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风会上下祝大少烧得开心,烧得愉快。”两个风媒说完仿佛排演好的一般齐刷刷躬身道。言罢二人谦恭地在唐斗面前倒退十数步,方才一转身,进了门去。
两个风媒的话气得唐斗头上青筋乱跳,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金星直冒。
“鱼韶,你个贱人,你真当我唐斗不敢烧房?”唐斗双手颤抖地攥着自己的折扇,一个箭步冲到乘风会分舵的门前,就想用身上的火折子点了门前的柴火。但是思忖再三,竟然下不了手。他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来回踱了几圈,越踱心火越旺。他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分舵门前迎风飘扬的两面乘风会旗幡。一旗上画青鸾破云图,一旗上画紫凤冲霄图,各书“乘风”“飞扬”字样。
“乘风?飞扬!飞你的鬼扬。”唐斗啪的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大喝一声,抖手将扇子旋转射了出去。那平转的折扇犹如一枚刮动罡风的巨大冰轮,发出呜咽的破风声,沉重撞击在青鸾旗上,接着高高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奇诡的弧线,横撞在紫凤旗上。这两杆大旗的旗杆随着这沉重的撞击轰然从中折断,刮动着沉重的破风声,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沉甸甸砸在乘风分舵正面的大门之上。“轰”的一声,庄严肃穆的分舵正门被两杆旗杆砸得七扭八歪,瓦片飞溅,声势端的惊人。唐斗一把接过凌空飞回身边的折扇,在身前摇了摇,大摇大摆地走回了唐门弟子的阵势之前。
“大少,好功夫!”看到唐斗终于出手发威,唐门子弟兴奋异常,纷纷扯开嗓子大声叫好。
趁着众人高涨的士气,唐毒和唐冰再次带头大声吼道:“鱼韶,出来!鱼韶,出来!”
这一次不等唐门子弟喊第二轮,一位迎宾风媒已经从歪歪斜斜的大门内走了出来,朝唐斗拱了拱手,道:“大少,当家请你进屋说话。”
“请我进去?我呸!”唐斗抬扇子顶了顶歪得已经遮住眼睛的秀士帽,厉声道,“叫她给我出来!”
那风媒沉声道:“当家说了,大少若是不进来,就尽管在门前闹个痛快。”说罢,不等唐斗回话,一转头进门而去。
“闹个……闹个痛快!我……我……”唐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气得一把抓起脑袋上的帽子摔到地上。
“大少,鱼韶让咱们点火,不如就点了吧。”唐毒在他身后愣愣地说。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唐斗转头骂道,吓得唐毒顿时不敢开口。
“大少,如今该怎么办?”唐冰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办……怎么办……”唐斗用扇子狠狠地敲着脑袋,嘴里喃喃自语,“冷静,唐斗,动脑子,动脑子,动脑子!”
但是他憋在肚子里的一团邪火还是无法克制,他野兽一般大喝一声,一把丢开扇子,三步并作两步,再次冲到乘风会分舵门前,双臂一伸,抱住门前镇宅的一只大石狮子,大吼一声,将这石狮子连座台一起,举了起来。
“大少,悠着点儿!”看到唐斗单人举起重逾千钧的石狮子,唐门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唐冰和唐毒忍不住同时叫了起来。
“呀……啊……呃……”唐斗一边吼着,一边抱着石狮子连转三圈,接着双臂一松,大石狮子发出一阵贯风声,狠狠撞在已经被两杆大旗压得七扭八歪的乘风会分舵大门上。轰的一声巨响,石狮子直接将两扇大门撞成齑粉,接着在乘风会分舵庭院的青石地上连滚数下,一直滚到内堂大门前才停下来,留下一溜碾痕。
丢出石狮子,唐斗身子一僵,双腿一软,直挺挺摔向地面。幸亏他尚有应变,在马上就要脸贴地摔个瓷实之前,他右手一伸,撑住地面,阻止了自己继续下落的势头,左手在地上摸索了半晌,捡回了刚才丢到地上的折扇。“嗯——哎哟,我老腰……”唐斗紧闭嘴唇,暗暗叫了一声苦,一边用折扇敲着腰眼,一边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大少神力惊人,武功盖世!”唐门子弟从未见过唐斗如此强横,连只石狮子都能够举重若轻,当成撞门的利器来玩耍,顿觉大开眼界,此行不虚,更加起劲儿地摇旗呐喊。
