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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這些孩子從來沒玩過嗎?”恬芮望着跳舞廳裏僵硬地倚牆而站的孩童感嘆道。跳舞廳中央是一堆溜冰鞋。

“他們當然會玩。但他們從來不曾進過跳舞廳,而你又是一位淑女。”桂琴低喃。她説最後那兩個字時的口氣,彷佛恬芮是一個喝茶時,只會用上好的瓷器,卻不知陶杯為何物的嬌嬌女。

恬芮嘆口氣。“麗絲,你和雷西——”她看到這兩個較大孩子恐怖的表情時,住了口。如果可以,他們像是要鑽進地板裏。

“我犧牲睡眠得到的就是這個。”恬芮壓下一個呵欠説。她想給麥家村的孩童提供快樂的一天的絕妙主意其實看來不過爾爾。或許當食物送到時,他們會振奮起來。她要愛比和她妹妹從早上四時就開始烘烤,還有她母親送來的橘子和巧克力,或許……

但恬芮還是難掩失望。兩天前,她被逼得和那個恐怖的人漢默見面,而她還必須和顏悦色相待。她要他原諒她在第一次見面時的粗魯無行,並且輕聲細語地要求他允許她在星期天教聖經。接着她還拿出她準備給孩子上課時用的聖經。

當然那個討厭的男人沒讓她好過,他質問她計劃教授哪些課程。那時恬芮腦中全是帽子和她母親下一個會送什麼樣可怕的女人來的念頭,一時間想不出任何一個聖經中的故事。她打開一本白色聖經拖延時間,三個字跳進她眼瞼——以斯帖。

“以斯帖和……波斯王的故事。我一直喜歡那個故事,我想它深富道德寓意。”

“那得看你如何解釋。”他懷疑地説。

“你會如何解釋?”恬芮説,接着對他露出她向來保留給想要説服他捐錢給她的基金會的男人的那種笑容。

接着她必須聽上四十五分鐘有關以斯帖故事中,道德層面的演講。

“全都白費了。”恬芮不自覺地説出她的想法。

“你説什麼?”桂琴問。

“我説我為今天所花的工夫全白費了。我可以直接拿食物給孩子吃,但我原是想帶給他們除了吃以外還有一些歡樂。”如今任憑她口才一流,她還是無法鬨動任何孩子去碰碰那些溜冰鞋。

“它們看起來的確很危險。”桂琴看看堆在地板上的那些東西。

“才不會哩,”恬芮沒氣地説。“我的童年有一半時間是在紐約的人行道上奔竄。溜起冰來我可是小霸王,我母親時常收到鄰居對我的抱怨。小區中沒有任何小孩比我溜得快,或是更會耍花招。”

“但這些孩子不認識你,他們又從沒看過溜冰鞋,當然會有一點害羞。”

聽桂琴這麼説,恬芮在鞋底繫上一雙溜冰鞋,在跳舞廳中轉了幾圈,沒有任何花招,只是順着路滑過去,一面告訴那些孩子溜冰有多容易又多有趣。但那些孩子們仍然拒絕穿上那個奇怪的新玩意兒。

恬芮原以為雷西會迫不及待地響應這個冒險動作;畢竟,他每天都會騎上那些危險的大馬。但雷西只是當她得了失心瘋般地看着她説:“穿上那玩意兒可能會受傷。”他站離她遠一點。“食物什麼時候會送來?”他問。

所以,現在她的面前排着一排孩童,全都倚牆而立,全都被早上的主日禮拜弄得瞌睡連連且脾氣暴躁,她卻沒辦法讓他們動起來。

“或許如果我——”一語尚未説完,跳舞廳的門在那一刻旋開,露出站在門口的傑斯。

包括恬芮,房間裏的每一個人全都倒抽一口大氣。就算他們沒碰那些溜冰鞋,他們全都明白他們沒有在上聖經課。

“怎麼一回事?”傑斯蹙着眉問,環視跳舞廳。“我以為你是在教主日學?”

恬芮不是非常肯定,但她認為她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光亮。他是在糗她還是説真的?

