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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信中自有言如玉 01

    第十八章信中自有言如玉

    姜楠又開始在自己的園子中挖坑。自從出師關中,他懸壺濟世已有二十年。年少氣盛之時,他雄心勃勃地在潤州靠近梧桐嶺的南山鎮開醫館,想要通過醫治這些上嶺一決生死的武林豪傑揚威江湖。他的確做到了,無數垂死的江湖好漢在他的回春妙手之下撿回了一條性命。他吊命神醫姜楠的名號也在大江南北、運河上下傳了個遍。人們甚至將他和初唐神醫賈扁鵲、關中神醫彭嬌相提並論。年少輕狂的他也曾經為此而得意非常,不可一世。

    但是隨着江湖搏殺愈演愈烈,江湖豪傑殺人的手法也越來越詭異莫測。嶺南蠱毒,鬼蜮魔化,天閣秘寶,無影神蛛,番邦密藥,陰戾功法,每一種新的殺人手法出現,他都是第一個親眼目睹,而且是第一個出手救治。儘管他醫術通神,經驗豐富,但是破壞永遠比建設要容易,和層出不窮的殺人手法相比,他的回春醫術漸漸跟不上節奏,死在他手上的江湖好漢開始越來越多,每死一個病人,他都會在園子裏挖一個坑,親手將病人掩埋。如此日復一日,他的信心日漸消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逢一個疑難病人,他都會事先在園子裏挖一個坑,做好最壞的準備。

    而今天,他又碰上一個足以讓他到園子裏挖坑的病患。

    “我説,老薑!你挖完了沒有?拜託你先看看病人行不行!”一個尖厲的聲音忽然從他醫館的病房裏傳來。

    “急什麼!”姜楠丟下鏟子,扯開嗓子吼了一聲,抹了抹汗,三步並作兩步衝進病房。在病房的牀上,風洛陽半死不活地平躺着,頭歪在靠牆的一側,出氣多入氣少。在他身邊,唐鬥滿臉是汗,坐立不安。

    “好了好了,來了!”姜楠拍了拍手,撣掉手上的殘土,推開唐鬥,一屁股坐到風洛陽的身邊,一把抓起他的脈門,對唐鬥劈頭蓋臉地責怪道,“我就猜到,我就猜到他遲早會被你再送到這兒來。天下第一劍,真那麼好當?你知道現在江湖上多了多少種殺人的毒藥,多少種新創的陰功?聽説沒有,機關堂新造了一種三稜刀,可以直接切開人體血脈,讓人流血而死,點穴截脈都沒用,半炷香就能流一桶血,你知道人有多少桶血在肚子裏嗎?”

    “行了行了!”唐鬥雙手連連擺出暫停的手勢,不耐煩地説,“老薑,這些都是後賬,以後再算。你看老風也沒流血,也沒中毒,只是受了內傷,又不是疑難雜症,你那麼急着挖坑幹什麼?”

    “他是天下第一劍!能把他打傷的功夫絕對夠我喝一壺的,我能不加點兒小心嗎?”姜楠直着嗓子吼道,“我還跟你説,這坑我就放園子裏,或者是你,或者是他,早晚用得上。”

    “你晦不晦氣啊你?我跟你説,治不好老風,你再挖個坑,乾脆把自己也埋了吧。”唐鬥也吼了起來。

    “嗬!我嚇大的。”姜楠一邊和唐鬥面紅耳赤地爭吵着,一邊摸索着風洛陽的脈門,“怎麼搞的?你拿他去打鐵了?”

    “你才去打鐵了,你全家都去打鐵了!”唐鬥惱道。

    “還嘴硬,他的五臟六腑都被純陽剛勁震傷了,不是被拿去打鐵,就是去胸口碎大石了。”姜楠陰損地説,隨即眉頭一皺,抬手摸了摸頜下的山羊鬍子,“或者……是金剛伏魔神通所致。”

    “總算説句人話。”唐鬥哼了一聲,不禁欽佩地點點頭。

    “西少林金剛院的魔頭終於忍不住來闖中原了。”姜楠嘆息一聲,喃喃地説。

    “別怕,今日綠水橋一戰,這幫和尚已經被我和老風打老實了。”唐鬥得意地説。

    姜楠白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風洛陽的胸口:“肋骨斷了四根。”

    “肋骨斷了?”唐鬥驚道,“沒見他喊疼啊。”

    “裝唄。小風別的不行,就是會裝,明明不是天下第一劍的料子,愣是讓他強充了十年。”姜楠撇着嘴説。

    “誰不是天下第一劍的料子?”唐鬥怒道,“要不是看在你是神醫份上,我一巴掌拍死你。你就説能不能治吧。”

