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王牛兒游到距岸邊大約十五六丈遠處,卻早已驚動了江邊一塊大石上隱蔽着的倆兄妹。這兩兄妹黎明時便帶了鋼捕叉蹲在大石上注視着江邊,已守候了將近半個多時辰。突然聽到上游傳來了一聲洪亮之極的怪叫,震得人耳膜嗡嗡發響,接着卻又無聲無息了;不多久便見一條長長的、十分奇怪的水紋,帶着不斷攪起的巨大水渦,順着江流迅速地向岸邊竄過來。聲勢之猛惡驚人,實是倆人從來沒見過的。哥哥用手肘輕輕一碰妹子,小聲説道:“來了!”一會兒後,近岸處浪湧水分,“譁”地一響便冒出個黑乎乎的東西。那妹妹認定是水怪,緊張過份,還未看清,脱手便擲出了那支鋼叉。妹妹一動,哥哥趕忙跟上,也是一叉勁射。王牛兒從水中剛一露頭,便見兩支鋼叉從上面飛射下來,不慌不忙伸手穩穩接住。抬頭向鋼叉的來路看去,見臨江不遠處一塊高約兩丈的巨石上,正並肩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六七,女的十八九歲,都滿臉駭異地望着自己。王牛兒不知他在長江中衝了好幾個晝夜,現在從水裏一下冒出,頭上的亂髮長長地從額上、頰上極落下來,把臉幾乎遮了一半,面色本來就黑,加上繞頰的鬍髭又粗又短,青糝糝地,一雙大眼卻猶如閃電般灼灼射人,渾身上下水流如注,初初一看,也委實使人害怕。因這一男一女一聲不吭,見面便向自己投擲鋼叉,王牛兒自然要問個明白,聳身一躍便飛撲上了巨石。那男女兩人驚呼一聲“啊呀!”轉身跳下石去便跑,跑不上七八步,王牛兒便從空中“呼”地落下,正攔在他們前面幾步處。那兩人驚得倒退了幾步,男的緊握拳頭大着膽子問;“你……你是甚麼,是人,是鬼,還是怪物?怎麼從水裏鑽出來?”王牛兒聽他問得滑稽,哈哈一笑,説:“我也説不清我是什麼,反正掉下崖去沒摔死,閻王不收,跌進江裏沒淹死,龍王也不管,你們看我象什麼便算什麼吧!喂,這兩把叉子你們快拿回去。我又不吃人,你們跑什麼?”男的還在遲疑,那個女的卻爽朗地笑着推了男的一下,説道:“哥哥,這個大哥是好人!”快步走到王牛兒面前,接過鋼叉,説:“大哥,你貴姓?你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不冷嗎?我們家就在前面,快到我們家裏脱下來烤一烤吧。你方才從水裏突然冒出來,我們還以為是水怪出來了哩,可把我們嚇壞了。”王牛兒見這姑娘健壯結實,又親切,又大方,頓生好感,説道:“難怪你們一見面便給我兩叉,原來是把我當成水怪了。”那男的忙説道:“真是對不起!幸好老兄武藝和水性都高明極了,如果不是這樣,被我們兄妹傷着了,那才糟糕。老兄,到我們家裏把衣服烤乾再走吧。你貴姓,怎麼個稱呼?聽你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王牛兒説道:“我姓王,你們叫我王二哥好了。衣服濕了,冷倒不覺冷,不過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到你們家裏烤乾也好。喂,你們怎麼個稱呼法?”王牛兒不識世故,天真爛漫,説話也不懂客氣,他沒有兄弟姐妹,排行並不是二。因俞慧珠把沈懷遠叫沈大哥,稱他和龔成為王二哥、龔三哥,他聽慣了。就叫這兩人也叫他“王二哥”,其實這個男的比他還大四歲。那人聽王牛兒問怎麼稱呼便説“我叫馮青樟,她是我妹妹,叫馮青荷。”王牛兒便喊馮青樟“青樟兄弟”喊青荷“青荷妹妹”,喊得很真誠親切。馮青樟的家離這裏不過兩裏遠,到了後便找出自己的衣服讓王牛兒穿上,換下濕的。那王牛兒比馮青樟高大得多,穿上馮青樟的衣服實在又短又小,有些奇形怪狀。青荷見了不禁格格發笑,王牛兒卻全不在意,一概不管,自和青樟一面喝酒,一面互談自己的情形。青荷換了盆木炭火在旁替王牛兒烤衣服,時不時地也插口同他們一道敍談。馮青樟、馮青荷的父親名馮懷道。十幾年前是九江振義鏢局的鏢主,武功雖不算高,水性卻極好,人們來送了他一個“水豹子”的外號。振義鏢局專保水運,不走陸上的鏢,生意十分興隆。那時親戚、朋友、商家,甚至衙門中人趨奉的不少。很紅火過一陣子。但好景不常,有次保了十五萬兩庫銀由運河上京,卻中途被強盜所劫,鏢師、夥什也死了六七個。那夥強盜人既眾多,又極驍勇,得手後即沿江而下,楊帆出海,連官軍也奈何不得,卻向哪裏去討這庫銀?事情出了後,官府派差役押着追鏢,家產全數作賠入官,平時滿面笑容地來趨奉的“好親戚好朋友”們,一個個都絕跡不至,便求上門去也推託不見。馮懷道悲憤絕望,本想一頭碰死,但他妻子雖已去世,卻還留下七歲的兒子和更小的女幾,説甚麼也硬不下這顆心。