恬芮決定冒險。她滑到大廳中央(房間裏安靜到若是一根羽毛掉到地板,也會聽起來像是轟然巨響),她拿起一雙溜冰鞋直直遞給他。

“打賭你不會。”她説,屏住了氣息。

麥傑斯眼中的亮光更加璀璨,像是裏面涵蓋了整條星河。“要賭錢嗎,女人?”他接下溜冰鞋,在一張椅子坐下,開始將溜冰鞋系在鞋底。

但他不知道如何用恬芮遞給他的鐵片調整溜冰鞋的前端,好容納他的大腳。相反地,他試着扭動溜冰鞋。看到那一招沒用,他又試着將大腳塞進溜冰鞋的鐵圈。

恬芮聽到一聲吃笑,心想,她最好伸出援手。他或許無法有風度地面對孩子們的譏笑。“像這樣。”她説,接着將鐵片插進去一轉。幾分鐘後,她已將溜冰鞋調整好並系妥在他粗重的工作鞋上。

“現在,抓着我的手,”她説,往後退開。“我會幫你。”

“哈!”傑斯説,站了起來。“我是麥氏族長,我不需要一個女人的——啊!”説着,輪子開始滑動了,傑斯的長手臂四下揮舞,他開始轉圈圈,一面試着保持平衡。

一名孩童悶聲吃笑,接着另一個乾脆笑出聲。

傑斯滑過地板,動作愈形誇張。他的腿張得大開,當他加速滑行時,他的手臂猛地畫圈,彷佛就要飛起來。

又有兩個孩子笑開來。聲音不大,但恬芮看到他們用手摀着嘴,但的確是在笑。其它大多數的人也都面露微笑。

傑斯向前移動,滑向恬芮,就在快要碰到她時,他摔倒了。

但他摔得非常巧!他的臉直直撞上她的胸脯,兩隻手則抓到她的後臀。

她不自覺地發出尖叫,就要將他推開。但他的腳一直打滑,他也一直抓着她尋求支撐。每一次,他的手都會觸及她的某部分“禁區”,不是大腿就是屁股。一度,她將他推開,但他的腳從身下竄出,眼看就要倒在她身上,兩手還按着她的胸部。但她一個轉身從他身旁溜開了。

隨着幽長的“喔”叫,他試着控制他的腳,連溜帶滑地衝向她。

恬芮像遭地獄之犬追逐般連忙溜到巨大的跳舞廳那頭,但傑斯緊跟在後,兩手往前伸向她。若是他摔倒了,他會連她一起拉下去。

恬芮慌亂地逃開,但他的力道和笨拙遠超過她,不論她溜到哪,他總是緊跟在後。

就在那些窗户之前,他趕上她了。她被夾在玻璃窗前而他正以飛快的速度衝向她!他的腿大開,手臂快速轉動,眼看就要直直撞到她身上。她無處可逃。

恬芮自我防衞地用雙手遮頭,等待不可避免的撞擊;她只希望他不要把他們兩人都撞破窗户,摔到樓下去。

然而當傑斯衝到她身前時,他的手臂圈住她,將她拉向前,她這才摔倒到地板——而他攬在她腰間的手臂柔化了落地的力道。摔這一跤根本就像是他把她抱起來再放在地上。接着,他一個大翻身,後腦勺落到她肚子上,而他舉起手臂彷佛在對觀眾揮手。

恬芮這才抬頭。過去幾分鐘,她一直忙着逃離這個滿場追着她跑的瘋漢,現在她才看到跳舞廳內的每一個人都笑翻了天。桂琴抱着肚子笑彎了腰;雷西的臉也因大笑而脹紅。所有的孩童全都放聲大笑,有幾個甚至笑到腿軟地倒在地板上。

“假仙,”恬芮對着麥傑斯的耳朵低斥。“你會溜冰。”

“我從沒説道我不會,”他低聲回答,朝那些孩童微微一笑。“我不是在麥家村長大的,所以學過一些外面世界的事。我還以為經過那麼多次紐約街道的練習,你應該表現得更好才是。”

她低下頭,只見他斜枕在她肚子上,彷佛打算就這樣把今天過完;接着她再抬頭看向那些孩子。現在他們已控制住笑,開始互相交談。但她聽到的全是麥先生這個、麥先生那個。

恬芮絕不會承認她感覺到嫉妒,但她一向是眾人注目的焦點。畢竟她曾對好幾百位買票進場的人演講。現在她只是這場溜冰鬧劇的丑角,而……嗯,或許她真的不想這些孩子看輕她。話又説回來,這裏是傑斯的產業,傑斯的鄉親,而恬芮不久之後就會離開。或許她應該讓他把她弄成笑柄,而這些孩子在有生之年都會記得這件事。