    “嗤。”姜楠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雙手一抬,做了一個誰也看不懂的手勢,“你聽我説。精微奧妙的毒藥,詭異神奇的蟲蠱,高深莫測的陰功,只要有破解的方法,並非無法可治。反而簡單直接的硬功才是最讓醫師頭疼的。因為人體乃是渡世的寶筏,本身只能承受一定程度的打擊,當打擊超過人體自我修復的程度,所受到的傷害就是不可逆轉的。小風身上中的硬功已經到了他可以承受的邊緣。本來呢,他可以靠自己調理真氣,慢慢恢復。但是他身上還有舊疾,我摸了一下,大概有幾分魔功的侵蝕,似乎和南疆魔化功有關,還有劍罡的撞擊,不用問,越女宮的超海劍法。”説到這裏,姜楠聳了聳肩膀,“這幾處損傷加上新受的金剛伏魔神通,讓他的身體不堪重負,終於垮了下來。”

    “那……還能治嗎?”唐鬥擔心地問。

    “嗯……”姜楠點點頭,“幸好你送來得及時,我可以用我師門秘傳的九轉造化丹吊住他的傷勢,再用一個月時間為他施針調養,這段時間他必須住在我這裏,隨時接受針灸治療,這樣才可以舊患盡去。不過……”

    “不過什麼?”唐鬥急得滿腦是汗,“你別老大喘氣兒行不行?”

    “不過如果他再多受幾次這樣的傷,我可不敢保證他的身體承受得了。到時候,該埋就得埋了。”姜楠雙手一攤,無奈地説。

    “魚韶……”看到風洛陽半死不活的樣子,聽着姜楠悲觀的論調,唐鬥此刻腦子中只有一個念頭,“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害老風,我跟你拼命。”

    想到這裏,他從懷中取出一袋東珠,塞到姜楠的手中:“老薑,這一個月老風就交給你了。我先走了,還要找一個人算賬。”

    “阿斗,這些年來,你越來越好勇鬥狠了,聽我勸,退出江湖吧!”姜楠將東珠揣入懷中,語重心長地説。

    唐鬥充耳不聞,一推病房的窗户,身子已經噌地躥了出去,三兩個縱躍,從姜楠的園子橫穿而過,身影一閃,不見了蹤影。

    姜楠慢吞吞地將身子移到窗前,探頭朝園子裏望了望:此時唐鬥正狼狽不堪地從他新挖的坑裏爬了出來。

    “姜楠,你這坑兒怎麼只挖不填?缺不缺德啊?”唐鬥艱難地站直身子,叉着腰罵道。

    “呵呵,”姜楠忍不住笑了,“不填怎麼着?誰叫你願意往裏跳呢?”

    唐鬥暗罵了幾句,一臉怨氣地轉過身:“挖的還是站坑,這麼深?”他搖了搖頭,一瘸一拐地施展輕功,絕塵而去。

    夕陽西下,玉兔東昇。乘風會潤州分舵的元寶燈籠放射着昏黃的光,和清冽的月光交相輝映,勉強照亮了門前方圓十丈之地。分舵門前的兩座石獅子在燈火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猙獰可怖。一陣陰風吹過,元寶燈籠的燭火一陣詭異的閃爍,彷彿在預示着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分舵內的舵主書房此刻被到潤州公幹的魚韶暫時佔用。自從她知道潤州分舵一意孤行,和彩翎風媒們一起自作主張,違反乘風會章程,公然幫助柳青原,她就一直着手整頓會中業務。原來分舵主事趙思燕被她毫不猶豫地撤去職務,貶為迎賓風媒,而十餘位彩翎風媒也各自受到責罰,秦水瑤亦被貶為普通風媒。一番雷厲風行的整頓,頓時讓乘風會上下凜然,對她的調度再也不敢有半點違背。

    今日她巧布妙局,通過擺佈唐鬥和風洛陽,令即將在綠水橋決戰的龍門和年幫鎩羽而回。讓潤州各幫各派的均勢維持不變,不但消弭了一場血雨腥風的武林慘禍,而且巧妙維護了乘風會在潤州左右逢源的優勢。這令她在乘風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本來對她嚴厲的制裁有些不滿的風媒現在無不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和祖菁剛從綠水橋回來,消息已經傳入舵中。一看到她們出現在門口,無論是站在門口迎賓的風媒、在中堂打掃的會眾,還是在內堂議事的主事們都紛紛擁出門,衝到分舵庭院之中,對她們夾道歡迎,宛若迎接凱旋的英雄。

    感受着滿庭的歡呼聲,站在神態自若的魚韶身邊,祖菁有一種與有榮焉的快感。正如宋無痕曾經説過的,綠水橋一戰,勢必轟動江湖。將來會有多少武林好漢、江湖少俠、乘風風媒會問起當日的經過,而她祖菁就在那裏,在那劍戟叢林的正中間,一劍展開“以和為貴”的旗幡,開啓了這一場武林盛事,十年難得一見的精彩對決。在江湖史家的筆下,也許她祖菁也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而魚韶似乎已經對於這樣的歡呼習以為常,她輕輕擺了擺手,叫過一直默然侍立身邊的秦水瑤:“大少和風公子已經回來多久了?”

