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已連續三天沒來上班,表弟躺在病牀上心神不定地翻看着那本《論黑洞的形成和宇宙的前途》,這個少年球迷慢慢變成了天文迷使我感到不解,我不知道對一個身患絕症的人來説,看看我們身處的世界是如何渺小、如何脆弱、如何命運難測會不會有一種內心的解脱?也就是説,既然一顆星球的存亡都輕如鴻毛,那麼,一個個體生命的存在與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
但是,實際上,人又是連一件小事也放不下的動物。表弟放下書説,宋姐這次生病有些奇怪。我説,你這想法才奇怪,別人怎麼不能生病?他説,我也説不清楚,就是覺得她這次病得很突然,像是發生了什麼另外的事。我説,你就別瞎想了,好好養病。這樣吧,我今天下午再去看看她。表弟很高興地點頭答應。
當我再見到宋青時,她的病情確實讓人感到吃驚,我原想她那點感冒胸悶什麼的,也許已好了,甚至明天就要來上班了。但當我見到她半坐在牀上那有氣無力的樣子,説明病情比我上次見到她時還嚴重了一些。她説,吃藥也沒有作用,就是頭痛,晚上整夜睡不着覺,小劉護士那間鎖着的卧室在夜裏老發出聲音,嚇得她緊捂被子大氣也不敢出。
我問,你表姐呢?她説已回老家去了,她只給單位請了幾天假,必須趕回去了。我知道了她病情加重的原因,剛開始有表姐在這裏陪她,感覺會好得多。到隻身一人時,晚上的驚嚇,讓正常的人也會生病的。
我問,表姐還來看你嗎?她顯然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便説,不來了,這次我們聊了很久,她已經接受了我的想法,就是不再要孩子了。真是,做女人就為生孩子嗎?丈夫不行,還得找另外的辦法要孩子,何苦呢?我以前還真想給她幫忙想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現在,我覺得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仔細回憶回憶,是苦多還是樂多?肯定是苦多,樂只是影子似的閃一下,然後又是長長的沒有意思的日子。既然這樣,還讓一個生命又來經歷這種無聊幹什麼呢?
這番話出自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子之口讓人吃驚。我想這種感受不是出於強説愁就是源於某種挫折感。她半坐在牀頭,身穿一件極隨便的小衫和一條短裙,她的身體所散發出的青春氣息與臉上的疲憊極不相稱,這使我想起一句叫作“蒼老的嬰兒”的詩句,我不知道這句詩是不是想表達人從後腿能夠直立以後,所經歷的全部滄桑與重負,必定通過遺傳信號發射到一代一代的新人身體中,所以,人有時才會有莫名其妙的不堪忍受和蒼茫感。
宋青露在短裙外的膝蓋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兩塊暗紅色的擦傷很對稱地分佈在左右膝蓋上。你這是怎麼了?我問,我想她是否在什麼地方跌了一跤。
宋青立即將腿蜷起來,並用力將裙邊往下拉。沒什麼,沒什麼,她顯得慌亂,並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這讓我頓感蹊蹺,是跌了一跤吧?我這句話既像是發問又像是替她回答,她順勢不斷地點頭,突然,她捂住臉,難以自制地哭了起來。
我一時不知所措,只得拍着她的肩頭問,你怎麼了?她並不回答我,只是嗚嗚地哭。
我猛地想起上次來看她時,見她的牀頭櫃上放着一把鋒利的剪刀,難道是夜裏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是另一間鎖着的卧室裏走出來了什麼人嗎?我不斷地問着她這樣的問題,她止住了哭,搖搖頭説,什麼也沒有發生,夜裏將剪刀放在牀頭確實是為了壯膽,因為那間鎖着的房子里老有聲音,但確實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突然有了主意,對她説,我去街上找一個配鑰匙的人來,給那間房子配上一把鑰匙,徹底打開門看看,不就放心了。小劉護士是你的朋友,儘管是私自開了她的房門,但給她講清楚原因,也沒什麼的。
宋青為這個主意喜出望外,她説,就這樣辦,小劉不會怪我的。只是,她停頓了一下説,我怕打開門以後,看見什麼嚇人的東西。
説實話,對這一結果我心裏也是完全沒底。但我給她壯膽説,總得開門看看呀,不會有什麼的。
宋青説,我還是害怕。她説她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紀醫生失蹤了一年多的妻子董雪從那屋子裏走出來,宋青聽見響動後從牀上坐起來,看見她在客廳裏踱步。她顯然已是死了多時了,因為她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穿着黑色的袍子,從袖口露出的手全是骨頭。宋青想,她可千萬別進我的卧室來呀,同時又很納悶,她怎麼會鑽進小劉的房間去呢?還好,她沒進卧室來,卻走進廚房去了,宋青聽見鍋盆碗盞的聲音,想她一定是餓了,要找點什麼吃的,她心裏想,你快吃吧快吃吧,吃飽了就走。過了一會兒,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正在宋青以為她已經走了的時候,她的頭突然從卧室門口伸了進來,兩道陰冷的眼光直盯着宋青問,你為什麼穿我的衣服?宋青大叫一聲,然後醒來。
這個夢讓我迷惑,我想一定得打開那房門看個究竟。
42.晚上11點,呂曉婭已經入睡,她當天的最後一瓶液已經輸完,滿是針眼的手背這時放鬆地放在胸上,薇薇給她理了理被單,然後走出病房門,準備去洗手間。
在走廊上,紀醫生正迎面走來。他停下來對薇薇説,正要來叫你,到我的值班室來一下好嗎?