“才不呢!”她低聲説,接着將他推開站了起來。

“你怎麼可以那樣對我。”她大聲説,房間裏每個人頓時停止説笑,轉頭瞪着她。

接着,眼睛盯牢傑斯,恬芮開始向後溜動。“你以為你可以讓我出糗,然後全身而退?”她半是大叫,雙手掄拳彷佛在向他挑戰。

跳舞廳一片寂靜。

傑斯慢慢地站起來。“我不必讓你出糗,你就已經夠糗大的了。”他靜靜地説,黑眸兇悍而憤怒。

一時間恬芮猶豫了。他是玩真的?但接着她看到他眸中的亮光,她幾乎寬心地笑出來。只是她沒有笑。

“你那樣耍我還算男子漢?”她彷佛馬戲團裏的小丑,開始比劃誇大的憤怒手勢,一面雙腳裏外交叉地向後退。

傑斯站起來,最初他表現得像是他在儘可能地保持平衡和自尊。他的手臂不再狂舞,但步伐不穩。

他很行,現在恬芮看出來了。他的技巧已好到他能故意假裝失去平衡,卻不失掉控制。小時候,沒有人能趕得上恬芮,但她看得出來,若是當年她曾碰上十一歲的麥傑斯,那絕對會是一場激烈的龍爭虎鬥。

現在他們各據跳舞廳一端,周圖的孩子們各個睜着大眼安靜地瞧着他們。她可以感覺到他們的恐懼。這兩個大人是真的吵架,還是又在假裝?

恬芮望向傑斯,看到他的下巴很快地朝下面點點。她愣了一秒,接着就領悟了他的意思。

“我要殺了你!”她叫道,用力揮兩下拳後,直直朝他衝去。這一招行得通嗎?她在向他接近時,暗自納悶。她有沒有看對他的暗示?他接得到她嗎?或是她會飛過那頭的窗子?

然而她信任他。

就在她要撞上他之前幾秒,她蹲下身體,頭縮進胸前,伸出一雙腳,接着向空伸展雙臂,快速朝他腿間前進。傑斯抓着她的手腕,以一個迅速而有力的動作飛快地轉身。現在他們倆都面朝同一方向,傑斯倒向滑行同時握着恬芮上舉的手。她則以一腳支撐全身的重量,蹲擠在他腿間。

傑斯終於在另一端的牆前停下,恬芮沒有移動。她低着頭,單腳仍懸空,大腿的肌肉隱隱作痛。但她沒聽到孩子發出任何聲音。

“他們還在不在?”她低聲問傑斯。

“嚇呆了。”他低聲回答。

下一秒恬芮就聽到一雙手在鼓掌。接下來,跳舞廳爆出如雷的掌聲。

幾分鐘後,掌聲稍歇,好幾隻手將她拉出傑斯胯下。她試着站起來,卻發現過度運動和這一招會不會管用的疑慮,己導致她兩腿僵硬。

是雷西將她扶起,桂琴則站在他身旁。“我這一輩子從沒看過這種表演,”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恬芮。“你們倆練習過?”

“沒有,”恬芮説。“我們只是——”她説到一半打住,抬頭看看傑斯。他已被孩子們包圍,人手一雙溜冰鞋要他幫他們穿上。桂琴仍在等她回答。“我們只是——”什麼呢?有心電感應,因此只要一個小小的暗示就能溝通?

跳舞廳的門適時打開,愛比和她妹妹端進滿滿的四盤食物,讓恬芮逃過回答不了的尷尬。孩子們齊聲尖叫,一窩蜂地跑向食物,桂琴連忙跟過去,把恬芮和傑斯留在遠遠的這一頭。

恬芮不知道該對他説什麼。從某種角度看,他們剛才的舉動相當親密。

“下星期你計劃教什麼?”他問,接着兩人同時放聲一笑;尷尬的時刻過去了。

“你有沒有肌痛軟膏?”她問,一手按着她確信已呈瘀青的臀部。

“我自己從不需要,”傑斯説。“因為我既爬山又趕羊還要——”

在那一刻一位年紀較大的孩子沒控制好他的溜冰鞋,直直撞上傑斯的背。這一次他是紮紮實實地摔了下去,摔倒時還連帶拉倒了恬芮,因此她也倒在他身上了。

所有的孩子都認為這又是表演,張着滿嘴的食物,笑得開心極了。

恬芮掙脱傑斯站起來,看他仍擁在地板上沒動。

“現在你怎麼説?”她問,滿眼是笑。

“膏藥在馬具室,右手第三格。但先幫我脱掉這玩意兒。”

