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傷情一有好轉,就辦了出院手續。但李燕和嶽琳都堅持我不能立即上班,得在家休息幾天。當兩個女人觀點一致對付一個男人時,這個男人除了順從,別無他法。所以我不得不在家又待了幾天。利用這個空閒,我設法找到了朱文傑。
顯然,朱文傑沒有像迴避嶽琳一樣迴避我。他的手機號的確換了,但公司裏的人接到我找他的電話,詢問了我的姓名後,還是給我接了進去。我一聽到朱文傑的聲音,就像以前那樣跟他問好,但我聽出,這次他的反應不同以往,有種冷淡的客氣,明顯與我保持着距離。
“今兒怎麼有空兒啊?”他以我不習慣的腔調問,聽聲音是調整了一下身體的姿勢。我聽着,似乎能看到他把身體往坐椅靠背上懶懶地一靠、並把兩隻腳架到辦公桌上的模樣。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態度。“上次喝多了,好多話還沒跟你聊,總覺得不盡興。這兩天有沒有時間見個面?”我問他。
他遲疑着。
我索性直截了當地説:“老朱,看在咱們是老朋友的份上,你給我個機會。有些事,我覺得當面解釋比較妥當。”
這回他乾脆地答應了。看來他很忙,先查看了一下接下來的日程安排,這才表示今天下午就有個空閒。於是我們約好了時間,説地點時,我隨口就説了“水中花”茶樓。正巧朱文傑也知道那兒,我們就這麼敲定了。
當局者迷馮華推理懸疑係列放下電話,我回味了一下剛才和朱文傑交談的內容,心裏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這讓我對自己感到懊惱。我只是想告訴朱文傑,自己和他的妻子之間,並沒有他所想像的任何曖昧關係。這是一個多麼簡單的事實,為什麼我會如此不踏實?我又想到,約定見面地點時,我隨口説出了李燕的“水中花”,這也許並非全然無心,而是憑着一種潛意識。在我感到自己面對朱文傑將顯得軟弱無力時,我本能地拉出了李燕,以她的存在為我作個證明。
我為自己在短暫交談中複雜的心理變化而暗暗吃驚。我一直自認為和朱文傑是交情至深,是可以互相信任、不必多言的朋友。可一旦面臨着具體的事情,這種關係竟如此經不起推敲。這就是人和人之間關係的本質麼?
我住院的那些天,李燕日夜在醫院陪着。我也為她擔心過茶樓的經營問題。但顯然,在此事上我是外行,和李燕的從容自信形成鮮明對比。出院後,我逼着她去茶樓,她看我身體恢復得還可以,也不固執,聽從了我的話,去照管茶樓的生意。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去“水中花”了,這次和朱文傑約好在那兒見面,便給李燕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下午我和一位朋友在茶樓談事情,到時候可能會請她出來認識一下。
李燕在電話那頭很高興。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主動表示要將她介紹給我的朋友。這對她來説,也許是一種態度上的真正認可。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悦,這讓我有些羞慚。我努力想待她好,可有些事情,偏偏無法具象化。好在相應的衡量標準也同樣抽象,這種微妙的比較,成了我躲避愧疚的一個法寶。
下午我去了水中花茶樓。我頭上的繃帶已經拆了,但還蒙着小塊的紗布。臉上的青紫沒有完全消除,嘴唇也微微腫着。我知道自己這副尊容,有點兒令人不忍目睹,因此我戴上了一副大墨鏡,算是稍微的遮掩。同時,當我的眼睛被黑色的墨鏡遮蓋時,心裏似乎有了些微的安全感。我的怯懦由此可見一斑。
李燕一見我就笑了。“大英雄來啦?”
她親熱地來挽着我的手,在她的員工面前大方地袒露私情。我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儘可能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做法。我越發慶幸自己臉上那副大墨鏡,它多少也是一塊小小的遮羞布。可這慶幸還沒持續兩分鐘,李燕便把它奪走了。
“幹嘛躲在墨鏡底下?”她貼在我耳邊輕聲説,熱氣直噴到我的耳道深處,弄得我癢癢的。“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兒!當刑警嘛,就是比別的男人酷!”
