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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隊長辦公室出來以後,普克一句話也沒説。彭大勇也只是悶聲説了一句:“媽的,真窩心。”
普克比彭大勇更覺得窩心,因為這個案子是他提起來的,是他在間接聽了一個少女的惡夢後深信不疑,從而決心要追查的。
普克腳步沉重地回到自己家門前,掏鑰匙開門時,他聽到裏面隱隱傳來音樂聲。普克在進門前,努力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才進了家門。
音響里正放着威爾第的作品、歌劇《茶花女》選段,普克聽出,此時茶花女已經病入膏肓,即將死去,而她所深愛的那個男人卻因為誤會,沒有留在她的身邊。
米朵和方英沒在客廳,而在卧室裏聊天,沒聽到普克進門的聲音。
“……真可憐,茶花女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方英同情的聲音。“因為她真心愛着那個男人,覺得這樣才能令他幸福。”米朵説話的語氣,就像正和一個成年人平等地交談。
“阿姨,茶花女是不是……真的很下賤?”方英怯怯地問。米朵先考慮了一下,才接着説:“那種職業當然並不高尚,可是在她真正愛上一個人,並且願意為這個人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清洗舊日的污濁時,那她就是一個非常純潔的女人。”
普克在外面聽着,心裏不由湧起一股柔情。
方英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説話,她此時的聲音顯得遠比十五歲成熟:“阿姨,你後來知道自己……知道貞操沒有了,是不是很害怕?”
過了一會兒,米朵説:“我想是這樣,英子。那時候阿姨雖然並不懂得什麼是貞操,但我知道它是阿姨犯下的錯誤,我怕極了……那時阿姨還是個很弱小的孩子……英子,你才十五歲,也還是個孩子呢。”
普克站在門外,雖然沒有看到裏面的場景,但可以想象出,米朵正用她那種來自於內心的愛,温柔地撫慰着英子柔弱的心。
裏面的方英沒有説話,米朵也沒再開口,直到幾分鐘後,《茶花女》以悲傷的終場結束,米朵方英從卧室裏走出來,才看到普克坐在客廳的長椅上,表情平靜地閉着眼睛,像是已經睡着了。
這個星期六,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
米朵做了方英好一會兒動員工作,方英才算同意和她一起外出“吹吹秋風”,條件是“只能出去一小會兒”。
因此出門前,米朵笑着問普克:“今天你沒事兒吧,要不然我們三個一起出去?”
普克眼尖地發現,方英聽到米朵的話,忙悄悄拉住了米朵的手。普克有點兒無奈地笑着,説:“算了,今天我負責後勤保障,留在家裏給你們做飯。”
米朵笑着説:“饒了我們吧,就你那手藝,我已經跟英子説好,今天去吃麥當勞好了。”
一件事情忽然閃現在普克腦海裏,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得打電話約一個人。”
米朵方英走後,普克從尋呼機裏調出一個前些天呼過他的電話號碼,撥了一個電話過去。
“喂?”一個原本清脆、此時卻有些沙啞的女孩子聲音在問。普克先愣了一下,隨即他又醒悟過來,對方的喉嚨有點兒啞,也許是感冒了。
普克忙説:“請問是梅佳嗎?”“你是普克?”梅佳一下子聽出了普克的聲音,顯得有點兒意外。“咦,你今天怎麼會打電話來?”