恬芮笑着彎下腰,用她掛在胸前的鐵片替他鬆掉溜冰鞋,繼而趁他還坐在地上時,脱下自己的溜冰鞋。現在跳舞廳中已佈滿了孩童,全都穿着溜冰鞋相互拉拔,摔跤聲和隨之而起的尖叫歡笑聲不絕於耳。

傑斯攬着恬芮的肩站起來。“你想有人會想念我們嗎?”他問,以一隻腳站着。

她看看大廳,只見孩子們尖叫、大笑,有的在吃東西,有的踏着溜冰鞋滾動。“我想不會。”她説。接着她瞥見桂琴朝她點點頭,意指恬芮做得很好。

“走吧!”傑斯説。“我知道一個有瓶酒,一些奶酪,和某種柔軟可以讓我們靠背的地方。”

“好耶。”恬芮説,對他粲然一笑。他的手臂擁着她的肩,她則環着他的腰。通常當男人説要給她喝酒又要帶她去“柔軟的地方”時,她會朝相反方向逃逸;若他跟過來,她會用雨傘鐵尖阻止他。“聽起來很不錯。”她説,扶着他一拐一跳地出了門。

那個“柔軟可以靠背的地方”是一堆麥草且不大幹淨,酒和奶酪也正如字面上透露的,只是一瓶葡萄酒和一大塊奶酪。沒有杯子,沒有漂亮的瓷盤,沒有蠟燭;純粹就那兩樣食物。

不過,一等他們進到那間瀰漫着馬臭和舊皮革的房間,傑斯在一堆麥草上坐下,伸手脱掉他的衣服。“就是那裏。”他遞給她一瓶酒,接着指指左肩背後。

恬芮愣了一下,這才領悟他是要她替他在那裏抹上軟膏。

這一生,她一直自詡是個“獨立自由”的人,一位知識分子。那麼她現在該怎麼辦?告訴他,她對禮教的看法,不容許她和男人輪流對着酒瓶喝酒?她不該和一個半裸的男人單獨相處?此外,十分鐘前她才夾在他腿間溜冰,現在這麼説豈不顯得荒謬?

“你還在等什麼?”他不耐地問。

“看我母親會不會衝進來,説我會遭天譴。”恬芮説。

他回頭看她的表情顯示,他完全明白她的難處。他的眼神轉為柔和而挑逗。“你該不會忽然懦弱起來了吧?”

她需要保持清醒。不理會那瓶酒,她從架上拿來藥膏塗抹在手上,開始按摩他寬大渾厚、充滿陽剛味的肩膀,揉捏他温暖、光滑、黝黑的肌膚。

看來,她試着用理智釐清心裏混亂的感覺,她又一次經歷到情慾。不過,就像上一次一樣,她還是克服了那種感覺。她沒有向身體的基本需求投降——

“想不想在草堆上打個滾?”傑斯半垂着眼皮問她。

這句話把她逗笑了,同時也打破了魔咒。“説説你亡妻的事。如果你從沒喜歡過她,為什麼又娶了她?”

他扮個鬼臉,誘惑的表情消失了。“以一位管家來説,你對不關你的事實在太有興趣了。”

“招待村裏的孩子也不是我的事,但我還是做了,不是嗎?”

“哦?我到那裏時看起來你的招待並不周到。依我看,你就像要跑掉並躲起來的樣子。喔!小心你的指甲。”

“抱歉,”恬芮的口氣沒一點誠意。“如果你想自己揉,告訴我就好。”

“不,沒關係。下面一點,對,對,就是那個地方。”

她看到他閉上眼顯得被她揉得飄飄欲仙時,她知道她不是收手走人就得繼續説話。

“妻子,記得嗎?你正要告訴我有關你妻子的事。”

“不,是你正想亂打聽我的消息,但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聞言,恬芮收回在他背上揉按的手。

傑斯立刻開始説話,恬芮繼續按摩。“我曾愛上一個村裏的女孩,但我父親把我帶去倫敦,又安排一些漂亮的女人在我面前晃,於是我投降了娶了其中的一個——上照他挑選上的。後來我帶她回到麥家村生活。我們結婚兩年,她也哭了兩年,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別的好告訴你了。”

“後來她怎麼了?”

傑斯沉默一會兒,接着他望向掛在牆上的馬具。“一個無月的晚上她試圖逃走。她跳上一匹神經緊張的賽馬,我猜她是想騎去米德連,但她一定是迷了路。”他的聲音放低。“她策馬越過了山崖,連人帶馬一起掉進海里。”

恬芮不想説話,但就是忍不住。“你想她是自殺嗎?”

