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午時大概還差一刻吧。”龍白月望望灰暗的天色,暗自猜度。
今天的天氣並不好,料峭的春寒、清冷的空氣,早春樹上剛抽出的嫩芽皺巴巴的耷拉着。龍白月一身輕薄的紗裙,經風一吹,更覺瑟瑟可憐。她心知路人頻頻側目,所以心底更是命令自己從容些。
越往前走,街上便越喧鬧,路人興奮的言語傳入龍白月的耳朵:“紫眠大人的船到了……”
龍白月緊張起來。她四處張望,尋找接應自己的人,可此刻根本沒有人與她目光相碰。大家都往橋上擠,希望能一睹傳聞中神秘的紫眠大人:“船要過橋了……”
喧鬧聲中,龍白月不由自主的被看客擠上永定橋。她方站穩腳跟,一瞥眼,便看見一艘巨大的烏木航船。那龐然大物吃水很深,船身沉穩的擠開碧綠的河水,浪花撞得河道嘩嘩作響。
河邊看客尖叫着躲避飛濺的水花,婦孺們唧唧喳喳的叫笑,反襯出航船的沉靜——此刻艙外甲板上空無一人,只有船艙邊的白色燈籠在微微搖晃。
“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嘛。”龍白月輕聲嘟喃,她踮起腳尖,奮力擠到橋邊。
混亂中,不知何處竄出一隻手,竟公然貼着她的臀部捏了一把。龍白月渾身一僵——有人乘亂佔她便宜!她又驚又怒,飛快的轉身,一邊拽着自己被人羣捲住的裙幅,一邊豎起眉眼尋找可惡的登徒子。
忽然,她對上一雙猥瑣的眼睛。
一定是這個人!龍白月噁心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她張開嘴唇,剛要破口大罵,人羣卻在這時候猛得往前一擁,暗中似乎有一雙手,猛地推了她一把。
“啊——”
“怎麼?”紫眠詫異的抬起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慘叫。
“師父,有人從橋上掉下來了!”一邊的明窗塵反應倒快。
“糟糕,快停船,別讓那人被壓在船下。”紫眠丟下手裏藥書,飛快的推開艙門奔上甲板。另一邊明窗塵也手忙腳亂的跑去操控機括,將船強行停住。
落水的正是龍白月。當她直直扎入河水中時,因受驚而散亂的神志被冰冷的河水刺激清醒——她落水了,她要趕快浮起來!她開始掙扎,蹬腿、擺手、渾身扭動,雙目即使刺痛仍然圓睜着,試圖看穿眼前這一片混沌的綠色。
不遠處有龐大的黑影正向她逼近,龍白月被嚇愣住,片刻後她認出那怪物的形狀——那是船,是紫眠大人的船。
隨着間距慢慢縮短,船身的顏色開始呈現出灰濛濛的一片,長期浸泡在水裏讓船底長滿了寄生物,密密麻麻,全是灰白色層疊在一起的牡蠣。
不再掙扎的龍白月發現自己正在慢慢的上浮,被浮力帶出水面的前一刻,她卻看清了船底寄生的牡蠣到底是什麼樣。
那是累累的白骨!比常人的小許多,頭顱只有嬰兒拳頭大,骨架佝僂着蜷縮在一起。骸骨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正用黑洞洞的眼窩盯着龍白月。
龍白月驚駭的大叫,河水立刻灌進她的嘴裏,隨着倒抽氣的動作壓進她的胸腔。她的小腿痙攣起來,劇烈的疼痛令她昏厥過去。
這時紫眠已攀着繩梯臨近水面,他的雙眸在碧水上仔細的逡巡,一見龍白月浮出水面,立刻將她一把撈起,挾着她用單手困難的攀緣繩梯,翻上甲板。
他將龍白月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按壓她的背,幫她吐出腹內的水。可龍白月卻沒有醒過來,她瞳孔渙散臉色蒼白,嘴唇轉為青紫,渾身像篩糠一樣發抖。
紫眠心知不妙,這是驚悸過度元神出竅的狀態。
“她肯定看見他們了!”他抱起氣若游絲的龍白月,快步進入船艙,“窗塵,快拿收驚還魂丹來!”
