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週三的上午是錄製訪談節目的時間,聶熙卻告訴桑無焉不用了,節目已經準備好了。
“採訪的是誰?”桑無焉問。
聶熙笑笑,“暫時保密。等晚上播的時候你不就知道了。”
桑無焉瞅了瞅神秘的聶熙,難得見她這麼開心,可見不是一般人物。
不過,桑無焉倒是沒有上心。
為了針對就業面試問題,從大三開始學校就開了一系列的就業指導課程。這學期系裏請文學院的老師來上其中的“交際與口才”。下午正好兩節。沒想到到了學校,又看到黑板上寫老師臨時有事,改到晚上。
這老師雖然從來不點名,但講課卻極有意思,所以曠課的人不多。
老師講到説:“從你們心理學方面來分析的話,人在人際交往中説話的時候會面臨三大恐懼:陌生恐懼、高位恐懼和羣體恐懼。這種恐懼的程度因人而異,因經歷而異,但都是無法避免的。你們就業面試、考研面試、公務員面試全是集這三大恐懼為一體所以才會成為那麼多人的巨大障礙。”
有同學在下面問:“老師,你面對我們的時候有羣體恐懼麼?”
老師笑了笑:“有。比如現在你突然站起來提問,我雖然面目改色但是心裏還是嚇了一跳,就怕你提些什麼下不來台的問題。”
下課以後,桑無焉回到家才忽然想起來今天晚上會播聶熙的那個神秘訪談。
結果打開收音機,就聽見聶熙説:“今天,真誠地感謝一今先生在百忙之中還能夠抽空來到我們節目。”
“不謝。”
回答聶熙的是個男人的聲音,略微低沉,帶着好聽的磁性。
是一今?!
桑無焉瞪大眼睛看了看程茵。
“居然是一今?”桑無焉問程茵。
“恩。”程茵説。
“不過,好像節目已經結束了。”程茵補充。
“……”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關於一今的直接信息。雖然只是淡淡的兩個字,從那個才華橫溢的男人的口中説出來,又帶着種奇妙的色彩。
他説:不謝。
如此沒有前後的短短一句話讓人不禁有了些遐想。這樣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內斂是張揚……似乎都無法定論。
桑無焉看着收音機,許久之後帶着種奇怪的心情枕着那聲音入眠。
第二天下午,她沒有課,本來也不是上下班的高峯期,所以101路車上的人更加稀少地可憐。桑無焉上了車,找到後排靠窗的地方坐下。
101路是A城的一條觀光公交線,從市區到景區,在城市的各個著名景點迂迴盤旋,本地人不常坐。一來是很繞道,二來又比普通公交貴一些。
可是,要是閒來無事,桑無焉時常會花三塊錢坐在車上,繞着這個城市轉悠大半天。大多數時候乘客都少,稀稀拉拉的,她就喜歡一個人聽着音樂呆呆地望外面想心事,這是內向的桑無焉。她從小在陌生人面前膽小內心,直到成年以後上了大學高年級,自己的性格才慢慢地開始活躍起來。
就在這趟車上,桑無焉偶然聽到昨天聶熙採訪一今那個節目的重播。
此刻窗外正下着紛紛的細雨,初秋的雨有些纏綿,整個城市空氣在雨水的清洗下也變得清新起來。
車裏人不多,車上的廣播裏她又一次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
這一次,聽得很清楚。
成熟的男音,低緩深沉,還夾雜着些冷淡。聶熙每問一個問題,他都會沉吟一下,回答的很簡單。話極少。
“為什麼您會想到走上鋪詞這個道路,小時候有寫詩的夢想麼?”聶熙問。
“無心插柳柳成茵,以前沒有想過。”他回答。
“一今先生,面對您這麼廣泛的歌迷羣體,你為什麼要刻意地迴避公眾呢?”聶熙問。
“保持私人生活空間。”
“只是因為這個?”
“那還有什麼?”他反問。
“你在這個圈子這麼成功,卻聽説你還有其他職業,或者説作詞只是你的副業?”