這種孩子氣的解釋讓我哭笑不得。但我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她爭執,只得聽憑她的處置。顯然,她對我的親密態度是對所有人的一種告知,原本就客氣有禮的服務生們,這下子更是大肆發揮他們的熱情。他們知道了,這個一臉傷痕、面目猙獰的傢伙,很可能將像他們的老闆一樣,決定他們能否端穩手中的飯碗。在這種熱情的迎接中,接下來的事,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位一直認識我的長着鵝蛋臉的服務生,滿臉笑容地準備引我到從前的老位置時,忽然愣住了。她僵在那裏,笑容變得很古怪。我馬上明白,她意識到在現在的情勢下,再把我帶到老座位,似乎太沒有眼色了。
這是一個我沒來得及考慮的細節。為了避免每個人難堪,我只遲疑了一秒鐘,就做了決定,準備選一個新的位置去坐。令我意外的是,此時的李燕卻做了另一種選擇。
“咦,怎麼愣着啊?”李燕以一個老闆的語氣責問服務生,“不是知道他都是坐老位置的嗎?”
服務生快速地瞟了我一眼,反應過來,連聲向我道歉。事已如此,我便採取最簡單的方式,聽從她們的安排,跟着走到那個靠窗的桌子前坐下。李燕也在我對面的座位坐下。這回,她不等服務生為難,直接吩咐服務生準備幾樣茶水和零食。我注意到,李燕所點的茶點中,既有過去我一直都點的,也有新加的。我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我為此有幾分暗暗的感動。
“謝謝。”等服務生走開後,我對李燕説。
她含笑看着我。“謝什麼?”
我看出,她的笑容有種狡黠的味道。
“你知道我謝什麼。”
“我不知道。”
我笑了。“裝傻。”
“我就是傻!”她得意洋洋地宣佈,“根本用不着裝!”
我無可奈何。“好了。我已經服你了。我謝你的善解人意、寬容大度。這下夠清楚了?”
我這麼一説,她倒不好意思了,臉上染了一抹緋紅。她嘀咕道:“這才開始發現我的優點?以後有你吃驚的呢。”
我知道應該繼續和她説些輕鬆的,開開玩笑,但我還不習慣和她這麼親密。只好向門口張望一下,多餘地説:“説好三點的。怎麼還沒到?”
“什麼朋友啊?”李燕好奇地問,“你打算怎麼介紹我?”
“過去一起工作過的同事,也是好朋友。”我簡單地向李燕解釋,並説,“我就説你是我女朋友,好吧?”
李燕眼睛一亮。“真這麼介紹?”
“你不喜歡?”我明知故問。
李燕隔着桌子嗔怪地笑了。“你這個傢伙,還説我裝傻!在醫院的時候,你跟別人介紹我,就是簡簡單單一個名字,什麼説明都沒有,以為我聽不出來啊?”
我抵賴不過,只得説:“事情不是在發展變化之中麼?”
“你倒有理了!”李燕笑着説,“老實説,也就是我這種死心眼兒、認準了方向不回頭的女孩兒才能忍受你的態度!換個稍微嬌氣點兒,早被你氣死三回了。我呢,也是被你折磨多了,耐受力越來越強……”
我怕李燕越扯越遠,及時打斷她:“我説的這位朋友叫朱文傑。他還有一個身份,是我們隊長嶽琳的丈夫。”
李燕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打量我。“今天這是一出什麼戲?”她極其尖鋭地問道。
我不得不裝出很輕鬆的樣子。“你想哪兒去了?朋友見面,談點兒事罷了。”
看得出,我的偽裝並不成功。但李燕也沒再追究下去,只是説:“嶽琳知道你們見面的事兒嗎?”
我忽然很泄氣,不想再隱瞞李燕。“燕子,我不是想瞞你什麼。只是這件事情很難解釋,我自己也一頭霧水,不知是怎麼回事。簡單説吧,現在朱文傑在和嶽琳鬧離婚,嶽琳不願意。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問題,我真的不清楚。但……”
我説不下去了。李燕卻已領悟了我的意思。
“他對你和嶽琳的關係有誤會是吧?”
