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登上了通向纪医生家的楼梯。
昨天晚上,当纪医生提到给秦丽用错输液药物的事并包含了她时,她真有一种死去活来的感觉。然而,当纪医生要她今天去他家“好好谈谈”时,她本能地产生了某种畏惧。当人有了某种可怕的秘密需要和别人结成同盟时,这种别无选择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绝望。
7楼到了,她按响了门铃。
纪医生穿着一件条纹睡衣坐在沙发上,小方桌上已摆上了丰盛的午餐。听见门铃响,他怔了一下,从飘飘荡荡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门开处,穿着衬衣、牛仔裤,长发披肩的宋青站在门口,她的脸上有点疲惫的感觉,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吧。纪医生有把握地知道,她给秦丽用错药的事昨夜暴露之后,一定是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
坐下之后,他首先安慰宋青道,给秦丽用错药的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并且,秦丽作为晚期癌症病人,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总之这事只有我知道,就让它这么过去算了。你相信我,会永远替你保密的。
宋青哭了起来,又怕又感激。她说,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完全记不得了,怎么就会用错了药,我可从没出过这样的事啊。
没事,都过去了,纪医生递给她一张纸巾擦眼泪。以后,没人会提起这件事了,他说。
宋青抬起脸来,说,纪医生你真好,我确实不是有意的。
纪医生说,好了好了。今天我搞了点菜,庆贺这件事平安过去,老是上夜班,也该慰劳慰劳我们的肚子了。
他打开一瓶红葡萄酒。宋青慌张地说,我不会喝酒。纪医生笑了一下说,没关系,你多少尝一点就行,我就喜欢这玩意儿。
他们不太自然地碰了碰杯。红酒在晶亮的高脚杯里晃荡,深红色的液体,有点像挂在病人床头的输血瓶里的东西,宋青浅浅地尝了一口,酸甜中有淡淡的酒精味。
纪医生说,还记得你上次在这里聚餐吗?也是喝的这种酒,到后来,董雪都喝得有点醉了,但是都很高兴,记得不?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董雪的生日晚宴,穿着露肩晚装的董雪美得逼人。她频频举杯,言谈间高兴与伤感混杂,这与酒的品质很相近,多种成分混合在一起,给人的舌头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宋青到来时,纪医生略感意外,董雪搂着宋青的肩膀对纪医生说,是我请她来的,纪医生连忙说,欢迎欢迎。
当晚参加聚会的还有董雪的妹妹董枫,她的个子比姐姐还高一些,典型的模特儿身材,但职业却算是宋青的同行,在一家精神病医院作护士。另外,还有一位叫兰兰的女子,是董雪在歌舞团工作时的女友,后来在酒吧、夜总会之间串演,她自嘲地说,趁着身体还有本钱,挣些钱罢了,不然以后老了真没法过。
董雪接过兰兰的话题说,真是,女人就活个年轻,老了就藏在幕后去了,最多是等观众走完之后,出来扫扫场地而已。
兰兰说,这比喻好极了。来,大家干杯!
也就是从这次聚会开始,纪医生才发觉董雪与宋青的关系不错,挺亲热的。她俩的见面机会很少,因为纪医生并不主张董雪与医院里的人多来往。他认为医院里的不少同事对他娶了这个演艺界的老婆颇感意外,一是年龄悬殊10来岁,二是纪医生平时给人的印象是比较刻板。由此一来,这桩婚姻似乎是浪漫了一些,各种风言风语的议论在医院各个角落窜动,这让纪医生甚为不快。因此,他从不让董雪与他的同事们接触。董雪怎么与宋青好上的,他感到有些纳闷。
其实,除了董雪有一次到值班室来找纪医生她俩见过面以后,她俩并未真正交往过。有时在宿舍区遇见,都只是寒暄几句而已。当然,宋青能感到董雪对她很喜欢,接触中常表露出想和她深交的愿望,宋青感到她是想找人说话,似乎有些孤独。这样,接到董雪的生日聚会邀请,她并不感到意外。
纪医生望着宋青说,那次聚会,董雪喝醉了,你扶她去了卧室,她说了些什么胡话吗?宋青记起了那情景。董雪很沉地斜倒在床上,说我没醉,我要出去,我不想呆在这里。接着,她半眯上眼睛,喃喃地说心里发闷。
宋青说,董雪那晚喝多了点,只说心里难受。
纪医生又问,后来你们交往过吗?
