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燕國大將元宜年屆四十,足夠狡黠老辣,當他實實在在踏入敵國京城時,仍無法遏制自己激動的情緒,忍不住志得意滿的笑起來。燕軍一向不擅長攻城,遠的不談,就拿西疆蔚城來説,連那樣一座小小的城池他們也是久攻不下,此次包圍敵國京師,他根本就是計劃打一場持久戰的。
誰料正式襲城才不過半天,城就破了——這可是敵國的都城啊!想到此,元宜不禁對走在自己身邊的年輕人頻頻側目。他現在仍不敢確定這年輕人的身份——他太過神秘,大約半年前出現在燕王身邊,不知如何獲得了燕王的寵信。當出征前燕王將元宜秘密召進宮中,他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年輕人,知悉他令人難以置信的計劃。
老實説,作為一員久經沙場的老將,他打心眼裏不相信紫眠大人的計劃——什麼招魂啊、神兵啊、作法啊……而自己也的確暗中一直另有打算。直到今日,紫眠大人讓他幾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敵都,他這才對他刮目相看。
“紫眠大人,太子已將降表送進軍營,”元宜用他棕色的眸子緊盯着紫眠,從紫眠與太子肖似的長相里確信他的確是皇族——真難想象這樣身份的人竟會向他們投誠,“現在只需入宮取得玉璽,等皇帝遜位隨我們北上,這南邊天下就是您的了。”
“我知道。”紫眠用生硬的燕語回答,漠然直視前方,並不正眼看他。
佇立在街邊的百姓用怯懦的目光注視着紫眠,驚疑過後,便是痛苦的沉默。被這樣的目光包圍,紫眠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上——踏上這條道路,他有種種理由,卻沒有一條可供自己坦然面對他們。他硬起心腸,不讓自己的目光落在任何人身上,窒悶許久之後方才開口:“我需要更改一下計劃。”
“什麼?”元宜皺着眉頭問,似乎沒聽清紫眠的話。
“進宮後,後宮中的妃嬪宮女,你們暫時不能俘虜。”
“為什麼?”元宜以為紫眠要討價還價,有些不快,“這是契約中很重要的一條,您忘了?您用這一條換下了全城百姓的性命,難道大人要反悔?”
“不會,”紫眠冷冷回答,“只是暫時,我需要尋找一個人。”
憚於紫眠的身份,元宜聞言不再堅持。燕兵揮舞着腰刀開路,從宮中運出的御輦被內侍抬了來,元宜笑着伸手一指:“皇上,坐上進宮吧。”
紫眠不理會他的嘲弄,在全城百姓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御輦。
這是早就計劃好的,他怎能退縮,只不過是乘上御輦而已,一切才剛剛開始……可為何他眼前卻是一片萬劫不復的眩暈?紫眠扶住御輦,努力定神,卻怎麼也無法邁步登上去。
驀然不知從何處響起一聲啼哭,百姓們先是一愣,跟着一呼百應,悲泣聲瞬時響徹雲霄。紫眠扶着御輦的手止不住的顫抖,雙目直直望出去,卻什麼也看不清。
你們哭什麼?難道在恨我……你們怎知道我的苦處……
燕將元宜虎步生威,往前踏出幾步,揚開雙臂以生硬的漢話喊道:“不許哭,歡呼呀——你們的新皇帝馬上就要登基了!哈哈哈哈——”
紫眠面色慘白,望着元宜虯髯滿面的猙獰笑臉,漠然阻止他:“別再説了——”
恰在此時,一枚磚塊砸中紫眠的額角,截斷了他的話。眾人頓時噤聲,看着鮮血從紫眠額角汩汩淌下,十二旒冠冕斷了一串珠子,和血滴一起簌簌散落在他腳邊。
“誰?!”元宜大喝一聲,瞪起虎目尋找挑釁的刁民,不允許有百姓膽敢在此刻無視燕軍權威。
一名燕兵從街邊揪出一位中年婦人,回頭對自己的將領稟告:“將軍,是她丟得磚塊!”