“是的。”
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沒有遲疑。兩個字的簡潔,給人一種恃才自傲的感覺,而坐在最末一排的桑無焉,卻輕輕了笑了起來,也許他是想謙虛一下,當時聶熙一口氣就問了兩個問題,於是他懶得再多費唇舌就一併肯定了。
然後便插了一些廣告。
或者……
過了一會桑無焉望向窗外,又想。
或者,他原本就是這麼驕傲的一個人。
“一今先生,您留的藝名有什麼含義麼?一朝一夕,所以寓意一今?還是為了紀念什麼事情?什麼人?”
“沒有,單純的筆畫少。”他淡淡説。
桑無焉有點佩服聶熙了,和這樣個性的人一起搭檔都能把節目有條不紊的主持下去,若是自己肯定會冷場。
“數月前,有個女歌迷在網絡上冒充您,您當時為什麼不出來闢謠呢?”
“腦袋長在別人脖子上,他們怎麼想,我無所謂。”
“您寫的很多歌感動過不少女性歌迷,比如《天明微藍》《利比亞貝殼》,裏面有您自己的故事嗎?”
“沒有,我……”
這是整個節目他説的最長的一句話,卻被公車到站的站名給掩蓋過去了,然後上了不少人,收音機也隨即被司機關掉。
他的聲音便從她的上空悠悠消失。
桑無焉心裏升起點點失落。
桑無焉複習考研的同時,也在忙着自己的畢業論文。
於是,到了期中的時候,每個人都分配了實習任務。李露露一組人被調到A城市郊的高度戒備監獄做心理矯治。
“什麼叫高度戒備監獄?”桑無焉好奇地問。
“就是裏面全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李露露雲淡風輕地回答。
桑無焉立刻瞪眼:“都是殺人犯?”
“不一定,”李露露微微一笑:“也有綁架的,販毒的,走私的,拐賣婦女的。”
“……”
“幸好你這些嬌嬌女沒去,不然要被驚嚇到。”
的確,桑無焉那個組最輕鬆被分到社區的一所殘疾人學校。學校有些特殊,要他們開春再正式過去。
那一天,桑無焉去交實習表,從辦公室走到操場,正好是孩子們的第二節課時間。
桑無焉從一樓的一間小教室經過的時候,她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然後桑無焉從窗户那裏看到了那個男人。
他穿着一件質地柔軟的白色襯衫站在講台旁邊,很閒散的樣子。
孩子們在寫作業,他埋着頭,不發一言地靜靜。
“蘇老師!”一個扎着羊角辯的女孩兒在另一處喊。
原來他姓蘇,桑無焉輕輕一笑,一動不動的在原地看着他們。
他的盲杖並沒有用在教室裏,他腳步緩緩地走到了女孩兒那邊,看起來對這裏的一切他都很熟悉。
男人彎下腰説了幾句,隨即蹲在一張小書桌前繼續耐心地和女孩兒交流。他的聲音和電梯裏聽到的感覺完全不同,柔軟又輕盈,甚至讓人覺得他似乎在微笑。
終於等到下課,等他出來的時候,一直在窗外偷窺的桑無焉躊躇了幾秒鐘以後,便學着像那些孩子一樣也喊了聲:“蘇老師。”
他敏感地轉過身來,瞳孔沒有焦距,目光穿過落在桑無焉,似乎是落在很遠的地方。他問:“我們認識?”
一面之緣而已,並沒有期待他會記得。
“好像也不認識。”桑無焉並不失望。
他聞言居然露出一副有些釋然的樣子,然後一手杵着盲杖,一手扶着扶手準備下樓梯。
桑無焉見狀便又問:“你要去哪兒?需要幫忙嗎?”話一剛出口,她就有點後悔了,她無意施捨憐憫。
他卻第二次轉過身,繼而略微沉吟了一下,緩緩地説:“我好像見過你,在電台。”
“電梯裏。”桑無焉補充。
當時她也好心的説過“需要幫忙嗎?”相同的五個字。
還好他記性不錯,桑無焉慶幸的想。
“我是新來的實習生叫桑無焉,蘇老師呢?”
