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七年十一月十五那場大會,在數年之後被人提及的時候,依然被認為是一個傳奇。
那個年輕人驚才絕豔的劍法,那場被消弭於無形的爭鬥,都讓人津津樂道。
然而在當時,在聚集在天空中的烏雲終於低沉到了極致,零星的開始落下雨滴,鴉雀無聲的虎丘上,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預料到那個年輕人的勝利。
斜立的靈碧教四護法,圍成一個嚴密的陣形。
零散的雨滴,落在縱橫交錯的白色絲帶上,沒有洇下,緩慢的滾動,匯成晶瑩的水珠。
這是縛天陣,傳説中無往不克的陣形,對施陣者的武功並沒有多高的要求,也沒有任何地形天氣的條件。
只要縛天陣出,必勝。
沒有人知道,在漫長的歲月中,縛天陣究竟當眾使出過多少次,也沒有人具體清楚,距離上一次見到這個近乎詭異的陣法,究竟過了多少年。
人們知道的是,在這個白色的,因為羅帶的飄逸而顯得甚至太過輕浮温柔的陣法下,從來沒有人能夠破陣而出。
在靈碧教長達一百八十多年的歷史中,從未有人破出。
冰蠶絲織就的羅帶,經火不燎,入水不濡。
輕柔的雪白長帶,團團把蕭煥圍在中央。
陣中蕭煥緩緩把手臂抬起,解開束髮的玉帶。
如墨的長髮隨着他放下的手臂一同垂落,披散開來。
低下頭,他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蒼蒼微笑:“沒關係,先去那邊等我就好了。”
映入眼中,散發的蕭煥有着些不同於往日的氣質,蒼蒼説不出這種氣質究竟是什麼,她只是隱約的覺得,似乎有些犀利的東西,從他身上透了出來。
把手中束髮用的玉帶交到她手裏,蕭煥笑了笑:“蒼蒼,幫我拿好這個。”
點頭放開抱着他的手臂,蒼蒼把帶着涼意的玉帶握緊,轉身向陣外走去。
這四名手持絲帶的少女,就是靈碧教的四大護法,現在二護法李半樂上下打量蕭煥,笑言:“真是風情萬種啊,蕭公子不是要用美人計吧。”
“只不過怕待會兒麻煩罷了。”淡淡地笑了笑,蕭煥把手垂在身側,竟然沒有拔劍在手,“四位請。”
“囉嗦!”大護法武舞水輕叱,手臂揮出一道白虹,絲帶交錯,海浪般的陣型已經發動!
雪色鋪灑,整個千人石上再無空隙,翻飛的雪白之中,那一襲青色的身影彷彿將要被吞沒。
四個少女的手指微動,橫過的一條白練如刃,竟然把蕭煥袖口的衣料銼為碎片,如蝶青色片片飄落下來,落下幾滴鮮血。蕭煥負傷的右手畢竟不大靈活,竟然躲不過這一擊。
緊接着幾條白練穿梭,竟穿過蕭煥的左腿,引得他趔趄一下。
白帶飛舞,宛如一曲凌波之舞,但這看似妙曼動人的陣型,如雲似浪,條條都是必殺的招式。
不過幾招,蕭煥的手腳上邊幾次滑過絲帶,帶刃切出得極細傷口中,已經有鮮血滲上衣料。
李半樂再次笑道:“不過蕭公子放心,我們只會攻擊你的身子,絕對不捨得弄花你俊俏的臉。”
“兩位護法説夠了沒有?”打斷她的話,蕭煥冷笑,“護法們如果真想看的話,在下還有些別的東西可以給諸位看。”
冷冷説出,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一絲笑意。
話出口的一瞬間,他的長髮突然迎風飛揚,袖袍鼓脹,越來越強的勁風從他的袖底飛出。
純黑的長髮,不堪強風一樣,直直飛展。
雨霧如霰,一絲絲的飛離。
掌管陣型的武舞水這時才驀然覺察出,蕭煥此刻,正站在帶陣的中央。
縱橫交錯的絲帶中,他正站在所有經緯集結的中點。
原來他從未敗退,方才的狼狽,都是為了達到此刻,這個真正的意圖。
來不及讓她喊出變陣的話語,也來不及揚起手中的絲帶。
武舞水的視野,開始變成一片血紅。
宛如從地獄深處升起的熊熊業火,又彷彿是傳説中遮天的神炎,紅色的火焰,跳動肆虐。
自陣心燃起的大火,火龍一樣蔓延,幾乎同時,幾聲慘呼響起,四個佈陣的少女,同時丟開燃燒的絲帶退後。
縛天羅不畏火,所以她們從來沒想過要在手上,戴上避火的手套。
但是不畏火的縛天羅,又怎麼會燃燒?
