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網絡小説 > 《將夜》在線閲讀 > 第一百六十四章 罵湖

第一百六十四章 罵湖

    寧缺回到老筆齋,推開鋪門時發現鋪門沒有咯吱咯吱響,於是他想起來這是桑桑修好的,走進灶房把手伸進米缸摸出幾個雞蛋,於是他想起來這是小時候自己教給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邊準備盛水煮麪,看着滿滿的水缸,於是他想起來桑桑清晨離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務活兒都做完了。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裏沉默站了很長時間。

    他身上還揹着黑傘,手裏還提着箭匣,腰間還彆着柴刀,整整一天時間,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沒有坐下,沒有喝一杯茶,沒有吃一點東西,但他這時候完全沒有煮麪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牆角整齊的柴堆,前鋪乾淨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憶,至於具體回憶了些什麼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沒有桑桑的家,每個角落裏都透着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習慣。他不禁想到這才一天時間,自己已經孤單寂靠到難以忍受,離開長安去荒原的這大半年,桑桑一個人在家是怎樣過的?

    院牆上趴着一隻貓。

    那隻貓抬頭看着夜空裏的星星。

    寧缺看了一眼它,從牆腳柴堆裏抽出一根扔了過去。

    正在模仿孤獨的貓兒被打擾了忙緒,扭頭衝着牆下的他發出一聲憤怒的厲叫,然後跳下牆去消失不見。

    沒有桑桑的家,沒有煙火氣息,四處透着股寒意。

    寧缺無法在這樣的家裏呆下去,所以他離開。

    寧缺先去了乖四苑。

    大河國墨池籠的弟子們都住這裏。

    山山也住在這裏。

    禮賓苑裏生着一大片竹林,縱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綠意,此時在夜裏被燈光一照,顯得愈發靜謐。

    寧缺沒有進禮賓苑,他站在苑門對面的錦山假石間,沉默看着那處的為光,看着燈光裏的人影,他的眼力很好,能夠隱約看到最深處的那間廂房裏……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專心地寫着什麼。

    是在寫很難寫好看的寧缺二字嗎?

    寧靜靜靜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轉身離開,向城南去。

    長安城南,雁鳴山下雁鳴湖。

    寧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層早已融化,只不過因為冬意猶存……所以冰塊沒有完全消失,而是變成了近乎柳絮狀的事物,在遙遠對面湖岸間的燈光照耀下……彷彿是無數道柔軟的金線。

    噗通!噗通!

    他揀起石頭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錢砸去,一塊一塊又一塊,直到最終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罷手。

    先前拿乾柴砸野貓……此時拿石塊砸冰絮,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現在非常不爽,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壞的不成模樣,所以他不牙,許別人能夠藏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裏偷偷笑話自己。

    把手裏最後一塊石頭扔到腳下,寧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靜下來,看着夜色下的雁鳴湖,用微啞的聲音抱怨道:“雞蛋在米缸裏,煎的時候少放點油?你人都不友了還要管我煎雞蛋時放多少油?有你這麼摳門的傢伙嗎?蛋在米缸裏,水在水缸裏,你咋不説飯在鍋裏,你在哪裏?”

    “什麼叫你養我?我殺馬賊搶獵户,這輩子什麼陰損的事兒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搶些碎銀子都交給你收着,最後成了你養我?”

    “你不要説什麼我花錢花的多。我在渭城的時候喝過酒嗎?賭錢……確實是賭……但那不一樣是為了給家裏增加收入?你什麼時候看我去濫飲狂嫖過?老子在長安城裏逛樓子什麼時候給過銀子!這樣你還不滿意?”

    寧缺對着夜色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個潑婦般大怒祖斥道:“什麼叫你不讓你嫁我也不能娶?你給我説明白了,你到底想幹嘛!你這個小黃毛丫頭到底想幹嘛!你給我説清楚了!”

    “你問我到底有沒有過想着娶你?”

    “好吧,我承認有時候偶爾會想過等你長大了娶你當老婆。但你還是個小姑娘……這事兒想想便罷了,難道還真能説出。?真説出口了你萬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麼辦?就算你不砍我誰知道還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響我多喜歡一些人吧?”

    “我為什麼要喜歡別人?”

    “喂,我喜歡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歡吃蝦,人本來就是雜食動物,我喜歡多吃兩口別的又能怎樣?你又能拿我怎樣?”

    “那你怎麼辦?”

    “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你説什麼?”

    “我喜歡女人,難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歡女人?”