“嘿嘿,见识见识。”唐斗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扇着扇子,强自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大少好样的!”“鱼韶出来给大少磕头!”看到唐斗的得色,唐门子弟与有荣焉,发了疯般地叫嚣,有几个用力过猛的已经喊哑了嗓子。
过得数十息,乘风会的内堂大门豁然洞开,已经被贬为普通风媒的秦水瑶穿着一身淡色衣装,轻摇莲步,穿过一片狼藉的乘风会分舵庭院,来到唐斗面前,大方地一抱拳:“大少,当家写了一张纸条给你。”说罢双手平放,将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捧到唐斗眼前。
唐斗朝左右看了一眼,见唐冰扯着唐毒识趣地躲到了几丈开外,才撇了撇嘴,抬手抢过这张信纸,转过身来,借着身后唐门子弟的火把,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道:“第一,你不敢得罪天下武林,所以你不会放火;第二,你的腰闪了,所以举不动第二只石狮子。猜猜你接下来会做甚——对了,只能走人。立刻来见我,说不定还能保住你的面子。”
“带我去见鱼韶!”看完字条唐斗当机立断,猛地大吼一声。
唐斗进入书房的时候,鱼韶正在油灯之下,批改乘风会这一日积累下来的公文。见他进来,她抬起头,用手揉了揉自己酸涩的肩头,沉声道:“他怎么样?”
唐斗箭步冲到鱼韶的桌前,狠狠一掌拍在桌案上,只听得轰的一声,整张枣木书桌被这一掌拍得四分五裂,垮了一地,“你说呢?”
鱼韶默默看了一眼满地的残骸,抿了抿嘴,随手将仍然握在手中的毛笔也丢到地上。“金刚伏魔神通,应该打不死天下第一剑吧!”她心平气和地说。
“试试再加上魔剑孟断魂,超海公子柳青原!”唐斗厉声道,“老风身上处处都是旧伤,根本没时间医治,决斗一个接着一个,好不容易有点休息的时间,却还要应付你鱼韶的盘剥。他如果过不了这关,杀死他的就是你!”
“你胡说,洛阳哥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听到唐斗将风洛阳的伤势说得如此严重,一直镇定自若的鱼韶方寸大乱,忍不住腾地站起身,冲口而出。
鱼韶的态度让唐斗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气焰也矮了半截,只见他一展折扇,指住鱼韶:“呃——啊哈,你还记得自己曾经也叫过他洛阳哥。你还记得当年他怎么对你的。看看你现在当他是什么?你鱼韶的走狗?”
“姜神医怎么说?”鱼韶根本听不进唐斗说些什么,只是双目凄惶地高声问道。
“你听到我刚才说什么……我……好啦,你放心,老姜说了,一个月可以治好。”唐斗从来没见过鱼韶这么可怕的样子,忍不住心头一软,老实说道。
鱼韶听到这里,如蒙大赦,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无力地靠到身后的书架上,沉重地喘息着,仿佛是自己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
“你布的好局,把我和老风耍得团团转,如今你称心如意了,报了仇了?”唐斗满腹怨气地恨声道。
“我本是想让你们在年帮和龙门面前出个洋相,借此消弭一场惨祸。想不到你们居然看出了破绽,宁死也不起身,打乱了我的整盘计划。”鱼韶用手扶住自己凌乱的发髻,低声道。
“嘿,你还好意思说?幸好老风机警,发现我们的衣带被粘住,这才避免了我们蒙羞绿水桥。否则的话,我们在江湖上还用混吗?”唐斗恶狠狠地说。
“死要面子不要命!”鱼韶狠狠砸了一下身后的书架,仿佛在向一个不知名的人物发泄着心中的怨气。
“今天这件事绝不能算完,我唐斗若是让你乘风会好受,我就不姓唐!”唐斗气势汹汹地喝道。
“好,你说吧,你想怎样?”鱼韶昂着头,沉声道。
“我……我……我不知道,我要你补偿老风受的所有罪。我要你向他磕头赔罪!”唐斗大声道。
“向他磕头,这辈子都别想。”鱼韶冷笑一声,扬声道。