薇薇心裏一緊,想該不是呂姐的病情有什麼變化吧?
值班室裏桌椅的白色和各種醫療器械,使薇薇心裏一點兒也不放鬆,她覺得醫院的各種地方都表達出一種嚴謹和秩序,甚至還有點兒冷酷。她坐下來,望着紀醫生反光的眼鏡邊緣。
紀醫生走過去關上了值班室的門,這使薇薇感到他要説的話事關重大,她着急地先問道,呂姐的病情有變化嗎?
紀醫生笑了一下説,你別緊張,呂曉婭的手術很成功,恢復也很好,你就放心好了。他頓了一下,接着説,我找你來,是想要你影集中的那張照片,就是你和那個叫雪妮的女人合拍的那張時裝照。
薇薇一下子怔住了,她完全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紀醫生要這張照片做什麼。
看着她迷惑的樣子,紀醫生壓低聲音説,告訴你吧,照片上那個叫雪妮的女人是我的妻子,她叫董雪,已經失蹤一年多了,沒有任何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我想將這張照片留下來,或許能找出點什麼線索。
薇薇大為震驚,似乎聽呂姐講過紀醫生的妻子莫名失蹤的事,但絕對沒想到這個失蹤者曾和自己的形象合拍在一起,她説,那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你們還在一起吧,你知道她去拍照這件事嗎?
紀醫生搖搖頭説,我什麼也不知道。董雪一直在美容院上班,我們只是在早晚見面而已,但是我們的感情很好,我常上夜班,她總是上白班,這樣,凡是休息日,我們會整天呆在一起,我們總是提前買好了吃的東西在家,那一天,我們會房門都不出,我們非常相愛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瞞着我去拍這種照片,她也並不缺錢花呀。後來,有一天我下夜班回家,天剛矇矇亮,我打開房門,她沒在家。從此,她便再也沒出現過。
薇薇感到有點不寒而慄,想起兩年前拍照的時候,她還拉過她的手,而今,這手在哪裏呢?看來,失蹤者讓凡是與她接觸過的人,想來都有些後怕。
紀醫生説,一年多了,他每天都在等着她出現,有時下班回家,在開門時會強烈地感受到一陣心跳,想會不會打開門後,看見董雪正坐在家裏呢。警方至今也沒有任何線索,有一位警察還私下對他説,根據他們的經驗,這種莫名其妙的失蹤往往是石沉大海,一輩子永無消息的事他們也遇見過。
紀醫生的聲音很低沉,薇薇在這一刻非常同情他,同時對這種第一次聽説的失蹤感到困惑不已。
紀醫生説,那次你和董雪一起拍照時,聽她講過什麼嗎?比如説,她的工作、家庭,或者她有什麼想法等等。
薇薇認真回想了一番説,她沒講什麼,只是説她出來拍照,是想掙點錢,好像她特別需要一筆錢做什麼。還有就是,她單人拍照時發生了一件事,就是攝影師從鏡頭裏老是看見她背後有一個黑色的人影,舉着手像要害她似的,打開大燈後,屋裏又什麼也沒有,搞得攝影師心緒不寧,結果她的單人照也沒拍,後來和我合拍,進展就順利了。
紀醫生瞪大了眼睛,為這件怪事驚奇不已。他提出要這攝影師的姓名、住址,想去了解了解。
薇薇猶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輕率地講出這一切,是不是會將此事搞得更復雜。還有,攝影師會怪罪她嗎?
