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平安夜。
別墅花園裏是巨大的聖誕樹,五彩燈光徹夜不休。何清影孤零零站在鐵欄杆外,大衣與圍巾勉強抵擋寒風。她把頭髮綰在腦後,額前垂下幾綹髮絲,在雙眼間來回飄蕩。
兩小時前,她看到寶馬車載着谷秋莎與望兒回來,想必是去教堂參加過集體彌撒了。樹叢隱藏了她的臉,才出來面對谷家的窗户——就像幾天前望兒的生日,她沒接到谷秋莎的邀請,只能獨自守在外面,期望看到兒子哪怕一眼。
第一次見到望兒,是1995年12月19日,閘北區中心醫院的產房。撕裂般的疼痛中,何清影幾乎昏厥,耳邊響起嬰兒的哭聲。
“是弟弟哦。”
助產士温柔地喊了一聲。
何清影哭了。
她努力睜大眼睛,看着白色的無影燈,虛弱地發出聲音:“讓……讓我看看……”
一個放聲痛哭的男嬰,剛洗去血污,面目有些模糊,唯獨眼睛微微睜開,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媽媽。
何清影冒出個荒唐的念頭——他在想什麼?他為何哭得如此悲傷?就像帶着某種無法言説的怨念?
雖然早產幾周,卻並未在暖箱裏住太久,護士們都説這孩子很幸運,要比其他早產兒健康得多。司明遠第一次做爸爸,不停地親吻兒子,破天荒地把臉上的鬍子茬刮乾淨了,公公婆婆也忙得不亦樂乎。他去派出所給兒子報了户口,名字是何清影起的,懷孕時每天在窗口眺望遠方,似乎有個聲音在喊她,於是選定一個單名——望。
司望。
沒過幾天搬回家,何清影父母留下的老宅子,一家三口還可以擠擠。她休息了四個月,就回到郵局的儲蓄窗口上班了。她的收入比丈夫多,穿的衣服品質也不錯,偶爾還能用些正宗的化妝品。她的書架上有整整一排張愛玲,並非簡單的裝飾品。
老公在南明路鋼鐵廠上班,每天七點半出門上班,天黑前準時回家。除了與同事喝酒,很少有什麼社會交往,平時只抽牡丹牌香煙,不看報紙以外的任何文字。他長得高大魁梧,看起來有些粗魯,不曉得會不會遺傳給兒子?家裏有台國產的彩色電視機,還有日本牌子的錄像機,他沒事就在家看錄像帶,基本都是美國的暴力片,偶爾有香港三級片,根本沒注意到嬰兒會不會偷看。
何清影不怎麼管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兒子身上。她很少與孃家親戚來往,看起來完全融入了夫家,與公婆關係相處得很融洽,全無傳説中的婆媳矛盾。
三年後,望兒成為健康漂亮的男孩,被媽媽送去幼兒園。新入托的孩子們哭聲一片,她捨不得地把兒子交到老師懷裏。幼兒園老師是個小姑娘,常誇望兒是最乖最聰明的好孩子。他也喜歡被老師抱着,趴在她柔軟的肩頭,聞着洗髮水香味。她偶爾也會向何清影抱怨,説這個男孩經常親吻她的臉,有時讓她不好意思。
家門口的大槐樹,枯了又榮好幾遍,藏在樹冠裏的鳥窩,每天清晨把人吵醒。司明遠養在窗台的曇花,每年開放兩三個鐘頭,花瓣就放在兒子枕頭底下,整晚香氣陪伴入眠。小牀在客廳角落,牆邊擺滿玩具,還有媽媽買的童書,雖然他從不感興趣,也不太看動畫片,除了《灌籃高手》。倒是何清影覺得蹊蹺,這麼小的孩子不該喜歡這個。其次是一部名叫《天書奇譚》老動畫片,每次看到神仙袁公被抓回天庭時,這孩子都會哭得淚流滿面。
2000年,望兒五歲了,長到一米多高,臉部輪廓越發清晰,逐漸擺脱了小毛孩的奶氣,所有人都誇他漂亮。他從不挑食,再粗糙的食物都能吃下去,這年頭也算稀有,雖然何清影儘量滿足孩子要求。
這一年,司明遠的單位破產解散,只領到幾萬塊錢買斷工齡,成為下崗失業人員。他待在家裏還挺開心,炒炒股票看看碟,沒過多久就被套牢,股票從18塊跌到8塊。他的皮夾子越來越薄,本可以帶兒子去買汽車模型,現在只能隔着櫥窗看了。有人介紹他去做保安,只幹幾天就低頭回來,説是碰到熟人很丟面子。他每晚出去打麻將,經常凌晨兩三點回家,把熟睡的兒子吵醒,又引來與何清影的一頓大吵。
丈夫沒了收入,公公婆婆的身體越發糟糕,全家吃用開銷都在何清影身上,而她不過是郵政儲蓄營業員,憑這點工資只能勉強度日。
原本不管遇到什麼煩惱,司明遠對兒子都超有耐心,把他放在自行車書包架上到處去玩,錦江樂園就去過無數次。下棋是他為數不多的愛好,象棋、軍棋、五子棋……但無論什麼棋,望兒很快就會成為高手,再也沒有人能下得贏他。
如今,司明遠越來越疏遠兒子,每次回家也不再抱他,獨自在窗口抽煙,一根接着一根抽,直到煙灰缸滿出來都未察覺。以前他從不在家喝酒,現在也會用半杯白酒下飯。當他滿嘴煙酒氣地叫嚷,用冰冷如鐵的目光盯着兒子,何清影感到強烈的厭惡。
他把兒子當作了敵人?或着懷有某種恐懼?