只得設法把兩個押解的差人騙到荒僻處打倒在地,捆住手腳,帶着兒女連夜潛逃。最後來到這江陰縣豬龍灣,隱姓埋名,打魚為主、閒時也把武藝和水性傳授給了兒女,日子雖然過得苦一點,但畢竟全家得以團聚,又免了牢獄折磨之苦,在前年壽終正寢了……馮青樟、馮青荷雖然在父親那裏沒學到什麼高深的武功,但在豬龍灣的漁民中卻算好手,加上兄妹倆水性也絕佳,這一帶打魚的人都很尊敬他們。一月以前漁民們發現這裏出了一個水怪,先後有兩支船被它掀翻,四個漁民被咬傷,其中兩個成了殘廢,一個由於兩條腿都被咬去了半截,傷重身亡。而且這怪物有時還上岸作孽,漁民們喂的雞鴨甚至整羊都曾經被它拖走。青樟青荷開頭還認為是大些的豬婆龍,這東西雖然兇惡,但上了岸卻蠢笨得很,不難對付。便是在水中,只要機靈點,避開也是容易的,所以井不在意。後來一個老漁人看見了它,説這東西絕不是豬婆龍,是一種十分厲害,百年難遇的怪物,叫丹頂駝龍,是生在海中,隨潮而來的。説它身有細甲,刀槍不入,鐵爪鋸齒,力大無窮,口噴霧氣,近前便死。只有兩眼和背上一個碗口大的肉包才能被利刃刺穿。老漁人接着道,這丹頂駝龍一身劇毒,肉是不能吃的,但它的嘴下直到尾尖有條小指寬的白線,沒有鱗甲遮住,如捉到後用刀順着白線剖開,便能剝下龍皮。再用石灰水煮上幾個時辰,便可使它變軟變薄,可受針線。製成衣服後,再用陳醋浸泡,滲出膠液,彌合了縫口,便能避刀劍水火,寒熱不侵,價值連城……經這個老漁人一説,弄得人人自危,連魚也不敢輕易去打了。説來説去,竟傳到了無錫城中的一個大惡霸黃義的耳中。這黃義原是魚霸出身,有人説年輕時也做過水賊海盜,以後發了家,在無錫、江陰、宜興三地都有船支、賭場、當鋪、田地,家中養有數十名惡棍、打手,人稱“黃剝皮”,一貫欺壓貧民百姓。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便搬着指頭算也算不清。他聽説此事後,派人到豬龍灣來宣稱,他要把這張龍皮作為獻給朝廷的貢品。如有人打死這丹頂駝龍,必得把龍應給他送去,他定給重賞,但不得私自變賣,否則定要報送官府治罪。豬龍灣的漁民本來既不願,也不敢沾惹黃剝皮。但不除去這丹頂駝龍,不能去打魚,也就斷了衣食之源,所以這七八天不斷有人來求馮家兄妹出手除了這個孽畜。馮家兄妹曾經到那個看到了丹頂駝龍的老漁人那裏請教,這老漁人大家都稱他為爺爺了,他説自己是在一天黎明時看到的,這傢伙足足有兩丈多長,他老遠望見便嚇得跑開了,沒敢細細看,有關丹頂駝龍的情形他還是聽他爺爺説的。據他爺爺説,丹頂駝龍往往喜歡剛天亮或太陽落下時上岸。於是馮家兄妹這幾天中午傍晚或黎明,便前往這個老人看見丹頂駝龍的那一帶守候。今天看到王牛兒潛游時把水攪動得那麼厲害,就誤認為是丹頂駝龍出來了。王今兒同他兄妹談得十分投機也斷斷續續地把離開成都綠雲莊以後,直到銅棍將軍胡睦怎麼把自己灌醉推入江心的事説了一遍。馮家兄妹聽他談到一路的俠義行運,鬥殺經過,都眉飛色舞,羨慕異常。聽説他是在南京落水的更大吃一驚;當聽到王牛兒打算換上烤乾的衣服便回俞府去時,馮青樟不禁搖了搖頭,説道:“王二哥,我們這裏已是江陰縣了你知道這裏離南京城有多遠吧?”王牛兒説道:“不知道。”馮青樟説道:“我也沒去過,只是常聽人説坐船去也要好幾天,走旱路想來也差不多。你和那個姓胡的壞蛋出來時身上帶了多少銀子,回去的盤纏可夠?”王牛兒還沒有回答,青荷姑娘便説道:“王二哥的夾袋裏只有幾星碎銀,恐怕還沒有二兩重,另外就是十幾個制錢了,方才我烤衣服時摸出來的。這點錢,再節省也只夠用兩天,怎麼走得攏南京!我看王二哥還是暫時住在我們這裏,慢慢想法回去的好。”王個兒道:“這可不成,我不吃飯也要走回去。”青荷抿嘴一笑,道:“就算不吃飯,你總得住店吧?店錢總是要給的。再説你又不認識路,你邊問邊走,只怕七八天還到不了。”青樟道:“我妹妹説的有道理。我們家前天買足了兩個月的鹽米,也只剩幾十個制錢了,湊到一起也還差得遠。王二哥,我看只好這麼辦了。我找個要到南京做買賣的熟人,託他帶個口信給住在俞總兵家的龔公子,請龔公子從速來接你。或者把盤纏銀子給你帶來,就這樣最快也得半個多月。你如不嫌棄,就暫時在我這裏住,我們兄妹吃什麼你便吃什麼,幹萬不要客氣。老實説,象王二哥這樣的英雄俠客,我們平常想請也請不到哩!”青荷也高興地説:“對,王二哥就留下吧!我們還要請你教我們幾手武藝哩。再説憑你這身功夫還可幫我們除去那作孽的丹頂駝龍,賣了龍皮。説不定龔公子還沒到,你的盤纏也有了。”王牛幾本是豁達豪爽,提得起、放得下的性格,也便答應下來。從此王牛兒暫居馮家,黎明、黃昏隨兩人偵伺丹頂駝龍的蹤跡。平時或同馮家兄妹下江捕魚,或把學自綠雲老人龔養浩的拳腳功夫傳授給兩人。