紀醫生看出了她的心思,想了想説,這樣吧,你告訴我他的地址,我另外找人去了解,絕對不提是你告訴的這件事,這樣,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影響的。
紀醫生取出筆來,在一張空白處方箋上記下:雷鈺,城南路七號102室。他説,好了,我叫人巧妙地去問這件事,你放心好了。但是,這攝影師後來為什麼對你説董雪已死了呢?
薇薇説,這好像是他猜測的,他説他在報紙上看見尋人啓事,知道她失蹤了,他就説,奇怪,這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一定是死在外面了。他説他在鏡頭裏看見的可怕景象就是預兆。
薇薇在和紀醫生説話期間,有好幾次發覺門外有人似的,但她擔心是自己過於緊張而產生的錯覺,也就沒向紀醫生表示。
她走回病房去給紀醫生取那張照片,走出值班室時,她才順便問道,怎麼沒看見小梅?紀醫生説她請了一會兒假,一定是去會男友了。
長長的走廊一片寂靜,病人都睡了。她走回病房,在取影集時無意間看見她的枕頭上有一個東西,她拿起來,是一個小紙包,她感到好奇,便打開它,裏面赫然包着一隻死去的飛蛾,毛茸茸的,樣子猙獰,她嚇得大叫起來。
從宋青的住處出來,我便直奔街上去找配鑰匙的夥計,這時我敢斷定,宋青這次生病定是另有原因,因為我看得出來,她對兩個膝蓋上的擦傷極力迴避。是不是僅僅與隔壁卧室的聲音有關我還不太清楚。但等一會兒,當打開那房門,一切就都會明白。
半小時後,我已帶着一個夥計回到宋青的住處,宋青躲在她的卧室裏不敢出來察看打開門以後的情景,我想她被夜裏的聲音嚇壞了,這可以理解。
我指着小客廳裏的另一扇門對夥計説,就是這兒,不小心把鑰匙掉了,簡直沒法。夥計是一個平頭小夥子,他信心百倍地説,沒關係,一會兒就好,他不讓我站在旁邊,説這種手藝保密的,我笑了一下,夠玄的了。好吧,你就開吧,我走到外面去抽煙。
不到五分鐘,我聽見門吱地一聲響,開了!我大步走進去,一腳便踏進了那間已經鎖了好幾個月的房間,裏面光線很暗,窗簾關得嚴嚴實實的,我摸到了電燈開關,叭的一聲,屋子裏的一切清楚地呈現出來,一張牀,被一牀塑料布罩着,想來是主人離開時防止落上灰塵的。一張寫字枱,上面放着一些醫療類的書籍,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一張木椅,上面坐着一個狗熊娃娃,想來小劉護士還很喜愛這種絨毛玩具。除此之外,沒發現屋裏有什麼異常。
平頭的夥計已經配製出了一把鑰匙交給我,説以後要小心了,如果再掉了,還來找我得了。我付了錢給他,看他高高興興地下了樓,這才來到宋青的房間説,看你嚇成這樣,什麼也沒有啊。宋青説,真的!我讓她快過去看看。
宋青跟在我身後進了那房間,她先是站在屋中央四處環視,然後走到牀邊摸摸,又走到寫字枱邊看看,怎麼回事呢?她困惑地説,我就在夜裏聽見這屋裏有聲音,我表姐也聽見的,絕不會錯,我説,也許是這玩具熊搗蛋吧,你看它,這樣久了沒人理它,它夜裏不又跳又鬧才怪。
宋青説,你還開玩笑,真的有聲音呢。
我只好再次檢查各處,突然,我什麼都明白了。我説你來看,這是什麼,我指着從寫字枱到屋角到窗台邊的一些老鼠屎給宋青看,明白了吧?我説,就是這東西搗的鬼。
宋青松了一口氣,説嚇死人了,原來是這鬼東西。我們關上房門,回到宋青的房間,她又開始懷疑了,裏面又沒什麼吃的,怎麼會有老鼠呢?我説別再亂想了,肯定是它作的案,不會再有什麼了。
宋青坐在牀沿,心情顯然輕鬆了些。我看着她膝蓋上的傷痕,再次問道,這就是你夜裏受驚後的結果嗎?
