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多鐘,常遠從多夢不安的睡眠中驚醒。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房間裡一片漆黑。愣了幾秒鐘後,才聽到床頭櫃上的鬧鐘在不緊不慢“嘀嗒嘀嗒”地走著。常遠打開臺燈,從床上下來,披上一件外套,到衛生間去上了一下廁所。等他回到床上時,身體已經冰涼了,他掀開身邊雷明華的被窩鑽進去。
雷明華的身子滾熱的,常遠一貼上去,激得雷明華連打幾個冷戰,一下子就醒了。
“幾點了?”雷明華問,支起身子看了看桌上的鬧鐘,說:“這麼早,你還可以睡兩個小時再起來。”
常遠說:“還不是因為昨晚接你受涼,喝薑湯喝得一肚子水,想上廁所就醒了。”
雷明華擔憂地問:“做夢又夢見找廁所了?”
常遠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嗯,做這種夢真他媽的討厭。”
雷明華伏在常遠胸膛上,慢慢地撫摸著常遠,說:“要不要去看看心理醫生?”
常遠厭惡地說:“就那些心理醫生的水平,還不如聽你給我胡說八道呢。”
雷明華笑著說:“我怎麼是胡說八道了?我給熱線裡那些聽眾做思想工作,人家都覺得挺有成效的,說我能當個不錯的心理醫生呢。就你說我是胡說八道。”
常遠說:“得了,咱倆誰還不知道誰呢?你要是真能當心理醫生,自己也不會整天想自殺了。”
雷明華說:“你說的也不對,醫不自治你懂不懂啊?好了,不跟你扯這個,你剛才做的夢,還是跟以前那種一樣嗎?”
常遠不吭聲,點點頭,神情變得很陰鬱。
雷明華思索著說:“其實一般人晚上喝水喝多了,夢裡找廁所也挺正常的。不過你怎麼會老夢見自己被人扒光了衣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小便呢?”
常遠嘆了口氣,說:“誰知道怎麼回事兒。而且周圍那些人全都認識,要麼是些鄰居叔叔阿姨,要麼是學校裡的老師同學。不過他們全是好多年以前的模樣,臉都模糊了,但我心裡就是明白他們是誰,怕得要命。”
雷明華問:“在夢裡害怕?”
常遠說:“夢裡害怕,醒來更害怕。”
雷明華說:“到底怕些什麼呢?就算實在憋不住尿出來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呀。”
常遠悶聲說:“那不是太丟人了?”
雷明華想了想,忽然問:“你看得到自己在夢裡的樣子嗎?”
常遠聽了雷明華的話,想了一會兒才說:“你要不說我還沒注意。在夢裡我好像是在看電影,看到我自己在好多熟人面前,身上的衣服被脫光了,也不知道是誰脫的。可如果我看到的那個人是我自己,這個正在看並且思考著的人是誰呢?”
雷明華不理會常遠的問題,接著問:“你在夢裡看到的那個自己是什麼樣子?”
常遠想了想,說:“說不太清。不過那種感覺好像很膽小,很單純,像個小男孩一樣。”
“常遠,你平常總是不太喜歡提家裡人,為什麼?”雷明華像是忽然轉變了話題。
常遠馬上說:“沒什麼,人長大了,自然而然就要跟家裡人脫離了。你不是也早就離開家,外出做事了嗎?我看你也不是很喜歡談父母親的。”
雷明華說:“我家情況特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倆離婚以後,又各自成家。你說哪個家是我真正的家?”
常遠低下頭看看雷明華,雷明華像是對這種狀況已經習以為常,並沒有流露出什麼傷感的情緒,只是眉頭微微皺著,有點兒不耐煩的樣子。常遠用手在雷明華眉毛上撥弄著,雷明華把頭閃來閃去地避開常遠的手。
常遠說:“他們離婚的時候,你懂事了嗎?”