宋青摇摇头,纪医生的询问让她突感诧异。这是怎么了?难道纪医生以为她和董雪之间有什么秘密吗?或者,纪医生以为她知道什么有关董雪失踪的线索?
纪医生端起酒杯说,来,干杯!过去的就过去了。宋青听着这话,不知道是指她用错药的事,还是董雪失踪的事。她说,我只能尝一点,纪医生你喝吧。
纪医生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他说,董雪太让我操心了,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宋青到纪医生家聚会这件事,我知道得实在太晚了。现在想来,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全部真相,或许可以阻止很多可怕事件的发生。
当时,我只是对宋青的生病休息产生过一点儿疑虑。尤其是对她膝盖上的伤痕,我问道时她有些支支吾吾。但是,我确实也想不出更多的缘由。
宋青生病休息了好几天后,终于到医院上班了。我发觉她最大的变化是有点儿神情恍惚。有好几次,将药物、温度计什么的遗忘在病房里,一会儿又慌慌张张跑来寻找。
这天晚上,她塞给我表弟一支温度计以后,竟一直没来查看。在走廊上我看见她步态凌乱地走来,便提醒她该去查看和登记我表弟的体温了,她这才刚记起似的,连声说差点就忘了这事。
她走进我表弟的病房,对着灯光仰头看了看温度计,又把体温记在值班记录上。表弟问道,宋姐你生病已好了吗?她点点头说,就是一点感冒,没什么。我感到她的这个回答有些言不由衷。
看见床头上那本《论黑洞的形成与宇宙的前途》的书,她问表弟道,你还在读这本书?我插话道,我表弟已成了宇宙迷了。宋青一歪脑袋说,哟,看不出来,已快成为学者了。这一瞬间,我看见了以前的宋青,她实际上是很容易快乐的人。但是,这生动的表情只在她脸上一掠而过。话一说完,随即又沉郁下来,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背后牵着她。
夜里11点,宋青将我表弟的病房门推开了一条缝,我看见她给我招手。我走出去,她说要我陪她在值班室坐坐。她说纪医生去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去了,小梅趁机溜到楼下去会男朋友,她一个人呆在值班室里,心里害怕得很。
我陪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路过卫生间时,她慌张地闪到我身体的另一面,她说小梅给她讲过了,在她生病期间,薇薇在卫生间里遇见了那个可怕的黑衣女人。她认为这和她所遭遇到的是同一个人,这个影子似的女人穿着黑袍,戴着大口罩;而宋青遇见她时,她没戴口罩,脸是纸一样的白。宋青说,如果不是你也和我一起遇见过这女人(她是指在纪医生家门外那次可怕的经历),你一定以为这不是真的。现在,事情越来越明显了,这女人确实存在,总在这医院里闪来闪去,小梅还给我讲,她的男友郑杨还跟踪过这女人,后来这女人在太平间附近一闪就消失了。你说,这不是鬼是什么。
宋青坐在值班室里给我讲述这些时,她还时不时地侧脸望望门外,这弄得我也有些紧张。说实在话,自从那次和宋青一起去纪医生的住处,在半夜的楼梯上遭遇那个黑衣女人后,我一直在思考,我认为这肯定与董雪的失踪有关,但是,这黑衣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实在想不出道理了。
但是,宋青在这晚上却非常肯定地说,这黑衣女人就是董雪。她判断说,董雪失踪后,非常神秘地死在了外边,这样,她的魂会回来,至于她回来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宋青的这一判断让我吃惊。尽管这黑衣女人的出现无法解释,但宋青从来还没真正相信过鬼魂再现,因为这对任何受过现代教育的年轻人来说,简直是一个笑话。而此刻,在她奇怪地生病几天后,却突然相信了这种荒诞地判断,并且还有把握地认定这影子就是董雪,无论如何,我感到宋青的这一变化使事情更加复杂难解。
我想起了去宋青住处看望她时,病中的她曾说梦见董雪站在她的卧室门口,只露着半个脸对她说,你穿了我的衣服!
