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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天的故事(下)

    山崖下的森林枝葉茂盛,遮住了陽光,顯得格外幽靜甚至有些恐怖,好在沒有用多長時間,隆慶便走出了樹林。

    他把肩上的扁擔挪了挪,避免壓住前些日子留下的傷口。看着面前的青色山崖,看着覆蓋着整片岩壁的青藤,他深深吸了口氣,驅散心頭的恐懼,然後低頭沿着狹窄而陡峭的山道向上走去。

    崖壁很陡,挑着這麼重的東西攀行非常困難,隆慶走到一處山洞前時,已經覺得自己的腰痠的快要斷掉。好在洞口有約三四步方圓的小石坪可以落腳,他有些笨拙地把水桶放下,記得這個洞裏有活泉,便沒有取水,從箱包裏取出一個匣子,用手拉開那些繁密的青藤,走進了洞中。

    山洞非常低矮,普通人在洞裏行走根本無法站直身體,隆慶佝僂着身子沉默前行,看着就像一個真的僕役。然而這個山洞雖然低矮,洞口又有青藤遮掩,但卻一點都不幽深昏暗,反而明亮有若白晝。

    因為山洞的牆壁上每隔數步距離,便鑲着一顆湛湛泛光的夜明珠,這些夜明珠渾圓無瑕,晶瑩奪目,大若雞卵,若放在世間必是最珍稀最貴重的寶物,然而知守觀後這座青山裏有無數山洞,這條山洞裏便有無數這種珍貴的夜明珠,而且建造者竟是把這等寶物當作燈燭來使用。

    隆慶以前來過此洞,所以還能保持平靜,要知道他第一次進入這條山洞裏,便眼前的畫面震撼的完全説不出話來,要知道,即便他自幼生活的燕國成京皇宮,似這等質量的夜明珠最多也只能找出數顆而已。

    青山崖壁間看似簡陋甚至悽慘的山洞,裏面則是別有洞天,石壁間雕花嵌玉,粉彩花鳥,金磚鋪道,銀帶束牆,待走到最深處的洞廳內,更是無數珍品異花,舊時書畫富貴到了極點,繁複到了極點,甚至早已超越了人世間帝王們的享受和人類想像的極限,似俗卻無人敢評價其為俗。

    因為除了統治整個世界、擁有無窮無盡財富和資源的昊天道門,再也沒有什麼勢力,能夠在無人知曉的深山老林裏,做出這麼俗的事情。

    洞廳有一張非常大的軟榻榻上鋪着數十張雪原巨狼的毛皮,宛若一片真正的雪原,銀白色的毛皮海洋中間,坐着一個容顏枯稿的老人,臉上的皺紋極深,身上的道衣極舊似乎很多年都沒有換過。

    雪原巨狼非常強大,要獵殺一頭都極為困難,這裏竟有這麼多的雪狼毛皮,真不知道這位老道當年是何等樣的強者。

    隆慶走到榻前,跪下雙手呈上匣子,根本不敢抬頭看那老道一眼,神態顯得異常恭敬謙卑沉默等待着對方的吩咐。

    醉卧雪狼皮醒賞世間至貴之物器,想來是世間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享受,然而那位老道枯瘦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顯得死氣沉沉,甚至可以説看上去就像是一具乾屍,唯一能夠證明他還活着的,便是他偶爾微動的眼眸那雙眼眸裏充滿了殘忍的意味,還有無盡的血色與癲狂。

    與世隔絕枯坐數十年即便是真正的宮殿,也會變成最陰森的囚房,更何況是山洞,老道眼中的恐怖情緒,大概便是來源於此。

    這位老道之所以會在山洞裏枯坐數十年,自然不是被人囚禁,這個世界上能夠囚禁他的人並不多,道門更不會這樣對待這樣一位前代大人物,除了某些很隱晦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殘疾無法行走,又或者説他哪怕殘疾可以行走,卻不願意以殘疾的模樣出現在人世間。

    老道的殘疾很重,他沒有腳,也沒有腿,甚至沒有屁股,彷彿曾經有一把最鋒利的劍,把他從腰間斬斷,於是他現在整個人只剩下了半截,“坐”在銀白如雪的雪狼毛皮上,彷彿陷在了裏面。

    腰斬是世間最殘酷的死刑之一,既然被稱作死刑,那麼自然是受腰斬,會失去很多重要臟器,會流光身體裏的血液,必然會慘嚎而死。

    這位被腰斬的老道卻活了下來,而且活了很多年。

    當然他活的很痛苦,只是苟活着。

    隆慶第一次進入這個山洞,看見這名只剩下半截的老道時,震驚到了極點,怎樣想也想不明白此人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後來他知道,這位老道數十年來只飲洞中的泉水,不吃任何食物,用這種方法把失去的下半身全然拋卻,當然人類的身體依然會產生某些廢棄物,他暗想這位老道定然是以極恐怖的修為,強行把這些廢棄物隨着體液自皮膚表面蒸發而去。

    這個猜測卻讓他更加的震驚——人類需要食五穀而生存,這是昊天給世間定下的規則,根本無法違背,即便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能夠辟穀,卻也無法維持數十年的時間,據西陵教典記載,只有傳説中逾過五境的聖人,受天啓而淨化污垢肉身為神體,如此方能擷天地元氣為活、飲露而生!

    如此説來,難道這個被腰斬的枯稿老道,竟如此恐怖,在數十年前便已經邁過了修行五境那道高若天的門檻!

