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的疑慮讓我跑不起來,在海邊習習的風裏慢慢走,路過古福利出事的地方時,呆呆地看了一會,小心攀到那塊巨大的礁石上。
自古福利出事後,我第一次來這裏,褐色的礁石遍佈着灰白色的牡蠣殼,斑斑點點,小刀樣鋒利。
礁石臨向海水的那一面,很陡峭,還有幾塊突出的小礁石,面朝大海的方向還有道不小的縫隙,人落水後,如果不是很慌亂,攀着它們爬上來應當不是問題,轉而一想,古福利是一心求死的自殺,遞根繩子他都未必會抓,何況礁石。
正是落潮,海水退出了好遠,下了礁石,我轉到下面,攀着那幾塊突起的礁石,踩着縫隙,很容易就能爬上來,我嘆了口氣,正往下退時,突然發現礁石的縫隙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
可惜,潮來潮往次數多了,那團黑色的東西被泡漲了,塞得很緊,我找了根小枝條,費了好大力氣才掏出來。
居然是隻錢包。
在反覆的漲潮浸泡與退潮乾燥中皮革已變形得厲害,錢包中百元大鈔的顏色已很淡了,還有一張過了塑的工作證,照片上的古福利笑得很陰柔,一張摺疊成小方塊的紙,曾寫滿了字,因海水的浸泡,已是字跡皆無,像張用髒的紙。
是古福利的錢包。
我納悶古福利隨身攜帶的錢包為什麼會在礁石縫隙裏?這些從鄉下來的保安不僅薪水不高,他們還要把不多的薪水攢起來,回鄉下蓋房子娶媳婦,即使不回去蓋房子娶媳婦,也大都因為要貼補家用而生活節儉。
古福利雖然對娶媳婦沒興趣,但也是特節儉的人,我偶爾會在吃飯的時間遇見他,他多是提了裝了幾隻包子塑料袋或一隻便當盒。
難道他落海時,錢包掉進了海里,又被湧動的海水衝進了礁石縫隙?
但,在海邊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常識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
海浪的後拖力很大,倒有可能把海灘上的漂浮物拖進海里也不可能把一隻有浮力的錢包塞進礁石縫隙。
為求證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我在海邊坐到了下午,等到漲潮時,把我的錢包掏空,仍進海里,在盪漾的海水中,它離我越來越遠了。
也就是説,古福利的錢包不可能是被海水衝進礁石縫隙的,是他特意塞進去的。
至於他為什麼要把錢包塞進礁石縫隙,原因很簡單:他一貫節儉,擔心自己在掙扎着上岸時會不小心把錢包弄丟在海水裏,特意塞進礁石縫,想等爬上岸後再取出來。
他害怕錢包遺失在海里,只有一個原因:他想繼續使用它們。一個對錢依然充滿眷戀與佔有慾的人,是不會自殺的。
這一點足以説明:古福利不是自殺!
至於流浪漢為什麼要對李長風那麼説,要麼是另有蹊蹺,要麼是他在夜黑風高中隱約看到和聽到了一點,就妄加推斷地當成了正確的事實。
我收起古福利的錢包,在李長風説遇到流浪漢的位置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下午三點多,我才回家,因為在海邊呆得太久,皮膚被曬傷了,火辣辣地疼,去超市買菜時,周圍人偶爾看我一眼,目光很是訝異,用手機的鏡面屏幕照了一下,就匆匆逃回家,天吶,我的臉紅得越來越厲害,想只煮熟的蝦公,把菜扔在廚房裏就開始做修復面膜。丁朝陽回來,看着我的樣子更是大吃一驚,捧着我的臉左看看右打量:“小豌豆,你這是怎麼了?”
“學歐洲人的日光浴沒學到好處,把皮膚曬傷了。”我故意嘻嘻呵呵。
丁朝陽嘶嘶地吸了口冷氣,用指尖碰了碰我臉上的皮膚:“疼不疼?”