“蘇念衾。”
“念情?”桑無焉頗為意外,於是重複了一次。
“不。是衾。”蘇念衾糾正了一下她的發音。
她是南方人,以前就在前後鼻韻上的發音含混不清,所以在學校電台老是這個原因使得自己的節目被台長刷下去。如今,自己説準了,但是聽別人説卻總是搞不清楚。
蘇念衾似乎感覺到她的茫然,便加了一句:“今衣,衾。”
今衣,衾?
桑無焉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語文不好,不認得什麼今衣衾。但是也不好意思再次追問,免得顯得沒文化,只好裝作明白了的樣子。
晚上,桑無焉在家背單詞的時候,突然想到他的名字。
她已許久沒翻過中文字典,費了點功夫才在一列同音字中找到它,今衣,衾。
她看到註解,原來是被子的意思。
“念衾?那一定是小時候家裏很窮,沒有被子。”程茵在一旁無趣的分析着。
“萬一出生的時候名字就取好了呢?”桑無焉反駁。
“那就是他父母結婚以前很窮,中國父母嘛,都愛把希望放在孩子的名字裏。”程茵繼續着她的無趣。
桑無焉終於投降,不再與這潑人冷水的女人討論此類問題。
蘇念衾。
桑無焉躺在沙發上捧着字典默默地念叨着三個字,回憶起白天他和她説話的情景,不禁淺淺一笑。
男人的普通話説得字正腔圓,但是獨獨在唸自己名字的時候,會將原本平聲的“衾”字的尾音略微上揚一些。他應該是本地人,因為A城人就會將普通話裏的一聲模糊成二三聲。當他説其它的字,讓人感覺不到口音,卻是在自己的名字上似乎改不過來。
“無焉。”程茵打斷她的思路。
“嗯?”
“趕緊擦擦嘴,樂得口水快流出來了。”程茵説着還像模像樣地遞了張紙巾給她。
“……”
第二個星期,桑無焉幫一個學弟交表,又去了趟那所小學。剛才教務汪主任的辦公室,正巧碰到他要去上課。
“小桑,你先等會兒,我下課就來。”主任吩咐。
“哎,沒事兒,您忙您的,我不急。”
汪主任前腳走,上課鈴聲後腳就響起來。桑無焉環視了一下這間辦公室,找了沓報紙,隨即便在藤椅上坐下來。
教學樓是那種老式的四層建築。每一層樓的過道夾在兩邊教室的中央,所以顯得走廊特別狹長,容易有回聲。一般情況下,大部分教室上課的時候,都會掩着門,避免相互串音。
而汪主任的辦公室正好在四樓走廊的盡頭,離教室比較遠,所以顯得略為安靜。
那厚厚一沓報紙無非是各級黨報教育報之類的,沒有花邊沒有八卦沒有噱頭,因此桑無焉幾分鐘就看了個遍,翻完之後更覺無趣。
她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才過了七八分鐘,於是泄氣地將下巴擱到辦公桌上,昏昏欲睡。隱隱聽得見有孩子們的讀書聲傳過來,她趴到桌面上,閉上眼睛。
朗讀的是什麼呢?