普克關切地説:“你生病了?我差點兒沒聽出你的聲音。”梅佳淡淡地説:“不放在心上的事兒,當然容易弄錯。”
普克對付梅佳伶牙利齒的辦法,還是裝傻。他問:“小梅,今天你有空兒嗎?我想請你出來談談。”梅佳沉默了兩秒鐘,乾脆地説:“行。”
“不過有個條件。”梅佳還是很乾脆地説。
普克不知梅佳又有什麼名堂,“什麼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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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着,你得來接我。”普克鬆了口氣,説:“好的,正好我騎摩托車也很方便。”
那天晚上梅佳問普克,如果學校裏有人變態,而且做了違法的事情,她應該怎麼辦。可接下來,梅佳只是簡單地説,學校有幾個男生在外找三陪,因為價錢問題,差點兒把三陪給殺了。
這件事自然會引起普克的注意。然而當普克問梅佳詳細情況時,梅佳卻又三緘其口,避而不談了。
梅佳講述那件事兒時,拿着小茶匙的手微微顫抖,金屬質地的小茶匙在杯中撞擊出細碎的聲音。這個現象,普克當時就注意到了,梅佳的顫抖是因為什麼樣的情緒?緊張?害怕?憤怒?還是……
因為邊騎摩托邊思考問題,到了梅佳告訴普克的那條路口時,普克居然錯了過去。重新回到剛才經過的路口,看見梅佳剛好從巷子深處走出來。
今天梅佳穿着件長袖襯衣,套了件小馬甲,下身是牛仔褲。長髮用一個髮夾彆着,高高豎在後腦勺上,像老式年畫中小娃娃的髮型,有點兒可笑,不過又讓人覺出一份年輕的天真。
“開車!”梅佳笑着説,拍了普克的肩膀一下,然後兩條手臂就伸過去,不鬆不緊地環住了普克的腰。
普克招呼梅佳坐穩,便啓動了摩托車,向前駛去。途中遇到兩次紅燈,還有一次行人橫穿馬路,普克剎車時,感到背後那個年輕的身體,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緊緊貼住自己的後背,並且在摩托重新前行時,並沒有很快鬆開。
在茶社落座後,已是快十一點鐘了。
不過對茶社來説,這個時間正是生意清淡的階段。顯得十分安靜,正適合於普克他們談話。
“小梅,上次你説的那件事,還有興趣再跟我聊聊嗎?”普克開門見山地問。梅佳正捧着一杯菊花茶湊在鼻子前嗅着,聽到普克的問話,抬眼掃視了他一下:“哪件事兒?”她若無其事地問,在普克眼裏,簡直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普克忽然之間感到有些厭倦,不知為什麼,這個年輕的女孩子對他的態度,總是這樣喜怒無常,令人捉摸不定。
要是她再繼續這樣,還是別再多事兒了。普克喝了一口茶,暗自打定主意。梅佳隔着茶杯中升起的熱氣,默默注視着普克,她的目光水氣淋淋,在普克的沉默中,軟弱漸漸從眼睛深處浮起。
“我好像已經習慣偽裝自己了。”梅佳收回目光,低聲地説:“用漫不經心來掩飾內心的脆弱。其實我心裏很清楚……我沒辦法不在乎。”
此刻的梅佳,是普克心目中最真實的梅佳。普克默不作聲地聽着。
“自從那件事兒以後,我心裏亂得要命……”梅佳只説了一句,就心煩意亂地放下杯子,一隻手擋住眼睛,普克坐在對面望着她,不知怎麼又想起了方英。
好一會兒,梅佳接着説:“其實我以前並不是這樣兒的。真的,以前我挺乖、挺安靜的。大一的時候,有幾個男生開始追我,我都躲開了。主要是因為我心裏有個喜歡的男生。”
梅佳慢慢説着,像是沉入了回憶:“後來……後來的事兒,老讓我想起一個詞來:陰差陽錯。第二年,他就畢業走了。過了幾天我收到一封信,信是從學校裏發的。”
梅佳把杯子捧在手裏,送到嘴邊,卻並不喝水,而是將茶杯緩緩轉着圈,碰擦着略顯蒼白的嘴唇。