我搖頭,心想,你每天晚上偷偷餵我吃安眠藥都不怕我中毒,倒有心思問我疼不疼,兀自地,就覺得他待我的好裏,有了些陰暗的叵測。
晚飯後,他送我去電台。
等做完節目出來,沒見他等在外面,正要叫出租,他的車子才一個冷丁殺出來,説一個人等得無聊,去旁邊的咖啡屋要了杯咖啡看報紙,不成想看着看着把時間給看忘了。
我靜靜地笑了一下,跨進車子,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是那個讓我充分信任的男子。
回家,洗澡,我的腸胃功能有點弱,每晚睡前必喝一杯酸奶,他像往常一樣去冰箱裏給我倒酸奶,我接過來,抿了一小口,就説突然有點小靈感,想去寫起來。
説着,我端着酸奶進了書房,打開電腦,其實,腦袋裏空空如也,哪有什麼靈感可寫?側耳聽客廳的動靜,他好像在看電視。
我悄悄把酸奶倒進筆筒,胡亂敲打了一會鍵盤,我寫字時,丁朝陽從不會進書房,唯恐打斷我的思維。
過了一會,我把筆筒藏進電腦桌下面,端着空杯子溜達出來,説:“真沒出息啊,才寫了幾個字,突然有悃了。”
丁朝陽笑吟吟地看着我,伸了個懶腰説:“我也悃了呢。”接過我手裏的杯子,去廚房洗淨了,我去衞生間刷牙時,他從背後抱過來,在我頸上嗅了嗅,説:“真香。”
説着,手腳就不老實起來,我用牙刷敲了他的手一下,説討厭。他更來勁了,猛地把寬大的睡衣從背後翻上來蓋住了我的腦袋,碩大的睡衣從身前垂下來,他又連同睡衣一同抱住,我活脱脱地像被裝在了袋子裏,掙不動脱不得。
我有些恐怖,大叫你放開我你放開我,他悶不做聲,胳膊反而抱得更緊了,恐懼感就更是猛烈了,甚至想起了失蹤的許芝蘭,會不會是被這樣悶死的……
我的掙扎與大叫他並沒理會,只是緊緊地貼着我後背抱着我,並試圖把我的上身向前彎去,我拿腳踢他,把拖鞋都不知甩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的胳膊那麼有力,因為被睡衣蒙着,我的聲音有些嗚咽不清,掙不脱……
天吶,他竟然是想做愛。
我鬆弛下來,嚶嚶地低哭,他伏在耳邊,壞壞地笑着問:“刺激嗎?”
“我討厭你這樣。”説着,眼淚就掉了下來:“你為什麼不和我説一聲?”
“和你説了,就沒這效果了。”説着,他低下頭來吻我。温暖地看着我,説:“我愛你。”
我懶懶地把臉歪向一側,不理他。
我們就這樣睡着了,他伏在我的臉旁,我側着臉向另一側。
凌晨,一個機靈醒來,他尚睡在身邊,甚至還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勢。
想着黃太太的話,我睡意皆無,由此斷定,丁朝陽給我準備的酸奶裏,定然是被他加了安眠藥的。
為什麼他今晚不曾去隔壁呢?我恍惚着想,或許是太累了,今晚要休息一下,可我實在想不透,我悄悄進出了不下幾十次的隔壁究竟還有什麼不曾被我發現的秘密。
我做完早餐,趁丁朝陽還沒起牀,把筆筒也洗乾淨了,放回原處。
早飯後,丁朝陽問要不要送我去醫院看一下臉上的曬傷,我説不用,催着他去上班。
他走後,我給阮錦姬打了個電話,討教怎麼才能快速治好臉上的曬傷,睡了一夜,臉上的曬傷似乎更重了,難看得要命。
阮錦姬讓我去美容院,説有種營養膏,對治療燙傷很有效果,做十幾天就沒問題了。接着,又把我嚇唬了一頓,説曬傷如果不及時治療的話,色素會在皮膚裏沉澱,形成難看的蝴蝶斑。
我嚇,愛美是女人的天職啊,連忙收拾了一下,趕往阮錦姬的美容院,阮錦姬看着我關公一樣的紅臉膛,嘖嘖着性感的紅唇道:曬傷能到這程度,你絕對不是一般水平,是不是和哪位帥哥在海邊談情説愛忘記了日頭的毒辣了?
我瞥她一眼:“我至於像你説的那樣嗎?”
我説的你哪樣了?
“像色中女餓鬼嘛。”
她拉着我坐下,託着我的下巴,打量了我的臉一會,説:“我馬上讓小綠給你做護理。説着,就尖着嗓子喊小綠。”
小綠跑過來,看樣子,也被我嚇着了,呆呆地看着我的臉,怯怯問阮錦姬找她做什麼。
阮錦姬不耐煩地挖了她一眼:“看看我朋友的臉,做什麼還用再問麼?”