“是,師父!”明窗塵慌忙從琳琅滿目的藥櫃裏翻出一隻青釉瓷瓶,送到紫眠手裏。
橋上眾人依舊在亢奮的咋舌議論,明窗塵擔心師父着惱,趕緊關上艙門。
三粒黑色的藥丸被墊在龍白月舌下,慢慢瀰漫開的清苦味,一點一滴將她飛散的魂魄收回來,讓她青紫色的嘴唇漸漸恢復血色。
紫眠洗淨雙手,又伸手在博山爐上薰過,之後打開放置金石的櫃子,從第二層擱架上的五色紙中抽出一張黑色的符紙,用薄薄的銀刀裁下細長的一條。
“師父,她真漂亮啊。”一直在一邊端詳龍白月的明窗塵冷不丁的開口。
在一邊裁紙畫符的紫眠沒好氣的瞪徒弟一眼:“她是很漂亮,不想她香消玉殞就快去生火吧。”
打發走明窗塵,他將剛畫好的五行收水符貼在龍白月的肩胛,符紙立刻變濕,滋滋作響着蒸騰出白色的水氣,很快便收幹了龍白月的衣服。
昏迷中的龍白月恢復了一些氣色,看上去如同單純的孩童,坐在一邊的紫眠默默的打量她。
的確是世人眼中的美人。髮色濃黑有亮採,面骨清秀端正,看來性格強而品行正;眉心明朗,吊梢眉眼,櫻唇略薄,暗示了主人的風流輕薄;色豔神浮,非大家閨秀;身骨單薄,不是福命。印堂微有黑氣,則身遇邪祟?
紫眠不禁一愣。看這黑氣似乎由來已久,應該不是船下游魂所致吧。
那會是什麼?
他怔忡了一會兒,見龍白月頭髮都已變得蓬鬆,便替她揭下收水符,順手用符吸乾自己被弄濕的袖子。
能看見船下游魂,算是有靈性的體質,能遇見些別的怪力亂神,也並不奇怪。紫眠決定給龍白月服些幻藥,抹除她一個時辰的記憶,雖説幻藥會有點傷身體,但總歸好過恐怖的記憶。接下來只要在她醒來前找個合適的地方送她下船,問題便全部解決。
明窗塵生起火爐,艙裏漸漸的暖起來,他又給博山爐裏添了塊香餅,氤氲的煙氣彌散開,蘇合香清甜的味道繚繞在空氣裏,竟將龍白月意外的喚醒。
“死寶兒,又浪費我的香餅,誰讓你一次焚那麼多。”她閉着眼睛,忽然像詐屍一樣直挺挺的坐起來,嘴裏不住的叨咕。
及至她睜開雙眼,卻發現兩個陌生的大男人正衝着她發愣,心下頓覺不妙。
添香的明窗塵拿着香盒無辜的問道:“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啊?”
她現在到底是個什麼處境?環視精緻的房間,龍白月期期艾艾的開口:“這……我這是在哪兒?”
正打算用附子和洋金花配幻藥的紫眠很是尷尬的放下藥臼:“你醒了?實在是抱歉,方才讓你受驚了。”
“方才?”龍白月一愣,回憶起之前恐怖的一幕,立刻揪緊前襟尖叫起來,“那些骸骨!”
“抱歉,你冷靜些。”紫眠上前按住她緊張的拳頭,“那些遊魂是無害的。”
“遊魂?”龍白月嘴唇發抖,匪夷所思的望着眼前這個好看的陌生男人。
“是的,我們剛剛從雲南回來,你知道之前班師回朝的鎮壓雲南叛亂的大軍吧。”紫眠試着解釋,不知道該如何婉轉,有些頭痛,“那些船底遊魂都是在雲南陣亡的將士,是我們一路從雲南帶回來的,為的是讓他們魂歸故里,一路上已經解散了好些,你看見的,已經是最後一批等待超度的亡魂了。”
“將士的亡魂嗎?”龍白月驚愕不已。
“是的,我們沒料到會有人落水看見亡靈,真的很抱歉。”這女子看似單薄,沒想到卻能這麼快醒來,倒是叫紫眠吃驚不小。
“落水,對呀,我方才落水了。”龍白月低頭看看衣服,並沒有被換過,卻是乾的,“我昏迷很久了嗎?”
那她可就誤事了。
“沒有,你只昏迷了一刻鐘。”紫眠照實相告,“看來你的身體並無大恙。”
龍白月呆呆的盯着紫眠看了一會兒,終於有些回過神來——眼前這神乎其神的男人,該不會就是紫眠大人吧?!
她忐忑不安,遲疑着開口問:“你是……紫眠大人嗎?”
“正是在下。”
“啊——”龍白月按住額角,俯下身子,“我的頭好疼。”
她剛剛怎麼就沒想到呢,這船艙華麗的陳設,遍佈的古怪藥櫃,這滿口神怪又長着一雙狐狸眼睛的男人。
她該怎麼辦?此刻根本沒有接應的人給她設定計劃。
“姑娘……你沒事的話,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家……”剛入京就碰上這種事,真是麻煩哪。
這是逐客令嗎?暗懷鬼胎的龍白月心如亂麻,她是該就此賴上他,還是乖乖被他送回去等待宰相的指示?