好像是白居易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忽然,有一個鋼琴聲夾雜在這朗朗讀書聲中。
桑無焉雖説是音痴但也知道這歌是《一閃一閃亮晶晶》,很簡單的幾個單音被人輕鬆地過了一次後,第二遍卻成了斷斷續續的單音,並且來來回回,翻來覆去。就這麼一次也好,可是她居然就聽見那人這麼彈了三四次,而且還彈琴的人絲毫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
她有些沒好氣地站起來,抓了抓頭髮,隨即第N+1次看了下掛鐘,離下課的時間還有那麼漫長……
桑無焉走出辦公室,發現鋼琴聲是從對面的琴房發出的,而且門是虛掩着,沒有緊閉,所以才有小小的聲音泄露了出來。
她怕是有孩子們在裏面上課,所以走到門縫外面悄悄了探頭。結果,裏面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樣,只坐着一個人。
而那個人正是最近時時刻刻都在桑無焉腦子裏晃悠的身影——蘇念衾。
他左手按着琴鍵,右手握着一支筆在一個小板上記東西。那種小板子在汪主任的辦公室裏也有,是盲文板。他緊蹙着眉,一邊按琴鍵一邊記着盲文。看他的模樣,似乎是在備課之類的,大概正在冥思苦想着怎麼教那羣孩子們。但是,好像又被難倒了。
蘇念衾按下兩個音,下筆記了些什麼,隨即又去摸了摸琴鍵,又頓覺不對,不禁搖搖頭。桑無焉見他如此折騰了好幾番,於是得以明白那煩人的琴聲是如何得來的了。
只見他的好脾氣似乎已經消耗殆盡,寫盲文的手越來越急不可耐,下手也越來越重,到後來每一筆下去幾乎都是狠狠地戳到上面。
最後一次,蘇念衾終於爆發,直接將鑽頭筆狠狠地拍到盲文板上,“啪——”地一聲響。
桑無焉不禁被嚇了一跳,頓時曉得這人脾氣絕對是非常糟糕,一個人都能跟自己較勁兒。她立刻有些想閃人,免得被他發現自己居然在此偷窺,被當成城門邊上的那條魚給水煮了。
但是……
她也想留在這兒。
就在此刻,蘇念衾伸出左手食指在琴鍵上重重地滑過,從右至左,接着又是從左至右。閉着眼睛來回折騰了鋼琴兩三次以後,他的手指已經從原來生氣時的僵硬變得柔軟了,神色也稍微緩和下來。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後,雙手平放在琴鍵上,微微一頓,隨之熟練地彈出一首曲子。那曲子異常低緩,透着一絲中國風,此時被他嫺熟地用鋼琴奏出來又別有一番情調。
很好聽的歌,要是填上恰當的詞,也許更妙,桑無焉正這麼想的時候,突然一陣風灌進走廊,忽地將琴室的門吹動了稍許。
門的合頁有些陳舊,發出“吱呀——”一聲。
桑無焉怕他發現響動,急忙拉住門,讓它不再晃動。沒想到,蘇念衾已經聽到聲響,於是琴聲一滯,將頭轉向桑無焉這邊。他的臉朝着桑無焉微微一定,然後側了側頭。
桑無焉頓時覺得懊惱,本來風吹門動是件多麼尋常的事情,自己卻畫蛇添足了一把。她趕緊屏住呼吸,停止一切動作。其間,只能隱隱聽到走廊那一頭的孩子們還在唸《憶江南》,除此以外就是風聲——深秋的風吹過樓下枯竭的梧桐葉簌簌落地的聲音,還有就是冷風呼呼地擠進過道里的聲音。
須臾,蘇念衾淡淡開口:“誰在那兒?”
這一句話問得桑無焉有些措手不及,便下意識地回話説:“是我。”
原本是一句被億萬箇中國人使用頻率最高的答案,卻見蘇念衾蹙了蹙眉:“你是桑……”
他略微一頓,桑無焉急忙欣喜地接嘴道:“無焉,桑無焉。”
“你在這兒幹嘛?”蘇念衾緩緩又問。
發現他的神色已經比方才一個人發脾氣的時候明朗了許多之後,桑無焉也就挺直了腰板:“我在對面辦公室聽到了好聽的歌,所以湊過來看看。”
“那我現在已經彈完了。”他説。
“呃?”她一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他説完之後,別過臉去,重新拿起筆。
桑無焉怔了一怔,面對這種直白的逐客令有些窘迫,於是在原地呆住。沒想到蘇念衾根本不給她思考的機會,頭也沒抬地又附加了一句:“麻煩你帶上門。”