小綠臉紅了一下,就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小聲問阮錦姬用哪一款護理品,阮錦姬在前廳展示櫃裏倒騰了一會,拿出一套塞到她手裏:“我的朋友,當然要用最好的。説着,衝我妖媚地眨了眨眼。”
小綠是個與小葉子截然相反的女孩,如果不是有人叫她時她輕輕應一聲,你會以為她是一年輕美麗且嫺靜的啞女。
她手指輕柔,似是在冰水裏浸泡過一樣,有股柔軟的冰涼,在臉上軟軟地爬行,讓你既舒適又不會在舒適中迷糊過去,充分地享受整個過程中。
阮錦姬似乎也知道她給人做美容的特點,索性坐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説着話,問我最近都忙些什麼,怎麼會把臉曬成這樣。
我説瞎忙,至於臉為什麼會曬成這樣,亦沒告訴她。
如果她看到我包裏有古福利的錢包,會有什麼反應呢?就漫不經心地説:“你知道嘛?我們公寓的保安掉進海里溺水死了,我在海邊跑步時,居然撿到了他的錢包。”
我沒説我猜測是古福利不想死,把錢包塞進了礁石縫裏。
説完,我微微張了一下眼,果然,阮錦姬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笑着説:“是嗎,交給警察叔叔了?”
我用鼻子嗯了一聲,眯着眼看我説交給警察後她會是什麼反應。
小綠彷彿很配合一樣,停下了在我臉上按摩的手指,怔怔地盯着我的臉。
阮錦姬説:“小綠,繼續做啊。”
小綠的手,才復又回到我臉上,只是動作機械了好多,我閉上眼,過了一會,阮錦姬又輕描淡寫地問:“錢包裏有多少票子呀?”
我明白,她想知道古福利的錢包裏都裝了些什麼東西,是否對自己有威脅,但又不好直接問,便裝出很關心裏面有多少錢的樣子。
我亦輕描淡寫地説沒數有多少錢,只看到裏面有他的工作證,就交給警察了,裏面有錢有紙片什麼的,亂七八糟的,我沒細看。
阮錦姬用歡快的聲音道:“到底是作家,情操就是高尚啊。”
我用鼻子哼了一聲。
做完美容,我和阮錦姬一起吃了午飯,就回家了,找出古福利的錢包,仔細地看,發現最裏面一層裏還有個裝着隱形拉鍊的夾層,就拉開了,裏面有一張照片,是三個人的合影,在酒吧的一個圓形卡座裏,阮錦姬妖妖地笑着,依在宣凌霄肩上,古福利笑得很甜美。
阮錦姬的臉上,被戳破了好幾個洞,照片背面寫了幾個字,因為受潮而有點模糊不清了,但,仔細辨認,依然能看清寫的是:去死吧,惡毒的女人。
這幾個字足以説明古福利對阮錦姬的仇恨,他為什麼要這樣痛恨她?難道宣凌霄和他分手,是因為阮錦姬給予的外力所致?
第二天是週末,我和丁朝陽去新開的一家廣東菜館吃早茶,在樓下遇到了買早點回來的黃太太,我們互問早安後,黃太太又笑着説:“謝謝你們啊。”
丁朝陽聞言,有點奇怪,就笑着問我:“你又做了什麼好事?讓黃太太大清早晨説謝謝。”
我還未及回答,黃太太就搶着説:“我不是神經衰弱嘛,你家半夜三更的總有什麼在響,就跟李小姐説了,咳,都掛怪我這該死的神經衰弱,讓我的聽覺特靈敏吶,夜裏,什麼風吹草動都把我驚醒,這幾天沒聲音了,我就睡得香噴噴的,謝謝你們體恤我呢。”
丁朝陽説:“這樣啊,是我們家響麼?我們怎麼沒聽見。”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丁朝陽,他眨眼的頻率有點快,只要一心神不寧他就會這樣。
黃太太顯然只是想客套一下,不想過多羅嗦把手裏的早餐冷了,就擺擺手説:“管他是誰家呢,反正現在不響了,我就能好好睡覺了,你們快去忙吧,我不打擾了。”
丁朝陽也擺擺手,健步跑去停車場提來車子,待我坐定,突然問:“你怎麼沒告訴我?”