想到这点,我感到宋青似乎与董雪在以前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或者什么牵连?因为,她的这个梦或者有可能出自她心底的某种畏惧。
深夜的值班室寂静得空洞、苍白。灯光下我望着宋青,看见她一脸的恐惧与无助,这使我感到有责任在破解这件神秘事件中出一些力。但同时,我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最简单的方式是,小梅的那个男友郑杨能在哪一个夜里捉住这个黑衣女人,或者她正巧碰到我的手上,那么,一切将会真相大白。我不相信她仅仅是一个影子,抓在手里也会消失,不会!我给自己壮胆说,不会有这样玄乎的事发生。
但是,如果最终没能有捉住她的机会,或者这黑衣女人从此就不再出现(这完全也有可能),那么,这一悬念将成为我们大家心头永远的阴影。是的,任何事情,如果结果消失,那确实令人害怕,就像纪医生的妻子董雪一样,从美容院下了班,没回家,没电话,没字条,就永远消失了,这确实比死亡更让人恐惧。如果纪医生的表述是真的,那么,纪医生这一年多来,还能正常的上班而没有精神崩溃,这只能说是他的坚强。
然而,在事情未有结果前,我的一切判断只能是猜测,包括宋青在内,我感到她也在逐渐模糊,逐渐扩散,使我更加摸不到这事情的边缘。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我突然奇怪自己的境遇,怎么就走入了这样一座迷宫呢?
那个在纪医生家的午餐让宋青胆战心惊。一方面,纪医生为她保守她用错药的巨大秘密,使她感到身陷某种可怕的同盟,另一方面,纪医生对董雪与她的关系的追问又使她备感困惑,她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因此,当纪医生喝光杯里的红酒问道,你说董雪还能回来吗?她便略带讨好的答道,我想她会回来的。
没想到,这句话使纪医生认起真来。他说,你怎么知道董雪一定能回来呢?她给你讲过什么吗?
宋青吓得连连摇头。
纪医生给自己又斟上红酒,硬硬地说,这样吧,如果董雪失踪前给你讲了什么,你也得为我保守秘密,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这样,也算是我为你隐藏那件医疗事故的回报,你说这样好不好?
这段话让宋青大为震惊。宋青当时只有两种感觉,一是纪医生喝醉了,说的胡话;另外就是纪医生和董雪之间有什么秘密,他害怕宋青知道并且讲出去,但是,事实上宋青什么也不知道啊,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误解吗?
宋青望着纪医生说,董雪真是没给我讲过什么,我也不会对外乱讲什么,纪医生,你还不相信我吗?
纪医生又饮了一口酒,说就这样定了,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来,干一杯!
宋青从未见过纪医生这种态度,她非常慌乱地说,我确实不会喝酒,确实不会。
纪医生说,不行,你一定得喝,这才叫相互信任。
宋青被逼得没法,只好心里一横,端起半杯红酒来一饮而尽。没想到,酒杯刚放下,纪医生却又给斟上了。她伸手想拦住,但纪医生的那种执著让她没有办法。
再一次一饮而尽时,宋青感到已没有什么可怕了,这酸酸甜甜的玩意儿实在也没啥可怕,她感到脸上发烧,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主动端起空碗去厨房盛菜汤,她已不清楚是自己要喝,还是纪医生要求的,总之,她端起一只空碗就向客厅通向里间的门走去。
这门是一扇装饰在墙上的穿衣镜,两年前,她来这里参加董雪的生日聚会时,曾经为这一设计深感意外。她拉开了这面镜子,墙上便露出空洞的门框来。她走了进去,迎面是一小段走廊,走廊的侧面和尽头都有门,她一下子不知道厨房的位置了。她感到端在手里的空碗像一只罗盘,好像是用来测量方位似的,她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眼前出现的又是一条走廊,不过这廊很短,到前面就拐弯了。拐弯过后,她看到一个狭长的小厅,这小厅空荡荡的,三面墙上都有门,她随便推开了其中的一道门,迎面是一道向上的楼梯,共有三阶,这里的空间很小,像一个过厅。台阶上又立着一道门。她走上去,轻轻推开,门开处,是一大幅红色的帷幔,像屏障一样。她伸手撩开这金丝绒的帷幔,一间长方形的卧室出现在她眼前。