    “嗯,這個好像確實有點説不通。”

    沙啞的聲音在幽靜的湖畔不停響起。

    在學士府中,像上面這些對話根本不可能發生。

    因為寧缺完全不敢對桑桑説這些話,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如此説,那個倔強的死丫頭肯定會轉身就走,再也不給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機會,而桑桑也絕對不會問出那些問題,但他知道她心裏想問什麼。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鳴山下,在寂靜無人的湖孵,對着根本聽不懂也無法反駁的湖水,像個白痴般連聲痛斥,聲驚湖鳥。

    夜色下的大學士府一片安靜。前些日子便已經備好的小姐閨房中,各色陳設華貴異常,妝匣裏擺滿了陳錦記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歡陳錦記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沒有看一眼,也沒有理會那些丫環神情複雜的請安,只是默默看着銅鏡。

    銅鏡琢磨的非常光滑,旁邊鐫着繁複的花卓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貴的物事。

    桑桑沒有看銅鏡,她只是看着銅境裏的那張臉。

    那是一張微黑的小臉,眉眼平淡無急,頭髮因為營養不良而明顯有些微黃偏軟,那雙曾經明亮的柳葉眼也變得有些黯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張小臉都談不上漂亮,甚至連清秀都不算。

    “你長的真的很難看。”

    桑桑看着鏡中的自己説道。

    從昨天夜裏聽到寧缺那句話,到清晨離開老筆齋,再到下午與寧缺重新相見,她一直都沒有哭,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悲傷的神情,因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無論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質纖纖的大小姐扶着花兒可以流淚,因為她們好看,而你雖然也很弱……但生的這般難看,又哪裏有資格哭呢?

    桑桑很少照鏡子,因為除了除了白之外她不怎麼關心自己的容顏……也因為寧缺身為一個男人根本不知道怎麼打扮小姑娘。

    在氓山的時候,小女童偶爾會對着溪裏的一窪靜水,看看自己的臉,在渭城的時候,小女孩會對着木盆裏的洗臉水梳頭,來了長安城寧缺給她買了妝粉匣子,她終於有了一面鏡子。

    只是匣子裏那面鏡子太小,很難清楚地照出整張臉。

    所以桑桑覺得此時銅鏡上那張小黑臉有些陌生。

    她覺得鏡子裏的那個人有些陌生。

    她忽然有些討厭銅鏡裏的那個人。

    桑桑搖了搖頭説道:“你真是一個很討人厭的小孩兒。”

    銅鏡裏的桑桑低頭説道:“為什麼這麼説?”

    “因為你讓他擔心了。”

    “我是想給他結婚騰地方。”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會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這就是逼着他做選擇,他對你已經夠好了,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可他説過要過一輩子的。既然説好要一起過一輩子,多一個人也能叫一起嗎?多一個人還能過一輩子嗎?”

    “你為什麼非要和人搶呢?”

    銅鏡裏的桑桑難過回答道:“可是那本來就是我的呀。”

    銅鏡外的桑桑沉默説道:“可是他會很難過。”

    “我從來沒有搶過東西,但這次不一樣……就算他會難過,就算我變成計人厭的小孩子……就算我變得更醜,我還是要搶。”

    銅鏡內外,桑桑抹掉臉上的淚水,滿是小孩子氣倔強説道。

    晨光熹微,雁鳴山下的湖面映出淡淡光澤。

    寧缺站在湖畔扶着腰……疲憊地喘息着,時不時地喃喃説上幾句什麼。

    整整一天一夜未曾進食未曾飲水……對着夜湖罵了整整一夜,他的嗓子早已乾啞到了極點,臉色憔悴的很是難看。

    “上師叔當年呵天罵地,何等豪邁壯闊,你對着這片小湖罵來罵去,又能罵出個什麼感覺?更何況糾結的還是那些小事。”

    湖畔林中響起一道聲音。

    寧缺轉身看着那個死胖子,惱火説道:“你這個自幼受了**待所以有心理陰影的廢柴哪裏知道男女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陳皮皮筐直肩,説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計較。”

    寧缺問道:“你怎麼來了?”

    陳皮皮説道:“為了某件事情,書院開了一場大會,結果大家吵來吵去都沒吵出什麼結果,最後七師姐説乾脆把你抓回去審問審問,看看你究竟是怎麼想的,結果你昨天沒去書院,所以大家派我來抓你。”

    寧缺這時候的思緒很是紊亂,根本沒有聽明白他想説些什麼,思及讓自己苦苦思索了一夜的那個問題,看着陳皮皮很認真地問道:“有件事情想要請教你一下,你平時最喜歡吃什麼?”

    “蟹黃粥?”陳皮皮摸着後腦勺問道:“問這個做什麼?”

    寧缺説道:“我最喜歡吃煎蛋面,但如果讓你天天頓頓吃蟹黃粥,你會不會膩?”

    陳皮皮思忖片刻後回答道:“總吃哪有不膩的道理?”

    寧缺皺着眉頭,忽然想到一個更合適些的比喻,聲音微啞問道:“那清水呢?你喝水會不會喝膩?”

    陳皮皮惱火説道:“什麼狗屁問題,不喝水是要死人的!”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