喉間驀然一片冰涼,蕭煥的手指抵在武舞水的咽喉上:“武護法,或許是我沒有説明白,那麼我再説一次——我不會歸附,中原武林,也不會歸附。”
滿地交錯的絲帶上,依舊有火焰在烈烈燃燒,卻燃燒到距離千人石邊緣一尺的地方,就自動息止。
火焰映在他隨着熱浪翻飛的長髮上,也映着他沒有一絲表情的臉,更顯得那雙深瞳詭異的幽深。
艱澀的輕輕點頭,武舞水覺得自己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嘶啞:“我們……認輸。”
放開手指退後一步,蕭煥拱手:“承讓。”
大火已經漸漸止息,留下經火燒過的絲帶,依舊是雪一樣的潔白,連一點火痕都沒有留下。
燃燒過後的絲帶上,卻飄揚着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極像酒的味道,又刺鼻許多。
武舞水恍然間有些明白:他居然是用這種東西,令不可燃的絲帶在雨中起火的麼?
“很好。”輕笑的聲音傳來,從分開的教眾中慢慢踱上高石,劉懷雪依舊是一臉恬然温和的微笑,“恭喜蕭公子破了縛天陣,百年以來第一人,在下佩服。”他繼續含笑着説,“如此純熟的縱火術,蕭公子不愧是不世出的全才。”
淡淡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蕭煥只是伸手:“劉堂主請。”
“蕭公子誤會了。”劉懷雪一笑,“在下今日並沒有和蕭公子交手的意思。”
這下連蕭煥都有些愣了,笑笑:“劉堂主何出此言?”
“蕭公子連勝數人,氣勢正盛,在下不敢直攖鋒芒。”微微一躬身,劉懷雪笑得一派謙遜。
靈碧教先後出現的幾位首腦,只有他氣度最柔和親切,頓時化解了場中不少的戾氣。
“既然我教中諸人勝不過蕭公子,那麼咱們就來商量一個求和的條件好不好?”笑着,劉懷雪目光掃過一週,這一句話,已經是向千人石上所有的英雄豪傑説的。
“就這麼完了。”虎丘山下靈碧教弟子圍簇的那頂軟轎旁,右襟領口繡着今日的白衣年輕人報告。
“二十年不得進犯中原武林。”低而柔麗的聲音重複了一遍,接着又很輕的笑起來,“也罷,這次就罷了,咱們走吧。”
輕絲的簾幕垂下,軟轎被抬動,慢慢的向蘇州城的深處走去。
跟在軟轎後,頭戴斗笠的年輕教眾們,或者散去,或者和軟轎走向相同的方向。
幾條細而逶迤的人流,分散到蘇州城狹窄的街巷水路中。
人羣盡頭,那個白衣的年輕人卻留了下來,他就站在原地,垂在腰間的,有一柄金色的刀。
沒有刀鞘,利刃就這麼暴露着的短刀,通體是紫金鑄成,如果被那隻秀美修長的手握着,會有驚豔的顏色。
未來的某一天,只怕還是有機會交手吧,和那個人,那道任何武林中人都會為之興奮的青光。
淡淡笑着,他俯身,向身側另一個沒被移動的軟轎中説,“喂,你還沒死吧?”
這頂軟轎上圍的,卻不是輕紗,而是黑色的厚絨布,嚴嚴密密的蓋着。
轎子略微晃動了一下,接着傳出一個被黑絨悶得幾乎聽不清楚的聲音:“再不抬我回去睡覺,就真得要死了!”