會不會是看多了美國恐怖片?有個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電影,原本一個正常的家庭,突然發覺孩子與眾不同,氣質非凡聰明過人,成年人都無法比擬,只能乖乖地拜倒成為奴僕——這個孩子是異種,他有種天生的邪惡力量,會帶來無盡的權力,也讓父母遭遇悲慘的災禍,乃至危害到全人類。
一個下着大雨的夜晚,何清影還在單位上晚班,司明遠照例出去喝酒打麻將,回到家發現兒子找出一張《刺激1995》的VCD在放。
他打了兒子一記耳光。
何清影下班回家,看到望兒臉上五根血紅的手指印,司明遠頹喪地站在一邊發抖。她瘋狂地扇了丈夫一個耳光,把兒子抱在懷中,揉着他的臉頰淚如泉湧。司明遠什麼都沒説,低着頭衝出家,把房門摔得山響。兒子半邊臉都腫了,她咒罵丈夫是畜生,看到窗外的雨夜路燈下,丈夫獨自狂奔,嘴裏喊出某些含糊的話,隔着大雨聽不清楚。
兒子七歲那年,家裏出了樁大事。
司明遠失蹤了,那是在春節前夕小年夜的凌晨。整個春節都沒有過好,何清影上公安局報了失蹤案。望兒爺爺的頭髮全白了,因此住進醫院,她倒是經常去照顧公婆,別人都誤以為她不是媳婦而是女兒。
不停地有人上門來討債,原來丈夫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賭債,其中有好幾家高利貸,這些債務恐怕一輩子都還不清。
司明遠一直沒有回來。
2002年9月2日,星期一,是望兒第一次上小學讀書的日子。
這是個雨天,何清影撐着大雨傘,緊緊拉着兒子的手,來到長壽路第一小學。她的手又熱又柔軟,替望兒揹着書包,裝着新買的鉛筆盒,不知正版還是山寨的迪士尼塑料鉛筆盒。開學典禮上有許多小朋友與家長,她客氣地與老師打招呼,看着望兒在教室坐下,確認他的座位,才依依不捨離去。
一年級才上了半個月,有次望兒放學回到家裏,何清影發現書包裏多了張紙條,寫着李後主的《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雖然只是用鉛筆寫的,卻是一副漂亮的筆跡,成年人也未必寫得出。她抓着兒子質問,望兒説是從路邊撿來的,覺得好看準備模仿學習。
次年暑期,肆虐的“非典”終於過去,何清影給兒子報了個畫畫班,一家叫菲菲藝術學校的培訓機構。老師是個長髮老頭,很有藝術家氣質,教他素描與水彩畫,認定司望有學畫的經驗。為獎勵他學畫有所成就,又將升入小學二年級,並戴上了紅領巾,何清影送給他一件禮物——電腦。
司望的第一台個人電腦,賽揚處理器的組裝機。他興奮地觸摸鍵盤與鼠標,開機後看着WINDOWSXP旗幟飄過,依次安裝各驅動程序。寬帶還沒普及,有些家裏在用ADSL,他家只能用MODEM加電話線。
很快,何清影發現兒子上網成癮,一整天泡在電腦跟前。從前她捨不得罵望兒,這回破天荒痛罵了半個鐘頭,直到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男孩倒是懂事地抱着媽媽安慰了半天。
有天司望跟着爺爺奶奶出門,何清影獨自在家打開電腦,她偷偷安裝了一個軟件,可以監控小孩使用電腦的情況,發現兒子一直在瀏覽網頁,先是GOOGLE,後來用百度,不斷搜索一些關鍵詞——
1995年,南明路兇殺案。
1995年,南明高中殺人案。
1995年,南明路鋼鐵廠驚現屍體。
1995年,被害人申明。
1995年……
幾天後,何清影再打開電腦,卻發現已被兒子格式化了,所有內容煙消雲散。
這年秋天,司望的爺爺死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醫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個保守的人,堅持要把爺爺的遺體從醫院接回來,在家中靈堂安放幾天。爺爺躺在自家牀上,司望的叔叔幫他換上一身壽衣。全家人擠在狹窄的屋子裏,忙碌地設置遺像、鮮花與香爐。
何清影請假守在靈堂,兒子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與親戚們輪換着休息,有段時間只有他們母子二人,凌晨兩點看着死去的老人。她不讓兒子靠近屍體,擔心放在家裏會變質發臭。但司望總是盯着死人看,也不害怕叮在屍體上的蒼蠅,這男孩的眼神令人害怕。
大家都以為失蹤的司明遠還會回來,作為家族長子來看最後一眼。直到老爺子送進殯儀館,塞進火化爐,他仍未出現過。
第二年,何清影的婆婆也撒手人寰。老人臨終前躺在牀上,小叔與小姑們很少管她,倒是作為兒媳婦的她,經常前去照顧,給她洗澡擦身體換衣服。操辦後事的過程中,也是何清影出力最多,可家裏親戚都很討厭她,不時在旁邊冷言冷語。司望胳膊上的黑紗綴着紅布,面對無數異樣與懷疑的目光,男孩忍不住大喊一聲:“你們有沒有良心?”