我點頭承認。
李燕凝視着我,臉上很澄淨。片刻,她微微一笑,柔聲對我説:“你肯定很委屈吧?別擔心,我相信你們。”
我不知説什麼好,伸過手去,握住李燕的一隻手,用力捏了捏。李燕衝我笑笑,剛想説什麼,臉一側,對我使個眼色。我回頭一看,朱文傑正向這個位置走過來。
我忙起身跟朱文傑打招呼。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後,很快又回到我身上。李燕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等着我的介紹。我等朱文傑站定,便把李燕介紹給了他,還特意強調了我們倆的關係。他們兩人都很有分寸地握手,互相打了招呼。
看得出,朱文傑微感驚訝。我想他驚訝的也許不是我有了女朋友,而是因為我事先在電話裏説“想和他好好談談”,現在卻突然多了個“女朋友”!我正想跟朱文傑解釋,沒想到李燕笑着先開了口。
“我先聲明啊,我不是來當電燈泡的。”她笑吟吟地,有意使用了曖昧的詞彙,“你們談你們的,我只是上我的班。”
朱文傑怔了一下,看看李燕,又看看我。
我進一步解釋道:“這個茶樓是李燕的,咱們只是借她的地方坐坐,喝杯茶。”
朱文傑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態度似乎馬上鬆弛了些,笑着説:“明白了明白了!秦陽平是在我面前展示寶貝呢!”
李燕輕鬆自如地應對道:“我哪兒算得上他什麼寶貝呀?不過,他倒是常跟我提起你這位老大哥!一説起您,又是尊重又是感激的,弄得我心癢得不行,今天非湊過來見見您不可!”
什麼男人在這樣的糖衣炮彈前也難以把持,朱文傑並不例外。他轉頭看着我,笑道:“秦陽平,什麼時候交了這麼個又漂亮嘴又甜的女朋友?沒聽你透過風啊?”
我對他們二人老練的對答自愧弗如,只得含糊了幾句,搪塞過去。李燕恰到好處地露過面,就準備離開了,讓我們單獨聊。走之前,她彎下腰,在我耳邊親暱地説了句無關緊要的話,還用手輕按一下我的肩膀,這才姍姍而去。我回頭望望她離開的背影,心裏又是感激又是好笑。
但李燕的心機顯然是有效的。等我回過頭,朱文傑打量着我,意味深長地説:“這姑娘對你挺痴情啊。”
我笑笑。“誰知道她怎麼會喜歡我這種一無長處的男人。”
“也許你天生有女人緣呢?”朱文傑半真半假地説。
“別開我玩笑了。”我苦笑着,話裏有話地説,“老朱,我這人,別人不瞭解,你還不瞭解麼?”
朱文傑掏出一支煙扔給我。我接過了,拿在手上。他自己又抽出一支煙點上,將打火機伸過來替我點,我告訴他,我早就不抽了。他也不堅持,深深吸了兩口,將煙吐出來。他的臉在繚繞的煙霧後,變得模糊不清。我看着他,心裏有些恍惚,覺得對面這個人,其實離我很遙遠似的。
好一會兒,朱文傑才説:“最近怎麼樣?”
他朝我呶呶嘴,意指我臉上的傷。他表情平靜,沒有一絲驚訝。我想,這是因為他熟知自己曾從事過的職業,知道這只不過是我們工作中的一盤小菜罷了。
“沒什麼,”我隨口説,“在查一個案子,可能快揪住對方尾巴了,所以捱了暗算。”我搖搖頭,笑了,“還是我警惕性不高,要是換了你,肯定不會吃我這樣的虧!”
朱文傑又深吸一口煙,把它全都吞下去。然後再將煙慢慢從鼻子裏噴出來。經過肺部的吸收,那煙霧已經由濃白變成了暗黃,如同煙囱裏冒出的廢氣一樣。他噴了一口煙,隨意問了一句:“大案子?”