桑無焉木訥地關門,轉身,走回辦公室,一系列動作完成的是那麼鬼使神差。直到半分鐘以後,下課鈴響起來,她才回過神,頓時氣急:“拽什麼拽!”語罷還提起腳狠狠地踹了一下跟前的藤椅泄憤。
臨近聖誕節的時候,電台要做一個當年經典節目集錦的重播。桑無焉在編輯室無意中又聽到了幾個月前聶熙對一今的那個訪談。
她假公濟私,自己帶着耳機聽了一遍。
“沒有,單純的筆畫少。”
桑無焉聽到這句,又暗自傻樂了小半會兒。
做完事情從電台的大樓走到街道上,遇見精心準備聖誕的一對對情侶。桑無焉突然就想起了魏昊和許茜。其實在她心底遠遠沒有表面的那麼蠻不在乎。
因為畢業論文時間提前,桑無焉也就提前去聾啞學校上任。她在學校,因為業務不熟,就跟着一位姓李的老師實習。
有的時候,李老師開會,或者重複上平行班的課,她就一個守辦公桌裏複習英文。
某個雨天,看到了又一次出現的蘇念衾。
A城的冬天極少下雪,但是時常下雨,有時三四天都不見放晴。她的心情又幾乎是和天氣掛鈎,所以老是提不起精神。就在她對着窗外發呆的時候,看到了遠處走來的蘇念衾和一個年輕女子同撐一把傘。
雨還在下。他一手撐着傘,摺疊的盲杖收了起來握在另一隻手中。而旁邊的女士,輕輕托住他撐傘的胳膊,他藉助着她的引導,緩緩地穿過操場旁的小徑向教學樓走來。
辦公室除了她以外,還有兩位老師在伏案改作業。桑無焉看了他們一眼,裝着想透氣的樣子,推開窗户,伸着脖子,就為看清楚雨中這一對男女的舉動。倆人動作很親密,卻也沒有多餘,走到樓下,就什麼八卦也沒讓桑無焉瞧到。等了一會兒,那女撐起另一把傘走向雨中,留下他一個人。
知道他馬上要上來,桑無焉立刻關上窗户,走到李老師的辦公桌前端正地坐好,還像模像樣地找了本教育刊物拿在手裏,假裝正在看。教音樂的吳老師,抬起頭看了桑無焉一眼,目光落到她手中的雜誌上以後,變得奇怪起來。
桑無焉這才發現自己將書拿反了。於是,衝着吳老師傻傻一笑,隨即急忙又換了過來。
然後,她時不時地瞄了瞄門口,再瞄一瞄手上的書。
他走得真慢,幾分鐘才上來,而且聲音很輕。待他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兩個老師先後和他打招呼:“蘇老師來了啊。雨大吧?”
蘇念衾點點頭,杵着盲杖走到自己的桌前。他放下盲杖,而另一隻手的雨傘卻讓他左右為難了起來。
傘還在滴水,要是就這麼掛着,恐怕將地上弄髒。要是撐開,下課後人多,又會妨礙人家。他對這個辦公室不是非常熟,也不知道究竟還能擱哪兒。而他明顯更不願意求助於別人。
那兩個老師明顯沒有察覺他的情緒,但是桑無焉卻注意到了。
桑無焉走過去:“蘇老師,我幫你擱那邊兒桶裏。”
原本,他也沒注意辦公室裏還有第四個人存在,何況這人還是上次被他呵斥過的桑無焉。
桑無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傘,沒想到他卻一點沒有鬆手的意思。可她的話都出口了,還當着其他人的面,於是放也不是,奪也不是。
倆人僵持了三秒鐘,就聽見下課鈴聲。
看着他冷冰冰的臉,桑無焉頓時覺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人家那兩位老師多明智,估計早就知道他是一枚可以瞬間奪人性命的鋥鋥鐵釘,乾脆不招不惹。
下課鈴響起的一瞬間,走廊上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眼看人流就要湧向這邊。桑無焉在心中默默想:數三下,要是他還是這樣,我掉頭就走。
待她才默數到二,蘇念衾卻突然鬆開傘,淡淡説:“勞煩了。”
這勞煩二字,讓桑無焉詫異地張了張嘴巴,吶吶地回道:“沒事兒啊。”
後來她回到位子上才想起來,也許這人除了脾氣壞以外還臉薄。要是別人看到他和一小姑娘爭東西,確實挺丟臉的。
李老師下了課走進辦公室,桑無焉急忙起身迎接。卻不想,李老師對着蘇念衾説:“蘇老師,不好意思,下節你的盲文課我想佔用會兒時間,學校剛下通知,要馬上給學生講一講元旦放假事宜,沒問題吧?”
