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程無光,身後是絕路,李治此刻的心情委實很複雜。
他今年才十六歲,卻已深深感到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原來成年人的世界如此複雜,哪怕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算計起他來也是毫不留情。
不得不説,李素和李治二人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李素很清楚爭儲之戰已經開始,雙方如何謀劃如何行事,大致有了個瞭解,他沒想到的是,李泰的動作居然如此快,可以説,從東陽設宴的第二天,李泰可能就開始實施行動了,目的就是要把李治打壓下去,排擠出去。
李素現在意識到自己輕敵了,一直以來自己總有一種優越感,覺得自己能夠預知大勢,於是不慌不忙,總覺得自己像神明俯瞰生靈一般,萬物所思盡收眼底。
然而他沒想到現實狠狠教訓了他。
無論如何,自己只是凡人,凡人不可能事事料敵於先,他們的反應速度和謀劃之深遠,在這件事上李素確實少算了一步。
現在要做的,自然是亡羊補牢,只要還活着,就永遠有希望翻盤。
相比李素的冷靜,李治顯然有點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擊,他發現自己不是當太子的料,稀裏糊塗就被人暗算了,這還只是一個親兄弟的暗算,將來若當上皇帝,要面對的卻是成千上萬個城府極深的老狐狸,以他這種單純的性子,怕是死一百次都不夠。
“子正兄,真的還有希望嗎?”李治可憐巴巴地看着李素。
李素正色道:“無論身處怎樣的絕境裏,都要心懷希望,正因為希望,人活着才有滋有味,永遠不要放棄,哪怕置身懸崖峭壁,也要做最後一次努力……”
李治被感動了,眼神灼熱地注視着他:“子正兄至理,治受教了,如今治雖身處絕境,但我不會放棄努力的!”
李素欣慰頷首:“孺子可教也,只有努力過了,你才會知道什麼叫絕望,然後含笑九泉死也瞑目……”
李治:“…………”
這雞湯有毒!
“好了,美味的雞湯喝過了,咱們説正事……”李素轉頭看了一眼那盤失敗的清蒸魚,決定對它絕望了。
請李治到後院的涼亭內坐下,丫鬟奉上茶水點心,二人憑欄聽風,茗茶雅敍。
“遇事不要急,你本已處在劣勢,若不能鎮定冷靜,只知慌亂焦急,這場爭儲之戰你已輸了九成九了。”
李治深吸了口氣,終於恢復了鎮靜,神色從容淡定,坐姿非常端正地輕啜了口茶水,才道:“還請子正兄指點迷津。”
李素讚賞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説句犯忌的話,只要你父皇尚還在世,你的性命當可無憂,就算咱們運氣不好,最壞也不過是魏王當上了太子,但那又如何?太子不是皇帝,決定太子人選的人是皇帝,哪怕已經是太子了,皇帝説廢也可以廢了他,所以你不要急,不可否認魏王比咱們先走了一步,但是,也只不過是一步而已,咱們步子邁大一點,三兩步內便可超過他。”
李治點頭,展顏笑道:“其實來你家之前我確實是很焦急的,整個人就像突然被人從背後推下了懸崖,不過見到你之後,我突然不着急了,因為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辦法幫我渡此逆境的。”
李素臉色一滯,再看李治時,卻見他眼中迅速閃過一抹狡黠的笑意,李素頓時怒從心頭起,這小混賬越來越狡猾了,早知道反過頭抱那個死胖子的肥大腿,至少人家醜得有特點,站一起突顯自己的英俊。
“首先你要做的是淡定,記住隱藏自己的情緒,一定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不滿,尤其在你父皇面前,更要謹慎説話,要表現得很欣然很順從的樣子,你父皇説什麼你就做什麼,如此可教你父皇安心,同時也可迷惑魏王,叫他捉摸不透你的意圖,令其自疑甚至自亂……”李素緩緩道。
李治點頭。
“其次,當着全長安人的面,大搖大擺去拜訪我的舅父李績將軍,他是幷州都督府長史,你這個幷州都督只是遙領,事實上幷州都督之權握在李績將軍手中,你去拜訪他,便是做足了姿態,讓長安的君臣都知道你對赴任地方並無牴觸,反而很主動地請教幷州的風土人情和官府軍事等,這樣一來,你父皇對你的表現更加滿意了。”
李治有些不淡定了:“又是欣然順從,又是主動請教,依子正兄的意思,難道我真要去幷州上任都督?”