我搖搖頭。“現在説不好。”
朱文傑似乎等了一下,看我沒接着説下去,自嘲地笑笑。“我這人,離開這麼多年了,還是過敏。一聽案子,就全身汗毛直豎,控制不住地想打聽,差點兒忘了規矩!讓你見笑了。”
我聽他説得有些淒涼,勸慰他説:“你這麼説,就是見外了。主要是一點兒底都沒有。我感覺這可能是個大案,但現在還沒拿到什麼證據,一直在那兒僵着呢。”
我得承認,雖然我很理解朱文傑的敏感,但從我的角度上講,的確不便於透露“晶華”這件案子具體情況。我想換了朱文傑在我的位置,他也會和我一樣。所以,儘管我對他説話有些不盡不實之外,但我仍很坦然。
朱文傑聽了我的話,沒吭聲。他抽着煙,心神不定,四處張望,看起來對我説的話題並沒有什麼興趣。我暗暗猜測,他是不是已經有些不耐煩我的東拉西扯了?是不是在等着我主動進入正題?我的心“怦怦怦”地跳,加快了節奏,像一個等待老師提問的小學生,難以預知下面會有什麼樣的結果發生。
好一會兒,朱文傑忽然平靜地説:“有件事兒,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現在還是説了吧。我和嶽琳要離了。”
我心裏早有準備,但聽到他以這種語氣説出來,還是覺得很突然。朱文傑説完,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弄得他四周煙霧騰騰,更令人產生距離上的錯覺。我滿腦子的話,反覆斟酌,試圖尋找一個適當的開頭。折騰了半天,終於冒出了一句令我自己生氣、卻別無選擇的話。
“為什麼?”
朱文傑隔着濃淡不均的煙霧看着我。“我以為你知道。”沉默了一會兒,他簡單地説。
我覺得他這句話很厲害。我不能含糊其辭了,只得説:“原以為你們只不過是小矛盾,跟所有夫妻一樣。沒想到你是認真的。”我説着話,心裏暗想,朱文傑為什麼要這樣説話呢?是為了懶得多解釋,還是真的對嶽琳與我的關係有所懷疑?我又説,“上次咱們喝酒,我感覺到一些。後來也聽嶽琳提過兩句。”
“她倒是挺信任你。”朱文傑淡淡地説,“這個女人一向要強,從來不在外人面前訴苦的。”
他的話不軟不硬,卻噎得我夠嗆。我覺得自己坐在那兒,像一隻沾滿了爛泥的刺蝟,空有一身利器,卻無敵可扎;一身爛泥,怎麼甩也甩不掉。我忽然發現自己是多麼無聊,滿腔熱情地跟一個自以為交情至深的朋友聊家常,而他的每句話都如同裹了棉花的尖刀,弄得你無法還擊也無處躲藏。
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次談話。還好李燕來了,以主人的身份來看看對客人是否招待周到。我蓄積了好幾天的熱情,徹底被朱文傑放光了,渾身只覺得疲乏無力。李燕在中間周旋,和朱文傑聊得很好。偶爾偷眼看看我,眼裏滿是關切和詢問。我只在不得已的時候,勉強作個應答,其他時間裏總是沉默不語。朱文傑自然能夠察覺我的表現,再坐了一會兒,便藉口有事離開了。
我筋疲力盡地靠在靠背上。李燕有些不安,問我怎麼了,是不是她什麼地方處理得不妥當。我沒辦法跟她解釋,只説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李燕當然不信我的敷衍,但也拿我沒辦法,只得開車送我回了温媽媽家。
一路上我都在想,那天嶽琳問我,她現在看到的朱文傑和我記憶中的朱文傑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為什麼她和他共同生活了七八年,最後卻發現根本不瞭解他?我不禁苦笑。今天和朱文傑的見面,也把嶽琳的疑問轉給了我。我真的不知道,現在的朱文傑,和過去那個朱文傑,真的是同一個人麼?