    隆慶無法證實自己的猜測,但如果猜測是正確的,那麼雪海軟榻上這個枯稿的老道,將是他在世間遇見的第一位聖人,當然,他現在並不清楚南海舟上的觀主,究竟修為境界到了哪一步。

    所以他走入山洞後便跪倒在軟塌之前,顯得無比謙卑,無法掩飾心中對老道的敬畏甚至是沒有原因的恐懼,然後這些情緒又盡數化作了某種渴望,對修行道路盡頭未知的近神之境的渴望,對強大的渴望。

    他以為自己終於明白了觀主讓自己來知守觀做雜役的原因,做雜役才能來青山洞窟,才能遇見像老道這樣站在修行界最高處的人物。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不完全符合隆慶的美好想像。像具乾屍般的老道,面無表情看着跪在榻前的他,嘴唇緩緩翕動,乾啞的聲音彷彿像沙漠正午陽光曬至滾燙的兩塊石頭在磨擦,難聽到了極點。

    “你太弱了。”

    隆慶有些沒有聽清楚這句話,下意識裏抬起頭來,卻迎上了榻上那位老道充滿了癲狂暴戾情緒的眼眸,觸着老道的目光,他只覺自己的意識頓時被拉進了一片恐怖的血海,痛苦地呻吟出來。

    “你太弱了!你就是個廢物!”

    老道攤開顫抖的雙手,緊緊地扼着自己枯瘦的咽喉,彷彿要把自己活生生掙死,聲音從他的手指間裏逼將出來,充滿了失望甚至是絕望的意味。

    “你這個廢物!你有什麼資格進知守觀!有什麼資格來陪我説話!你就是個廢話!我也是個廢物!這座山裏藏着的全他媽的是一羣廢物!”

    老道憤怒地在雪白的毛皮間挪動,只剩下半截身體的他動起來顯得特別滑稽,又特別悲慘,就像是隻蟲子在蠕動。

    他淒厲的喊叫聲迴盪在山洞裏,一道難以形容的恐怖氣息′瞬間瀰漫在所有空間裏,壓迫着能夠接觸到的所有事物。

    青藤驟亂,隆慶噴着血從山洞裏飛了出來,重重地摔落在石坪邊緣,險些掉了下去,他看着幽暗的洞口,想着先前感受到的那股恐怖氣息,眼眸裏滿是震驚和恐懼的神情。

    他知道那位老道並不是想殺自己,只不過是氣息隨着憤怒而自然外泄些許,然而只是便是如此,卻已經擁有如此強大的威力,如果那老道真的全力施展自己的修為,只怕人世間真的沒有誰能夠抵擋。

    隆慶喘息了片刻,漸漸回覆了平靜‘他擦掉唇邊的鮮血,把扁擔壓到肩上,背起箱包,繼續向山崖上方走去。

    這座青山裏有很多洞窟,洞窟裏住着很多道門的前輩,那些道門前輩境界不一,但都是極強大的人物,卻都像先前那位老道一樣受過極慘重的傷,身有殘疾,所以他們的脾氣都不好。

    當年究竟是誰,能夠把如此多道門前輩重傷成這樣?要知道這些道門前輩數十年前有些已經逾過了五境,那豈不是説,重傷他們的那人的修行境界還要更高,而且高的不止一層樓兩層樓?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隆慶的心中隱約可見,但他不想繼續思考下去,因為觀裏的天書和觀後這座青山,是他如今所有的希望。

    他沉默行走在青山絕壁之間,在那些神秘的洞窟裏進出來回,就如同一隻忙碌行走在蟻穴裏的工蟻,哪裏有時間理會春天是什麼模樣。

    長安城。

    寧缺和桑桑的晚飯是在學士府吃的,飯後曾靜夫人和桑桑自去説話,曾靜大學士則是在書房裏和寧缺説了很長時間,於是出府的時候便已經有些晚了,看着街上行人寥寥,寧缺決定和桑桑回老筆齋過一夜。

    老筆齋一如從前,後院的卧房裏用具齊備,桑桑燒了熱水,二人洗漱完畢之後,便上牀準備睡覺。

    時值春意濃時,夜風不涼甚至已經有了些隱隱的燥意,一隻野貓趴在院牆上,看着夜穹裏的星星,發着淒厲如嬰啼的叫春聲。

    那聲音着實有些難聽,寧缺根本無法入睡,睜着眼睛看着頭頂的房梁,忽然開口説道:“你知道嗎?葉紅魚殺了裁決大神官。”

    桑桑在那頭輕聲説道:“不知道。”

    寧缺發現她根本不像自己聽到消息時那樣震驚,不由自嘲一笑,心想桑桑果然不是自己這種凡人,説道:“聽説殺死裁決之後,她緊接着重傷了羅克敵,如果不是掌教發話,她也會把那人給殺了。”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寧缺説道:“我本以為自己已經追上了她,哪能想到她一下又把我甩的如此遙遠……她如今是西陵大神官,以後要動起手來,我打不過她,又沒有辦法用你光明大神官的身份壓她,可怎麼辦?”

    桑桑説道:“那就不打。”

    寧缺沉默片刻後忽然説道:“你爸説如果讓你跟着我去爛柯寺,路途遙遠,再用侍女身份不對,要我們先訂親,你説怎麼辦?”

    桑桑低聲問道:“……你説怎麼辦?”

    寧缺説道:“那就訂吧。”

    桑桑的聲音從薄被下響起,有些嗡嗡的,像是感冒了:“好。”

    寧缺説道:“睡過來,我有些熱。

    桑桑從牀那頭挪了過來,鑽進他的懷裏。

    每年暮春將熱時,寧缺總喜歡抱着她睡覺,因為她天生體寒,抱着她便像是抱着寒玉,軟的寒玉。

    今夜也是如此,桑桑的身子還是那般清涼。

    但她自己覺得很熱。

    寧缺也覺得有些熱,聽着牆頭野貓在淒厲地聲聲叫春,愈發覺得惱火,低聲罵道:“春天都要過了,還叫什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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