜国,忽听山水在船舱外禀报:“三殿下,宜王来了。”

姜沉鱼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一下,难道赫奕真与颐非有勾结?谁料,颐非听后,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来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听外面远远传来赫奕的声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颐非掀帘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鱼听他在船头笑道:“真没想到,区区一个璧国的药女,竟有那么大的面子,劳烦宜王亲自来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关,不得不来啊。实不相瞒,小王身上还有旧伤未愈,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针灸医治的,现又到下针的时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难止,眼巴巴地赶往驿站,听说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马不停蹄地来这儿了。”

颐非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性命攸关。既然这样,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坏陛下大事。陛下就请接她走吧。”

姜沉鱼听他肯放自己走,连忙起身走出去,但见画舫已朝湖边划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红衣,笑得旭暖。

此时此刻,如此相见,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来,姜沉鱼忙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将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地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后,赫奕便朝颐非抱拳道:“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颐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带沉鱼上车,马车顺顺当当地离开王府,并无遇到其他阻拦。

又一记闪电劈过后,天空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与车壁,姜沉鱼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禁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着她,倒也没卖关子,答道,“现在是巳时。”见姜沉鱼一呆,又补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鱼惊道:“什么?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昨日下午进的三皇子府,一夜未归。你师兄心中担心,正好我送上门求他医治,他便委托我出面来接你。”

姜沉鱼没想到,她这一昏迷竟是一夜,刚才醒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最多只睡了两个时辰呢。也难怪江晚衣他们会担心。不过,算他聪明,竟知道让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处,见赫奕笑得几许暧昧,不禁有些恼:“你笑成这样子做什么?”

赫奕咳嗽几声,缓缓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

样子?什么样子?

见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转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从座下摸啊摸,摸出一个铜托盘递给她。

姜沉鱼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托盘背面打磨得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铜镜,照出了她此时的模样:头发散乱,双目浮肿,唇色苍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皱,看起来活脱脱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再联系一夜未归……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终于知道赫奕的暧昧之色何来。

啪,托盘被扣倒,姜沉鱼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赫奕,赫奕扬了扬眉毛,对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还是觉得心虚了起来,忍不住辩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想些什么,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颐、颐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补充道,“颐非虽然恶名在外,但还不至于逼淫少女。”

“那你为何这样笑?”

赫奕叹了口气:“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虽然明知他说的是实话,此人的确一向笑得暧昧,然而此时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就忍不住觉得刺眼,她沉下脸道:“不许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浓了。

姜沉鱼怒道:“你还笑?你、你……”眼角余光看见外面依稀是个市集,当即喊道,“停车!给我停车!”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她打开车门下车,也不顾赫奕怎么想,径自冒着大雨冲进其中一家商铺。

这是一家售卖绫罗绸缎的布店,她一进门,就有店伙计迎上前道:“姑娘,买点什么?”说着,眼珠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姜沉鱼拉拢衣服,道:“看什么?把你这儿最好的衣服全部给我拿出来。”

“是是。”店伙计一边应着,一边却不走,迟疑道,“那个……姑娘,我们这儿可是要现结的,概不赊账,您……带银子了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这才想起自使程以来,身边就再也没带过银两,正在窘迫之际,一声音懒洋洋地自身后传来道:“无论这个姑娘要什么,都拿给她。”

回头,只见赫奕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靠在门上,双手环胸,笑吟吟地看着她。

而原本在柜台上低头算账的掌柜抬头瞧见赫奕,面色顿变,连忙走过来,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却被赫奕挡住:“既在他国,这些繁文缛节的就省了吧。”

“是。”掌柜毕恭毕敬地应完后,转身骂伙计,“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拿店里最好的衣服来给这位姑娘挑?”

伙计连忙进屋,不多时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讨好地呈到姜沉鱼面前:“姑娘请看,可有你中意的?”