那婦人聽不懂蠻語,她只是渾身顫抖着,既害怕又快意的盯着紫眠,大聲叫罵,罵着罵着又泣不成聲:“亡國妖道!你殺人不見血——瘟疫裏你救了我兒子,結果旱災糧荒,我為了兒子賣掉女兒……你如今害京城被攻破,我兒子又戰死了……我情願你當初見死不救,你繞着彎害了我全家……”
燕將元宜聽不懂婦人的叫罵,他只覺得那婦人粗悍無比,任她囂張下去,只怕要煽動民心生變,於是怒氣衝衝對着手下下令:“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動手……”
“慢着。放了她,”紫眠掩住自己半邊面頰,木然登上御輦坐下,“將軍難道忘了我們的約定?”
“可是她侮辱您。”元宜無法認同紫眠的婦人之仁。
“可是她侮辱得很對……”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他只覺得胸口的傷忽然又疼起來,讓他兩眼發黑,再也支持不住。
比起生靈塗炭來,他的苦處算什麼?值得他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埋首伏在廣袖之中,任耳邊各色喧囂攪成混亂的旋渦,紫眠只是緊閉雙眼,神志一路沉淪下去……
宮外的皇室宗族男女;六部人吏;城中僧道、秀才、監吏、裁縫、染木銀鐵各類工匠、陰陽、技術、影戲、傀儡、小唱諸色人等及家屬;從官家屬;三十六州守臣家屬,均被燕軍俘虜,不日將陸續出城北上。
燕軍進宮,廢皇帝為庶人,並將之俘入燕營,又擬偽詔尊紫眠為帝。世人傳説諸后妃嬪御、宮女才人暫得幸免,被偽帝聚於內廷,以供淫烝。
殘損的冕旒看上去有點可笑,紫眠席地坐在龍椅前的丹陛上,將之拿在手裏端詳。許久之後像是倦極生厭,他隨手一拋,冠冕骨碌碌滾下丹陛,被階下消沉的夜色吞噬。
查遍了整座皇宮也沒找着白月,他的占卜若沒有出錯,必是城破時又發生了變故。紫眠忍不住在黑暗中苦笑一聲,真是要命,還有多少磨難橫亙在他倆之間呢?
他疲憊的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金鑾殿外走。一路上碰不到一個人,大概連鳥獸都在躲他。錯綜複雜的後宮今夜沒有宮人和燈火,紫眠心裏想着往翠英殿走,不知不覺腳下卻錯了幾步,等他覺察回神時,人已到了仙萼殿。
“這是哪裏?”紫眠抬頭看着匾額,知道自己在偌大的深宮裏迷路了。他正想轉身離開,卻發現殿外有鬼祟的人影在躲他。
“等等。”他不禁追上去攔下那人,才發現那是個慌慌張張滿頭大汗的嬤嬤。
那嬤嬤一見紫眠身上的袞服,比碰上厲鬼還害怕,嚇得大喊起來:“啊——啊——聖……”
“叫不出口就別叫了。”紫眠讓開一步,不會去為難她。
嬤嬤慌忙後退,搖着頭道:“我管不了,我管不了……”
紫眠聽不懂她的意思,往前邁出一步想問明白,那老嫗卻立刻拔腿就跑。紫眠踟躇着留在原地,正在疑惑間,卻有細微的呻吟聲從仙萼殿內傳出,他心念一動,輕輕走了進去。
大殿裏空無一人——所有宮人都該在白天被燕軍帶往內廷看管,也不知此刻的殿中人是如何避人耳目躲過了搜虜。想到此紫眠不禁精神一振,也許白月也憑着機靈躲過燕兵,正藏匿在後宮的某處。