“姑娘?”紫眠看着縮成一團的龍白月,再次試着問,“請問府上在……”
龍白月抬起頭來,雙目盈淚,虛弱的呻吟:“我,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船艙裏頓時一片沉寂。
龍白月大氣都不敢出,她不知道擁有神力的紫眠大人會不會看穿自己的謊言。就在龍白月覺得自己快窒息的時候,紫眠大人終於開口打破了沉寂:“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是嗎?”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來,儘量使自己的眼神顯得無助可憐,單純柔媚,去直視一雙懷疑的眼睛。她不斷的給自己打氣: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多少男人都被她的眼神騙過,即使是通鬼神的道士,也不會例外。
紫眠的臉上已沒有了和顏悦色,他的直覺告訴自己,事情決不是如表面這般簡單。
背後真正的麻煩是什麼呢?他這次竟參悟不透了,這個女人對他來説到底是吉是兇,他此刻竟然一點也算不出來。
“我想不出落水前發生了什麼。我的頭好疼……”龍白月撫着額角,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她仔細的察言觀色,可惡呀,眼前這個男人的神色裏竟然毫無佔便宜的貪婪,或者憐香惜玉的柔情。
他竟然只是單純的在發愣。
“名字呢?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嗎?”一旁的明窗塵好奇的問。
“想,想不起來了……”龍白月順水推舟。
“那你剛剛説的寶兒是誰?”
“寶兒,是誰?”她索性裝到底了。
“師父呀,她會不會受驚過度失憶了?”明窗塵轉過頭問自己的師父,“可是,她還記得自己有落水,有看見遊魂呀?”
“記得受驚,只忘掉以前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紫眠狐疑着回答徒弟,不知道這樣説會不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果不其然,一邊的龍白月立刻兩眼放光:“真的會這樣嗎,恩公?”
“恩公?”紫眠和明窗塵被這稱呼嚇了一跳。
“大人搭救了我,自然就是我的恩公了。”龍白月眉眼間又開始媚態盎然。
“這下可怎麼辦,師父?我們害這位姑娘失憶,在她恢復前我們得收留她吧?不然她無處可去呀。”明窗塵的餿主意正中龍白月下懷。
紫眠知道自己真的惹上麻煩了:“窗塵,船上帶着女眷不方便的。”
“沒關係啦,隨便收拾一間艙房給她就好,瑣事有我照顧呢。”
紫眠聞言也不再堅持。處變不驚該是修行之人的作為,對於她的介入,他不妨靜觀其變好了。或許,事情很快就能了結呢。
“那麼窗塵,你把這位姑娘安置在存放本金本銀的倉庫好了。”
“咦?師父,這是為什麼呀?”窗塵有點納悶,那個房間很冷的。
“因為我只能確保那個房間沒有毒藥呀。”
她這是來到了什麼鬼地方啊,龍白月聞言心下暗暗叫苦,她不會壯志未酬,就先被藥死在這裏吧。
“姑娘你放心,我多給你準備幾牀被褥,晚上再添置上薰籠,就不會冷冰冰的了。”明窗塵一路絮叨,將龍白月引到一間艙房前,“房間比較簡陋,姑娘你就將就一下吧。”
龍白月一進屋,立刻目瞪口呆:“這房間……這房間……實在是太華麗了!”
只見艙房兩側,從地板到屋頂,儲藏着滿滿的金銀。碩大的金銀磚塊分列兩邊,磚塊細小的稜面,反射着璀璨的金銀色光芒,映得屋子金碧輝煌。
“這,這是真的金銀嗎?”她從沒見過這麼多的現錢哪!
“是啊,這是師父煉丹用的本金和本銀,都是每年朝廷御賜的。”明窗塵將被褥鋪設在金銀中間,“姑娘你要是覺得這些金銀太刺眼,把旁邊的簾子拉上就好。”
“沒事,沒事的。”她巴不得天天被這些刺眼呢。這是她只有在夢裏才能住上的房間啊!
“那姑娘你先休息,我晚些時候再來喚你用膳。”明窗塵佈置好被褥,關上房門就走了。
待得明窗塵一走,龍白月立刻生龍活虎的跳進被褥,激動萬分:“天哪,這面盡是金子!”
她翻個身,繼續哀號:“天哪,這面全是銀子!”
她一骨碌爬起來,吃力的抽出一塊金磚:“好沉哪,得有五十兩吧!”
金磚厚實沉重,在暗中也反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映在龍白月細嫩的肌膚上,照耀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冰涼的手感讓她不自禁的顫抖。
她將金磚摟懷裏,壞笑着暗自算計:一千兩銀子,不過是這裏的滄海一粟,不如索性敲紫眠大人一千兩的竹槓,然後遠走高飛逃過宰相的耳目?
龍白月放回金子,躺倒在被褥裏伸個懶腰,陶醉得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