李老師在學校裏向來以和善聞名。雖然蘇念衾穿了個通城,冒着雨就為來上這一節課,也沒啥異議,點頭説:“沒問題。”
李老師得到答覆,一刻也沒逗留,拿起包又朝門外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對桑無焉説:“小桑,這兒沒啥了。你要是有別的事可以先走了。”
“恩。”桑無焉説。
但是她卻半點沒有離開的意思,學校也沒課。因為實習,電台那邊也請假了。如果現在回去,也是一個人守在家裏,靜得發慌,還不如學校熱鬧。
桑無焉等着上課玲響了後,又回到座位上。
蘇念衾的辦公桌和李老師挨在一起,面對面。故而,現在倆人正好也面對面。
桑無焉又開始趴在桌子上,發呆。而蘇念衾有條不紊地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盲文書,翻到有書籤的那一頁,開始閲讀。他的雙手平放在上面,從左到右有節奏地移動。
這是第四節課,剛才那兩位老師已經去上課了,沒有課的老師也悉數回家。辦公室只剩下他倆。蘇念衾沒走是因為剛才李老師説要佔用一會兒,並沒有説是用整節課,所以萬一她要是提前講完了,他還是要繼續去上課。
窗外的雨漸漸變大,打在玻璃上嘀嗒作響。
桑無焉閒來無事也從旁邊的吳老師的桌子上找書看。吳老師是教語文的,只擺着本語文教參。摺痕處正是劉禹錫的《烏衣巷》,桑無焉從小對詩詞就有興趣。以前,魏昊家總放唐詩三百首的朗誦磁帶,結果她在隔壁都聽會了還能背個滾瓜爛熟,魏昊卻不會。
這首《烏衣巷》她也會,只是記不確切了,於是看着書不禁在嘴上默唸出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因為高中唸的理科,大學讀教育心理系,已經許多年沒接觸過這類古詩,突然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情,難免有些感慨,於是不禁又重複了一次。
她讀詩的聲音很小,幾乎有些自言自語了,要是隔幾步遠的話根本聽不見。可是,坐在她對面的蘇念衾聽的真切。當她又唸到“烏衣巷口夕陽斜”這地方,蘇念衾終於忍無可忍地説:“這字念霞。”
“啊?什麼?”桑無焉迷惑。
“烏衣巷口夕陽霞。”
“明明就是夕陽斜。”桑無焉皺眉,準備將書遞到他面前,讓他親眼看看,書上明明白白寫的就是傾斜的“斜”字,可是動作到了半空又悄悄收回去。
“我知道是斜,但是在這句詩裏應該念xia,三聲。”蘇念衾淡淡説。
他平時一直是一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如此多言糾正桑無焉,可見聽她在耳邊反覆這麼斜啊斜地念,心中無奈到了幾點。
“呃?”桑無焉頓時臉上一窘,“是麼?”
學藝不精,丟臉丟到姥姥家了。她咬了咬嘴唇,決定扳回一局。
“我讀大二的時候還去過這個叫烏衣巷的地方。”她一面説一面瞅了瞅蘇念衾,發現他讀盲文的動作比剛才慢了許多,也許是在聽她談話吧。於是,她在記憶裏急忙搜索和烏衣巷有關的趣事。
“聽導遊講了我才知道原來王羲之和王獻之就是烏衣巷裏的王謝之一啊。而且那個王獻之風流得要死,還整了個什麼擺渡的典故出來。”
蘇念衾補充:“叫桃葉渡。”
不知是他今天心情特別好,還是真是對桑無焉説的東西有興趣,蘇念衾居然破天荒地用正常人的口語對她説了句話。
桑無焉呵呵一笑。
而蘇念衾的手卻徹底地在盲文間停了下來,抬起頭,目光落在別處,不知道想什麼,有些出神。過了好半會兒,他才將注意力轉回書本上。
氣氛又回到了沉默狀態,彷彿剛才的那些對話根本就沒發生。快十二點了,為了避開坐車高峯,桑無焉決定收拾東西先撤,到樓下,一看天,想了想又折回二樓辦公室。
她走到窗户前的小桶前,拿起蘇念衾的傘,再放到他手邊:“你的傘,別忘帶了,還下雨呢。”
東西是她幫他放的,要是她不送回來,他肯定找不着。
桑無焉在學校不到一個星期,就和去年剛分配來的小王老師混成了熟人。
“他不是我們這兒的老師。”小王談起蘇念衾的時候説。
“不是呀?”