“什麼?”我裝傻。
“黃太太找你的事呀。”他望着前方,車開得很慢。
“又不是什麼大事,再説,説不準是她神經衰弱聽錯了,我怎麼就沒聽見咱家半夜裏有什麼聲音呢?”
丁朝陽用嘴角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臉,繼續開車。
那餐早茶,丁朝陽吃得心不在焉,我假裝沒看在眼裏,埋頭對付小茶點,丁朝陽似乎踟躇良久才下了決心,一把攥過我的手:“小豌豆,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我瞪大了眼看着他,努力做風平浪靜的樣子,心,熱熱鬧鬧地就猜上了,猜他要向我坦白的事,究竟與什麼有關。
“你要答應我,聽了之後不生氣。”他認真地看着我。
我點頭:“別這麼隆重,我害怕,快説。”
“你知道前一陣你為什麼總是睡不夠嗎?”
我嗯,依然瞪眼看着他。
“那是因為……我每晚上在你酸奶里加一片強效安眠藥,我想讓你睡得沉一點,然後我做點不讓你知道的事。”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他是聰明人,當然清楚我也不傻,反正不是致命性的錯誤,與其千般掩飾着漏洞百出,倒不如坦白説來,反而更能打消我疑竇。
我的眼裏已有了淚花,閃啊閃的:“然後呢?”
“我想改造一下隔壁房間,掏一個歐式壁爐,當然,做了歐式壁爐也不能燒的,我想在裏面裝台紅外線取暖爐,你想像一下,在白雪飄飄的冬天,我們偎依在紅彤彤的壁爐前,多温暖多浪漫呀,你説呢?”他説的斟詞酌句。
“你掏壁爐也用不着給我吃安眠藥吧?那東西會損害人的神經,你不知道嗎?”我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掏壁爐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幹嘛要瞞着我?”
“我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本來,我給你報西藏遊的旅遊團就是為了讓我有時間從容地幹完這件事,結果,你高原反應提前回來了,我又是那麼地想給你個驚喜,才悄悄給你吃安眠藥的,前幾天我去諮詢了醫生,醫生告訴我安眠藥吃多了會損害人的中樞神經,我才不往你酸奶裏放了,這幾天晚上,我都是趁你去做節目時,悄悄弄一點,再去接你回來,請你答應我,讓我保持這件事的神秘,在聖誕節前夕,我肯定會讓你看到一個舉世無雙的歐式壁爐。”他坐到我這邊,握着我的手,懇切地望着我:“我之所以沒請工人來做,其一是請工人太興師動眾,公寓的物業肯定不讓,其二是我想親手製造一個驚喜送給你。”
我當然不會單純到因他言詞懇切便信以為真。但我要表示相信他所説,只是,給個台階讓他下來,不在這糾纏也糾纏不出個所以然的問題上耗下去。
想必,此時的他,比我更清楚他的説法並不能令我折服,只是,眼下別無他法,只能如此。而已。
他坐過來攬着我的腰,滿眼憧憬地和我講偎依在壁爐前是多麼浪漫温馨的一幕,我笑,做與他一同憧憬狀。
末了,他説:“小豌豆,你不知,我多麼想讓你天天快樂,天天都有意外的驚喜,就像你天天會收到意外的大禮包。”
雙休日的兩天,我們到嶗山山裏小住兩天。
晚上,我收到一個陌生手機發來的短信,詢問我把古福利的錢包交給哪個派出所的警察了,我猶疑了一下,打回電話去問是誰,對方沒接,只在我收線後,又發來一個短信,言語懇切,請我一定要告訴她。
我只在阮錦姬的店裏提過古福利的錢包,除了她和小綠,再無他人知情,便猜,是不是阮錦姬特意換了新的手機卡,發短信給我,若真是這樣,她也夠傻的了。
正在邊吃煮玉米邊看電視的丁朝陽見我拿着手機發呆,就問怎麼了,我笑笑,説沒事,收了個垃圾短信。
“莫理它,這年頭,什麼都缺,就不缺垃圾短信和垃圾人,刪掉就是。”
我嗯了一聲,不想讓他看到短信內容,便飛快地把手機號儲存下來,刪了短信。
過了一會,便藉口到院子的平房頂上看星星,跑出去,給阮錦姬打了個電話,她好像正和什麼人聊天,接電話時,還不時向對方説着稍等,然後問我幹嘛呢?