馮家兄妹使的是鋼叉,叉法王牛兒不會,他便把大槍的套數教給兄妹倆。三人的感情也日益融洽,彷彿一家人似的。大約是王牛兒來到馮家後的第七天的一個早上,三人來到江邊那座大石上守候丹頂駝龍。朝日初升,金霞燦爛,太陽把鮮紅的光線傾瀉在浩瀚的江面上和一片新綠的原野。到處春風駘蕩,生機盎然,給人以一種融融怡怡的舒暢之感。三人踞坐石上,一邊注視着江面靠岸處的動靜,一邊天南海北的隨意閒談。不知不覺中便已經過了半天,正想起身回去……突然狂風大作,卷石飛沙,江面上也湧起了一層層的波浪。萬里藍天瞬息間就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接着豆大的雨點飛樸而來。耀眼的電光不斷掣動,竟然響起了“唿喇喇”的雷聲,震得四野隆隆作響。雨也越來越大,只聽到盈耳的“嘩嘩”聲。三人從頭髮到鞋襪刻間便已濕透,眼前是密密層層似乎鋪天蓋地的水的簾幕。馮青樟、馮青荷看到兩步以外,處處便覺白茫茫地,什麼也看不清。王牛兒眼力特強,但也只能看到四五丈遠。五丈以外也是模糊不清。三人趕忙跳下大石,便順着江邊的小路在家裏跑。但風大雨急,頭上露靂不斷,馮青樟、馮青荷被大風颳得舉步不穩,加上頭上流下來的雨水時時遮住眼睛,要用手去抹掉,所以跑起來比平時慢多了。心裏對二月間竟有這種暴雷豪雨的反常情景,暗暗驚悸。王牛兒功在身行,行走如飛,急跑得,卻也只得跑一段便停下來,等他兄妹倆跑攏。這樣跑出百十步時,王牛兒突然喊了聲“小心!”把馮家兄妹一左一右夾到腋下,騰身倒躍出三丈多遠,把他們放下,指着前面急道:“快看!丹頂駝龍真的來了!”馮家兄妹定睛看時,果見前面有個從未見過的怪物,頭如無角的水牛。兩眼通紅,嘴卻又長又闊,幾乎將近三尺,微微張開,露出了尖利細密的牙齒。全身包着一層暗藍色鱗甲,在密雨中也象在閃閃發光,背上靠近頭部突出個其紅如血的大肉瘤,一根扁平的工尾不住搖晃。從頭到尾的有三丈長,高約四尺。身下是四支粗短的腿,遊動甚快,眨眼間便距三人立處只有一丈五六了。馮家兄妹驚動初定,不約而同地把兩支鋼叉筆直地向丹頂駝龍的肉瘤射去。也許是風大了影響了準頭,也許是那孽畜爬得太快,兩支鋼叉都射到肉瘤後面的背上,一彈便落到地上了。那丹頂駝龍渾如不覺,又逼近了幾尺,越發狂惡可怕。馮家兄妹大叫:“王二哥快跑!”轉身跑出十多步。這時,突然聽到震靂般一聲暴喝,接着“嘩啦”的一聲巨響,兩人驚得回頭看時、正見王牛兒天神般地挺立着,雙手抓住那丹頂駝龍的尾巴在往高處拖,那孽畜巨大的身子已仰面倒地順着斜坡向下滑,四條腿偶爾搖動一下,看樣子已死了一大半了。兄妹倆人大喜過望急忙趕回來。那丹頂駝龍被王牛兒拖到平坦處,仍是肚子朝天地躺着,腿還在有氣無力地划動,發出陣陣風箱似的喘息聲。馮青荷着急地喊道:“王二哥!你要防它噴出毒氣,快退開點!”王牛兒回頭笑道:“不要緊,它的毒氣傷我不了!”隨即踴身高高一躍,向那丹頂駝龍肚腹間落下,雙腳運勁一踩,隨着“`噗嚕嚕”的響聲,那孽畜口眼溢血,肛門處卻流出了一灘紅紅綠綠的東西,一股濃烈的腥臭之氣四溢,使人慾嘔。青樟、青荷耐不住,急忙跑開七八步。這次連王牛兒也跳過來了,説道:“臭得很!難聞極了。”且喜風大雨急,那腥臭氣被風很快刮散,一會兒便淡薄了許多。看那丹頂駝龍很久也不再動,連喘氣聲音也沒有,顯然真是死了。馮家兄妹都不明白,這重逾千斤,又大又長的丹頂駝龍是怎麼被赤手空拳的王牛兒弄個肚腹朝天的,爭着問王牛兒。王牛兒笑笑道:“回家後慢慢給你們説。你們先走吧,這傢伙太腥臭,説不準當真有毒,我把它弄到河裏洗乾淨再扛回來。”馮青樟説“你一人怎麼拖得動,還是我們都來幫着拖吧!”王牛兒忙攔住他們道:“我可以閉住氣三五個時辰,有毒也不怕,你們如何禁得住?這傢伙雖重,我還弄得動它。快回去吧,不要被雨淋壞了。”兩人哪裏前聽,定要上前,但走到離那丹頂駝龍一丈以內,就被那股濃烈的腥臭薰得腦袋發暈,只得又退開。那王牛兒把氣閉注,卻和平常一同,拖住丹頂駝龍的尾巴便向江邊大步走去,一面催他們兄妹回去。原來王牛兒見丹頂駝龍迅速逼進時,忖道想:你這畜牲就算是個絕世高手,我王牛兒今天也要同你比上一比,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立刻涵胸撥背,抱元守一,氣沉丹田,勁達四梢,微睜雙目緊緊地盯住這孽龍看它作何動作。全身卻兀立如山,紋風不動,蓄勢待發。那丹頂駝龍四腿疾劃,一瞬間便已迫到離王牛兒八尺處,長尾支地,闊嘴驟張,紅舌不斷吞吐,抬起前腿,竟象人做的直立起來,向王牛兒猛然撲來。頓時腥風四溢,利爪突現。王牛兒腦中的念頭電光似的一閃:哈!你這傢伙枉自長相兇惡,“武功”卻太稀鬆差勁了!