“啊?我還真的以為,你為你的知己拋頭顱灑熱血,置生死於度外了呢!”笑着説,白衣年輕人卻還是很快就拍了拍轎伕的肩膀,“麻煩抬穩一些,裏面有傷者。”
哼哼的不知道又説了些什麼,不知道是因為聲音低沉,還是絨布隔音,並不清楚。
隱約的似乎有一句是“為你也會”。
白衣年輕人沒有聽清,他也並不打算去聽,只是腳步慢慢的,跟着走在黑絨的軟轎旁,悠閒怡然,手掌扶在轎身上,穩住不重的顛簸。
避開那個熱情來拉他們入席的流雲莊大小姐,蒼蒼牽着蕭煥的手,刻意離那些熱情高漲的武林人士遠一點。
在靈碧教敗退了後,這些人居然全都一湧到虎丘山腳下的流雲莊裏,開始享用武林盛會後慣例的酒宴。
方才羣情激奮的人們,現在湊到一個大桌上,相談甚歡。
那個流雲莊的莊主秦時月,還給蕭煥留了一個正中的位置,遣自己的女兒過來叫他們入席。
熱心和不計前嫌的架勢,讓蒼蒼不由得懷疑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實就是為了這頓鬧哄哄、皆大歡喜的酒席。
留在酒席上,鐵定是要被不停灌酒的,就這麼站在邊廳裏推推讓讓,都過來了好幾撥端着大海碗敬酒的武林豪傑們,要真坐下了,那還得了。
避到最後,蒼蒼索性拉蕭煥從小門中溜到了莊外的大街上。
“以後絕對不參加武林大會了!”咬着牙下了這麼一個結論,蒼蒼回過頭來,手裏的傘還是舉得高高,遮住兩個人的頭頂,小心撫住蕭煥受傷的右手,“還很疼嗎?”
赴宴是赴宴,流雲莊還是早早的就讓自己莊中的大夫給蕭煥裹好了傷口。身上幾道小的傷口都很淺,那穿掌而過的一刀,雖然幸運的沒有切斷經脈,留下的傷口卻不容易癒合,到現在,細白的繃帶上,還有點點的血跡滲出。
“沒有關係。”笑着低頭看她,蕭煥搖頭。
“説謊!”皺着鼻子不客氣的反駁他,蒼蒼停了停,突然説,“蕭大哥,我們回京城吧。”
“回京城,為什麼?”有點驚訝她怎麼突然要求回到之前她一直討厭的京城,蕭煥笑問。
“想回去就回去了,還問什麼?”蒼蒼狠狠瞪他一眼,接着拉住他的袖子,“走了,走了,回客棧吃飯休息去,乾站半天累死了。”
抬腿想要跟上她的步伐,胸中卻猛地滯了一滯,身子有一剎那不能移動。
這個身體,果然不適合打鬥。
施出縱火術,其實已經是他的極限,後來劉懷雪上台,他雖然做了請的手勢,卻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在交手的途中,就力竭而退。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來,但如果他不來,那麼征服中原武林,之於靈碧教,就不再只是一個威脅。全江湖都將捲入一場血戰,為了靈碧教教主想要表達的一個決心:為了最終的那個目標,她會利用所有的手段,犧牲所有的東西。
僅僅為了向他宣揚這樣一個意圖,會有無數的人喪失生命,無數的屍骨堆積。
“蕭大哥?”感到了他的遲疑,蒼蒼立刻回頭,打量他的臉色。
笑笑:“走吧。”蕭煥抬步,任她拉着自己,向前走去。
微雨的街巷裏,那一柄淡黃的雨傘,被雨水沖刷得鮮亮如花。
“比武兩場,對方退走,此役得勝。”垂手站在低垂的茜紗簾前,蠱行營侍衞首領班方遠低頭報告。
“知道了,辛苦你了。”簾後的人輕聲開口,聲音雍容柔和,她頓了一下,接着問,“皇帝呢……什麼時間回來?”