好容易週末晚上沒節目,就跑到山裏清靜兩天。
“我可不能和你比,命苦啊,幹服務業就是別人都休息時我們最忙活,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聽聲音,她很是坦然,剛才的短信似乎不是她發的。
“山裏的夜空好美呢,湛藍湛藍的,就想起了你。”我嘻嘻呵呵地笑着説:“你繼續忙吧,我不搗亂了。”
阮錦姬説好的,匆匆收線。
我和丁朝陽在嶗山貌似過了兩天神仙樣清閒自在的日子。
我一直惦記着隔壁房間裏的有什麼秘密,丁朝陽肯定也是,常常説着説着話就走了神,直到我問他在想什麼,他才剛睡醒似的恍惚着醒過來。
在嶗山,我們第一次認真地談起了許芝蘭,我小心翼翼地説起了從古福利嘴中聽來,許芝蘭曾被歹人打着送外賣的旗號侵犯的事。
他抿着唇,看了我一會,説:“是的,所以我才一再叮囑你,一個人在家時,千萬莫要給陌生人開門。”
“後來,那個歹人捉到了沒有?”
他搖了搖頭,神思凝重:“她可能被嚇傻了,哭了好幾個小時,才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報警了,但沒捉到犯罪嫌疑人。”
“那次事故後,她有沒有被……”我小心地問,唯恐觸動了他心裏的陰影。
他看着我,眼裏有疑惑和感傷:“她説沒有,我不信,我猜,也許這是個騙局,她壓根就不是被強暴,而是因為與情人鬧翻了,鬧到了不可收拾,更或許她情人握了她什麼把柄,她索性説自己被強暴,為以後有可能發生的自己所不能掌控的事情做鋪墊,因為就在這件事發生不久,她就懷孕了。”
我想到了古福利,不由地吸了口冷氣,或許,當古福利威脅許芝蘭和自己發生性關係時,就曾説過如果她不離開宣凌霄,他就會把和她赤身裸體糾葛在牀上的照片送給丁朝陽,所以,無比害怕事情會曝光的許芝蘭不得不為以後有可能發生的事做個鋪墊,説自己被強暴了,她當然不能説是被古福利強暴,否則,她與宣凌霄的私情就會大白於天下,對於一個丈夫來説,如果事情無可逃避地要發生,他們寧肯妻子是被強暴了一次而不是與人偷情。
因為強暴是被迫無奈,至少妻子在心靈上還是忠於自己的,而被偷情是肉身與精神的雙重背叛。由此看來,許芝蘭也算是頗有心計的女子。
見我目光沉沉,丁朝陽便問我在想什麼。
我笑笑:“如果許芝蘭把孩子生下來,你會怎樣待她和孩子?”
丁朝陽的神態一下子痛苦起來,他推開窗子,趴在窗台上看着天空,説:“我常常在夜裏看着她的肚子發呆,有時,恨不能找把刀,把她肚子裏的孽種挖出來扔掉。”
我聽得頭皮發麻:“那你有沒挖呢?”
丁朝陽沉默了一會,突然轉過頭,看着我:“小豌豆,其實你不必套我的話,你是不是懷疑許芝蘭根本就沒失蹤而是被我謀殺了?”
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麼直接,我一時語塞,看着他愣,然後傻笑:“你怎麼可能是殺人犯呢?”
丁朝陽用鼻子笑了兩聲,捏捏我的下巴:“傻樣,人不可以貌相的,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罪犯,只要他被觸動得夠深。兩手捧了我的臉,往中間擠了擠,很愛憐地説:我不會的,因為我想和你一起好好過日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有一絲絲的疼,在心底蔓延,像着了火的艾草,燻得我幾欲淚下,往事的隱秘一層層地剝落下來,每一層都會讓我流淚,可,我不能對他説,不能讓他知。
儘管不敢去多想,但也知道,許芝蘭或許真的死了。6年了,或許她已在某個隱秘的角落裏化做了一堆圍繞着塵土的白骨。
而且,前段時間,阮錦姬隱匿而陰冷的電話,想必已讓他清楚,朱槿已回到了這座城市,只是,他不知她已化名為阮錦姬就是了。
或許,他已什麼都知道了,卻不肯告訴我而已。
我們並肩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黛色遠山,靜靜地看,目光坦然,彷彿,我們真的願意把彼此心頭的結全部打開。
我用餘光看着他,問:“你認識樓上鄰居宣凌霄麼?”