“原先教盲文的鄭老師生孩子休產假去了,徐老師又退休,本來學校要返聘她的,結果她得去外地帶外孫,就缺老師。然後裴校長和蘇老師很熟,正好讓他來代課,看這樣子要帶半年多吧。”
“那他是幹什麼的?不在其他地方教書?”
“不知道。”小王搖頭,“他也從來不和我們閒聊。”
“哦。”
“可是他眼睛這樣,能幹啥呀?”小王反問。
桑無焉聳聳肩,有一下沒一下地轉着手中的圓珠筆,思緒飄到別處。
念小學時她個子不高,每學期排體育隊形老是站第一排的最後幾個。無論做廣播體操還是上體育課,和她挨着站的總是黃小燕。兩個小個子湊一起,倒顯得精神。恰好黃小燕和她家捱得近,一直約好一起回家,所以小學後來幾年幾乎形影不離。
有一年,她和黃小燕每次回家時會在車站遇見一個盲哥哥。雖然雙眼失明,但是一點兒也沒影響他對生活的態度。因為長得很好看,加上表情很和藹可親,時不時會有一同等車的人前去搭訕,關心他點什麼,或者幫點忙,包括黃小燕在內。
和她不同,黃小燕是標準的自來熟,和誰都能神侃。不到幾天,就能很親密地説話。
其實,桑無焉也一直很想問他:“生下來就失明的話,要是別人説藍色或者紅色,你知道是什麼模樣麼?”生物課上學過紅綠色盲的知識,她知道有類人分不出來紅色和綠色,看起來是一樣。
她由此一直好奇,要是全盲的人,怎麼體會顏色呢。
但是桑無焉從來不敢。至始至終,桑無焉從來沒有和他説過話。
小時候的桑無焉個性和現在有些不一樣,在家裏倒是嘻嘻哈哈誰也不怕,可是一出去就蔫蔫的了。外邊的叔叔阿姨或者同學老師,只要在她沒有思想準備的時候突然問她點什麼,她的心臟立刻飛速搗鼓,然後説話就開始結巴。
用桑媽媽的話説,就是一點兒也不大方得體,嘴巴也不甜。總之,不招人喜歡。
六年級的黃小燕已經有了自已的一套愛情哲理——喜歡的東西,就要勇敢去爭取。那個時期,班上談戀愛的不是沒有,大家懵懵懂懂地,某個女生和男生下課就一起嬉鬧的話,時常會傳出風言風語。
桑無焉內向些,卻不呆。她看得出,黃小燕對那個盲哥哥不是沒有別的心思。
後來,黃小燕要回她爸爸工作的工廠裏的子弟校念初中。子弟校離市區有點遠,黃小燕再也不能拉着她順道路過那個車站。只是偶爾,桑無焉還能遇見那位盲哥哥,常年不變的笑仍然掛在他的臉上。
桑無焉到了新學校以後,桑媽媽先開始還聽着她時時念叨起黃小燕來,無非是他們那個組掃地,某個男生又不掃,害得她們每個人分擔了很多,還不敢告訴老師。
“要是小燕在,就絕對不可能就這麼算了。”桑無焉訕訕地説。
“那你去告訴老師啊。”桑媽媽説。
“我?我才不去。”
或者又是她收數學作業,某個同學沒有交,她把名字報告給老師,結果害得這同學一個星期沒給桑無焉好臉色看。
“要是小燕在,絕對會替我出氣。”桑無焉又開始自言自語地嘮叨。
但是,漸漸地,桑無焉提起黃小燕的時候越來越少。兩個人學校隔得遠了,當時用電話的不多,聯繫少了,見面也少了,那些累計了六年的情誼似乎在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沖淡。到了最後,桑無焉都忘記每年沒到六月就提前向媽媽要零花錢,給黃小燕準備生日禮物這件事。