“回太后娘娘,或許還需耽擱幾天。”班方遠答了,停了一下,又説,“萬歲爺舊疾復發,身子不大好。”
似乎是皺上了眉,良久,簾後的人才輕嘆一聲:“真是胡鬧,一國之君,就這麼在江湖上拋頭露面,還耽誤這麼久。”她又頓了一下,“你去告知皇帝,叫他速速回來,務必趕在臘月之前。”
“是。”班方遠沉躬身低頭。
“等等,”簾後的人突然出聲叫住他,“你還拿了什麼東西?”
“回太后娘娘,”看了看手上那疊東西,班方遠回答,“是吏部年底需要着重考核的官員名單,萬歲爺命卑職帶回來交予養心殿。”
近百個官員的司職籍貫資歷能力,每個人還有簡明扼要的評語。工整雋挺的小楷細緻地列滿了長長的書折。把這些交到自己手中時,那個人臉上還有着徹夜未眠後的倦意。
其實這麼久以來不時的行走江湖,沒有一次是和那些重要的政事衝突着的,除了每天在呈上來的票擬上批朱這樣的例行公事,不曾有哪一次真正延誤過朝政。反倒是因為擔憂政局,他們這些暗衞,會時不時的被聯絡出來,受命送一些詢問或指示的信函到易容在養心殿頂替皇帝的杜郡主手中。
靜了一會兒,簾內傳來的話聲依舊冷淡:“你下去吧。”
班方遠再次行禮,退身出去。
“蕭大哥!”清脆歡快的聲音瞬間充滿車廂,蒼蒼興致勃勃,“我們到汴梁了!”
慢慢拿下蓋在臉上的那本書,蕭煥輕咳了一聲,才坐起身子,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笑起來:“到汴梁有這麼高興麼?”
“當然有了!”蒼蒼用力點頭,“我還沒來過汴梁,我早就想來這裏看看了!”
“那咱們今晚就住在汴梁好了。”蕭煥笑着。
“太好了!”蒼蒼高興得一下跳起來,差點撞到車頂,“咱們去吃天下第一樓的灌湯包!”
趕了一整天的路,現在已經是暮色四合了,馬車穿過即將關上的汴梁城門,走入到青石鋪就的街道中。
六天前雨還沒停,他們就從蘇州出發,這幾天日夜兼程,總算到了汴梁。他們走的時候那個神醫酈銘觴臉色不是多好看,陰沉着臉一言不發,也沒有一起跟着來。於是同行的人就只有她、蕭煥,還有兩個隨行趕車以及安排食宿的黑衣御前侍衞。
車子在完全不同於蘇州狹窄街道的寬敞道路上穿行,還沒在天下第一樓門前停好,蒼蒼就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還不忘站在台階上向車內的蕭煥招手:“蕭大哥!”
笑了笑也跳下馬車,轉眼間,蕭煥卻突然愣了一下。
“蕭大哥……”有些奇怪的去拉他的手,蒼蒼就覺得自己的肩膀上猛然搭上一隻手掌。
緊接着,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毛丫頭,你是不是想讓你哥哥我找你找到死啊?”
蒼蒼連忙回頭,果然就看到了一張幾乎要貼到她臉上的巨大臉龐,呲牙咧嘴。
“啊!”地跳開,蒼蒼喘氣都顧不上,一溜煙鑽到蕭煥身後,扯住他的袖子,衝對面大喊,“不準再打我屁股!”
一面擼着袖子,俊挺的黑衣年輕人努力呲牙做出猙獰的樣子:“不打你屁股?不打你屁股你能記得住我是你哥?不打你屁股你能記住我在外面風餐露宿找了你整整一個月?”
“嘁!你風餐露宿,”不客氣的吐舌頭努力和他同樣猙獰,蒼蒼指着面前天下第一樓的巨大金字招牌,“你風餐還來吃灌湯包!”
“好你個狠心的毛丫頭,真讓你哥喝西北風是不是?”惡狠狠的揮拳,黑衣年輕人卻在下一刻,就換上爽朗的笑容,長長的手臂伸過來,拍上蕭煥的肩膀,“雲從,好久不見。”
笑着同樣拍上他的肩膀,蕭煥臉上有乍見老友的驚喜:“好久不見,絕頂。”
“啊?”蒼蒼給面前的一幕搞的有點糊塗,“哥,蕭大哥,你們認識?”