雷明華說:“十來歲的小女孩,說懂事兒吧還不算真正懂事兒,說不懂事兒吧又比同齡小男孩要早熟,多少了解一些跟感情有關的事情。反正就是知道,從此以後再也沒人像以前那麼愛自己了。”
常遠說:“你這人是不是從小就挺要強,那麼小的年齡,居然會離家出走。”
雷明華說:“其實也不是離家出走,就是想到老家去找爺爺奶奶,我小時候是他們帶大的。可後來去了以後才知道,他們都去世了。那時候我父母整天吵架,連爺爺奶奶去世這麼大的事也不過問,我根本就不知道。”
常遠凝視著前方牆上一個斑點,說:“那你一到老家,不是傻眼了?”
雷明華說:“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父母離婚了,誰也不想要她。千里迢迢來投奔爺爺奶奶,他們又都死了。你說是不是得傻眼?”
常遠說:“所以你就自殺?”
雷明華往常遠懷裡鑽了鑽,說:“這個世界上也沒人需要我,我想不出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常遠說:“你那麼小,也不怕死?”
雷明華回憶著說:“正好我去的時候,爺爺他們村子有個女人上吊死了,好多人圍著她哭哭啼啼,她父母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我就想,咦,這倒不錯,活著的時候可能沒人疼沒人愛的,可一死了,大家都圍著哭,不是挺幸福的嗎?”
常遠說:“那你到底是覺得自己沒人疼愛想死呢,還是因為想到如果自己死了,父母親可能會圍著你哭、會傷心,你才要死的呢?”
雷明華想了想,說:“說不太清。可能兩部分原因都有。不過,可能有點兒想報復父母親的意思在裡面。誰讓他們都不要我,那我就死掉,看看他們後不後悔。”
常遠笑了:“到底還是小孩子,真要是死了,怎麼知道他們後不後悔?再說,如果他們真的後悔,你死了,什麼都沒用了,他們就是想再疼你愛你也沒機會了。”
雷明華沒有笑:“可能心裡還是知道他們會傷心的吧。而且,大概就是為了讓他們因為他們所犯的錯誤永遠沒辦法挽回,心裡會痛苦一輩子。你想想,這種懲罰是不是最厲害的?”
常遠捏捏雷明華的鼻子,說:“小小年紀就有這麼深的心計,可怕。”
雷明華翻過身,鼻子貼住常遠的鼻子,說:“你以為小孩子完全是天真無邪?怎麼可能呢?他們也是有完整思想的人,只不過他們的想法和成年人的不太一樣罷了。再說,我那是被他們逼出來的,他們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又對我不負責任,讓我活在痛苦中,你說他們該不該受懲罰?”
常遠笑著說:“該,該,他們完全是活該。我只是怪可憐你的,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就差點兒把自己給勒死。幸虧你當時年紀小,還不懂怎麼上吊。”
雷明華也笑了,說:“是啊,當時怎麼也沒想到原來上吊必須把繩子打活結,以為打了死結自己就跑不掉了。結果折騰了一陣子,死又死不了,吊在上面又下不來,弄得難受得要命,當時心裡還想。原來死是這麼難受的事,以後還是不要死了。”
常遠說:“那你後來不是又受過兩次罪嗎?”
雷明華說:“後來那兩次啊——”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嘆了口氣,盯著漸漸亮起來的窗戶,又惆悵地說,“這段時間咱們倆情緒好像都不對,總是談這些讓人難受的事情。”
常遠安慰地說:“你要覺得難受就別說了。”
說著話,常遠也順著雷明華的視線看著窗戶,外面的天空從窗簾縫裡透進來一絲亮光。室內因為他們的沉默和鬧鐘的“嘀嗒”聲而顯得寂靜清冷,有一種憂傷的氣氛浮游在空氣中。
好一會兒,雷明華說:“對了,你知道今天下節目以後,我為什麼要你去臺裡接我嗎?”
常遠說:“你好像說了,跟你在辦公室打的那個電話有關係是吧?”