沒想到,宋青的臉色一下子陰鬱下來,雖然沒像剛才那樣捂臉而哭,但看得出我的結論不對,並且這傷好像有心裏的隱痛,我發覺自己冒失了,便不再開口。
沉默了一會兒,我勸慰她道,你是心理壓力太重了,紀醫生的妻子失蹤後,你一定是在心裏常想着這事,所以才在夜裏聽見聲音,並且還做夢。你一定是和紀醫生的妻子關係很好吧?
宋青説,她挺喜歡我的,其實我們接觸並不多,兩年前吧,那時我剛到這醫院工作不久,一次她來找紀醫生,在值班室遇見我,我們就聊起來。當時紀醫生不在值班室,她在等他的時候,我們聊得很投機,後來紀醫生來了,看見我們很熟識、很親切的樣子,他還感到詫異。後來紀醫生還半開玩笑地問我,董雪説我的壞話了嗎?我説怎麼會呢?她誇獎你呢,當然這是我給加上的一句話,紀醫生半信半疑地點點頭。不久以後,董雪的生日,邀請我去了她家,那晚我們過得很熱鬧。
我突然想起紀醫生家的那間客廳來,牆上的一幅穿衣鏡據我判斷是通向另外房間的門,怎麼會那樣裝修呢?怪神秘的。
我並不向宋青詢問,便直接説道,紀醫生怎麼愛把門裝飾成一面鏡子呢?怪有意思的。
宋青略感意外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説上次我倆去他家,坐在客廳裏,我就感覺到了。
宋青笑了,説你真聰明。她説她第一次去給董雪過生日時,搞了半天也不知道這房子除了客廳還有沒有另外的房間,但她知道紀醫生的家很大,有120多平方米,絕不會僅僅是一間客廳。果然,那面穿衣鏡是可以拉開的,這讓宋青大開眼界。紀醫生有些得意地問,怎麼樣?沒想到吧?整套房子的裝修都是我自己設計的,我不喜歡一覽無遺,這樣是不是更好?
我非常好奇,並且覺得這中間還藏着什麼不為人知的東西,我急切地問,那他的整套房子是怎麼佈局的呢?
我不知道我的這個問題是不是提得突兀了點,因為作為一個醫院外部的人來説,過多的瞭解醫生的私事是不是有所犯忌?總之,我的這個問題一出,宋青反而一下子閉口了。她似乎有些警覺地説,你對這個房子感興趣幹什麼?這不過是別人的愛好罷了。
紀醫生坐在值班室裏,等着薇薇拿照片過來。他心裏盤算着用什麼方式去找那個叫雷鈺的攝影師,又怎樣才能從他口裏套出關於董雪去拍照的前前後後。
走廊上有了急促的腳步聲,薇薇幾乎是奔跑而來的。她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胸脯起伏着,像是遇到了強烈刺激。
她將照片遞給紀醫生説,你看看,是你妻子嗎?
照片上的董雪穿着一件貴重的黑色上衣,裏面沒穿內衣,隆起的胸脯從衣服敞開處露出來。
紀醫生説,是她!
薇薇又遞給他一個小紙包説,紀醫生,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他怔了一下,看見薇薇攤開的手掌上放着一個小紙包,他看見薇薇的手在發顫,不知道什麼情緒這樣強烈?
他拿過小紙包問,這是什麼?
薇薇冷笑了一聲説,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他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一隻死飛蛾凸現在眼前。這飛蛾肥大的肚子已經壓破了,流出一些使人厭惡的白漿。
他感到莫名其妙,望着薇薇説,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還是問你自己吧,薇薇的聲音充滿火藥味。她叫道,我受夠了!一會兒穿着黑衣、戴着大口罩在衞生間裏來找我;一會兒又把死飛蛾放在我的枕頭上,這都是董雪乾的!紀醫生,你説實話吧,是不是你把董雪殺了,她冤魂不散,總到這醫院裏來亂竄!可是,找我幹什麼呀?我們合拍過一次照,也沒有什麼宿怨啊!紀醫生,我受不了了,你説,這董雪是不是死了?