她哥哥,凌府的大公子凌絕頂根本就沒再理她,笑着向蕭煥説:“真是麻煩你了,雲從,照顧這毛丫頭這麼久。”
“沒關係,”蕭煥笑,“況且蒼蒼也不麻煩。”
凌絕頂上下打量着他,俊挺的臉上流露出一點帶着揶揄的笑意:“這麼為我家這個小丫頭説話啊,雲從,你讓我這個做哥哥的顯得很見外啊……”
毫不迴避的看着他的眼睛,蕭煥笑着:“蒼蒼對我來説,從來都不會是麻煩。”
同樣也看着他的眼睛,凌絕頂突然笑着嘆了口氣:“算了,算了……總歸早晚要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是東西,交什麼交?”明白過來他們是早就相識,蒼蒼“哼”了一聲插進話來,問:“哥,你是怎麼和蕭大哥認識的?”
凌絕頂斜斜看她:“這時候想起我是你哥了?”抱怨歸抱怨,還是簡明的把兩個人相識的經過説了。
説起來也簡單的很,凌絕頂和蕭煥是在京城附近一次漕運幫派衝突中認識的。當時兩個人都剛好路過。凌絕頂一向都樂於參與江湖事務,就上前幫助主事人平息爭鬥,也就認識了紛亂告停之後給受傷人員治療傷勢的蕭煥,彼此成了點頭之交。
後來也很巧,凌絕頂有次在京城的花樓中喝多了酒,醉意大發,順手拉住一個人就往牀上滾。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清楚,只知道等他被一杯涼茶潑醒的時候,臉上多了塊傷,在牀前看到了一個笑得閒雅的青衣年輕人。
他們已經坐在天下第一樓裏享用灌湯包了,聽到這裏蒼蒼差點把一口湯噴出來:“哥,你把蕭大哥抱牀上了?”
凌絕頂一臉苦笑:“事實上是我被那個我想抱上牀的人一拳打到了牀上。”
蒼蒼大感興趣:“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只好賠罪了,”凌絕頂笑,“捧了兩罈陳年好酒出來才讓雲從消了火。”
蒼蒼恍然:“啊!是不是你偷了師父兩壇葡萄酒,被師父追着臭罵了一頓那次?我説你怎麼有膽子去碰師父的心肝寶貝!”説着繼續追問,“後來呢?蕭大哥你們兩個就成朋友了?”
“一人一罈酒蹲在鼓樓的房頂上喝到太陽昇起來,當然就是朋友了。”凌絕頂笑,“我這輩子可就陪這麼一個人看過日出。”他摸着臉,“何況那一拳可讓我的臉青了足足半個月。”
“活該!”蒼蒼笑着吐舌頭,“誰讓你沒事兒就往妓院鑽,蕭大哥怎麼不多打你幾拳?”
“唉?”凌絕頂不服氣了,“雲從也去了妓院,你怎麼不説他?”
“那還用説?”蒼蒼揮手,“蕭大哥會去妓院,肯定不是有別的事情,就是去給人看病的,哪兒像你,就是去泡姑娘的。”
“小丫頭你太偏心了啊!為兄要生氣了!”凌絕頂豎起兩條濃黑的長眉,故作生氣,去揪蒼蒼的耳朵。
蒼蒼嘻嘻哈哈地往蕭煥身後躲:“就偏心了,你怎麼樣?”
三個人打鬧成一團。對眼前這一對見了面就鬥個不停的兄妹,蕭煥笑着高舉雙手,表示誰也不幫。
一頓飯好不容易吃完,半路蒼蒼又拉着兩個人遛到龍亭湖逛了一圈,夜深了三個人才走回客棧。
到了客棧後蕭煥就回房休息,蒼蒼雖然還在興頭兒上,也忍着沒再去拉他,回了自己房間。
梳洗完畢,蕭煥剛解下了髮髻,房門就響了幾聲。
一定不是蒼蒼,她進他的房間從來不敲門,走過去打開了,門外果然站着凌絕頂。
“雲從,”他晃着手裏提的小酒壺,“一起喝兩杯?”説着一笑,“性子很温的酒,你身體沒問題吧?”