李素哼道:“急什麼?要你做的這兩件事只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總之,你要給人一種老實聽話乖巧的形象,這個形象對你很重要,哪怕在你當上太子後也要保持這個形象,等到你有朝一日當上了皇帝,那時你就可以像一隻脱繮的哈士奇,想怎麼奔跑就怎麼奔跑……”
“子正兄,何謂‘哈士奇’?”
“不要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坐直了認真聽我説……”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接下來呢,就是我該乾的事了,這個死局必須破去!”
李治崇拜地看着他:“你想到辦法了?”
“沒有。”李素老老實實道:“這麼快能想到辦法,你是在侮辱你魏王兄的智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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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完全沒有任何證據和徵兆,但李素就是覺得此事與長孫無忌有關。
沒有原因,只是直覺。
這個陰損主意一般人想不出來,魏王李泰確實聰明,但他的道行也不足以想出如此損人的主意,只有長孫無忌才有這個實力毀人不倦。
破局的辦法李素暫時拿不出,或者説,他並無十足的把握能扭轉這個劣勢,聖旨已下,斷無更改,想把李治留在長安實在是千難萬難,雖然也是嫡子的身份,但在李世民存心“公正”的心態下,嫡子這個身份對李治並無太大的幫助。
李治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雖然沒有得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但他已經不再擔心,因為這件事交給李素接手了。
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莫名其妙的信心,李治對李素甚至有種盲目的信任,他總認為李素無所不能,任何疑難雜症到了李素手上總能逢凶化吉。
…………
傍晚時分,王直從長安城趕回了太平村。
他是被李素召回來的。
在想出破局的辦法以前,李素覺得有必要調查一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多瞭解一些真實的內幕,自己就多一分勝算。
夜色降臨,李素和王直坐在後院的涼亭裏,二人面前三樣小菜,一壺烈酒,伴隨着夏夜裏的蟲鳴蛙叫,和頭上一輪皎潔的明月,此情此景倒頗有幾分雅意。
啪!
李素閃電般出手,拍死了一隻停在胳膊上吸血的蚊子。
“雅”是給外人看的,遭罪的還是自己。
仰頭飲了一杯酒,李素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喃喃嘆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瘋了,喝酒的地方那麼多,我們為什麼非要坐在這裏喂蚊子?”
王直苦着臉連連點頭:“我早就想説了,又怕破壞你的雅興,還以為你喜歡着調調兒呢,老實説,坐這裏小半個時辰,我渾身上下被蚊子咬了個通透,頂多再過半個時辰,我恐怕已血盡而亡了……”
李素當機立斷:“走,換地方。”
幽雅如畫的池塘月色下,二人灰溜溜地起身,匆匆忙忙離開涼亭,在後院隨便找了間廂房進去,後面有丫鬟端着酒菜將它們移到廂房內。
酒過三巡,李素咧了咧嘴,道:“最近你那些手下怎樣?”
王直壓低了聲音,道:“上次你説過以後,我暗裏留了心,首先一個個排除我身邊的人,發現果然有兩個人不大對勁……”
李素目光一凝:“仔細説説。”
“這兩人是前年投奔我的,説是在嶽州犯了事,逃到長安來避官府追捕,兩人是表兄弟,做人做事都很利落,開始是跟着我一個心腹手下,後來接觸多了,我覺得他倆人不錯,於是把他們調到我的身邊,這倆人倒真有本事,長安城裏那些無賴潑皮被他們治得服服帖帖,漸漸在市井中威望甚高,這二人為人又比較忠義,我也樂得放手放權……”
李素聽到這裏,不由嘆了口氣。
他知道王直正在述説一個悲劇故事,至少將來很有可能發展成悲劇。兩個太完美幾乎找不出缺點的人,在哪裏不能混出頭?偏偏要屈居王直的手下,還滿腔忠肝義膽,將手下的事務幫他打理得妥妥當當,一副正人君子甘心在賊窩裏養老的架勢,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王直神情苦澀,接着道:“原本我一直很相信這兩個人的,直到你告訴我,我的手下可能有陛下派進去的細作後,我便留了心,但凡我的心腹手下我都悄悄派人查過老底,查到這兄弟二人時,赴嶽州的人回來告訴我,他們所謂在嶽州犯的事根本子虛烏有,而且兩人行蹤詭異,每月總有那麼一兩天找不到人,不知所蹤,最重要的是,當我對他們起了疑心後,我總能聞到他們身上的味道……”
李素好奇地道:“什麼味道?”
王直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字道:“行伍的味道,看他們走路,説話,行事等等,必是府兵出身,以前因為相信他們,沒往這上面想,現在一旦留了心,這二人處處透着詭異,我敢肯定,他們的來歷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