“别以为我唐斗光说不练!”唐斗凌厉地说,“我唐斗发起飚来,谁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鱼韶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神色,淡淡地说:“我当然知道你唐斗的本事。你浑水摸鱼的功夫,我们都见识过了。”
“好,既然我这么喜欢浑水摸鱼,现在就让我把水重新弄清,将功补过。”唐斗狞笑一声,忽然转过头,对一直在房间里侍立的秦水瑶说道,“小秦,事到如今,我就把那一天晚上在凤凰客栈里发生的事情说个清楚。”
“唐斗,你发什么疯?”鱼韶惊道。
“嘿嘿,”唐斗**般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对秦水瑶道,“小秦,那一夜在凤凰客栈和你共度一宿不是别人,正是你切齿痛恨,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我——唐斗。”
“唐斗——”鱼韶没想到唐斗有此一招,侥是她机智善变,一时之间也一筹莫展。
秦水瑶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唐斗,似乎也说不出话来。
“我……痛恨我自己,我用这污秽的躯体玷污了你小秦的清白。你冰清玉洁,我天生下贱,这样的我竟然对你痴心妄想,做出越轨之事,我对不起你!”唐斗七情上面地苦着脸,做出一副猥琐的表情,接着他偷眼观察了一下秦水瑶的表情,猛然从腰间抽出自己的腰带,“小秦,如果你觉得这个污浊的尘世再也不是你的乐土,不要犹豫,这儿……给,随便找根房梁,自己解决吧。”
“你竟然已经知道了?”秦水瑶吃惊地望着唐斗,惊讶地说。
“我……我当然知道,我一早就知道啦。”唐斗没想到秦水瑶会有这么一问,下意识地说。
“真是对不起。”秦水瑶双手合十,连连作揖,“事关我的恋人在我所在的今世无法转**形,所以不得不在那一晚借用了一下你的躯体,和我一结前缘。本以为事后你不会记起当日发生的事情,但是看来在他占用你躯体之后,你仍然有一些模糊的意识,所以才会有对那一晚的回忆。”
“什么……占用躯体,意识……回忆?你说什么?”唐斗莫名其妙地摸着头。
“我的前世恋人在这封信里写得很清楚。”秦水瑶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封风洛阳写给她的信,交到唐斗手上。
“噢……这封信,我怎么忘了。”唐斗一把拿过这封信,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本风洛阳标注过的剑谱,摆放到这封信的旁边,笑嘻嘻地说,“小秦,你看……这封信上的字体,和这本剑谱上的标注是不是非常相似啊,事到如今,我只好老实说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秦水瑶仿佛看怪物一样在看着他。
“怎么……”唐斗低头一看,发现信上的字迹和剑谱上的标注天差地别,毫无相似可言。“糟了,老风一定是用左手写的,这,这……”唐斗看在眼里,心里一急,头上顿时出了一层白毛汗。
“水瑶,”一直静观其变的鱼韶此刻已经恢复了镇定从容,只见她微微一笑,开口道,“我们的大少定然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事实,所以才有些语无伦次。不如你把信给他念一遍,让他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好绝了他痴缠下去的念头。”
“噢,好吧。”秦水瑶从唐斗手里拿过信封,从里面取出信纸,轻轻咳嗽一声,朗声读道,“小秦如晤:
我本龙神,汝本云女,结缘凌霄殿,定情鄱阳湖,你行云来我布雨,其乐融融。数载之后,你我之事传于玉帝,天庭震怒,百神俱惊。天兵天将,齐临鄱阳,号令我等,天庭受审。相恋何辜,天亦有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十日之内,三万虾兵,五千蟹将,登高一呼,揭竿而起,倒反天庭。天昏地暗,草木含悲,鬼哭神嚎,流血漂橹,鄱阳水族,十去其九,浴血奋战,誓死追随。汝本善良,不忍水族灭顶,自缚双手,尽承罪责,归降天庭,贬落人间。我杀入凌霄殿,独闯西瑶池,寻遍仙山,踏尽洞府,不见汝之仙踪。瑶池王母怜我情痴,三生石前许我三世情缘。