2
我在家休息的幾天裏,同事們仍在工作。和朱文傑談過話的第二天,我無論如何閒不下去,便回隊裏上班了。大家見到我,雖然都説我該再歇幾天,但並不感到意外,因為這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態度。我很高興與大家見面,有種親密無間的大家庭感。我想,這種感情並不是每一個行業的人們都能體驗到,往往是那些可能共同面對各種困難甚至是生命的危險、真正稱得上同舟共濟患難與共的同事們,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嶽琳看到我,也顯得很高興。她關切地詢問我的身體狀況,我告訴她自己已經沒問題。她説這兩天忙得厲害,本想去温媽媽家看看我,順便也看看蕊蕊,結果一直沒空兒。我隱隱覺得,嶽琳的關心並非那麼程式化,而是親切、真實得多。我看她提到蕊蕊,眼睛裏流露着明顯的思念之情,便把蕊蕊的可愛趣事一一講給她聽,她聽了笑起來,但笑容顯得十分惆悵。
我很不情願告訴嶽琳我和朱文傑見面的事情。但我還是如實對她説了。當然,我省略了細節,只強調了整個見面令人苦惱的結果。嶽琳聽後,臉上保持着原來的表情,一動不動,像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好一會兒,忽然含義不明地笑了笑,問了一個令我意外的問題。
“秦陽平,你和李燕在一起,覺得幸福麼?”
我怔怔地看着她。
她認真地盯着我,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我不得不説:“幸福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嶽琳臉上綻出一個略顯淒涼的笑。“這大概就是生命的本質吧。”她説完,把手裏的一個記錄本遞給我,淡淡地説,“不管它了。看看這個。”
我接過記錄本,看到上面是很多電話記錄。翻看了兩頁,我驚喜地説:“你們找到硃紅梅了?”
嶽琳似乎已經忘了其他事情,平靜地笑着。“這個硃紅梅,真讓我們費了不少勁兒。她躲得夠遠的,一下子飛出去幾千裏。”
“太好了!”我有些興奮,一邊翻看着記錄本,一邊問嶽琳,“怎麼找到的?”
“別提了!”嶽琳痛苦地皺起眉頭,“這些天,我可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為啊。她是自己躲出去的,家裏所有人都串通好了。我呢,只好施展老套路……”
我笑了。“你又喬裝改扮了?”
她一本正經地説:“什麼叫‘又’?我也是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我們都笑了起來。我發現,現在我們在一起談話時,只有工作能讓我們忘記其他煩惱,並且體驗到刺激和興奮帶來的快樂。我不知道這種狀況,究竟意味着什麼。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令人憂傷的“雷區”。
“下面怎麼安排?”我問嶽琳。
她簡明扼要地告訴我,他們已經做通了硃紅梅的思想工作。硃紅梅答應回來,但要警方保證她全家的生命財產安全。嶽琳告訴硃紅梅,警方會將她置於一個安全秘密的住所,她與警方的合作會被嚴守秘密,直至涉案人員全部被繩之以法,再讓她拋頭露面,這樣她和她家人的安全就不會受到威脅了。
“她同意了?”
“顧慮肯定還是有的。”嶽琳用習以為常的語氣説,“證人的態度是很難控制的。關鍵是她願意回來了。我有種預感,只要她回來,不怕她態度有反覆,咱們可能很快就能拿到最有力的證據。”
我贊成嶽琳的看法。“地方找好了?”
“喏,這是鑰匙。”嶽琳遞給我一把鑰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把這個最艱鉅、最考驗人的任務交給你。”
我接過鑰匙,問嶽琳:“硃紅梅什麼時候到?我去接她。”
嶽琳似乎有點兒吃驚。“你就這麼接受了?也不問問我怎麼讓你幹這個苦差事兒?”