你起得太高,“下盤”不穩,“兩掌”齊抬,“空門”必露,況且既無“虛招”,又缺“後着”,簡直輸定了!就在這剎那之間,他身形微矬,箭似地向前一衝,雙臂“后羿開弓”,力逾千鈞地向兩邊一格。硬生生地把那丹頂駝龍抓向他雙肩的前腳打得向外一分,露出胸腹。王牛兒左腳前踏,運足十成功力。一招“橫推五馬”,雙掌平擊,其快如風,“啪”的一聲,正正打在胸腹之上。王牛兒這一下氣勁互增,神功相即,竟把那山嶽般重的丹頂駝龍打得“砰”然仰倒,臟腑被震碎,脊椎也被震斷成了三截,順着斜坡滑下。王牛兒趕緊抓住它的尾巴朝上拖。哪知地上被大雨淋得又軟又滑,那丹頂駝龍又重有一千數百斤,倒把王牛兒帶得滑下了幾步。王牛兒奮起神威,兩腳往下力蹬,一挺腰,‘嘿”的一聲,兩腳登時陷進地下幾寸,才穩住身體,又一步步地把丹頂駝龍拖上平地。馮家兄妹回家烤乾了衣眼,正弄飯做菜時。王牛兒已把丹頂駝龍洗淨,半拉半拖地弄回屋前的土壩上。那丹頂駝龍雖早已死去,但趴在壩中那龐大的身體,獰惡的模樣,馮家兄妹看到,想起早晨的情景,仍覺心有餘悸。午後雨停了,附近打魚的、種地的都跑來圍觀,來的人絡繹不絕,竟有十幾裏遠的也趕來的。有些好奇喜事的,磨着馮家兄妹拿出柴刀、斧頭、鋼叉,試着在那丹頂駝龍身上斫斫,刺刺的,果然斫不破,刺不進,嘖嘖稱奇。又來圍着王牛兒要他説打死這條孽富的經過,王佔兒説了他們又不肯信,尋根究底,糾纏不休。青荷姑娘機伶心細,把王牛兒喊進屋裏,叫他關了門去睡覺。出來對眾人道:“王二哥累得不行,已經睡了!”方得把眾人敷衍散去。第二天一早馮青樟買回數十斤石灰,又借了口大鍋在壩中砌了個灶,照那老漁人所説,三人一齊動手剮下龍皮,如法煉製起來。龍肉龍骨因恐有毒,只得埋了。足足煮了三個時辰,附在龍皮下的殘肉、膠質,才全數化盡。撈起涼幹後,見那張龍發已薄如粗布,十分柔韌,細鱗密佈,藍光瑩然,真是一件異寶。當天晚上三人商議了一陣;雖然都有些捨不得賣,但只有靠賣了此物,王牛兒才能得到回南京的路費。又因王牛兒不識路逕,又是滿口四川話,從未作過買賣,所以商定由馮青樟將龍皮送到無錫黃義那裏去換兩三百兩耳銀子來。馮青樟一去五天,不知怎樣竟沒有回家。王牛兒和馮青荷都齊感不安,只得託鄰居看好房子,兩人一起趕往無錫。兩人從沒有出過遠門,王牛兒雖然跑過幾千里路,卻都是有人一道,進止由人,對世事的瞭解比起青荷來也高不了多少。兩人因為省錢,沒有僱船,是走路前往的,上路時只問了個大致的情形。路上兩人談得起勁,竟走到岔路上去了,錯走了四十多里,吃午飯時才問明白,當天晚上只得在距無錫六十里的紅碑集客店中住宿。次日巳牌時分到了無錫,問黃義的家,有人告訴他們出了南門還要走五里多路。兩人便在南門外簡簡單單地吃了早飯,剛出飯鋪,馮青荷便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挑着一副空擔子從門前經過,忙高興地喊道:“陳大哥!陳大哥!”這人見青荷卻是一驚,向左右張望了一下,見並無熟人,才走攏來低聲對青荷説道:“快跟我來!”這陳大哥原是住在馮家不遠處的農人。種的是黃家的地,因交不出租,兩月前被黃義的管家逼着到黃家做雜役抵債的。他把馮青荷引進僻靜的小巷內,看了看跟來的王牛兒,問道:“這個大哥是你的……”青荷道:“王二哥是住在我家裏的,我們一起來找我哥哥的。”陳大哥神色緊張地道:“青荷妹子,你不要着急,青樟兄弟幾天前已被黃剝皮打死了!”一句話真如晴天裏響起了個霹靂,青荷臉色頓時煞白,“哇”的一聲哭起來,王牛幾也驚呆了。陳大哥忙勸道:“別哭,別哭!青荷妹子,你快同這個大哥回去吧。黃剝皮心黑手毒,知道你來了,定會斬草除根。這殺人全家的事對他簡直是家常便飯,算不了甚麼的!”王牛兒瞪着大眼問:“青樟兄弟怎麼被他打死的?為了甚麼事?你快説!’陳大哥説:“詳情我也不知道,聽説青樟帶來張什麼龍的皮子來,要黃剝皮拿三百兩銀子來換。唉!那黃剝皮雁過也要拔毛來,哪裏捨得三百兩銀子?收了龍皮,叫奴才丟了三兩銀子給青樟,反罵青樟兄弟是‘想銀子想瘋了!’青樟兄弟不依,黃剝皮就叫手下的奴才們打。也是青樟兄弟不該回口罵他,黃剝皮惱了,直喝‘往死裏打!’一頓亂棒,就把青樟兄弟登時打死了。恰巧我正送菜到廚房去經過那裏,親眼得見。真是慘呀!全身都是血。那些奴才説:‘已經斷氣了。’天殺的黃剝皮象沒事人一般,説:‘拖出去埋了就完了!’……”青荷“咚”的一聲便跪在王牛兒面前,悽慘地哭喊道:“王二哥!你要替我給哥哥報仇呀……”王牛兒悲憤交集,忙把她扶起,淚流滿面地説道:“青荷妹,你哥哥也是我的兄弟,不打死黃剝皮難消我心頭之恨!走!別哭了,報仇要緊。”回頭對陳大哥説:“黃剝皮在哪裏?你引我們去!”陳大哥慌得直搖手,道:“這怎麼行!