她依稀记起来了,两年前她来过这里,董雪喝醉了,她扶她来这里躺下。当时,她就知道一路弯弯拐拐的像迷魂阵。刚让董雪躺下,纪医生就赶过来了,很生气的样子,似乎是宋青不该到这里来似的。
此刻,仍然是这间卧室,大床上罩着鹅黄色的床罩,衣架上挂着一条黑色镂空的裙装,宋青记得这正是董雪的晚装,两年前的那次聚会,董雪就穿着它,低胸露肩,丝光闪烁,豪华典雅。宋青不禁走到那衣架前,用手摸了摸,她无端地感到一点儿温暖,就像是董雪刚刚换下身来挂在那儿似的。
突然,她相信董雪就在这屋里,她浑身震颤了一下,董雪并没失踪,她就在这屋里,宋青还想起了从自己住房的窗口?摇望过这边,就在最近,还在纪医生家的阳台上,看见晒过董雪的裙子背心之类的衣服。
宋青突然感到害怕。她觉得董雪随时可能从衣柜后面、从门外或者从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走出来。她不敢想像董雪会是一种怎样的面容,怎样的表情。一年多了,她像影子一样沉没在这屋里,而纪医生却向外宣称说,董雪失踪了。
这太可怕了。宋青摸了摸床罩,想辨别一下是否董雪刚刚触摸过。她想像着董雪突然显身而出,脸上满是血污。她为什么这样想,没有道理,但一想,董雪就是这种面容,宋青觉得头痛得厉害。
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了,还有,她怎么来了纪医生家?来做什么?她什么也记不得了,她在床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沙发软绵绵的,很像董雪那天喝醉酒后的身子,宋青扶着她,一歪一斜地到了这里。
突然,宋青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拿着一只空碗,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坐在这里,更想不明白,是谁向这里走来了呢?是董雪吗?
她神情紧张地盯着遮在门口的那幅红色帷幔。
那晚,在值班室里和宋青聊天,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我第一次看见了董雪的照片。
当时,我坐在纪医生的办公桌前,面对着宋青说话。桌上的玻璃杯里盛着半杯水,是宋青给我的。说话之间,我的一个不经意的抬手动作将水杯碰翻了,水顺着桌面流淌,连抽屉里也进了水。
董雪的照片就是我打开未锁的抽屉用抹布揩水时发现的。它压在几叠处方笺及医学杂志下面。当然,我并不认识董雪,倒是先认出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这是薇薇。这位吕晓娅的女友穿着金属质感的短裙躺在沙发上,展示着她的一双长腿。另一位女人坐在沙发扶手上,穿一件黑色西服,没穿内衣,隆起的胸脯诱人地半露着,这是一种典型的时装展示的风格。我感到奇怪,薇薇的这种时装照片怎么会在纪医生的抽屉里呢?宋青凑过来观看,我听见她轻轻“啊”了一声。她告诉我,这个穿黑衣的女人就是董雪。
从照片的构图、用光、色彩等方面的完美来看,显然出自专业摄影室,画面上有一种很浓的广告意味。但是,据宋青回忆说,董雪和纪医生结婚后,开始在家闲呆着,后来到一家美容院上班,从没听说过她拍广告之类的事,并且,纪医生应该是不允许她做这些事的,因为董雪在歌舞团的同事曾约她在酒吧跳过舞,是那种表演性的舞蹈。纪医生知道后就没准许董雪去干这份工作,尽管董雪在婚前干过这份工作,但纪医生说,这是丢人的事,不能再干了。
那么,董雪怎么和薇薇认识并在一起拍照呢?联想到薇薇前几天在医院的卫生间遇见黑衣女人的事,我觉得这也许是事出有因吧。而宋青也认为这事完全不可理解,因为薇薇是作为吕晓娅住院的守护人才来到这个医院的,而董雪失踪已一年多了,这只能说明,在此之前,她们就认识并在一起拍照。
照片上的董雪,一个颀长、丰满的少妇形象,看得出早年舞蹈专业所训练出的标准身材,只是已发胖了一些,曲线显得更加性感。她的五官清秀,眼神有些迷离,一种飘游不定的感觉。