“我不喜歡講條件。”我坦白地説,雖然這的確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工作。“總得有人幹吧,我跟她接觸最多,可能她心裏會踏實些。”
嶽琳上下打量我幾眼,説:“這麼想得開,我倒有些不適應了。”她不再囉嗦,把房間地點告訴了我,那是一家與我們有聯繫的小賓館的客房。“條件差點兒,沒辦法,儘量克服吧。多跟她溝通,緩解她的思想壓力,最好儘快弄到真實情況。”
我一一答應。之後,我想起自己的另一個隱憂。
“如果陸海洋的事能落實,我還有一個擔心。”我對嶽琳説,“據案發時間越長,我們的證據蒐集就越困難。另外,最後對嫌疑人的抓捕就越不容易。要是硃紅梅痛痛快快地説了倒好,如果她思想反反覆覆,短時期內拿不到證據,事情就不知道會拖到什麼時候去了。”
“你心裏肯定有什麼想法吧?”嶽琳看着我,很有把握地説。
我點點頭。“根據前期對晶華大酒店的調查,包括後來調查的綜合情況看,幾乎可以肯定‘晶華’的經營中存在違法行為。從上次暗算我的事情看,他們其實一直在注意着咱們的舉動。我擔心在咱們拿到有力證據之前,涉案人員會不會提前聽到風聲溜掉。”
“這個可能性很大。我們只能儘量做到不走風聲,但這種事情也是很難有百分之百保證的。”她沉思了一會兒,有了主意,“這樣吧,咱們不是差不多能斷定‘晶華’裏有不規矩的動作嗎?就借這個,先拿他們一下,這樣就有理由限制主要人員的行蹤。然後咱們這邊抓緊查,等有證據時,就可以雙管齊下了!”
“嗯,這個辦法可行。不過也得當心打草驚蛇。”我提醒嶽琳。
“知道。這事兒我來安排。”嶽琳説,“你這兩天就專心看着硃紅梅吧。抱歉,不能讓你回家了。知道你最近剛墮入情網,正是難捨難分的時候……”最後一句話,她是用調侃的語氣説的。
我苦笑了一下。“得了,別取笑我了。”其實我很想和嶽琳多談談感情上的事,但我卻一句都不敢提。“萬一硃紅梅嫌我這個男人跟她在一起不方便,就只好委屈你了。”
嶽琳半天玩笑地説:“不可能。她現在正提心吊膽,你這麼冷峻英武,一看就讓人產生安全感!我一個女人,哪兒能跟你比?”
“我們是不是又得開始互相吹捧了?”我也和她開了句玩笑。
我們都笑了,之後不再多話,開始各司其職。下午,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和林光遠一起去火車站接硃紅梅。這個過程沒出什麼意外,我們順利地接到了硃紅梅。她雖然心事重重,但看到我們時,還是顯得略輕鬆了些。我們沒有用單位的車,而是乘出租車帶硃紅梅去了事先安排好的房間。一路上,誰也沒有説話。硃紅梅不時向車後張望,似乎擔心有人跟蹤。直到進了房間鎖上門,她才不那麼心神不定,摘下了頭上的太陽帽和大墨鏡。
“這兒真的安全嗎?”她環顧一下房間,不放心地問。又走到窗前,將已經拉上的窗簾拽拽好。“你們別以為我是神經過敏。要是兩個月以前,我根本不相信生活中會有這樣的危險!那不是香港警匪片裏才有的事兒嗎?”
因為硃紅梅出走之前,我和林光遠已經跟她打過好幾次交道,彼此比較熟悉了,所以説起話來也很直接。我從她的話裏聽出某種意味,便問道:“兩個月以前發生了什麼事?”
她看了看我,沒有做聲,又把房間裏的櫃子、抽屜一一拉開檢查。我和林光遠對視一眼,也不勸止她。她緊張兮兮地把每一個角落都查看過,這才疲倦地倒在牀上。
“你們那個女刑警……”她皺着眉,不勝煩惱的樣子,“太能磨人了!我上了火車還弄不明白,好不容易跑掉,怎麼自己又回到虎口來了?”
林光遠告訴硃紅梅:“那是我們隊長嶽琳。”
硃紅梅抬頭看着我們。“她可答應我,再讓我好好考慮考慮的。”
我安慰她。“你放心,這取決於你。”
硃紅梅從牀上坐起來,探頭向外面的小間看看,問道:“你們倆都留在這兒?外面就一個沙發,怎麼住?”