這位大哥,你雖然身高體壯,那黃家連打手帶家奴怕不有百十人,你們這時去枉自送了性命。你還是快把青荷妹子勸回家去,要報仇也得慢慢想法子才好。”王牛兒鐵青着臉,怨聲説:“不成!今天我就要黃剝皮的命!你不去,把路怎麼走説給我聽也要得!”那陳大哥見王牛兒大眼怒瞪,到稜四射,餘氣騰騰,鐵塔般的身子,擺着缽子般大的拳頭,心裏害怕,再也不敢阻攔。忙把去黃義家的路道説了,挑起擔子便走。王牛兒大踏步地便往黃家趕,青荷也抽抽噎噎地快步地跟在他的身後。不多久,便到了黃義的門前,是個很大的獨院,正在太湖邊。黃義家大門的房檐下坐着七個看門的豪奴,見王牛兒、馮青荷一聲不吭地往裏走,一齊大怒,跳過來便伸手板王牛兒的肩膀,喝問:“你小子幹什麼?”王牛兒正在盛怒之下,反手一掌,打得他腦袋碎裂,鮮血和腦汁四濺。另一個還未看清,舉拳便向王牛兒肋下搗來,王牛兒一伸手便抓住他胸膛,擔提起向外一擲,直摜出幾丈以外,摔到岩石上便斷氣了。青荷見王牛兒動手也跟着動手,一拳一腳便把第三個打跌在地,這人見了同伴的死狀,嚇得連喊也喊不出來了,總算揀了條命。王牛兒、馮青荷闖進大門,繞過影壁,徑直搶奔大廳,廳門開着,沒有人,右廂房卻有人影。當即搶到廂房門前堵住,房內是帳房先生正和一個護院的打手在那裏閒談。王牛兒喝道:“出來!你們趕快帶老子去見黃剝皮!”兩人都認為一定是自已聽錯了,因為到這裏來的都得稱黃義為“黃大爺、黃老爺”,最簡略也得稱“黃爺”,簡直不敢相信竟有人在這裏喊“黃剝皮”。那打手疑惑地問:“你説甚麼?”王牛兒瞪了他一眼,説道:“我説叫你們兩個雜種趕快引老子去找黃剝皮!”那打手大怒,道:“呔!你小子胡説八道,真是反了!”奔過來就是一拳。王牛幾左手一格,右手一招“鎖喉奪命”,蒲扇般的大手撐住那打手的脖子稍一運勁,“喳”地微響,氣管、食道、頸椎全被捏碎。那打手兩眼倒插,舌頭微伸,口角流血,腦袋一耷便完蛋了,樣子十分可怖。王牛兒把他扔到帳房先生面前的桌上,向驚得面如土色,不住乾嘔的帳房先生道:“你看清楚!你不趕快引我們去見黃剝皮,我就要你的命!”那帳房哪敢再看第二眼,全身只是發抖,嚇得連尿也流出來了,連聲説道:“是,是,我引你……你老爺……去……去……”卻見王牛兒一臉殺氣地堵在門口,怎麼也不敢走近,急得哭聲哭氣地不住打躬作揖地説:“你老……老人家饒命……你老爺請……請讓小人出……出去……”王牛兒明白他怕過來,向旁一站,讓他出來後,説“你快給黃剝皮説,老子今天是給馮青樟兄弟報仇來了,定要取他的狗命!”那管事滿口的應是,戰戰兢兢地向正廳裏走,王牛兒和馮青荷跟在他身後。管帳先生穿過正廳便向左拐,王牛兒喝聲:“站住!你要朝哪裏走?”管帳先生哭喪着臉道:“黃老……黃剝剝剝皮在在花園裏……”用手指着個邊門。馮青荷發怒道:“那你還不快跑。慢吞吞地挨甚麼!”帳房先生巴望不得離王牛兒這個兇惡煞越遠越好,聽馮青荷要他快跑,立刻撥腿便往前飛跑。王牛兒盯住他的背影,同馮青荷一道緊跟,道:“青荷妹,等會兒打起來你別伯,只要靠近我便傷你不着。”青荷道:“王二哥,我不怕!就又沒有趁手的傢伙。”王牛兒説道:“不要緊,我搶一件給你就是。”眼見那管帳先生慌慌張張地跑進一所樓房去了,不多一會兒從房裏湧出一羣拿刀執棍的人來,約莫有十多個,密密麻麻地堵在台階下,全都神態兇橫,豎眉瞪眼的。接着門口轉出兩人,一個是身形矮胖的半老頭子,豬玀塊頭,紅緞絹花袍,滿臉橫肉,空着兩手;另一個卻身材高大,比王牛兒只略略低些,母狗眼,蒜頭鼻,大口薄唇,身穿緊身黑衣黑褲,提着把雪亮的厚背薄刃砍刀。兩人見王牛兒、馮青荷赤手空拳,都面帶驚訝之色地互相看了一眼,提刀的那人把手衝王牛兒一拱,聲如破鑼地道:“朋友請了!在下‘鑽山夜叉’金厚陸,江湖上也薄有微名,充任這裏的總教師之職,這位便是敝東家黃太爺!”指了指身旁的矮胖子,“聽説朋友是來找什麼馮青樟的,敝東家説了,從來不認得那性馮的,只怕朋友是找錯了地方。敝東家姑念朋友是初來乍到,這冒闖敝府的事也就不追究了。朋友尊姓大名,是燒哪爐香的?如若缺少盤錢,俺金厚陸看在道上同源份上,也可求敝東家相幫一二。朋友,你可聽清了!”王牛兒聽説那矮胖子便是黃剝皮,眼中便似要冒出火來,狠狠地盯住他。那黃義見王牛兒鐵打的金剛級站在對面,眼光象冰冷的利劍刺向自已,殺氣凌人,頓時打了兩寒顫,立刻有種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恐怖之感,不禁退到鑽山夜叉金厚陸的身後。王牛兒聽到金厚陸在問他,鼻孔“哼哼”冷笑,説道:“你這狗才充什麼總教師,老子看你是‘總教死’!今天老子就要你們這幫畜生的命!”那鑽山夜叉金厚陸見王牛化軟硬不吃,歷聲喝道:“兄弟們上,把這混蛋和那小娘們兒都砍了!”