雷明華說:“還記得前陣子我跟你提過,有個男人打熱線來說他和女朋友的事兒嗎?就是那個說他女朋友得了艾滋病,他不戴避孕套跟她做愛,也染上了艾滋病病毒,然後他把女朋友給殺了的那個男人。”
常遠不以為然地說:“他又打電話來了?那更說明他肯定是在編故事。他要真把那女的殺了,公安局不早把他給抓起來了?”
雷明華說:“當時我也這麼對他說的,問他編這麼個故事騙我有什麼目的。可他堅持說那是真的,還說他用濃硫酸把屍體化了,什麼都沒有了,消失了,永遠沒人能找到她了。”說到這兒,雷明華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你瞧這人說的多可怕。你知道我平常下了節目討厭看見燈光,在辦公室總是要黑著燈坐一會兒的。可當時一個人坐在黑暗裡聽他講那麼可怕的事情,而且語氣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聽上去特別冷靜,真是有點兒怕了。”
常遠說:“怪不得,我就說呢,你這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從來不用我接你下班的,怎麼突然要我接了。你有沒有報警啊?”
雷明華搖著頭說:“沒有。不管他怎麼說,我還是覺得像假的。再說我壓根就沒想到報警。挺奇怪的,他這樣,我雖然有點兒害怕,但一點兒也沒覺得他討厭,也沒想把他怎麼樣。你說我這是什麼心態?”
常遠說:“你大概覺得生活太沉悶了,希望出現些新的東西。”
雷明華思考了一下,說:“你說的好像有點兒道理,但又不完全對,我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怎麼想的。”
兩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常遠看著天花板說:“哎,明明,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真的那麼幹了?”
雷明華問:“你是說他不戴避孕套跟女朋友做愛,還是他把女朋友殺了?”
常遠說:“他把女朋友用濃硫酸給化了。”
雷明華說:“不可能,我好像想像不出來。他聽起來完全是一個有教養有文化的男人,而且如果他說的關於女朋友的故事有真實的成分,也只可能是前半部分真實。但如果前半部分真實,就說明他很愛他的女朋友,愛到不怕跟她一起去死的程度。你說這樣一個男人,怎麼可能幹那麼血腥的事情?我覺得不大可能。”
常遠說:“他不是說,他把女朋友化了,從此乾乾淨淨了,不再會感染什麼病毒了嗎?也許他覺得這樣做是為了他女朋友好,反正女朋友會死,他也會死的。”
雷明華回憶了一下,說:“我想起來了,他說那句話時,情緒上是有一點兒變化,顯得有幾分激動。”
常遠說:“說不定是真的。”
雷明華扭頭看常遠,問:“那你說他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他就不怕我會報警?”
常遠說:“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他反正也是要死了。再說,也許他比較瞭解你,知道你不會去報警的。”
雷明華說:“他怎麼可能瞭解我呢?他知道我,最多隻不過是聽聽節目,節目裡的我又不是真正的我。”
說到這兒,雷明華怔了一下,又說:“不過,他倒是說了幾句話。他說每天坐在黑暗裡聽我的節目,知道我的同情心早就被磨平了,根本沒有耐心做一個傾聽者。”
常遠說:“你看,他說的不是挺對嗎?”
雷明華說:“他還說,我之所以還坐在話筒前,只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那種被別人的痛苦包圍著的環境,因為我除了這個工作之外,再也不能做其他工作了。”
常遠說:“這個男人的眼睛挺厲害的。”
雷明華說:“不是眼睛,是耳朵。還有頭腦。”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你還沒說他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呢?”