他的眼神,快速跳躍,轉過來,直直望着我的眼:“是的,我認識。”
“你知道他的故事嗎?”
“知道。”他口氣平淡。
“他是同性戀。”
他用鼻息嗯了一聲,表情有些鄙夷:“這算不上什麼秘密了。”説完,低頭來看我:“所以,我不喜歡你和他有交往,我總覺得他是個攜帶了危險細菌的病人。”
“他是個病人,但沒有危險細菌,其實他也想愛女人,只是,他拿自己的身體沒辦法,這就像一個辣椒過敏的人無論如何也吃不了辣椒一樣。”我猜,當年,阮錦姬應當是向他提起過自己身世的,女人和愛上的人在一起,很容易嗲嗲不休,所謂談戀愛,就是不停地説話吧,語言是培植愛情的土壤,每個人都想通過語言把自身的所有華美,都展現出來媚惑對方,而女人,更容易一遍遍歷數自身不幸,獲取對方憐愛。
依着阮錦姬曾對丁朝陽狂熱的愛,她不可能不説自己與宣凌霄之間的源源。
我安靜地關注着他眼眸的變化,他看着天空,有絲絲縷縷的白雲像風中搖曳的炊煙,緩緩飄移。
週一早晨,我們從嶗山回市區,把我送到公寓樓下,丁朝陽便直接去公司了,沒上樓,我站在路邊,看他的車子遠了,便折回去,去找以前給我配過鑰匙的鎖匠。
隔壁的秘密,太吸引我了。
丁朝陽之所以向我坦誠在酸奶裏放了安眠藥,而自己在鑿牆,不過是不得已而已,我比誰都清楚這坦白依然是謊言。
鎖匠剛剛打開臨街的門面窗,見我笑吟吟地站着,遂也笑着説:“配鑰匙?”
顯然,他已不認識我了,只隱約覺得有些面熟而已,我説:“是呀,開鎖,然後配鑰匙。”
剛開門就有生意讓他心情很好,也沒細問,就爽快地收拾了一下工具箱,背在肩上,説:“在哪兒?”
我説很近。
説着就在前面走,到了家門口時,鎖匠突然問:“是不是配一間卧室的鑰匙?”
我説是呀,其實請你來配過一次了,不過,我把鑰匙又弄丟了。
原本一臉和氣的鎖匠突然面露不快,一聲不響地轉身就走,我一把扯住他:“師傅,怎麼回事?”
他沒好氣地説:“你們兩口子的事,別把我扯進來,上次,我給你配了鑰匙,可前幾天你們家先生請我去換了把鎖,説裏面鎖着重要東西,不想被其他人碰,我就驚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以前我給這扇門配過鑰匙,你是不是趁先生不在家進去動了什麼東西?他發現了,於是又換了鎖?”
我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估計十有八九他把我和丁朝陽看成了相互提防着的一對夫妻。就惱惱地説道:“不錯,我是鎖匠,開鎖配鑰匙都是小菜一碟,可我不賺昧良心的錢。”説着,就氣哼哼地去按電梯了,嘴裏還嘟噥着:“做夫妻做到這份上,累不累呀?!”
我紅着臉,訥訥説:“師傅,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鎖匠白了我一眼:“和不和我想的一樣都沒關係,反正,你別指望我給你開這鎖。”
電梯來了,鎖匠抬腳就往裏邁,我追過去,擋住電梯門:“師傅,我找你配過一次鑰匙的事,你有沒有告訴他?”
鎖匠瞄了我一眼,不耐地説:“你覺得我像那種傻到會自找麻煩的人嗎?”
我説謝謝,鬆了手,怏怏轉身去開門,剛插上鑰匙,就聽一個怯怯的聲音説:“李小姐……”
聲音很是陌生,回頭一看,竟是小綠,我愕然地看着她:“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她低着頭,兩手握在身前,手指擰來擰去的搓着,小聲説:“週六晚上的短信,是我給你發的。”
我哦了一聲,依然是滿心疑惑:“誰讓你給我發的短信?”