第一世,汝是秦朝王女,我化身秀士,带箫而来,与汝乘龙而去,云雨巫山,四海逍遥,一世欢歌。
第二世,汝是世家闺秀,我化身书生,与汝南山相遇,互托终身。奈何天妒我情,玉帝断我二人阳寿,我们只能化蝶相守,一晌贪欢。
第三世,玉帝夺我法力,我形神俱灭,只剩一丝精魄,留恋人间,四处寻汝下落。梧桐岭上,断头崖前,凤凰客栈,灯火通明。汝酒酣未醒,醉卧高台,海棠含春,一如初见。千年相守,三世情缘,汝面依旧,我身已非。咫尺红颜,如隔天涯,经年爱恋,形同陌路,江河倒悬,不解其悲,摧肝裂肺,难言其惨。佛前许下千般愿,只愿与君再相见。佛祖慈悲,许我一夕法力。唐门大少,名虽不堪,肝胆赤诚,身如宝筏,可供栖身。我遂附身其上,与汝结交。汝虽身醉,心实明澈,一经相见,已识我身。一夕相守,共游巫山,鄱阳云雨,恍如昨日。金鸡高啼,日出东方,缘尽今生,足慰我心。我身已逝,万勿挂念,愿汝振作,再寻良伴。来世有缘,相逢一笑,夫复何求。
龙神敖三挥泪于灯下
另:他朝大少梦醒,汝当好言劝解,莫让痴心错投,切切。”
此信读完,鱼韶和唐斗默然相视而立,一时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大少,信中说得可够清楚明白?”秦水瑶缓缓将信纸叠起,收入信封之中。
“呃……”唐斗张口结舌,嘴巴合了合,想要说话,却只咽下一口口水。
“大少,若是经过那一夜,你无法把我忘记,这个……”秦水瑶微微一笑,将唐斗的腰带塞回到他的手中,“你留着自己用吧。”
“啊?”唐斗恍恍惚惚接过腰带,却没听清秦水瑶说了些什么。
“咳咳。”鱼韶咳嗽了一声,朝秦水瑶挥了挥手,“水瑶,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
当秦水瑶将书房的门关上,唐斗再也坚持不住,软绵绵坐倒在一张客椅上,沉重地喘着气。鱼韶此刻也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用手轻轻扶住额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呜——老风啊老风,你可真能写啊。”唐斗用力揉了揉脸,喃喃地说。
“他似乎真的相信他写的东西。”鱼韶轻轻用掌心揉着自己疲惫的眼睛,低声道。
“那个秦水瑶看来是完全相信有这么一档子事儿了。”唐斗抬起头道。
“谁能不信?”鱼韶苦笑了一声,“一个女子梦想的一切都在里面。山盟海誓,千年寻觅,白头偕老,来生再见。你还想要什么?还有什么是他没给你的?你是不得不信,无法不信,宁可相信,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这一切真真正正地发生过。”
“我比较喜欢前面那一段,大战鄱阳湖,老风也是,就不肯多写点儿。”唐斗打开折扇,用力地扇着,“这一段根本就是写我们嘛,汝行云来我布雨,其乐融融。看,其乐融融!”他打开扇面,向鱼韶炫耀着扇面上其乐融融四个大字。
“谁跟你行云布雨了?”鱼韶皱着眉头责问道,“要我说,最后的一段才是精华,咫尺红颜,如隔天涯!你什么时候才能断了这痴心。”
“痴心,哼!我也同意结尾才是精华,经年爱恋,形同陌路!说的就是你!”唐斗抬手一指鱼韶,恨恨地说。
“你是不是一定要在今晚和我说这件事!”鱼韶不耐地沉声道。
“好,我们不谈这个事儿,咱们就谈老风。你看过老风的信了,他花了吃奶的劲儿,把我的事情摆平了。你凭什么还要对我们小惩大诫?根本多此一举。老风被你害得卧床不起一个月,这件事你总该有个交代!”唐斗厉声道。
“好,你想我给你个交代,我就给你个交代。”鱼韶转身面向身后的书架,从一个古色古香的柜子里取出两枚乘风会的令牌。她将这两枚令牌在手中掂了掂,接着转过身,将令牌朝唐斗丢去。
唐斗一抬手把令牌接住,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这两枚令牌,一个给你,一个给风洛阳。我鱼韶就在这里等你们划下道来,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生我就生,要我死我就死,除了一条……”鱼韶冷冷地说。
“什么?”唐斗问道。
“就是向风洛阳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