整個追悼會安靜了下來……
角落裏傳出不知誰的聲音:“唉,明遠還活着嗎?”
從此,何清影不再欠司家情分,兒子也不跟他們來往了。
這年秋天,司望開始變了。
家裏沒有熱水洗澡,何清影都是帶兒子去單位洗的。當她走出單位浴室,頭髮還沒幹透,自然披到兩肩,透着讓男人無法抗拒的誘惑。有個中年男人向她投來邪惡目光,司望惡狠狠盯着那傢伙,他尷尬地説:“小何,這是你兒子?”
“是啊,局長。”何清影勉強擠出笑容,拉着司望的袖管,“望兒,幹嗎這樣盯着人家,這是我們郵政支局的局長,快點叫伯伯!”
司望固執地搖頭:“先讓他管好自己的眼睛吧。”
何清影明白兒子的意思,也不想跟他爭論,低頭嘆氣,收拾臉盆裏的毛巾與洗髮水。
他不準任何人靠近媽媽。
十一長假,何清影每天要去郵局值班。有天晚上,新來的支局長讓她留下來,帶去餐廳吃飯,強迫給她灌酒。他説知道了何清影的困難,丈夫失蹤生死不明,一個人帶着小孩很不容易,每天有高利貸債主找上門來。局長準備升她為櫃枱組長,這樣收入能提高一倍,説不定就有還債的希望。他稱讚何清影的美貌,這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迷人。她忍着不敢拒絕,直到喝得暈頭轉向,而他説要去賓館休息。何清影站起來要走,卻被強行拉住……
子夜時分,她才回到家裏,頭髮凌亂不堪,衣領上沾着濃郁的酒氣,嘴唇青紫,臉色蒼白得嚇人。兒子還沒睡覺,一直焦慮地等待媽媽回家,立即扶着她躺下,倒來一杯熱水:“媽媽,你怎麼了?”
“望兒,我沒事,早點睡覺吧。”
司望給媽媽蓋上厚厚的被子,剛要關掉卧室的枱燈,卻發現她的下巴有道深深的血痕。
“是那個混蛋嗎?”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話還沒説完,司望已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淚水。
“媽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緊緊抱着媽媽,幾乎要把兩個人的骨頭壓碎,直到她喘不過氣地説:“望兒,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我沒有……望兒……我沒有……”
司望親吻她的前額:“媽媽,你放心吧,不管發生什麼事,望兒一定會掙錢養你的!”
第二天,何清影發高燒躺在牀上,後來才知道這天出了大事。
還是同事們告訴她的——司望衝到媽媽上班的郵政支局,正好看到猥瑣的支局長,九歲男孩不知哪來的血氣,直接從櫃枱邊抄起一個算盤,對準那傢伙頭上扔過去……
他的腦袋開花了。
出事以後,何清影先是憤怒地責罵兒子,又拿起掃帚重重揍了他一頓,最後卻把他抱在懷中親吻:“望兒,媽媽知道你最愛我了!謝謝你!但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她再也不能去郵局上班了,被迫遞交辭職報告,砸掉了十幾年的鐵飯碗。
不久,谷秋莎突如其來地敲響房門,從此奪走了她的望兒。
平安夜。
何清影在這棟大房子前,痴痴地站了三小時,雙腿麻木了好幾次,臉頰快被凍僵了。
二樓有道窗簾突然拉開,兒子尚未發育的臉,像幽靈反射着燈光,誰看到都會不寒而慄。
她倉皇躲進樹叢,像女鬼隱入墳墓般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