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唐鬥看到五花暫時安全,立刻一發力,單臂舉起整隻酒桌,將它往身前一擋。只見滿桌的杯碟四外紛飛,又被漫空的箭矢射得四分五裂,餘勢不衰的弩箭“奪奪奪奪”連綿不絕地擊打在酒桌上。機關堂的弩箭穿石破玉,何等強勁,這黃木桌子如何受得住打擊,不到數息已經被打成了橫飈的碎屑,隨風散去。
“打……”唐鬥趁着酒桌為他爭得的片刻時間,將腰間的鹿皮囊同時打開,擺好架勢,唐門嫡傳的春暖花開心法瞬間運遍全身,雙手一抬,兩股由唐門夜花釘形成的青流猶如兩道橫飛的瀑布,夾雜着尖鋭的破風聲迎面撞向機關堂的弩箭陣。
青光瀑布撞上劈空箭雨,火星四濺,綠水橋上空彷彿升起了一片連綿不絕的金黃色焰火,燦爛奪目,瑰麗絕倫。
“機關堂,嚐嚐我唐門的暗器!”唐鬥雙目血紅,放開一切地厲吼道。
聽到他淒厲的吼叫,看到這凡人一生難見的奇景,綠水橋東的年幫幫眾個個瞠目結舌,看得如醉如痴。
“阿斗好厲害!”看到唐鬥終於使出了唐門冠絕天下的連發暗器功夫,祖菁乍見之下,驚豔異常,興奮不已,忍不住激動地用力拍起了手,“難怪所有人都説唐門大少的手,天下無雙。”
在她身邊的魚韶默不作聲,似乎對於唐鬥在綠水橋上**四射的表演無動於衷,她的一雙妙目呆滯地在綠水橋上空遊移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阿韶姐?阿韶姐?”看到她有些心不在焉,祖菁擔心了起來,忍不住喚了幾聲。
魚韶似乎根本聽不到她的叫喚,一雙眼睛直溜溜地出神,不知魂魄飄到了什麼地方。祖菁順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見風洛陽代替唐鬥陷身在金剛院八大金剛的羅漢棍陣之中,前遮後擋,左推右攔,一時之間僵持不下,看不出有何危險。她心中對風洛陽充滿信心,直覺上認為八個傻乎乎的金和尚,不可能是小師叔的對手。此刻見到魚韶看得如此入神,自己不覺也加上了幾分用心,細看之下,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八個金光和尚施展的大力金剛棍法不但功架老到,招法純熟,而且混合着外門絕頂神功金剛伏魔神通,每一招棍法都有着摧枯拉朽的威力。每個和尚出得一棍之後,都隨着陣法,收勢蓄勁,圍着風洛陽轉圈,所以每個人發招之時,精氣神都已經調節到巔峯狀態。整個金剛棍陣就彷彿一枚巨大的石磨,一點點將困在陣中的風洛陽磨死磨平。反正這些和尚是打不死的,只要他們不死,總有一天,風洛陽會被他們累死。這個時候,風洛陽周圍的石板地已經佈滿了一圈整整齊齊的腳印,都是金剛院和尚發招之時踏出來的;他手上的青鋒劍已經卷刃,鋒鋭盡失,握劍的手虎口崩裂,鮮血長流,敗亡就在轉瞬之間。
“接招!”鐵佛恩霹靂般的大喝響徹雲霄,一道瀑布般的金色光華閃電般劈向風洛陽的天靈蓋。風洛陽舉劍橫擋,“錚——嗡”一聲怪響,筆直的青鋒劍被這剛猛異常的一棍打得彎曲了下來,劍尖狠狠啄向風洛陽左邊太陽穴。
“嗬!”風洛陽咬牙嘶吼了一聲,左手疾伸,猛然抓住劍頭,往上一扳,將劍身重新扳直,順勢盪開長棍,但是左手的虎口也裂了開來,鮮血迸濺。
與此同時,唐鬥打光了身上所有的夜花釘,而對面的七情弩機陣也箭矢全無。
“啊哈哈,他們也沒箭了。”看到弩機陣悄無聲息,唐鬥一身輕鬆,忍不住欣喜地大叫了起來,“是個平手!”