這突如其來的事件,使紀醫生腦子裏嗡的一聲。他看着攤在手中的這隻死飛蛾,顯然是有人精心安排的,聯想到宋青最早看見的黑衣女人、小梅的男友看見在太平間附近消失的女人,以及薇薇的遭遇,他感到頭皮發麻,背脊也陣陣發冷。難道這一切真是董雪所為嗎?她為什麼要這樣呢?不!不可能。
他走上去,將薇薇按到椅子上坐下,又急忙給她遞上一杯水,説冷靜點冷靜點,如果董雪真是死了,她能復活嗎?你還相信有鬼魂這種迷信?要説是我殺了她,一年多了,我還會坐在這裏嗎?警察早抓我去了,一年多了,我每天都在盼她回來啊!
紀醫生的眼淚流了下來,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眼睛説,這醫院發生的事很奇怪,一定要搞清楚,但是你要相信,這一切與董雪毫無關係。董雪是個很善良的人,她就是死了,也不會來害人的,真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她太善良,她從不知道這世界的有些地方有多黑暗。
薇薇慢慢平靜下來,她説,但是太可怕了。那次我蹲在衞生間,那個突然出現的女人就站在我面前怪笑,她穿着黑衣,戴着大口罩,是不是怕我認出她來呢?今晚我在你這裏談話,回到病房就看見這個鬼東西,顯然是剛剛放在那裏的,你説,這一切與董雪的失蹤沒有關係嗎?我覺得這裏面有聯繫,要麼董雪就沒有死,但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紀醫生望着躺在辦公桌上的死飛蛾,這種原因不明的人為的東西確實令人害怕。
他説不清這中間的道理,只能拍着薇薇的肩頭安慰道,別害怕,會搞清楚的,明天給院領導反映反映,必要時還可以報警,會查清楚是誰惡作劇。
薇薇直覺認為沒有這樣簡單,她想像着剛才那個溜進病房的什麼人,呂姐要是醒着,不大受驚嚇才怪。這死飛蛾表示什麼呢?詛咒嗎?恐嚇嗎?簡直像巫術一樣,太可怕了。
這時,從外邊吃了夜宵歸來的小梅走出了電梯。長長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夜半時分了,病人都已睡了,走廊上的燈光映得病區一片空曠。今晚,鄭楊約她吃夜宵,她試着給紀醫生請了一會兒假,沒想到紀醫生竟然爽快地答應了。她連聲道謝,飛跑了出去又滿意地歸來。
經過走廊時,她看見呂曉婭的病房門還虛掩着,透出一線光來。她推門探頭看了看,呂曉婭睡得正香,但薇薇不在。這樣晚了,守護她的薇薇會去哪裏呢?
走到值班室門口,門是緊閉着的,裏面有説話聲,她側耳細聽,是薇薇和紀醫生的聲音。她一下明白了紀醫生今晚為什麼那樣爽快就答應她外出,難道,他們之間有什麼曖昧嗎?
她進退兩難,正在這時,有一陣風從走廊上湧來,涼颼颼的,同時她聽見了一陣女人的哭聲,很微弱的哭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半夜了,誰在哭呢?驚恐之中,她急促地敲響了值班室的門,同時用力一推,門開了,顯然並沒有插上。
紀醫生和薇薇都回頭看着她,她顧不上多加解釋了,只是急切地説,快,你們都出來聽。
他們三人都站在走廊上,那個微弱的女人的哭聲時斷時續,但是非常清晰。紀醫生也深感詫異,他沿着走廊走去,一間一間病房地傾聽,都睡了,很安靜,顯然這哭聲發自另外的地方。
小梅和薇薇相互摟着站在走廊上,感到有冷風吹拂。
我的這部小説寫到這裏遇到了某種困難,這就是我第一次感到我和宋青之間出現了隔閡。因為在談到紀醫生的房間佈局時,她明顯地不願意告訴我更多,並且説那是別人的個人愛好,你瞭解那樣多幹啥。宋青的這種不信任態度將直接對我下一步的深入探詢形成障礙。
問題是怎麼發生的呢?我想不明白,因為一直以來,我認為我和宋青之間是相互信任的,因此,她才將她遇到白臉女人的事告訴我,並且在她最害怕的那段時間,我放棄了睡眠陪着她上夜班,由此發生的事件才觸動了我要寫這部小説的念頭。可是,正在我欲罷不能的時候,宋青顯然不願告訴我更多的事情了,這是為什麼呢?