蕭煥笑,兩人見面後,沒有一個字提到自己的身體,他卻已經注意到了。
側身讓他進來,蕭煥用絲帶繫好長髮,拿出桌上的兩個茶杯充當酒杯。
酒是温的,酒壺也不大,凌絕頂只給兩人各倒了半杯酒,擎起酒杯:“我幹了,你隨意。”
蕭煥笑笑,舉杯淺啜。
放下杯子,凌絕頂笑了笑:“雲從,我家小丫頭真的喜歡你。”
蕭煥定了一下,笑:“我知道。”
“別看這丫頭沒心沒肺一樣,對在意的人從來都是很用心的。”凌絕頂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有一年我們爹病了不能起牀,她在藥房裏蹲了三天熬藥。笑話鬧了無數,不知道打碎了多少藥罐,手上給劃了兩道口子,還死活不讓我去告訴爹,説是怕捱罵。”
他抬頭看了看蕭煥:“她現在對你的樣子,比那次也差不了多少了。”説着,又笑了笑,“雲從,皇宮是個什麼地方,你清楚,我也清楚。如果那個人不是你,我絕對不會把她交出去。”
“我想讓你向我保證,雲從,”他頓了一下,直視蕭煥的眼睛,“保證你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傷害她,不管是現在的你,還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你。”
同樣看着他的眼睛,蕭煥點頭:“我保證。”
彷彿是沒想到他能這麼幹脆的回答,凌絕頂一愣,隨即又笑了,舉起酒杯:“雲從,我有時候會想,如果你不是那個人,該有多好。”
當他在和他熟識不久後,在那個封賞他爵位的朝會上抬頭看清那個年輕皇帝的面容時,居然忍不住心頭的震動。
那個人,那個目光深邃又澄清的年輕人,是被禁錮在皇位上的,壓着他的那些東西,君權和家國,居然沉重到讓他這個旁觀的人,都會覺得窒悶。
如果他不是那個人的話,凌絕頂不敢想象,他看到的將會是怎樣一個飛揚璀璨的生命,那樣的光彩,又將會怎樣的驚豔世人的眼睛。
愣了愣,蕭煥笑起來:“如果我不是那個人,豈不是就要和皇帝搶蒼蒼了?”
哈哈也笑起來,凌絕頂點頭:“説得也是。”放下手中的酒杯,他起身,“時候不早,趕了一天路,你也該睡了。”
走到門口,他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腦門:“對了,我來的時候我師父讓我給蒼蒼帶信,説讓她回京前到黛鬱城去一趟,我師父要見她。”
蕭煥點頭,問:“絕頂不和我們一起回京?”
凌絕頂搖頭:“我還要到滇南去一趟,送你們兩天就分手。”説着笑了,“你們可一定得去,這話師父一個月前就告訴我了,我等了這麼久,才終於逮到那小丫頭。”
蕭煥笑:“好,我轉告蒼蒼。”
凌絕頂一笑,推門出去。
十一月的黛鬱城,陽光燦爛的午後,天空中有金黃的楓葉飄落。
在回京之前,蒼蒼拉着蕭煥一起到這裏的別苑看望自己的老師,時間不急,他們就住了下來。
現在她腳步輕快,走向庭院後的花園,她的手裏端着一壺剛剛沏好的新茶,茶壺旁,並排放着三隻茶杯。
她前天晚上醉了,一覺睡到午後才起牀,剛醒過來,就聽到傭人説師父和蕭煥都去了那個花園,於是就飛快梳洗好,泡了一壺碧螺春,也往那裏去。
陽光很好,她邊走邊跑神去想昨天的事。
昨晚見到師父後太興奮,她喝得有些多了,整個身子都蹭在蕭煥懷裏,歪着頭問他:“蕭大哥,你不光長得好看,我才喜歡你,你怎麼這麼好啊?”
蕭煥比她清醒多了,笑着看她:“我其實也不是多好吧……”
反倒較起真來,她拼命搖頭:“不准你説你不好,你就是好!”眯眯眼睛,“蕭大哥,你跑到江南去找我,做了這麼多事,是不是因為喜歡我啊?”