他的話音剛落,只聽得弩機陣中一陣機括牽動的聲音,弩機上的轉盤緩慢轉動,三十六個弩盒同時被新的弩匣填滿。
唐鬥看在眼裏,目眥盡裂,血絲滿眼,脱口吼了一聲:“老子要歸位。”
“換位!”風洛陽大喝一聲,雙腳一踩地,二人坐着的石制長凳頓時又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唐鬥重新換到了橋西,而風洛陽則到了橋東。
唐鬥抬眼一看,面前八個凶神惡煞的金光和尚彷彿一羣看到血的惡狼,不要命地朝他撲了過來,不禁發憷:“老這樣也不是辦法啊!”
“寒陰箭,攻神闕!”風洛陽大吼一聲,雙手同時握住青鋒劍,將其當成了一把開山大斧,發了瘋一般朝着綠水橋上箭矢釘落最多的地段砍去。“轟”的一聲巨響驚天而起,粉末石屑混合着斷裂散落的弩箭迸起數丈之高。綠水橋這段橋面本來已經被連綿不絕的箭雨摧殘得不輕。如今再受風洛陽這一記劍罡,整個橋面頓時裂出一條醒目的大縫。風洛陽收起已經卷刃的青鋒劍,猛然一抬腳,狠狠跺在這裂縫之側。只聽得轟然一聲大震,這裂縫頓時化為一片觸目驚心的缺口,綠水橋從中折斷,兩端橋身傾斜成六十度角,朝着河中砸去。在橋東正要開始繼續發射箭矢的七情連弩陣因為自身重量牽引,順着斜向下的橋身,咕嚕咕嚕地滾去,噼裏啪啦地落入河水之中,轉眼沉入河底,與此同時,風洛陽雙腳一伸,同時踏地,阻止了長凳下滑的趨勢。
就在風洛陽劈斬大橋的剎那,一名金剛院最年輕的和尚隨着棍陣的運轉,攻到唐鬥面前。此刻的唐鬥滿耳都是風洛陽剛才的提點。“我信你,老風!”唐鬥電光石火之間下定決心,完全不管和尚迎面打來的熟銅棍,運足全身功力,暴喝一聲,右手一探,摺扇閃電般抵在了這位和尚肚臍眼附近的神闕穴上,左手同時抵住扇柄,雙手同時發功。一股冰寒徹骨的真氣,宛如一支冰雪之箭,狠狠扎入這個和尚的體內。
唐門自從在天書會上習得至陰至寒的明玉功,唐門先主唐萬里遂將這一門獨特的內功心法巧妙地化入了春暖花開心法之中,創造出了一種獨一無二的凌厲罡氣。功力入神者可以把這股寒陰罡氣抬手間逼出體外,當作暗器使用,克敵制勝。唐鬥仍然年輕,無法擁有如此深厚的造詣,但是通過肌膚接觸,發功破敵,早已練得爐火純青。這股寒陰箭罡,撞上和尚體內的不壞體神功,竟然輕易破功而入,寒氣瞬間行遍全身。這個金光和尚還沒來得及將熟銅棍掄下來,身子已經被凍成一具雕像。
“神闕穴,我真笨!什麼人練功能封住肚臍眼。我怎麼沒想到!”唐鬥又是興奮又是自責,一把將凍成冰塊的金光和尚往身上一擋,大聲吼道:“別動手!”