堵在台階上的那羣打手豪奴立刻掄棍挺槍鼓譟着衝了過來。王牛兒使開了“擒龍縱鶴”功,雙手連抓連擲,一眨眼間便有六七人被他象拋肉球似的摔了開去,有的橫飛數丈,有的直上半空,跌得筋斷骨折,頭破肢殘,驚呼慘叫之聲不絕於耳。鑽山夜叉金厚陸趕緊從台階飛撲下來,從側背一刀猛劈王牛兒後腦。王牛兒側身一指彈出,“當”地一聲。金厚陸的厚背薄刃鋼刀竟被彈為兩截,只覺虎口生疼,右臂痠麻,連剩下的半截也捏不住,“叭”地落到地上。嚇得倒躍想逃,卻已不及,被王牛兒順手一抓肩膀,提起一旋,隨手摜出,只見他頭前腳後筆直地向樓檐射的去,“啪”地一聲巨響,竟把板壁碰斷了兩塊,一顆碰得稀爛的腦袋連屍體都插進了壁中,鑽山夜叉連叫也來不及叫一聲就變成“鑽板壁”的夜叉了。黃義早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地跑進屋內,剩下的幾個打手豪奴也跟着前屋裏躥。王牛兒正想飛身追去,突聽馮青荷尖聲叫喊:“王二哥!”王牛兒扭頭看去,只見從後面趕來了兩羣莊丁,一羣有七八個,另一羣有二十多人,都拿着刀槍棍斧之類,跑得最快的四人已到了身後幾丈遠處,正同馮青荷交手。馮青荷從地上拾到了根鋼叉,使得飛快,倒也十分勇敢。但她以一敵四,又無生死相搏的經驗,眼見遮攔不住,所以發出驚叫。王牛兒怒氣騰騰,一劈空拳打去,有兩人恰在下面,陡覺千鈞重力壓體而至,倒地便已氣絕;另一人被掌風掃着一點,也歪歪斜斜地衝出了幾步,摔倒在地,半響爬不起來;第四個被馮青荷一叉戳進右肋,痛得在地上滾。後面才趕到的三十多個莊丁不知厲害,眼見王牛兒、馮青荷只是兩人,仗着人多,仍然喊着圍了上來。王牛兒虎吼一聲,火雜雜地搶入人叢中拳擊掌劈,肘撞腳挑,真個如巨鳥撲啄飛蛾般,一會兒地上便橫七豎八地躺倒了一大片,撞到的便是死,碰着點便是殘。剩下的才知今天遇到了殺星瘟神,嚇得沒命地飛跑。王牛兒猛省,如不留下活口,卻向誰去問黃剝皮逃到哪裏去了?當下縱身一躍,把個已逃到四丈開外的莊了的後頸抓住,象拎支小雞似的把他拎着從半空落到馮青荷身旁,一鬆手那莊丁便坐到地上,嚇得臉色煞白,兩腿發軟,連站似乎也站不起來了。王牛兒盯住的問“黃剝皮躲到哪裏去了?説!”那莊了身子篩糠似地抖個不停,嘴張了幾次也發不出聲,竟象嚇啞了。王牛兒見他怕成了這個樣子,再看看周圍倒在地上的二十六七個莊丁、打手,大多齜牙裂嘴地死得硬梆梆的,沒死的幾個也都動彈不得,只是發出微弱的呻吟,也覺得有些懊悔。這些人雖是黃剝皮的幫兇,但我打死打傷這麼多,是不是太兇恨了呢?於是把臉色放緩和了點,對那莊丁道:“你別怕,只要説實話。我不打你。”馮青荷也道:“只要你説出黃剝皮逃到哪裏去了。我們就放你,還不快説!”那莊丁這才回過神來,但仍不敢看王牛兒,只望着馮青荷道:“是,是,小……小人説,姑奶奶……饒……饒命,黃大爺,不是黃大爺,是……是黃剝皮皮……剛剛才帶着人,從從後門跑了……多半是逃到宜興的莊子上去,下面有他的船。小小人該死!老爺、姑奶奶饒命!”一邊説,一邊直磕頭。王牛兒道:“真的吧?”那人道:“小人不敢有半句謊話,老爺明鑑,那扇門還大開着哩!”用手指了指花園盡頭處一扇開着的門道:“那就是後門,門外有條直通太湖邊的路。黃太黃剝皮有幾支船都靠在那裏。”馮青荷問王牛兒;“王二哥,我們怎麼辦?”王牛兒想如果讓黃剝皮逃脱了,休説對不住青樟兄弟,就連死得一地的這些打手護院們也都要喊冤枉了,那還有甚麼公道可説!便斬釘截鐵般地道:“追!黃剝皮逃到天邊,我們也要抓住他!”兩人再也不管那個還在叩頭如搗蒜般的莊丁了,急忙追出門外。沿着那條路趕去。如果只有王牛兒一人,那黃義等必然逃不到湖邊便會被追上,但有馮青荷一路便不成了。儘管王牛兒還沒有全力奔跑,只是略略加快了點步子,馮青荷一會兒就已落後了老遠,王牛幾隻得停下來等她。黃義的家離太湖邊約有六七里遠,黃義等既是先已離開,又是騎馬狂馳逃命,所以當王牛兒帶着馮青荷追到湖邊時,見黃義等人早已上船,揚帆向湖心駛去了。幸好還有幾條小船,雖然也奉了黃義之命紛紛駛離湖岸,卻還劃出不遠,被王大兒飛撲過去搶了一隻,但船伕們全都跳入水中泅了開去。只得由馮青荷掌舵,王牛兒划槳,遙遙緊跟黃義的帆船追去。追了約兩個多時辰,眼看兩船相距越來越近,王牛兒正自高興時天色卻漸漸陰沉下來,颳起了一陣陣的大風。那太湖是東南巨浸,水天相接,風捲浪湧,怒濤噴雷,洪波似山。黃義船中的帆吃飽了風,在波谷浪尖上疾如奔馬地駛去,不久就已變成了個隱約可見的黑點,萬難追上了。王牛兒馮青荷駕的卻是支小船,被一排排的巨浪打得東倒西歪,顛簸不休,有幾次都險些翻下湖去。好在馮青荷長年在江中打魚,駕船的本領極為高明,急忙向岸邊小心翼翼地駛去。