姜沉鱼转头看赫奕,赫奕冲她扬了下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也不推辞,选了其中一套看起来比较顺眼的进内室更换。

待得换穿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下意识地取了白纱长裙、外罩浅紫罗衫的一套衣服。颜色、款式,都与她之前穿了去红园见姬婴时的很相像。

铜镜里,映现出楚腰卫鬓、蛾眉曼睩,与两个月前并无什么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脸颊上红疤犹存,又怎敌昔时娇艳,不输国色。

姜沉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处疤痕,虽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痴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现在可好?他断断是不会思念她的,只盼飞鸽将此地的讯报带回时,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恼就顿时消失无踪了,一颗浮躁的心,重新变得低沉而平静。

她挽好了发,走出去,赫奕还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眼睛一亮,笑道:“这套衣服果然很适合你。”

“我回驿站后把银子还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啬的商人,在遇到难得一见的客人时,也偶尔会免费赠送一次的。”

“那么,能不能再给我一把伞?”

旁边的店伙计这回很机灵地立刻取来了伞。

姜沉鱼接过伞,打开,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还不准备上车吗?”

姜沉鱼走过停在门口的马车,然后回身,嫣然一笑:“时间还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头,露出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鱼走啊走,听得后面依稀有脚步声,回头,又是赫奕。

不等她问,赫奕已道:“我可没有跟着你。你随意逛逛,而我呢,则随意视察一番。”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望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忍不住道:“你是想说这些商铺都是你开的吗?”

“纠正三点。一,不是这些,而是这条街上,从一号到最后一号,都是我的;二,虽然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过是负责收点红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实我本来无心炫耀,只不过你问起了,如果不回答,就显得不够诚信。所以,我也只好让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么富有了。”

姜沉鱼不禁莞尔。

“所以呢,你不如考虑考虑。”赫奕忽压低了声音。

她有些不解:“考虑什么?”

“在我向你炫耀了这样的财力之后,难道,你就半点都不动心么?”

姜沉鱼的心咯了一下,再回头看赫奕,见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暧昧的笑意,但乌黑发亮的眼眸中,又有着难得一见的真挚,只不过,也是一闪而过,立刻就换成了别的情绪:“我可比你那个一穷二白的师兄好多了,不是么?”

姜沉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你明明知道,我与师兄……不是那种关系。”

“我当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风雨声有点嘈杂的缘故,赫奕的这句话竟飘忽得几乎听不真切。

姜沉鱼的心又咯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逐渐下坠。她抿了抿唇,握紧伞柄,深吸口气,才再度开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身后好一阵子沉默,就在她以为赫奕不会作答时,赫奕偏回答了:“没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该悬崖勒马,免得深陷泥潭……”话还没说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转了半个圈,同时,赫奕的另一只手压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伞柄。

她抬起头,看见飞扬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毫无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叠影子,仿若没有尽头。

“小虞——”他如此唤她,用从不曾用过的称呼,每个字都像是在炉火中淬炼过一般,说出来时,掷地有声,“我听说你去了颐非府一夜未归时……我很担心。”

街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雨丝凄迷。

只有赫奕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耳中,那么鲜明——

“我很担心,所以,我是主动去颐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么神奇。

姜沉鱼忍不住想,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如何长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却会喜欢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过是半步远的距离,却仿若置身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风花雪月——这多么可怕。

被人喜欢,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情。

可是,她却不激动也不感动,只觉得隐隐的浮躁、微微的疏离,以及,淡淡的忧虑。

于是,姜沉鱼开口,用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回答:“我嫁人了。”

“什么?”赫奕脸上,如她预料地露出了错愕之色。

姜沉鱼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下抽出来,然后抬起眼睛,异常平静地重复道:“虽然听起来像说谎,但却是事实——陛下,我已是人妇。”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变化,一双眼睛却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么,离开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呢,竟然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她忽然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意到了唇边,却转成了苦涩。“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鱼垂下头,幽幽叹息,“陛下不介意做赠珠之人,奈何,我却只能当还珠之妇……”

臂上一紧,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坚毅:“无论是什么样的麻烦,我都可以解决。”停了一下,加深语气道,“朕是帝王。”

这是自她认识赫奕以来,他第三次开口称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为天下第一美人时;第二次,是面对颐非献上的美人时,两次都说得轻佻,带着调侃。

唯独这一次,斩钉截铁,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权势瞬间扑面而至。姜沉鱼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泪——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为是帝王,所以拥有无上权威,所以可以随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别人的命运,践踏别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场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进了宫的画月,想起了被灭族被打入冷宫的薛皇后,想起了由云端堕至泥层的薛采,想起了被逼进宫又无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领教得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这些帝王都认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拥有一切?