常遠笑起來:“我怎麼知道,又不是我打的電話。”
雷明華出神地說:“我剛才腦子裡一直在想像這個男人的模樣,總看到一個光線很暗的角落裡,有個男人安安靜靜地站著,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的眼睛,深深的,很黑,很亮,有點兒憂傷——”
常遠說:“得了,又做白日夢。”他扭頭看看窗戶,窗外的天色更亮了一些。他又說:“今天好像比平常亮得早。”
雷明華也看著從窗簾縫裡透進來的光線,說:“昨晚下雪了,肯定是雪把天映白了。”
常遠嘆了口氣,說:“又得起床了。路上有雪,肯定會塞車,起晚了又得遲到。這個月我已經遲到五次了。那個打卡的老太婆每次把我盯得死死的,好像跟我有仇一樣。”
雷明華說:“你們公司的制度有問題,像你們做軟件的,就應該在家裡上班。就算在公司上班,時間上也不能限制太死。你整天整夜坐在電腦前工作的時候他們怎麼就看不到了?”
常遠說:“我們不在辦公室坐著,他們不就控制不了我們了嗎?”
雷明華不以為然地說:“你們不是都有任務的嗎?任務完成不就行了。”
常遠冷笑一聲,說:“他們給我們任務只是逼我們無償加班的一個藉口,你這次輕輕鬆鬆地把活提前幹完了,下次就別想這麼舒服了。反正他們不會讓你那麼容易就拿到那筆薪水,不從你身上榨到最高的利潤,他們不會甘心的。”
雷明華說:“那不是成了資本家了?”
常遠說:“你以為他們不願意當資本家?有錢就是好的。”
雷明華鬱郁地說:“可你們設計軟件是一項創造性的工作,這種機械化的管理到最後不就把這種創造力磨光了?”
常遠冷笑著說:“什麼創造力?只不過是大程序中的一個子程序罷了,其實和工廠流水線上一個技術工人差不多。再說,這一批不行了,還有下一批。只要肯出錢,現在還愁找不到新人?你不知道,有時候看見那些剛畢業或者還在校的大學生來應聘,一個個才華橫溢、意氣風發的樣子,心裡真是——”這句話常遠沒有說完,他的表情更抑鬱了。
雷明華伸出手抱住常遠的頭,安慰地拍拍他的臉說:“別擔心,你的才華永遠不會用光的。”
常遠把淤積在胸口的一口氣慢慢吐出來,說:“有時候我做夢,老是夢見自己想趕一趟車,眼看著它就在前面幾步遠,拼命想追上,可腳下就是軟軟的使不上勁兒。車上很多人貼著窗口看我,臉上冷冰冰的,什麼表情也沒有。”
雷明華用手捧起常遠的臉仔細看著,說:“你的睡眠太少了,眼圈那麼黑,像大熊貓。每天才睡幾個小時呀?”
常遠悶悶地說:“我有點兒怕睡覺,睡也睡不好,夢太多了,睡起來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一點兒也不解乏。”
雷明華說:“那也不能不睡呀?你做公司的程序就已經夠累的,每次回家還要上網,那不是雪上加霜嗎?”
常遠說:“上網和工作的感覺不一樣。對我來說上網是一種精神上的休息。”
雷明華說:“算了吧,別忘了精神不能獨立於肉體而存在,這個肉體要是累垮了,什麼都是白搭。”
常遠再次看鬧鐘,時間已經不早了,他無可奈何地從被窩裡坐起來,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去衛生間洗漱。雷明華躺在床上,眼皮打著架,等常遠從衛生間裡出來時,雷明華又睡著了。
常遠走到穿衣鏡前,對著鏡子整理衣服。鏡子裡的男人瘦瘦高高的,看上去有點兒斯文,但他眼圈發烏,面色沉暗,一臉的倦意。常遠抬手撥弄著頭髮,手拿下來時,發現手上黏著幾根落髮。他再抬手在頭上抓了一把,又是好幾根落髮。常遠湊到鏡子前,歪過頭仔細打量著鏡子裡自己的頭髮,發現有一小縷頭髮已經白了。
常遠站直身子,有點兒茫然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這時床頭櫃上的鬧鐘突然響起來,常遠一驚,離開穿衣鏡,走到床頭把鈴聲按停。被窩裡的雷明華被鈴聲驚擾,把被子拉上來蓋住頭繼續睡。又呆立了一會兒,常遠到電腦桌前拿起包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