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時,閘北區中心醫院。急診室瀰漫着酒精與藥水味。燈光照在慘白牆上,隱約映出幾點污跡,似一團人形的煙霧。一個孤老頭被子女遺棄在擔架牀上,只有插在血管裏的輸液針頭相伴,待到行將就木,小護士們就會叫來值班醫生,做下象徵性的搶救,厭惡地送入太平間。有個女人被推進來,年輕又漂亮,估計是大學生。烏黑長髮從擔架牀一頭披下,搖晃出洗髮水的香味。一對中年夫婦哭喊着,説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藥。值班醫生當即為她洗胃。女孩媽媽輕聲説:“她肚子裏有小孩。”接着惡毒詛咒某個男人。女孩沒能吐出胃裏的安眠藥,醫生無能為力地攤開雙手。正當家屬要給醫生下跪,又一羣人衝進來,抱着個血流如注的年輕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膚白白的戴着眼鏡,不像是流氓。有個女人撲到他身上:“他還小呢……他還小呢……”醫生勉為其難搶救幾下,搖頭道:“準備後事吧!”
“他還小呢……”
天還沒亮,二十五歲的我守在外婆身邊,撫摸着她的白髮,直到心電圖變成一根直線。醫生默然離去,簽下死亡證明。
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點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歲。
我很冷靜,沒流一滴眼淚,有條不紊地安排後事。天矇矇亮,我跟在殯葬車上,沒有半點恐懼,陪伴外婆來到殯儀館。我沒有其他親戚,外婆也沒有單位,人們是不會關心一個老傭人的,只有她生前幹活的那家人,送來了兩百塊錢的白包。至於我的未婚妻與她的一家,則從沒見過我的外婆。不必做什麼追悼會遺體告別儀式了,這世上只需我來跟她告別就夠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愛的人,她一定會同意我的。
一整天簽了無數個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體送入火化爐,很快變成一堆骨頭與灰燼——讓我想起萬念俱灰這個成語。
我沉默着撿起燙手的骨骸,將它們放進骨灰盒,捧在胸前親吻了一下。我沒錢去買墓地,只能像許多人那樣,把骨灰寄存在殯儀館。
手上沾滿外婆的骨灰,卻捨不得把這些粉末洗掉,我為自己的手臂別上黑紗,綴一小塊代表孫輩的紅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車。
深夜,疲憊不堪地回到學校,剛踏入寢室門口,發現有人在我的屋裏。我隨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後腦勺砸去,對方卻轉身叫起來:“喂!是我!”
你他媽的叫得再晚一些啊!這樣還能算是正當防衞!
果然是猥瑣的教導主任,嚴厲慌亂地後退幾步,舉起一長串房門鑰匙:“不要誤會,今晚我在學校值班,只是來檢查房間。”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紗:“申老師,原來你家辦了喪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門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
嚴厲卻賴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間説:“哎呀,申老師啊,你還沒有收拾?後天一大早,工人們就要來安裝乒乓球枱了,你明晚能準時搬走嗎?”
説罷,他旁若無人地走到寫字枱邊,摸了摸我掛在上面的那串珠鏈。
“別動!”
我狂怒地嚷起來,衝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沒想到他用力掙扎。教導主任雖然四十來歲,個子卻比我還高,兩人要一起倒地時,響起珠鏈斷裂散落的聲音。
似乎不太合適,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盤?
我發瘋似的趴在地上,到處尋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個鐘頭,直到頭暈眼花大腿發麻,才把所有珠子撿齊了。
嚴厲早就溜了出去,屋裏只剩我孤零零一個,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裏的幾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細繩,想要重新把珠鏈穿起來,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鑽出來的極不規則,一旦斷開就再難以穿上。
固執地穿到凌晨,依然無法令珠鏈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會驚醒樓下的學生。拳頭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個布袋子,將這串珠子收起來。
我像具殭屍似的躺在牀上,手心攥緊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