“不!”傑斯聲調尖鋭。“我的家不能再有自殺事件。我祖母的死已經讓我們揹負夠多的罪孽。”

“但你祖母不是自殺的。”恬芮説,隨即驚慌地以手摀口。她已背叛了桂琴對她的信任!

一時間傑斯只是悶不吭聲地直視前方。“好吧,你給我説清楚,”終於,他輕聲説。“你那多管閒事的天性查出了什麼?”

“如果你要用那種方式和我説話,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她説,同時將藥膏蓋塞上。

這一次他説話時語帶命令。雖然他的聲調輕柔,但她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把你所知道有關我祖母的所有事全説出來。”

但恬芮不肯對他的威脅讓步。“我以為你不喜歡她。你不是説她太會花錢嗎?”

傑斯站直,拿起他的襯衫。“我祖母有缺點並不表示我不愛她。她對我很好。現在把你所知道的全告訴我。”

恬芮不想全告訴他,同時暗自悔恨自己一時多嘴。但她由他的表情看得出來,除非她説些什麼,他不會放她走。

“坐。”他説,指指他才站起來的草堆。

恬芮聽命坐下,接着悶不吭聲地任由他解開她工作靴的鞋帶。

“你或許認為這個家族並不快樂。”他脱掉她的靴子。

對於他的説法,恬芮只能不置可否地悶哼一聲。謀殺,報復。這個家族的確稱不上快樂。

“我知道村民很愛説我們家的八卦,而桂琴又是個大嘴巴。”

“這個你最清楚。”恬芮説,接着睜大了眼睛,因為她的聲調相當苦澀。她為什麼會那麼説?每當他提起桂琴,她會立刻想起他曾和那女人有過的親密關係。現在桂琴和他住在同一棟房子,他們會不會……舊情綿綿?

“你要不要……”他的頭朝她穿着襪子的腳點點。

“喔。”她説,接着遲疑起來,沒法在他面前掀起裙襬、解開襪帶。她該叫他背過身去嗎?她有點作怪地想就這樣伸長她的腿——

傑斯解決了這個問題。他轉開身給她充分時間迅速解開襪帶、脱下襪子。她將襪子塞進口袋。弄好後,他跪下來,兩隻大手捧起她小巧的腳。

傑斯似乎沒聽到她倒抽一口氣的聲響。“我知道你聽過我們家族幾代以來有關賭博宿命的傳聞,但是——”

“沒人告訴過我有什麼宿命。”她感興趣地説。

聞言,傑斯用他的大手扣住她的腳踝。“可惡,女人!我祖母被葬在未經祝福的地方,我因此身受其害。如果你知道她的死因,我想要聽。”

“她是被你祖父殺死的。”她説,接着屏住呼吸等待他爆發。

但他沒有反應。相反地,他只是打開藥膏,開始按摩她痠痛的腳踝。“嗯,這個説法有點道理,”過了半晌,他終於説。“那老頭脾氣火爆。”

“他曾經將幾個女人扔出窗外?”恬芮試圖化解凝重的空氣,畢竟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傑斯歪着嘴露出賊笑。“有那麼幾個。現在,把你聽到的內容和你在哪裏聽到的全告訴我。”

恬芮正想説她曾發誓保密的,但明白現在才那麼説為時已晚,因此她和盤托出桂琴的丈夫如何看到那場槍擊意外,後來傑斯的祖父又是如何宣稱他的妻子自殺身亡。

“可惡!”傑斯悶聲説道,接着握起恬芮另一隻腳。

“他們是相親結婚的,”他揉搓她的腳踝。“而他們彼此憎恨對方。”

“像你和你的亡妻。”恬芮説。

“嗯,”他的聲調平板。“像我和我妻子。但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愛情,我的祖父母一心只想傷害對方。他賭博,她花錢。”

聽到這,恬芮熱切地傾向前。“她買的東西在哪裏?”

傑斯抬起頭,臉上露出有趣的表情。“別告訴我,你也相信那個無聊的傳説?那棟房子裏藏有阿拉丁寶藏?”

“喔,”恬芮泄氣地向後靠,他開始用藥膏按摩她的腳踝。“我以為或許……”

他揚着眉看看她。“你以為什麼?你和我可以開始拆屋子尋找?你不認為我祖父沒那麼做過,還有我父親?或是我和我弟弟沒把我們在那屋子裏的每一分鐘,花在找寶物上?”