“沒誰。”她的聲音很低,低到我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我開了門,她像只温順的小貓,跟進來,拘謹地站在客廳裏,盯着自己的腳尖,我給她倒了杯水,請她坐:“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
“我以前來過這裏。”她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喝水,杯子很快見了底,我給她續水,然後問:“為什麼給我發那個短信?”
她突然哭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薄薄的肩一抖一抖的,杯裏的水都晃了出來:“我叫古小綠,古福利是我哥。”
我幾乎驚呆,怔怔地看着她:“你再説一遍,你是誰?”
“我是古福利的妹妹古小綠。”
我把她手裏的杯子接過來,放在茶几上,給她抽了幾張面紙:“為什麼我給你打回電話去你不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件事,當時阮經理過來叫我了,讓我過去給一位顧客做美容。”
“你的意思是你來這裏找,你們阮經理不知道?”
她點點頭:“我説去郵局給家裏寄點錢。”
“如果我告訴你我把錢包交給哪位警察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去找他,要回我哥的遺物,我想看看裏面有什麼東西,或許會有些我哥是怎麼死的蛛絲馬跡。”
“你哥哥的死,早有定論了,是自殺。”
“我不信我哥哥會自殺,他很孝順的,雖然心裏很苦,但是,為了不讓父母傷心,再苦他也不會自尋短見,我父母也不信,他們去派出所問過多次了,可他們都説是自殺的,就因為我哥哥在那條沒發出去的短信裏説他活夠了,可是,那是我哥哥的口頭禪,他經常説這樣的話,是為了發泄……”
看着小綠,我心裏冒出了好多疑問,便打斷她道:“你怎麼到美容院上班的?”
“我在青島打工多年了,原來在郊區的一家美容店上班,我哥去世後,阮經理就把我叫來了。”
“你和阮經理認識嗎?”
“嗯,她認識我哥,不過,我哥挺不喜歡她的,説她心眼太多,不過,我理解她,我哥討厭她是因為她總是想讓我哥和她表哥分開,她這麼做,是為了她表哥好,對我哥也好,我娘想孫子都想瘋了,可,我不敢告訴她我哥是同性戀,我哥走了,阮經理也很難過,覺得我一個人在青島不容易,就讓我到她店裏上班了,她給的工資比較高。”
我哦了一聲,腦子有點亂,小綠認真地看着我:“李小姐,你能告訴我把我哥的錢包交給哪個警察了嗎?”
我沉吟了一下,飛快想,怎麼説才好:“如果我説錢包還在我這裏呢?”
小綠怔怔地看着我,好像一個猜測被證實了一樣,口氣冷硬地説:“能交給我嗎?”
我説好的。
去找出錢包,交給她:“你哥的東西,都還在。”
她將信將疑地打開錢包翻了一遍,翻出那張照片時,捏着看了一會,一臉的冷寒,和剛才那個怯生生的小綠判若兩人。
小綠合上錢包,放在揹包的最底層,垂着眼説:“打擾你了,很不好意思。”話雖是這麼説着,聲音卻是冷的,沒有一絲抱歉的味道,甚至,連聲再見都沒説,就匆匆走了,我悶悶地坐了一會,突然意識到,小綠前後變化如此之巨大,可能是另有原因的,依着阮錦姬對古福利的厭惡,沒可能毫無目的地照拂古小綠。
古福利已經死了,死人是不能説話的,他死了,就再也不能為自己辯解了……
我心下發冷,猜阮錦姬不會不知道小綠來找我的事,更或許,小綠的來,有她的意思在裏面,只是,她叮囑小綠不要讓我知道其中有她的意思就是了。
便給她打了個電話,開口就説:“小綠來找我了,她居然是古福利的妹妹呀?”
阮錦姬沒想到我回這樣直接,頓了好半天才説是嗎是嗎?這小丫頭,居然直接去找你了。
我笑了一下:“遇上你這麼好的人,算她的運氣,我把錢包給她了。”
“咦,你不是説交給警察了麼?”
估計小綠還回到美容院,而且,我沒把錢包交給警察也讓阮錦姬意外:“連老朋友都騙啊。”她底氣不足地打着哈哈。
我也和她打哈哈:“當時有小綠在,我又不知她是古福利的妹子,我要説撿了個錢包自己裝包裏了多讓人笑。”
她哼哼哈哈地就説了一會,小聲問:“錢包裏有什麼?”