他循着哭聲快步往偏殿走,卻發現偏殿門口也坐着一名嬤嬤,那老嫗正雙手合十,咕噥着佛經。殿內呻吟聲斷斷續續,已是漸漸衰微。
“這裏面是誰?”紫眠邊問邊要往裏去,那嬤嬤聞言猛地睜開雙眼,撲到紫眠腳邊抱住他的腿。
“啊——進不得,您進不得,裏面是在生孩子。”藉着微弱的燭火,老嫗瞪大了眼睛,看清楚紫眠正是剛剛篡位的皇帝,慌忙大聲阻攔。
“裏面除了產婦,還有人麼?”紫眠遲疑着往殿內望了一眼,低頭問道。
老嫗搖搖頭,又茫然的跌坐在地上。她只是個管燒火的嬤嬤,糊里糊塗被人叫來,看見半死不活的佟賢妃,半點主意也無:“都走了,都走空了,孩子不足月,又難產……等吧,等死……”
紫眠又望了殿內一眼,隱約看見有位孕婦躺在偏殿深處,模模糊糊,臉型竟有些像白月。他沉吟了一下,還是決定繼續往裏走。嬤嬤眨眨昏花的老眼,以為他要對產婦不利,卻無力無膽攔住他,只能哆哆嗦嗦的驚喊:“進不得——聖上——放過佟賢妃吧,娘娘在生孩子……”
紫眠甩上門,將嬤嬤越發淒厲的叫喊拒於門外,偏殿裏立刻安靜下來。他低下頭,看見滿地是藥物和器具——保氣散、佛手散、枳殼散、催生丹……催生符、馬銜鐵、煎藥爐、醋炭盆、銚子、湯瓶、暖水釜、洗兒肥皂、斷臍線、剪刀……
牀榻上躺着一位女子,正虛弱的半張着眼睛,越過高聳的腹部看着他,忘了呻吟。昏暗的燭光裏紫眠竟覺得那孕婦的相貌與白月有點相象,不禁緩緩向她走去。
那孕婦正是佟桐,她只道大禍臨頭,竟氣若游絲的抱着肚子努力撐坐起來,想用胳膊肘將整個身子往後挪。劇烈的產痛令她臉色煞白,毫無氣力,面對紫眠的逼近,她無處可逃,最終只能張開乾裂的嘴唇,拼盡力氣嘶喊,直到刺耳的尖叫在喉頭湮滅,她才聽天由命的倒回榻上喘氣。
殿外的嬤嬤聽見佟桐的尖叫,以為她遭到不測,嚇得忙哀求佛祖不迭。她雙手合十對着空中不停作揖,一口氣喘不上來,竟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紫眠望着佟桐疼到扭曲的臉,走近她,從懷中掏出一張符咒貼在她身上,這才慌忙後退一步,臉竟有些紅。他望着眼前這臨盆的婦人,覺得她的眉眼真有點像白月,尷尬的目光才又鎮定下來。
難產麼?他沉吟,知道醫正袁大人已領着醫官局的同仁們殉國,此刻宮中已沒人能幫她接生。他為她貼上的只是止痛符咒,卻不能治本。
貼上符紙之後,漫無止境的劇痛頓消,佟桐汗津津的臉終於放鬆下來。才不過短短半日,卻像是經受了一輩子的折磨,直到此時她方有力氣撥冗一哭。
她望着眼前穿着袞服的篡位者,漸漸回憶起來——她是認識紫眠的,在他還是金門羽客的時候,元宵節他用法術剪出的翩翩彩蝶,曾棲在她鬢邊的牡丹上,惹她不勝嬌羞。那時的她剛有身孕,從婕妤被晉為賢妃,刻意隱藏着姐姐離世的哀痛,惶恐的坐在皇后身邊。那時的他有温暖的目光和笑容,用奇妙的幻術,曾在短短一瞬温暖過她的心……也許這次也……
“幫幫我……”佟桐流着眼淚,盯着紫眠喃喃道,“紫眠大人……”
紫眠身子抵着一張圓桌,已無法再退後,他反手抓緊桌沿,直抓得指節泛白。幫她?幫她……幫她?!他竭力回憶着咒禁醫術中的產育篇,越回憶臉色越差,雙眸也越睜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