恬芮從不曾因為負面的狀況而放棄任何事。“但桂琴説她丈夫曾找到你祖母買東西留下的收據,都是一些銀製品,甚至還有塞里尼做的黃金雕像。”

一時間傑斯只是沉默地按摩她的腳踝,隨着他的沉默延長,她的心跳加快了。小時候她就喜歡讀“金銀島”那本書。

“什麼收據?”傑斯靜靜地問。

恬芮真想大叫勝利。但她大吸一口氣,緩和情緒。“我也不知道。但既然屋裏沒有寶藏,真有收據也沒有用,不是嗎?你祖母花掉家產以免它們落入你那好賭的祖父之手,她死前又沒告訴任何人,她把買來的東西藏在哪裏——”

她的話被傑斯按着她的肩膀、並在她嘴上印下一吻而打斷。那吻一開始堅硬紮實,但隨即轉為柔軟而甜蜜。她不想它結束。

但為時不久,他退了開來看着她,英俊的臉龐浮現有趣的表情。“不論你這輩在做些什麼,那絕不是接吻。”他説。

這句話把恬芮的好情緒一掃而空,她推開他的手。“那是因為我不想吻你。”

“你確定?”他説,再次前傾。

但天下破壞情調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被對方説你不擅於某件事。恬芮的母親會説她不該會接吻,因為她還未婚。不過,恬芮的好心情全不見了。

傑斯抬起她的下巴逼她迎視他。“我傷了你的感覺了?”

“才沒有!”她不自覺地用傲慢的口氣反駁。“但你是不是除了性對其他的事根本不感興趣?”

他對她眨眨眼,顯然不習慣聽到女人説出那個字眼。“正是,我只對那個有興趣。我無心工作,一心念着我和女人的牀事——”

她知道他是在糗她,但她也知道這個話題不可以再繼續下去。“收據,記得嗎?那是我在——嘿!”

傑斯抓着她的手腕將她拖出馬具室朝大屋走去,他似乎沒注意到她的鞋仍留在馬具室。但恬芮踏到石頭和某種糊答答的東西,倒是非常清楚自己仍光着腳。拜託千萬不要是馬糞,她想。

恬芮將光腳塞在裙下,打個呵欠。昨晚她整夜沒睡協助桂琴做帽子,今天下午又經過一場嚴苛的溜冰表演。現在夜已深了,她還在和一位説她不懂得接吻的男人看賬。

“什麼都沒有。”傑斯説了至少十七次。

他們四周堆滿了從一七六二年以來的賬本。“在美國,這些賬本都可以進博物館典藏。”恬芮再度打呵欠。

“如果你想上牀,就去睡吧!”傑斯的聲調顯示如果她真照做了,他會一輩子認定她是軟腳蝦。

她伸長腳揉揉腳趾。房間裏點了六枝蠟燭,但這間老圖書室仍暗得像山洞。“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你祖母沒告訴任何人她做的事。如果她真的買了東西藏起來,為什麼不告訴任何人?”

“她沒料到會在那時候死亡。”

“沒有人能預測自己的死亡時間,但我們仍會預立遺囑。天有不測風雲。若你祖父的脾氣真如你所説暴躁到可能在爭奪中失手殺了你祖母,她為什麼沒事先加以防範?”

“意外。”

“什麼?”

“她是意外死亡,記得嗎?不是被謀殺的。又不是他刻意拿起手槍射殺她。”

“沒錯。但我在想是誰先有那枝槍的?是他用那槍威脅她?告訴我你買的那些東西都藏在哪,不然我就轟掉你的腦袋。那類的事。”

“提醒我永遠不要去美國,”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面第五次翻閲一本賬簿。“你想桂琴知不知道蓋維是怎麼處理,他找到的那些賬簿的?”

“她沒有説,你可以問她。我確信你知道她的卧室在哪。”説完,恬芮全身一僵。她幹麼説那種話?

傑斯沒有抬頭。“你這是第二次吃桂琴的醋了。你確定不想在這裏長住?”

“吃醋?”她説。“別荒謬了,紐約有人需要我。聽着,我要去睡了。不論你是要找什麼,我們明天早上再來找。”她説,站了起來。“可惜你祖母沒有信任你對她的愛到足以告訴你,她藏東西的秘密。”

“老天爺——”傑斯低聲説。

恬芮轉頭看,看到他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怎麼了?”見他只是坐在那裏不發一語,她追問道。

“她給了我一副紙牌。”

“她買了許多一流的藝術品,給她心愛的孫子卻是一副紙牌?難道她不知道兩個孫子當中,你不是會賭的那個?”