姜沉鱼笑,笑得唇角扭曲,双眼含泪,却迟迟不肯落下来:“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为是帝王,所以牵一发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顾虑处境。夺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愿意,你的臣民又怎会允许?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地传达了那些话,而赫奕也看懂了,因为他脸上的坚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凉的迟疑、无奈的挣扎,以及固执的执著。

姜沉鱼将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轻轻推开,转身。

衣袖却又被抓住。

赫奕将伞举到她面前,没再说些什么。

姜沉鱼接了过来,继续前行,雨依旧下得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很平静也很顽固地向前走。

我这一生会怎么样呢?

丝履踩碎水洼,溅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为昭尹最倚重的谋士,又怎么样呢?

水花飞溅着、跳跃着,点点污垢,濡湿裙脚。

我可还能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怜?

母亲悲伤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并没有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鱼慢慢地仰起头,看着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得很远很远——

没错,她不后悔。她只是……孤独。

孤独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里仿若隐形,但是每当有温暖的感情靠近时,就像此刻被雨淋湿了的感觉一样,很沉很沉,压住她,逼迫她,无法丢弃,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风干。

姜沉鱼对着天空深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幽幽地吐出去,再睁开眼睛时,表情已恢复如初,然后一边前行,一边淡淡道:“要不要出来,跟我说会儿话?”

雨幕中,有身影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弥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鱼微微皱眉,其实,在颐非说穿她身边有暗卫跟随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双方必定起过冲突,正在沉吟,暗卫又道:“主人请放心,弥生已服毒自尽。”

姜沉鱼的手抖了一下,伞面顿倾,她连忙握好,转身,看向那名暗卫。

豆大的雨珠里,那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颜,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过了也记不住。

父亲曾说,外形平凡是暗卫的首选条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这两个人赐派给她后,尽管见过他们好几次,但回忆另一人的模样时,脑海里依旧是空白。

那人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么眼前这个,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她的什么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鱼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颤颤松开,伸出去,轻轻地搭到了对方肩上:“他叫弥生,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回主人,我叫师走。”

雨很大,暗卫淋着雨,一动不动,但指尖下,却传来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暖的体温。姜沉鱼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因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而抬起头来。

视线相对的一瞬,姜沉鱼开口道:“那么师走,我给你一个新命令——活下去。”

师走的目光颤了一下。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严刑逼供,都给我活下去。”她说完,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种神圣高洁的气度,“活下去,然后,我会救你的,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师走模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神色——属于人类的神色——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又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融化成了感动。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种着几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绽出了新蕾,想必等雨过后,就会开放。一如此时此刻,身后的雨中,有一个人,开始偏离原来的宿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

各种各样,每时每刻。

孤独的衣服,以其强悍的姿态披覆在每个人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心灵脆弱,就会被它逐渐吞噬。

生命的意义,在于如何获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锢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为帝妻不得与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负国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将来无儿无女又如何?这一刻,她活着,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会喜、会怒、会忧、会惧,她鲜明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

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地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能改变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让别人的人生从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欢我,但是还有其他人会喜欢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会被他们所喜欢;

“看似为自己争取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果真能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忧,这样……也已是幸福的极致了。

“我为什么要忧伤?

“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我们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长,我为何要想着孤独,想着轻生,想着无望,想着自尽?

“命运,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圣旨里。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鱼伸手,从左耳上摘下那颗毒珠,用力狠狠一掷,珠子划出长长弧度,啪地掉进了池塘里,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没在其他涟漪之中。

师走吃惊地看着她,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个多月,自然知道那颗珠子的重要性,也亲眼看见她曾为了它不惜跳湖寻找,可如今,她却将它丢掉了,就那样随随便便却又无比坚决地丢弃到了水塘里。

风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长发,她是那么的纤细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一种风,能将她吹倒。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绽放在尘世之间。

倔强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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