好容易靠了岸,把船纜牢牢系在大石上泊住。兩人衣服已全被湖水潑濕,當即在岸上拾了些乾柴,生起火來,一面烤衣服,一面把船倉中找到的米和菜煮了起來,吃了個飽。眼見天已黑了,王牛兒叫青荷到船倉中去安頓,他自己卻在船頭上運息行功坐了一夜。第二天,王牛兒因黃義的船已經追丟了,連這裏是甚麼地方也不知道,已是沒了注意。反是馮青荷想出了辦法,一早便對王牛兒道:“王二哥,我想黃剝皮是出了名的大財主、大惡霸,他在宜興的莊子知道的人一定不少。我們就把船沿着湖邊劃去,遇到來往的船和岸上的人家便打聽,想必是能夠找到的,你説好不好?”王牛兒一聽有了辦法,精神一振,説道:“好!青荷妹,我看你這個法子對,我們這就快劃去。”果然沿岸帶有人家也不時有船來往,青荷一向黃義的莊子,人們差不多都知道,一路不斷有人指點……王牛兒划槳的本領也越來越熟,他內力渾厚悠長,無與倫比,雙槳如飛,一個勁地劃下去,毫無倦意,只覺精神倍長。所以將近午牌時分,兩人竟已尋到黃義在宜興的莊子。那黃義昨晚方到,喘息初定,也怕王牛兒這個惡煞星追上門來,連夜安排了打手、莊丁在家裏室外把守,今天清晨又派了個幹練的管家帶了黃白之物,返回無錫,接着打點江陰兩地官府,想憑官差之力把馮青樟全家連王牛兒投進獄中,告他們白晝殺人行劫。可他萬沒想到王牛兒馮青荷來得這麼快,一聽兩人從前門打進,便知莊丁雖多,也不濟事,三十六着,還是走為上着。一面許下重賞,叫莊丁拼命擋住,一面與四個最貼心的護院打手,悄悄騎馬從莊後狂逃。王牛兒記取因昨天打手豪奴們纏戰,以致被黃剝皮乘機溜掉,今天哪肯再上這個當?便帶着馮青荷,從圍攻的莊丁中衝開了一條路,緊緊追了下去,終於把黃剝皮等五人趕上打死,奪回了龍皮,遇到鬼神愁南廛。王牛兒同南廛、馮青荷在黃義逃空了的莊子內邊吃邊談,把種種經過都説明白了。聽説龔成現時正在明霞堡;那個把自己灌醉了酒推入江中的銅棍將軍胡睦也到了石門寨,而且即將有仗打,王牛兒登時便坐不住了,求南廛道:“南大叔,我想立刻便趕到明霞堡去,也好與我家公子一起給呂爺爺、呂婆婆出點力。我這青荷妹子便由大叔送她回江陰家裏,等我和公子回來時,再接她到成都綠雲在去住。反正南大叔輕功天下第一,很快便可趕到南京的。”南廛還沒有説話,青荷便急着説道:“王二哥,這可不成!你到哪裏,妹子便要跟你到哪裏,我哥哥已不在了,妹妹哪還有甚麼家?”説着,眼圈也紅了。南廛沉吟道:“姑娘説得是,江陰那家無論如何是不可回去了。黃剝皮雖然死了,他是個大財主,世居此地,難道沒有族人代他告狀,官府見死了人又豈能不追究?但姑娘要隨王賢侄到明霞堡去,這個時候也不穩妥。王賢侄不是不願同你一道去,皆因那裏必有惡戰,石門寨中武功高手甚多,倭寇更是殘忍兇悍。他一時照顧不過來,姑娘便會吃虧,所以才託我送你回去,實是一片好心。我看這事也不難辦,我今年五十二了,有兩個兒子,都比姑娘年長,盼個女兒,卻沒有這個福份,姑娘如不嫌棄,我便認你做個幹閨女。如今你便隨我前去南京,暫住在我世弟萬都督家中也好,或住在俞大猷將軍府上,與慧珠姑娘作伴也好。慧珠姑娘也是小牛兒和龔賢侄的義妹,且不説小牛兒已經説了他從明霞堡回來就會來接你,就是他不來接,也包在我老頭子身上,把他揪到你面前來好了。不知姑娘信不信得過我?”馮青荷聽南廛一説,已知王牛兒實是真心照顧自己,再看王牛兒十分尊敬他的這個南大叔,還有甚麼信不過的?何況她現在孤苦伶仃,更覺南廛的話真誠體貼。立刻跪下,口稱:“爹爹,女兒就在此與你老人家磕頭了。”南廛收了個閨女,心頭十分喜悦,連聲道:“女兒快起來!可借為父出門在外,身邊連點見面禮也拿不出來,呵呵,呵呵!只能到南京後再補了!”接着南廛把去明霞堡的路逕,路上需要留神的事情,詳細地給王牛兒説了一遍,又正色叮囑道:“王賢侄,憑你的武功,去哪裏我都放心,只是你人太老實,嫉惡如仇,也容易受人的騙。胡睦那個狗東西不就使你上過當嗎?所以這次去明霞堡,務必徑直前往,路上千萬不要管閒事。要知道事情有大有小,不能因小事誤了大事。一句話,早點趕到便好,不要多耽擱!”王牛兒應道:“侄兒記下了。”青荷道:“王二哥,這龍皮你就帶去用吧。路上可要小心。”王牛兒笑説道:“我本來就不怕刀劍,這龍皮要來也沒用。青荷妹,還是你把它帶到南京,給你自己裁一件上衣,再比着你爹爹的身量也做一件好了。”南廛道:“小牛兒要送南老大父女的禮物,當得,當得,那好嘛,我們便收下了!但不知夠不夠?”青荷:“不止夠,還剩得多,再做一件也成。”王牛兒想了想。説道:“對,這張龍皮大得很,青荷妹,你也替俞家小妹做一件吧,她雖然學了點內功,卻不懂武藝,穿上也好防身。”青荷也答應了。南廛道:“天色不早了,我們這便分手趕路吧。來!