“正因為她知道。”傑斯柔聲説。“她告訴我把牌收好,不要給科凌或我祖父拿到,不然他們會搶去輸掉,而那副牌非常、非常重要。”

恬芮的思緒飛快運轉。“如果她給你的是別種東西,你應該會時常加以把玩,那東西因而會很快毀壞。但給你紙牌,你會把它保存得好好的?”希望在她的聲音中升起。

“沒錯,”傑斯的回答低微難辨。“一直放在我卧室的一個盒子裏。”

聞言,恬芮跳起來奔向門,同一個時間,傑斯也拔腿就跑。他們同時來到門口,同時試着衝出門外。恬芮一心想贏,因此用力向前擠,就這樣她的身體直直撞上傑斯,兩個人卡進了門框。

餅了幾分鐘,她仍無法出去,這才抬起頭。他對着她露出那種賊賊的竊笑。她的前胸緊貼着他的胸膛,而他正在戲弄她,讓她無法穿過門框。

她半瞇着眼威脅他。他大笑,接着跨開一步讓她過去。“你或許不很會招呼那些孩子,逗起我的興趣倒很有一套。”

恬芮懶得搭埋他,只是直接上樓奔向他的卧室。來到門口,她停了下來;他已經跟上。她看看他的卧室,接着回頭望着他。“你敢碰我,我會一整個星期都在你的食物裏放沙。”她説。

“我由吻你的經驗判斷,你對我不具一點誘惑。”他説完,就繞過她進入卧室。

一時間,恬芮只是皺着眉,愣在門外。她從沒碰過像他這麼會惹她生氣的男人。部分的她想要扭頭就走,回她的卧室睡覺。讓他獨自解開他自家的謎團!

但接着她看到他已掀開一個顯然是他中古世紀的老祖宗、在十字軍東征時用的古老木箱時,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站在他身後往裏瞧。

“這裏!”他抽出一個小盒子拿到牀邊。“把那枝蠟燭拿來好嗎?”

不知道是愛比還是她妹妹在他的房間點了一枝蠟燭,恬芮走過去將它拿來放到牀前桌上。“不,放在這裏。”他説,意思是要她坐到他身邊的牀上。

基於對他手中東西的高度興趣,她毫不遲疑地爬上牀,將蠟燭連同它的錫蠟枱放在天鵝絨牀罩上,仔細盯着他手中的東西。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看它們了,”他説。“我祖母在我九歲時把它們給了我,來年她就死了。”

他的聲音輕柔,牀上的布幔製造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效果。突然間她對他的氣全消了,她彷佛看到那個在一羣賭徒,和一個脾氣火爆的祖父之間長大的男孩。

他打開小木盒,輕聲説道:“她告訴我這些東西非常、非常有價值,我必須永遠將它保存。”他看看恬芮,兩人的頭之間只有幾吋距離。“她説它們是我的將來。”

對此恬芮有許多連鎖反應,但她咬住牙忍了下來。

“我原以為這些牌是用來算命的,但我沒法搞懂如何用它們。”

傑斯將牌攤在牀上,恬芮的心跳加劇。他把紙牌攤成扇形,由他的手勢她看得出來,他對紙牌並不陌生。

但一等看到那些牌,她的心跳穩定下來。那副牌根本沒什麼特別,它背上紅白相間的細緻花紋是紙牌常見的圖案,不見任何有趣之處。

她抬頭看看傑斯,失望全寫在臉上。

傑斯朝她微微一笑,緩緩將牌翻開。

牌面上印的是一條鑽石顱鏈,角落上則是黑桃一的圖案。

接下來他翻開的是紅心三,牌面中央印的是一個小巧的金質天使。

慢慢地,恬芮拿起那張牌湊到蠟燭前。“看起來像是意大利人。”她説,接着再看看傑斯。他對她微微一笑,彷佛在等她想通什麼事。

看着他,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伸出手將整副牌以一個動作給挑翻開來,顯出那一面的珠寶、藝品、銀盤的圖樣。

“老天爺!”恬芮説。“你想這些就是她買的東西?”

“我一直那麼想,但始終沒法證實。當然我祖父也不肯説。那就是為什麼蓋維找到的收據,會引起我的興趣。”

“但這麼多年來,你什麼都沒找到?”