“他走了,信上都沒有落一個名字。當然我知道他的名字,就像他也知道我的名字一樣。這事兒給了我一個教訓,讓我知道,對於自己心裏渴望的東西,不管能不能得到,總得爭取一下試試。所以去年,就是我大三的時候,我又喜歡上一個人,這次,逼着自己採取主動去接近他。而這個男生,又是出了名的COOL,向來對女孩子冷眼相看的……那個過程,真能用千辛萬苦來形容。你心裏一定覺得我現在的性格挺病態的,這跟那件事兒多少有點兒關係。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後來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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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到這兒,梅佳停下來,看着普克,自嘲地笑笑,説:“我現在一點兒不想問你,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麼模樣兒。真的,雖然我很在乎,但我不想問了。女孩子總是自討苦吃,因為她們都太在乎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了。”
普克對梅佳微笑,説:“實事求是地説——你很青春。”梅佳低頭苦笑,説:“你很會選擇形容詞,既不必違心,也不會惹來別人的不快。好了,我這會兒只想把自己的故事説給你聽。”她眯起眼睛想了想,説:“我追到那個男生了,是我這輩子第二次喜歡的異性。我問他能不能當我的男朋友,他説他試試。就這樣,有一陣子,我們接觸頻繁,比較親近。吻過,抱過,接下來……”她好像怕自己停下以後就説不出來,一口氣地説下去:“接下來,我渴望更深的關係了——我真覺得自己很愛他,想畢業以後就嫁給他——可是我們不行……這事兒説起來,真讓人不舒服,不過我得把它説出來,因為它跟後面你關心的事情有關。他不行,開始我以為他緊張,安慰他,可是還是不行,他變得很陰鬱。對我的態度開始變了,坐在那兒,越來越冷淡,越來越漠然,後來我想勸他再試試,他突然間就爆發了,指着我的鼻子罵:垃圾,賤貨,婊子……一大串髒話,我簡直聞所未聞,當時都呆了,就看到他的手指頭在我鼻尖上發抖,我也像發瘧疾似地抖個不停……”
梅佳停下來,抬頭看着普克,臉上是豁出去的表情,用幾乎帶點兒挑釁的語氣掩飾內心的自卑,問:“現在你不會再用青春這個詞兒來形容我了吧?”普克輕聲説:“小梅,別太苛責自己。”
梅佳聽懂了普克的意思,眼睛閉上,一串淚珠滾落光滑的面頰。她抽泣了兩聲,又努力忍住了,眼睛睜開,異常明亮地望着普克:“現在我知道,那天我撞你那一下算是撞對了。本來我還弄不清,以為自己真在破罐子破摔,不再要什麼自尊和臉面了。這會兒我開始相信人有直覺了。那天在校門口看到你,忽然間覺得自己孤獨得要死,只想找個可靠的人把自己心裏的痛苦説出來。普克,我知道你一直迴避我,大概有點兒討厭我這種性格,可又怕傷害我的自尊心,所以從來沒對我説過一句重話。謝謝你這麼待我……”
普克温和地打斷梅佳,説:“每個人心裏,其實都需要真正的朋友。”梅佳含淚問:“我能把你當成真正的朋友嗎?”普克沒有説話,只是微笑地點點頭。
梅佳深深地看了普克一眼,低頭用紙巾擦乾眼淚,等自己的情緒稍稍平息了一些,又抬起頭,慢慢説:“我和他吵翻了,表面上就是那個原因,可分開以後自己靜下來想想,又覺得,那件事兒其實只是個引子。跟他在一起,我從來沒覺得安全過……怎麼説呢,我總之就是心裏隱隱有點兒怕他。有時候我覺得他不開心,眼神很空,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我總是幻想能用自己的愛改變他,可不管我怎麼努力,還是常常覺得自己在他心裏,其實根本沒什麼位置。”
説到這兒,梅佳停下來回憶着。這種時候,她總是習慣性地微微眯起眼睛,臉上顯得有些迷茫。過了一會兒,她接着説下去。
“吵完架不長時間,大概也就兩個星期吧,有個週末,幾個平時要好些的女生看我心情不好,硬拉我去迪廳蹦迪。到了迪廳,她們都下去跳舞了,我一點兒勁頭都沒有,就坐在吧枱邊兒喝飲料。後來一回頭,一下看到那個男生也在舞池裏跳舞,人太多,臉一晃就找不着了。我下到舞池裏,想找到他,可怎麼也找不着。只好又出來了,卻正好看到他跟一個女的剛出了舞池。旁邊還有我認識的另外兩個男生,身邊也都有個女的,而且勾肩搭背,特別膩的樣了。他們六個人一起準備出迪廳。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兒,那幾個女的全濃妝豔抹,衣服穿得特別暴露,一看就像做那一行的。鬼使神差似的,我悄悄跟着他們出了迪廳,躲在暗處偷看。他們六個人一出門,叫了三輛出租車上去,車還沒開,一對一對地就在後座上又摸又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