我領你們去把黃剝皮的不義之財拿點做盤纏。”於是領了兩人去到黃義的內室,翻箱倒櫃地一找,拿了個五十兩的大錠和一些散碎銀子給王牛兒,説道:“你收好,路費綽綽有餘,多拿無益。”自己卻找了張被單,把金條、金葉、珍珠寶石的首飾都拿過來,打成個包裹,道:“不是我南老大貪心,我南老大是個窮光蛋,以後打發我這個閨女拿什麼做嫁妝?只好靠黃剝皮這些金銀細軟!”回頭笑嘻嘻地望着王牛兒道:“我這是給我青荷女兒備辦陪嫁,傻小子,這些東西以後有大半也就是你的了!”馮青荷的臉倏地漲得通紅,心裏甜滋滋的。王牛兒雖然耿直,這意思卻也聽懂了,不禁訕汕地發笑。幸而立刻便分手上路,各奔東西。南廛帶着青荷不免走得慢些,第三天上午才到南京,直往中軍都督萬表家中去。萬夫人親自出來相見,説呂陽夫婦、彭大先生和萬表都在幾天前往江陰,率領水軍出海剿辦倭寇去了。南廛吃了一驚,忙問詳情。萬夫人卻説不清楚,只知呂陽夫婦、彭大先生到後,便知那封信是假的,同萬表一起推究了一陣,也只能猜測是有人想騙出呂陽夫婦,去偷襲明霞堡。因倭情緊急,他們計議了一天,又同去俞府。回來後,萬表對慧珠小姐讚不絕口,説俞小姐天才英殊,智慧超羣,所提出海剿倭之見,勝過鬚眉男兒,又隔了兩天,便急匆匆地一道趕往江陰,説是要從那裏率水平出海剿倭……南廛聽後知是俞大功、俞慧珠的主意,吃過了午飯便帶上馮青荷往前俞府拜會俞大功,也請出俞慧珠,替她們姐妹兩引見了。鬼神愁南廛知俞大功父女對龔成、王牛兒十分關切,便先把兩人的情形仔細告訴了他們,也把自己親眼所見萬欣自甘下流,為虎作張的事説了。慧珠對俞大功道:“爹爹,南大叔的話,果然證實了女兒所料。我原説造假信的人既知龔三哥、王二哥同我們一起到了南京,又知呂大俠、孫女俠同我們相熟,還能摹仿萬世叔的筆跡,除了萬欣大哥外。更無別人。現在真的如此,這可苦了我潔珠大姐了!”俞大功嘆口氣道:“唉!這也是家門不幸。在潔珠面前你可要小心些,不要説漏了嘴。只可慢慢告訴他,不要説得太直,等你叔叔回來後再談為好。”慧珠説道:“女兒知道。爹爹,最好嬸孃面前也不忙説!”俞大功點頭道:“正當這樣。”南廛問起呂陽夫婦、彭大先生同萬表出海的事,俞大功説;“萬都督本有此意,我這丫頭又從旁便充諸葛亮,竟連呂大俠、孫女俠、彭大先生也被她打動,一起出海剿倭去了。”因把經過詳情談出。那日明霞堡主呂陽和夫人孫蘭芳因受萬欣假信所編,同彭大先生趕來南京,與萬表見面後,才知上當。四人推來此事究系何人所為,有什麼陰謀在內,一致認為必是有人要對明霞堡下手,才來了這麼個調虎離山之計。但這人究意是誰,怎能把萬表的筆跡仿得如此逼真,又對兩家的事,連同龔成王牛兒的情形都瞭解得這般透徹,想來想去委實難以判斷。萬表也把近來使自己十分煩惱的事,一一向他素來尊敬的師傅、師母談了;一是倭寇此次大舉犯境,浙江、福建、江蘇、江西都接連告警,長江口也發現了他們的快船,似是傾巢出動,四處流竄,加上人蛟汪直一夥海盜時時登岸騷擾,局勢的緊急是這幾年都少見的。朝廷已嚴諭俞大猷揮軍入閩,戚繼光規復浙江陷落的城邑,自己綏靖沿江,策應俞、戚兩軍,並欽命胡宗憲視師,兼督江浙閩廣。但諸將會商時意見往往不一,朝廷貴臣又常有掣肘之議,弄得胡宗憲優柔寡斷,自己便很難為力了;二是侄兒萬欣莫名其妙地失了蹤,聽南廛走時留的話,説是往石門寨去了。可是萬家同石門寨的人從無交往,怎麼會去,又為什麼連家裏的人也不告訴一聲,實在費解得很。呂陽聽説後想了想説道:“欣兒的事既有南老大跟了下去,必會弄個水落石出的,難辦的還是怎樣對付倭寇!”呂夫人笑道:“既然俞大功先生和慧珠姑娘都在此地,我們何不去同他們相商?大功先生練達人情,洞明世事,見解很是不凡;慧珠姑娘年紀雖小,聰慧過人,思量什麼事又敏捷,又細微,連十個成年人也比不上!前回在河南我聽陝西武師周勤田談到他時,還以為周勤田誇得過份了,以後見面才相信果然如此。你倆師徒認為如何!”呂陽點頭説道:“我看可以!這小妮子可謂女中諸葛。彭賢侄、表兒,你們大概還沒有見過他吧?我們一道前去請教好不好?”彭大先生笑應了聲:“好。”萬表道:“俞姻兄我倒見過一面,見識果是高明,他的這位小姐卻還未見過,連師傅師母都説好,那自然是好的了!我們便一起過去,師母,可要給你老人家備轎?”呂夫人孫蘭芳笑説:“你師母這幾十年坐過了幾次轎子?我和你師傅都是草野小民,哪象你們這些當大官的出必輿馬,騎從如雲!”萬表也笑了,道:“師母取笑徒兒了,我平時倒也喜歡走路的。”四人便同往俞大猷家去。正是:雨下屠龍,奮臂千鈞真無敵;湖邊摧眾,拋家羣惡豈能逃?——minghui掃描大眼睛校對獨家連載轉載時請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