“師弟!”“師弟,你怎麼啦?”“莫傷我師弟!”看到同門被制,金剛院七個和尚頓時亂了陣腳,紛紛驚呼道。
“大家別慌!”鐵佛恩厲喝一聲,“唐門大少,我師弟一身金剛不壞體功夫,刀槍不入,你拿他來要挾我們,真是可笑。來啊,亂棍齊下,把他打成肉泥。”
“喂,看好了!”唐鬥抓起手裏和尚的一根小指,輕輕一扳,“啪”的一聲,小指頓時斷成兩截。
“師弟!”看到同門受損,金剛院和尚們雙目血紅,恨不得將唐鬥千刀萬剮,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師弟的身體居然會變得如此脆弱。
“凍起來的東西脆得很,明白了嗎?”唐鬥洋洋得意地説,“想保住你師弟的性命可以,只要你們保證不在綠水橋鬧事,我立刻放了他。”
“想不到你唐門居然有這麼陰毒的功夫。”鐵佛恩目眥盡裂,恨恨不已。
“嘿嘿,唐門是怎麼發家的?”唐鬥拍了拍身前和尚冰冷瓦亮的光頭,笑嘻嘻地説,“製冰啊。”
“好,我金剛院今天認栽了,還我師弟,我們拍拍屁股走人。”鐵佛恩看了看直挺挺的師弟,無奈地悶聲道。
“好,行事痛快,我很看好你哦。”唐鬥一偏身子,轉頭對風洛陽道,“老風,麻煩你。”
一直伸着腳阻止長凳下滑的風洛陽聽到他的話,艱難地轉過身來,伸出一隻手掌,抵在金光和尚的背部,運足天山六陽功,一股暖流瞬間流遍了和尚的全身,春陽融雪般化去唐門心法的陰寒之氣。半炷香之後,金光和尚終於從嚴寒中緩過勁兒來,哆哆嗦嗦地挺直身子,狼狽地扛着熟銅棍,跑回鐵佛恩的身邊。
“哎,小兄弟,別忘了這個東西。”唐鬥將手裏的一節小指揚手丟過去,被那金光和尚手忙腳亂地接住,“去找姜神醫,他會給你補上,保證完好如初。”
説完這句話,唐鬥從懷中掏出一袋金葉子,揚手丟給他:“這是給姜神醫的診金,只多不少。”
鐵佛恩抬手接過金葉子,神色微見緩和,只見他哼了一聲,一揚手,帶着七個師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綠水橋西。
金剛院的人走了,而機關堂的人馬此刻全都被李三響趕到河中,手忙腳亂地打撈沉入河底的七情弩機陣。龍門年幫只剩下自己本幫的人馬在已經摺斷的綠水橋兩畔隔河相望。風洛陽和唐鬥七扭八歪地坐在與河面傾斜成六十度角的長板凳上,眼巴巴地看着兩岸的龍門司庫和年幫幫魁。
“今日龍門就給唐門大少和天下第一劍一個面子,暫時休兵不戰,年幫的人聽好,我龍門早晚要在潤州和爾等一決雌雄。”看到強援已走,橋樑已斷,事已不可為,蛛師海天翁果斷作出決定,大手一揮,龍門數百幫眾紛紛跳入來時乘坐的走舸快舟,一陣撐竿划水的輕柔響聲過後,數十艘輕舟已經飛一樣地遠去。
“風公子,大少,今日綠水橋一戰,定會轟傳江湖,宋某臨近耳順之年,竟然能夠親眼目睹二位少年英雄崛起武林,實是畢生之幸,想那未來的江湖,該是何等模樣。”宋無痕仰天嘆了一口氣,似乎在感慨自己身陷幫派爭雄的泥沼,不得自由,又似乎在憧憬江湖未來的遠景。他默然沉思半晌,微微一笑:“二位,改日宋某在邀月樓開一桌酒席,請務必賞光。”言罷,他手一揮,年幫上千幫眾立刻散開隊列,發足飛奔,一瞬間穿房躍脊,飛檐走壁,消失在霧靄茫茫的潤州街頭。
數十息後,綠水橋畔除了一二三四喊着號子,兀自拼命打撈弩機陣的機關堂弟子,再也看不到一個江湖人的身影。
唐鬥和風洛陽同時吐出一口濁氣,拼命挺直的腰桿都垮了下來。唐鬥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用袖子擦着腦門上的汗水:“哎喲媽呀!真是險過剃頭。剛才的寒陰箭我連吃奶的內功都用上了,現在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龍門的傢伙如果一擁而上,我就成鬼門大少了。”
風洛陽擦了擦嘴角滲出的鮮血,輕輕搖了搖頭:“你做了鬼還想當大少?”
“我這樣的……”唐鬥用扇子點了點自己的胸膛,劇烈地咳嗽了一聲,“到哪兒吃不開?”