“有錢,還有你的照片,還有一張寫了字的紙。”
“紙上寫了些什麼?”
“被海水給泡的,紙上寫了什麼倒看不清了,不過,那張照片上他倒是留了能看清的字,喂,他怎麼那麼恨你?”
阮錦姬愣了一下,悠悠説:“我不喜歡他和我表哥在一起,所以,他比較恨我,恨就恨吧,我總不能讓他毀了我表哥一輩子。”
“也是。”
“小綠堅信哥哥不是自殺的。”
“切!不是自殺難道還是謀殺不成?”阮錦姬很是不屑。
“古福利這個人怎麼樣?”我突然發問。
“能怎麼樣?一個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鄉下無賴而已,為了把他個我表哥分開,我費老鼻子力氣了,自從我回國,他就沒消停過,整天找我,一會哭一會罵的,非要讓我幫着他跟表哥説説,要他們合好,媽的,雖然同性戀讓人不齒,但好歹也得人家喜歡你啊,這就好像談戀愛一樣,人家都噁心你了,你還能非要人家忍着噁心把你攬在懷裏?”説着説着,阮錦姬就忿忿了起來。
我在心裏悄悄地冷笑了一下,由此斷定,依着她對古福利的噁心程度,斷然是不會因着他死了而照拂他妹妹的。
“不説這個倒人胃口的人了,咱們換個話題。”阮錦姬説:“你們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阮錦姬是不能徹底放下前情的人,被她問了什麼時候和她的舊情人結婚,讓我多少有些尷尬難言,就虛虛地説,:“誰知道呢,順其自然吧。”
她大約感覺到了我的尷尬,呵呵了兩聲説:“這話,不該我問。”
“無所謂的。”
“以後,你每隔兩天來做一次護理吧,這樣你的皮膚曬傷恢復地會快一些。”
我説了好,彼此道再見。
我被隔壁房間裏的秘密攪得心神不寧,唯恐再拖延下去,裏面的秘密就會在歲月中消逝無痕。我知道,每當我去電台做節目,丁朝陽就會把自己反鎖在隔壁房間裏快馬加鞭地忙活。
上次,被鎖匠奚落了一頓後,我不得不跑到遠一點的地方,找位陌生的鎖匠幫我開門。
我帶着鎖匠,還沒到家呢,丁朝陽就打來電話了,問我在哪?
我説在家呢。
丁朝陽就愣了,一本正經道:“別和我逗悶子了,我在家呢,你藏哪裏了,趕快出來?”
我大吃一驚,連忙説在逛街呢,丁朝陽這才鬆了一口氣,慢慢地説:“小豌豆啊,我很累,別和我玩笑,回來陪陪我。”
我只好千不是萬抱歉地跟鎖匠説今天有點急事,改天再説吧。
鎖匠很不高興地嘟噥着走了,我攔了輛出租車,趕回家,丁朝陽正躺在牀上,兩眼盯着天花板發呆,聽見我進來了,就歪着頭,怔怔地看着我,有氣無力地説了聲小豌豆。
我邊應邊換鞋,坐在牀沿上,摸摸他的頭髮,等他説話。
丁朝陽是個承受能力很強的人,若不然,阮錦姬裝神弄鬼那陣,他早就崩潰了。
他把手搭到我腰上,慢慢地用力,慢慢把我攥進懷裏,臉貼着我的頭髮,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我小聲問。
“記得那個跳海自殺的保安嗎?”
我心頭一震,點了點頭。
“今天,有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打電話給我,一口咬定是我謀殺了那個保安,要我要麼去自首,要麼呢,她去報警,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去謀殺個保安幹什麼?我以為她是個神經病,就把她電話扣了,誰知,過了一會,她又打過來了,還是重複同樣的話,你説鬱悶不鬱悶啊?”
我的腦海中飛快閃過了小綠的影子,恍然地,就有些明白了,阮錦姬之所以把小綠請到自己店裏做事,果然是有目的的。
在古福利的死塵埃落定後,她再一次利用了古福利的死和小綠對哥哥死因的懷疑。
“她為什麼要這麼説?”
丁朝陽咬了一下唇,看看我,説:“因為古福利的錢包出現在了我們家裏。”
我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她怎麼可以這樣誣衊我。”
“她沒誣衊你,只説是我做的,小豌豆,我現在很亂,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