“小林還有其他任務。”我説,“這些天主要由我來保護你的安全。”
林光遠馬上對硃紅梅笑着説:“有我們秦警官保護你,你只管放心。他是我們隊裏最拔尖的刑警,散打、射擊沒人是他的對手!我們隊長最欣賞他,才派他保護你的。”
我來不及阻止林光遠,只得對硃紅梅説:“別擔心。我會和隊裏隨時保持聯繫,就算有我個人應付不了的情況,也會馬上得到支援的。何況這是咱們中國,那些人膽子再大,也不至於太囂張的。”
説了這番話,硃紅梅的心情似乎才稍稍安定些。她告訴我們,這段日子,她雖然東躲西藏,離家很遠,但心裏的恐懼從來沒真正消除過。夜裏睡覺,常常會被可怕的噩夢驚醒。加上旅途勞頓,實在太想睡覺了。等她睡過一個好覺,有了勇氣時再和我們談。
我們答應了硃紅梅的要求。林光遠先回隊裏去,要執行別的任務。我留在房間守護硃紅梅。這是一個小小的套間,裏間有兩張單人牀,外間只有一個沙發及一個茶几。男女有別,我自然不會和硃紅梅同居裏間,而只能在外間的沙發上將就。硃紅梅倒頭睡下後,我就在外間沙發上坐着,想想事情。硃紅梅看來真是累了,這裏有人守護,心裏多少卸去了些負擔,因此一覺睡下去,晚上我想叫她起來吃飯,試了兩次都沒叫醒。我便隨她睡。自己因為事先有所準備,帶了些方便麪來,用房間裏的熱水泡泡,當作晚飯吃了。
中間嶽琳來過一次,看硃紅梅在睡覺,便在外間向我問了問情況。我如實告訴了她,她沒多説什麼,只説讓硃紅梅好好睡,等睡夠了,精神好了,説不定就願意談了。嶽琳還問我身體行不行,我説自己一切都好,讓她放心。我們正説着,我的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是温媽媽家的電話。
我接通手機,裏面卻是李燕的聲音。
“喂,我們在等你回來吃晚飯呢。”她説話的語氣因為隨便,而顯得十分親暱。“怎麼才剛好些,就沒日沒夜啦?”
我下意識地斜了嶽琳一眼,她一看我的神情,就猜出了端倪,嘴角似笑非笑地翹了起來。我微覺尷尬,對電話裏説:“我正想給你們打電話呢。今天有任務,晚上不回家了。麻煩你跟我媽説一聲。”
“啊?你身體還沒好呢,怎麼又讓你執行任務?”李燕提高了聲音,有些着急,“嶽琳就那麼狠心,總得讓你調整調整身體吧?”
李燕的音量挺大,聲音從聽筒裏漏出來。我更難堪了,不知道身邊的嶽琳有沒有聽見。又不便走開,只得努力將手機貼住耳朵,多少堵住些外漏的聲音。我無奈地對李燕説:“我的任務不重,就是不能回家,不會累着的。你別擔心了。這邊兒還有事兒,不跟你多説了,再見。”
不等她多説什麼,我就把電話掛斷了。抬頭看看嶽琳,她笑嘻嘻地問我:“説我壞話了吧?”
我無可奈何地笑笑。“所以有時候,兩個人接觸的時間再多,也覺得沒辦法真正溝通。”
嶽琳不笑了,凝視我。我不敢看她的目光。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説:“秦陽平,以前你和你妻子是不是彼此瞭解、互相深愛?”
我的心猛地跳了幾下,扭頭看着她。她眼睛裏含着霧一樣的悲傷,目光似乎要穿透我。
“是的。”我沉默半晌,慢慢地説,“可是,太短暫了。”
嶽琳低聲説:“所以,一個人註定是要孤獨的。即使有幸福和快樂,也是稍縱即逝,難以把握。也許我們不該奢求得到太多。”
説完,嶽琳便輕輕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