風洛陽苦笑一聲,不再搭話,只是扭過頭去,默默看着在河畔打撈弩機陣的機關堂弟子。
“你説他們要打撈到什麼時候才能搞定?”唐鬥打開摺扇,輕輕扇着,“有他們在,我們還是站不起來啊。”
風洛陽再次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隨即彎下腰張口噴出一股烏血。
“不行了,你傷不輕,必須立刻去就醫!”唐鬥看在眼裏,再也坐不住,噌地一聲站了起來。他的屁股剛一離開板凳,哧啦一聲大響,他的一大片褲子頓時被扯離了屁股,留在了板凳之上,隱隱約約看出他穿着一條火紅色的底褲。
“撲哧”看到他狼狽的樣子,風洛陽再也忍不住,頓時笑了起來,鮮血從他的鼻子和嘴裏狂湧而出,“你穿紅內褲?”
“噢!”唐鬥一摸屁股,頓時一窘,隨即他瀟灑地一甩頭,抬手脱下外袍,系在腰間,乾淨利落地遮住了自己的開襠褲。接着他一把扶住風洛陽,“老風,起來吧,我帶你治傷去。”
風洛陽看了看他系在腰間外袍,嘆了口氣:“你我若是早點想到此招,何至於有剛才那一戰。”説罷他也顫巍巍地站起來,扯下外袍,系在腰間。
“事後諸葛亮的事兒,我唐鬥幹得還少嗎?”唐鬥嘆了口氣,小心地扶住風洛陽的手臂,把自己僅有的內力傳到他身上,“挺胸,好兄弟,機關堂的人還看着咱們呢,別墮了名頭。”
風洛陽依言挺起胸膛,拼盡全力作出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
看到二人終於從綠水橋上走了下來,一直在河中忙於打撈弩機陣人偶的機關堂弟子紛紛直起身,小心翼翼地朝他們行着注目禮。
“抬頭。”唐鬥低聲對風洛陽説道。
風洛陽依言而行,將下巴盡力高抬。
唐斗轉過頭來,朝機關堂的人撇了撇嘴,裝出一副虛懷若谷的威風模樣,緩緩抬起手,朝他們揮了揮。
看到剛才叱吒風雲的唐門大少向他們揮手致意,這些機關堂弟子無不受寵若驚,紛紛繃直了身子,連連擺手,彷彿接受將軍檢閲的一隊兵勇。
“轉頭……微笑。”唐鬥低聲道。
風洛陽依言轉過頭,扭了扭嘴角,作出一副點頭微笑的模樣。
這個時候,久違的日頭終於殺出了漫空烏雲的埋伏,出現在已近黃昏的天空,輝煌耀目的陽光斜斜打在漸漸遠去的風唐二人身上,將他們身影拖得很長很長。他們鮮血斑斑的衣衫被陽光一照,頓時鍍上了一層橘紅色的金邊,彷彿化為天兵天將的鎧甲。他們的身影也顯得愈發偉岸,愈發高高在上,猶如天神,飄然遠逝,只給人間留下一個雋永難忘的回憶。
烏雲散盡的天空上,晚霞的明豔鮮紅取代了鉛雲鐵霧的暗色,潤州的街道籠罩在橘黃色的瑰麗色彩之下,顯得格外生機盎然。魚韶和祖菁並肩躺在潤州民居高高的屋脊上,一齊望着天上浸在晚霞裏面的流雲,默默地發呆。
“真是驚豔啊……”半晌之後,祖菁忽然喃喃地説。
“你是説現在的天空,還是説剛才的決戰。”在她身邊靜靜躺着的魚韶開口問道。
“現在的天空,剛才的決戰,阿斗,小師叔,所有的一切,整個的……”祖菁深深吸了一口氣,吐氣道,“……江湖。”
“你要知道,這樣的決戰,是非常非常罕見的。”魚韶閉上眼睛,彷彿做夢一樣低聲地吟詠着,“現在的江湖,人們很少再為了什麼崇高的目標如此拼搏。江湖爭鬥,越變越醜陋,越變越令人齒冷。”
“我知道,掌門師伯、小師叔、阿斗每個人每天都這麼跟我説。但是,這樣的決戰,哪怕十年、一百年才有一場,只要有這個盼頭,也不枉做一世江湖人,不是嗎?”祖菁甜甜地微笑着,低聲道。
“是啊……也不枉做一世江湖人。”魚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冷峻的瓜子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