笑着點頭,蕭煥沒有猶豫片刻:“是啊。”
“真的啊!”她高興起來,搖搖晃晃扳住他的脖子就湊到他臉上吻,“這麼好的一個人喜歡我,我真是賺了……”
邊想邊走,鼻尖似乎還殘留着他身上那種很淡的草木清香,蒼蒼偷偷地皺鼻子,吻他的感覺總是那麼舒服,下一次吻久一點應該沒有關係吧?
嘴角的笑意越放越大,有人很低的遠處説了句什麼,她沒注意,輕跳了一步,就跳到了花園那個圓形的拱門前。
然後她轉身,抬頭,看到了揮下的短劍。
有着青色美麗光芒的劍,不帶一絲猶豫的揮下,劍刃切入肉體,響起極輕微的混沌聲音,言語難以描繪。
和着從脖腔中噴湧而出的鮮血,不大的頭顱掉落在地,她所熟悉的那個和藹面容,沾上灰泥。
青衣的年輕人把目光從滿地血泊中抬起,臉上閃過驚訝,還殘留着恍然的悲痛,他叫她:“蒼蒼……你怎麼來了,你師父……”
“啊!啊!啊……”尖利的嘶叫聲彷彿不再是從她的喉嚨裏發出,茶壺從手中滾落在地。
“蒼蒼!”他還在叫她的名字,跨出了第一步想要過來,卻突然臉色蒼白地停下。
手指抓住腰間的軟劍,昨天才從師父那裏得到的有着淡綠光芒的劍,不受控制的從她手中刺出。貫入他的胸膛。
鮮血再次噴湧而出,灑上她的臉龐,和着源源不斷留下的淚水。
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她轉動手腕,還想把軟劍插得更深。
血的氣味是如此濃重,蓋住了那個她喜歡的草木一樣清爽的味道,也把她的視野染成了一片血紅。
有隻手很輕的劃過她的臉龐,落在她的頸中,柔和勁力順着指間傳來,帶給她短暫安眠。
德佑七年十月初三,遠在黛鬱城的鮮血鋪展之前,在虎丘那場盛大的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在蘇州藥店裏的那個重逢到來之前,在毫無防備的凌絕頂,笑着説出那句“你們可一定得去,這話師父一個月前就告訴我了”之前。
京郊凌府別院吹戈小築中,那個白衣的麗人微笑着在桌上放下那把有着纖細銘文的綠色長劍之後,轉身走出庭院。
院門的馬車外,靜靜站立着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一陣風吹過,吹動他的白衣,也吹動蓋在他面龐上的薄薄面紗,漣漪一樣的顫動中,他輕笑出聲:“恭喜陳教主。”
“哦?”走過他身邊,白衣麗人淡淡一笑:“恭喜我什麼?”
低沉悦耳的笑聲中,同樣一身白衣的男子側身彎腰,伸臂為她掀開馬車的車簾:“自然是恭喜陳教主安排下大計,那人已到窮途末路。”
“你這麼快就看出他要窮途末路了?”白衣麗人低頭上車,“你還不知道我的計劃吧?”
男子也隨在她身後上車,他把頭上的斗笠摘下,面紗後是一張豔麗到可以顛倒眾生的容顏:“因為我清楚,他的弱點是什麼。”嫣然一笑,他把手伸出,按住自己的胸口,“在這裏,再如何冷靜縝密,也掩蓋不了的弱點。他的心,太温柔。”又是一笑,那雙淺黛色的眼睛中波光閃爍,“我的那位皇兄,他那種愚蠢的温柔,已經足可以致命。”
淡看他一眼,白衣麗人開口:“你很聰明。那麼你聽説沒有,有一種武功,進步神速,卻於自身有損。練了這種武功的人,一旦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開始日夜受其煎熬,疼痛不斷,生不如死。所以這個人會在自己生命的最後,找到一個人自己信任的人,讓他親手殺了自己。”
她説着,淡然一笑,“如果有這麼一個人,是你戀人的至親,他來告訴你,他正為這種武功所苦,亟待解脱,請求你幫助他斬下他自己的頭顱。他的言辭是如此懇切,他的神態是如此痛苦,以至於當你拿起長劍把他的頭斬下來時,甚至顧不上考慮,要不要找個人在旁作證,或者是立下一個字據,以保證你不會被當做殺人兇手。顧不上考慮,假若當你的戀人看到了這一幕,她會不會就此把你當作敵人,會不會要殺了你而後快……”
微笑着傾聽,絕色的白衣男子臉上沒有絲毫變色:“果然是好計劃,只是我想,縱然已然很愚蠢,要接受這麼一個簡直違背常理的謊言,也不是完全不會懷疑吧?”