“算是沒有。有兩次我們找到一些盤子之類的東西,像你找到的那些,就沒別的了。第一次我們拿那些盤子給我祖父看時,就被他隨手砸碎了。此後我們找到什麼都不告訴他,甚至連搜尋的動作也加以保密。他不喜歡任何可以令他想起亡妻的事物。”

“箇中原因難以想象。或許是出於愧疚?”她拿起一張牌加以研究。那是一張印着藍寶石戒指的紅磚四。“除了幾件銀製品,這些東西看起來尺寸都很小,而且全是不會腐化的材質,像是油畫之類的。這些東西全禁得起長時間存放。”

“想不想得出來,她會存放在哪裏?”傑斯問。

“這是該我問你的問題。記得,你是這裏的族長而我只是訪客。”

“的確。”他笑着説,拿起另一張牌。黑桃六的中央是一尊小銅雕,或許是希臘古制品。“現在庫存清單有了,我們該如何找到那些實品?”

“她可曾給過你其它任何東西?地圖之類的?你認真想想。”

他知道她是在糗他,但他仍開心地大笑。那些財寶構成他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但自他成為族長之後,他除了工作沒時間想別的。現在他收起紙牌放回盒裏,説道:“我覺得在找出寶物這件事上,我們現在並不比剛才有任何進展。”

他説到“我們”時的口氣令她突然警覺到,他們倆是在一間其它住民全已入睡的房子裏、單獨在他房間的牀上。

一個翻身,恬芮迅速地從另一邊下了牀。“我想今天晚上已經過得夠精彩了。”她打個假呵欠,彷佛已經筋疲力盡,事實上她似乎已沒有了睡意。

傑斯懶洋洋地從另一邊翻下牀。“説的是。明天你得去愛丁堡,你應該睡一下。”

“愛丁堡?”她茫然地反問。“我為什麼要去——”

“你説過你和桂琴要去買點大屋需要的東西,記得嗎?”

“對呵!”她説。她已忘掉她為了解釋她和桂琴要進城裏所編的謊言。明天是她們要戴着桂琴帽子到愛丁堡秘密午餐的日子。“買東西。我差點忘了。”

“我有幾樣東西請你們一道買一下。煙草、綿羊油、兩具捕狼夾、一套馬轡頭。”

隨着他説出每個字,恬芮的臉愈變愈怪異。“捕狼夾?”

“是啊!你可以帶兩個人駕馬車過去。你們去買補給品一定會需要馬車,因此何不順便買些其它東西?”

“捕狼夾也在管家的工作範圍內?”她問。

“或許你想的也有道理。或許我應該跟你們一起去,出去走走對我也有點好處。我可以去看看能不能找幾條褲子——”

“不要!”她試着想出一個不要他去的理由,卻因缺乏睡眠,思路無法清晰。

“不要褲子?我能理解女人喜歡我露出膝蓋,但若你堅持——”

她已經累得想不出任何謊言。“我不在乎你要穿什麼,但你不能跟我去。我要一天躲開這個地方、躲開你。而且不要買捕狼夾,或是綿羊轡頭,或是——”

“綿羊油、馬蠻頭。”

她這才看出來他是在逗她,而她懷疑他可曾真的想和她一起去愛丁堡。由她對他的瞭解,他或許寧願光着腳板去踏有刺鐵絲,也不願在城裏待上一天。而她懷疑他甚至會穿褲子,或是內褲。

她走到門前,打開,但他在她能隨手關上前叫住她。

“謝謝你今天對孩子們所做的一切,”他柔聲説。“你真好心。”

她試着掩飾因他的讚美而脹紅的臉。“不客氣。他們都是好孩子,我自己也樂在其中。”

“我也一樣。”他説,口氣像是熱切的男孩。

“晚安。”

“你也一樣,晚安。萬一明天早上你們走前我們沒碰面,現在先祝你們購物愉快。”

“謝謝你,晚安。”她就要帶上門,但隨即又把它打開。“傑斯。”她喚道。

“什麼事?”

“你村裏的那個女孩後來怎麼了?你説你愛上的那個?”

“我母親對她感到抱歉,因此她送她到格拉斯哥去上學。聽説幾年後,她嫁給了一個老頭子。”

恬芮不很確定,但她覺得他的聲調中仍有苦澀。話又説回來,她曾聽過上千的女人告訴她,她們永遠忘不了初戀。因此或許男人也一樣。

“嗯,晚安。”她再次説,接着迅速帶上房門,走向她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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