我設想,這是否説明宋青在有意識地維護紀醫生的某種秘密呢?如果是這樣,是否説明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同的利益?試想,宋青作為一個來自小縣城、從衞校畢業兩年多的護士,在紀醫生這樣的專家面前,其升遷提拔的依賴性是存在的,如果這樣,有什麼會傷及到紀醫生的事,她不參與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這種可能性我可以有足夠的理由否定它,這來源於我對宋青的瞭解,她不是那種想往上爬的人,這從她的言談舉止中能看得出來。
另一種可能是,董雪失蹤一年多了,如最後仍找不到(這種可能性很大),到達一定年限是可以依法判定為死亡的。這樣,紀醫生將會有再婚的可能。那麼,在共同的值班中,他倆之間是否已建立起另一種情感呢?當然,年齡會是較大的障礙,宋青21歲,紀醫生40歲,按常理不太可能,但是,越過這種障礙也不是沒有可能。當然,我否定這種假設的理由是,我實在還沒能察覺到他們有這方面的苗頭,儘管我的瞭解有限,但我相信我的判斷力不會錯。再一種設想是,董雪的失蹤宋青也負有什麼責任?或者,董雪就沒有失蹤,至今仍呆在(或是被關在)她家裏那撲朔迷離的房間裏。宋青知道這點,並答應為紀醫生保守秘密,因而,在談到紀醫生房間佈局時,宋青顯得格外敏感,並拒絕了我的詢問。但是,否定這一假設的理由也很簡單,這就是宋青聽藥劑師説董雪並沒失蹤、夜裏還在家裏説話時,她曾主動約上我一起去紀醫生家門外探聽。顯然,她也並不瞭解董雪失蹤的真相。
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可能呢?宋青極力掩飾她膝蓋處的傷痕説明什麼呢?她聽見隔壁房中的響動是老鼠作怪肯定無疑,然而,她夢中看見董雪從那裏走出來,並且在她卧室門口探頭説道,你穿了我的衣服,這個夢又説明了什麼呢?我知道,這種種可能並不是我能猜測得了。為了這部小説能繼續寫下去,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靜觀其變,當然,我還得想法消除我和宋青之間的這一點小小隔閡才好。為了這點,我不應該再問紀醫生房間格局之類的事。
沒有辦法,我只得忍着強烈的好奇心靜觀周圍的一切。
我坐在走廊轉彎處的長椅上抽煙,清潔女工小夏在不遠處用拖布拖地。我頭腦空空地看着那拖布在地磚上移動:先是一橫,然後一折,再上挑,接着像蛇一樣扭動了幾圈。拖布就這樣反覆運動着,我突然察覺到,這拖布的運動方式,正好是在地上反覆寫着一個“死”字!我為這一發現感到震驚,再看小夏,她正面無表情地操縱着拖布的長杆,有規律地運動着。我想,前23牀的病人秦麗是她的同鄉,秦麗的死亡是否對她刺激較深,因而在拖地時無意識表達了她的某種強迫性恐懼呢?
我很難解釋。我站起身向走廊外邊走去,回頭再看時,那拖布的運動方式又全變成“之”字形了。
路過呂曉婭的病房,我順便拐進去坐了一會兒。手術後的呂曉婭恢復得還算正常,已能在病牀上坐起來了。薇薇坐在牀前正給她按摩手臂和肩頭,呂曉婭説,這卧牀的日子真不好受,腰痠腿疼的。我安慰她説,再過些日子,你就可以下牀走動了。奇怪的是,我和呂曉婭閒聊了好一會兒,薇薇突然變得像個啞巴似的,一句話也不發,只是機械地在呂曉婭肩頭反覆按摩,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像生了病似的無精打采。我記得她一直是很活躍的,我想她不會是不歡迎我吧?
從呂曉婭病房告辭出來,我想到樓下散散步,便進了電梯。電梯向下,指示燈在13層時停了下來,門開了,進來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電梯門關上,繼續下行。在電梯內,我站在門邊的左側,那男人就直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幾乎沒有距離,我看了一眼他身後空蕩蕩的電梯間,心想他為什麼不能後退一點。正在這時,他突然舉起右手,猛地向我伸來,我叫了一聲,同時本能地喝道,你要幹啥?我的這種聲音讓他也驚了一下,連聲説對不起對不起,同時他已經伸出的手越過我的肩頭,按燃了6樓的按鈕。我這才發覺,我站的位置剛好遮住了電梯間內的按鈕盤。6樓到了,那男人走出去。在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我看見他還回頭對我笑了一下,這讓我為剛才的虛驚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我想到了驚弓之鳥這個詞,我必須堅強起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