“這不是謊言,”白衣麗人淡笑,“這種武功是真的,練這個武功的人最後會希望得到解脱也是真的。”她抬了眼去看他,“我或許會利用一個朋友來達到我的目的,但我還不會讓他為了我的目的去死。這或許也是一點殘留的,在你眼中很愚蠢的温柔。”她笑了一笑,“可能你不會明白,因為温柔這種東西,你從來不曾擁有過,楚王殿下。”
絕色的男子也笑了,他微微頷首:“多謝讚揚,陳娘娘。”
馬車開動起來,白衣麗人微笑:“不用客氣,我不是在讚揚你。”
她説完,轉過頭去,合上眼睛。
怔了一怔,絕色男子的笑容依舊完美無瑕,他也把頭轉過。
正對着他的視線的,是熱鬧的京城的街市,人頭攢動,車水馬龍。在京師的鬧市中,他低下頭,很輕的,聲音冷然:“那種只會讓人愚蠢起來的東西?我不需要。”
這個時刻,距離他出現在坤寧宮的大殿下,用他的雙手改寫了帝國的歷史,還有長達一年的時光。
距離他終於明白,原來會有那麼一個女孩子,只用微笑就能夠讓他心疼,則更加久遠。
德佑七年的深秋,在難得的晴朗了幾天之後,迎來了一場自北往南的陰雪。
對於京師來説,這場雪的到來十分平常,濕冷的秋雨在下了一天之後,在那天夜裏,無聲地變成了飄揚的雪花,綿綿延延,降落在街道和房屋上。
歲暮天寒,帝都巨大的城池被妝點成了一片素白。
在大婚的紅光鋪滿乾清宮之前。在被浩蕩的儀仗簇擁,身着九鳳四龍金紅禮服的皇后,把她冷然沉靜的目光對準白玉丹陛之上盛裝的年輕皇帝之前。
迎接那個跌宕起伏、被史書所銘記的德佑八年的,是比以往多年來更甚的沉悶平靜。
日復一日,不見盡頭。
當這個嚴冬終將過去時,臘月的京師,沉冷無人的長街中,微服的年輕皇帝靜靜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那個即將成為皇后的少女,緊緊挽着一個黑衣年輕人的手臂:“我雖然蠢得去喜歡你,卻不會蠢得無藥可救,我現在愛的人,是冼血。”
“對不起,我不能愛你。”皇帝的語氣冷淡,“所以至於你愛的是誰,跟我沒有關係。”
如同不想多留,説完他要轉身。
“等一等!”少女猛然抬頭,直視着他的眼睛,“在江南時,你對我好,是不是想利用我牽制我爹?”
他淡淡看她,不説是,也不説不是,轉身離去。
“蕭煥,我恨你,但我還是會嫁給你,做你的皇后。”他身後,她一字一頓,“你最好記住,有一天,我會把你欠我的,一件一件,全都討回來。”
他的腳步不停,徑直走去,走出她的視野。
那是直至大婚前,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那天年輕的德佑皇帝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漫無目的地走在京師的街道上。
寒冷冬日空蕩蕩的街道中,他順着京師四通八達的方格街巷,一直走下去。
走到夕陽西斜,走到暮色四合,收拾好貨攤的商販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他走到一處破敗殘舊的院落前,那裏面有個苦讀的孩子,這樣的日子裏還在認真朗讀:“……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疑問的語調,清脆的少年的聲音。
人這一生,似乎總是問題太多。問天為什麼是藍的?問天地究竟有多大?問過去為何永不回來?問未來又有什麼值得期盼?
他終於能停下,站在牆外默默傾聽,按住胸口彎腰,把口中的血咳着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