直到有一天,桑無焉和媽媽一起去買鞋,在門口看到黃小燕的媽媽。黃媽媽一臉憔悴,桑無焉叫她的時候她正等紅綠燈,看到桑無焉半天才回過神來笑笑。大概只覺得臉熟,卻忘了桑無焉叫啥。
“李阿姨,我是桑無焉,是小燕的小學同學呀。”
“哦,一下子竄這麼高了。”黃媽媽點點頭,又朝桑媽媽笑了下。
父母一般都這樣,總是覺得自己的孩子難帶,而別人的孩子嗖地就長大了。
“小燕好麼,好久不見她了。”桑無焉又問。
這不問還好,一問起來,半天不見黃媽媽回答,卻先紅了眼睛。
“小燕……”她別過臉去,“小燕她生病了。”話剛説完,眼淚就滾了出來。
黃小燕得的病,是腦癌。
三個星期前查出來,已經送到北京去治療了。這次黃媽媽回來,是四處借錢的。
分手後,桑無焉走了好幾米,又不禁回了回頭,看到黃媽媽急匆匆地在人羣中穿行,緩緩地就分不清究竟是哪個背影了。
以前,小燕就愛説:“腦仁兒疼。”
桑無焉在家無理哭鬧的時候,也常聽媽媽向爸爸告狀説:“你女兒真是吵得我腦仁兒疼。”所以她並不知道這個腦仁兒疼是啥滋味,她也不能完全明白腦癌究竟是啥病。
但是,十多歲的孩子卻曉得,癌症就是要死人的絕症。
她回到家情緒低落極了,大人叫了好幾次吃飯,都沒聽見。最後桑爸爸將她抱出來坐在餐桌前以後才發現桑無焉已經淚流滿面了。
兩個大人不禁一對視,隨即一起嘆氣。
第二個週末,桑爸爸陪着桑無焉到了黃小燕家裏,正好她奶奶在煮飯。桑無焉得到爸爸的示意以後,將手裏的牛皮紙信封給了黃奶奶,寒暄了幾句就走了。
信封裏有五百塊錢。
當時,五百塊錢對於有着老人長期癱瘓在特護病房的桑家來説,已經是一筆不菲的數目。但是,事後,每當桑無焉想起這事來,都覺得太少太少……
一年後,黃小燕結束治療回到B城。桑無焉一個人高興壞了,而大人們都知道,手術並不能挽回什麼,癌細胞在繼續擴散。
那一天的情景,桑無焉永遠記得。
她放學去了黃小燕家裏。黃家在鬧市區的一棟臨街的樓上,七樓。桑無焉揹着書包氣喘吁吁地一口氣跑上去,正好看到黃小燕蹲在屋子門口的蜂窩煤前煽火,爐子中午弄熄了,現在還沒點燃,整個過道里都是嗆人的煤煙。
黃小燕一手煽火,一手捂住鼻子,嗆得眼淚直冒。
“小燕!”桑無焉叫了一聲。
黃小燕聞聲,回過頭來,看見是桑無焉,便嘿嘿一笑。
同時,裏面的一箇中年男人也同時探了個頭出來,手裏小心翼翼地抱着個嬰兒。這個中年男人,桑無焉見過,是黃小燕的爸爸,至於那個嬰兒,她卻不認識。
“這是我妹妹,才兩個月呢。”黃小燕笑笑。
桑無焉瞪大眼睛,問:“親的?”她知道黃爸爸是廠礦的工人,超生是要丟工作的。
“當然是親的了,難道我倆長得不像?”黃小燕説。
桑無焉在黃家吃過飯留到很晚,直到父母來接,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走到樓下的時候,桑媽媽突然説:“這當父母的也太過分了,孩子還沒咋樣呢,二胎都生出來了。”
桑爸爸瞅了瞅孩子,再向妻子使了個臉色,示意她不要説下去。
可是就是這麼一句話,和剛才在樓道里那張不小心沾了點煤灰,瘦得只剩下皮的笑臉,一起烙在了桑無焉的記憶裏。
數月後的某一天,桑無焉在家接到了黃小燕去世的消息。
也是在這樣陰雨綿綿的天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