    秦水瑤側過頭,低聲道:“沒有消息説他們回到了梧桐嶺。我麾下風媒看到大少攜風公子朝着南山鎮去了。”

    “姜神醫?”魚韶喃喃道,“風洛陽在綠水橋上看似並未受內傷,莫非又是硬撐?”

    “當家,片刻之前,我注意到唐門子弟在潤州居住的民居突然沒了燈火。”秦水瑤小聲道。

    “知道了。”魚韶點點頭,眉頭一轉,已經成竹在胸。她轉過頭去,一把扶住祖菁的肩頭,略顯焦急地説,“我剛剛收到消息,風公子的身子似乎有些不妥,需要在南山鎮就醫。”

    “就醫?小師叔的身子壯得好似一頭牛,怎麼會有不妥?”聽到魚韶的話,祖菁剛才的興奮心情全都沒了,只剩下滿臉的緊張。

    “他應該是受了金剛門的伏魔神通所傷,這是外門絕頂硬功,恐怕他的情形……”説到這裏,魚韶皺了皺眉,抿住了嘴唇。

    “小師叔……我立刻去南山鎮看他。”祖菁衝口而出。她風風火火地分開圍着她的風媒們,腳下一使勁,施展天山踏浪而來的輕功,一轉眼就沒了蹤影。

    看到她去遠,魚韶緩緩回過頭來,用力拍了拍手,大聲道:“大家都聽着,今夜不要單獨行動,所有人都在分舵之內待命。知道了嗎?”

    “是!當家!”眾人齊聲得令。

    更鼓響過兩輪,唐門數百精鋭一人擔着一擔柴火從潛伏的民居中魚貫而出,在唐冰、唐毒的率領下,分成錯落有致的十幾個小隊,從四面八方摸到乘風會分舵的附近,將整個分舵整整齊齊圍了一圈。

    唐鬥穿着一身錦繡白衣,歪戴着一頂秀士帽,輕搖摺扇,大搖大擺從西津渡旁一個隱秘的衚衕裏走了出來,朝待命的唐冰、唐毒打了個手勢。

    “放柴!”唐冰和唐毒齊聲下令。

    隨着號令聲,一羣羣的唐門弟子蜂擁湧到乘風會分舵圍牆之下,將重重疊疊的柴火堆滿每一處角落。

    “舉火!”唐冰和唐毒看到柴火已經到位,再次齊聲號令。聽到號令,數百唐門弟子立刻一人從背後摘下一枚火把,用火摺子點燃,高舉頭頂。一時之間,數百枚猩紅色的火把將昏黃一片的乘風會潤州分舵照得亮如白晝。

    “魚韶——!”唐鬥啪的一聲,合上摺扇,用力指向潤州分舵大門,厲聲喝道,“要是你不想潤州分舵裏的乘風會會眾個個變成烤豬,就立刻出來,磕一百個響頭,從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魚韶出來!魚韶出來!”聽到唐門大少親自喊話,唐門子弟紛紛忙不迭地開口助威,大聲鼓譟。

    相比唐門子弟又是火把,又是吶喊的聒噪,乘風會分舵內顯得異乎尋常地安靜。

    “魚韶!我唐鬥可不是虛張聲勢,你若再不出來,別怪我發飈!”唐斗大聲喝道。

    他的吼聲剛落,乘風會的大門忽然輕輕打開,兩個青衣小帽打扮的乘風會迎賓風媒推着兩輛小車,從門裏走出來,一路推到唐鬥近前。

    “你們當家呢?”唐鬥厲聲道,“車上是什麼東西?”

    一個青衣風媒拱手道:“稟告大少,當家知道大少來得匆忙,來不及準備引火的火油,特從廚房找來了兩車青油,以供唐門兄弟點火之用。”

    另一個青衣風媒亦拱手道:“大少,當家還讓我們告訴你,她就在舵主書房辦公,大少若是覺得這點火油不夠燒遍整座分舵,可以先從書房燒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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