据宋青讲,董雪是在25岁那年,和比她大整整十岁的纪医生结婚的。至于他们的认识、恋爱等经历,基本上无人知晓。宋青到这个医院两年多了,就从未听人谈起过。至于同事中的议论,归纳起来有这么几种,一是认为纪医生有艳福,将这么一个绝顶漂亮的专业舞蹈演员搞到了手;还有的人认为他们不太适合,因为纪医生所感兴趣的医学专业所形成的冷静性格与唱唱跳跳的女演员不一定在生活中配合得好;再有的议论就是说他们夫妻俩恩爱得很,因为有人看见纪医生经常陪董雪逛商场,并且放任董雪买很多衣服。有人说,每次看见董雪时,总是最新潮的时装,少有重复。
董雪失踪的事,是在事发三天后大家才知道的。宋青说,当时大家都非常震惊。纪医生说他那天下夜班后回家,发现董雪不在了,便四处打听寻找,足足等了三天,他才到警察局报案,因为他怕提前讲了失踪而董雪又回来了,岂不闹个笑话,并且对董雪的荣誉也不好。
我看着照片上的董雪,性感的身材透着一些野性,而眼神的迷茫又显露出某种怯弱,我无法想像她现实中的生活。
我问宋青道,她爱穿黑色的衣服吗?因为从照片上的黑色上衣,我联想到穿着黑袍的神秘女人。宋青说她见过董雪几次,都穿的浅色衣服,没觉得她对黑色有偏爱。
黑色,神秘的颜色,深邃、未知、庄严、凝重、死亡、神圣等等都包含其中。现在又加上失踪事件,失踪,也是黑色的,没有形状,没有边际。
但是,住在纪医生楼下的药剂师说,他听见过董雪在屋里说话,这又是怎么回事?
宋青说,可能是药剂师听错了,不可能的事。
当初,宋青可不是这样认为,她甚至约上我一起去探听。现在,宋青怎么一下子就确定药剂师是听错了呢?我说,谁敢肯定呢?万一药剂师说的是事实,就表明董雪并未失踪,并一直呆在家里,只是,纪医生为什么要对外讲失踪呢?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宋青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很紧张的样子,她说,你别再乱猜了,董雪肯定是失踪了,纪医生怎么会乱讲呢?
宋青的紧张让我有些意外。我笑了笑说,我只是随便乱猜罢了,你当初不是也怀疑吗?宋青说,我现在相信失踪了,董雪真是可怜,不知遇上了什么。
这时,走廊有了脚步声,一定是纪医生从手术室回来了。宋青一阵慌乱,替我将照片迅速放回抽屉,并把里面的东西整理了一下,然后关上抽屉。她低声对我说,纪医生回来了,你千万不要讲看见这张照片的事,也不要提起有关董雪的话题。
我点头同意,并且换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像在说要装成没事似的。
宋青去纪医生家的经历,是她在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才慢慢回忆起来的。当时,她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意识里一片空白,一翻身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坐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进门处挡着大幅暗红色的帷幔,使这里更像一处舞台的幕后。宋青感到头疼得厉害。我在哪里?她绝望地重新躺倒在床上,直挺挺地像一个死人。她闭着眼睛,拼命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旋转,她看见自己在旋转。她的红色长裙拖在地板上,像一团火,她的一双光脚丫罩在长裙下像鼓点一样跳动。身子像着了火,滚烫的热量一直传到脚心,她感到地板光滑而凉爽。
墙上的大镜子映着这团红色精灵,裸露的肩膀像大理石一样雪白圣洁,半个爬出裙装的隆起的胸脯像浪中的海岛。她被这镜中的自己迷住了,她拼命地扭动身躯,让长裙像云霞一样撒开又收拢,收拢又撒开,这是火的舞蹈,她旋转的时候,两条美腿像水中的藕一样露出来。她知道,那双正在欣赏她的眼睛正沉醉不已。
这是一双陌生的眼睛。暑假,还在卫校读书的宋青回到了家里,那个偏远幽静的小县城使她感到闲散。她去父亲所在的博物馆做义务解说员,她述说那些沉睡千年后被发掘出来的陶罐的往事。她的声音幽幽的,使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瞬间安静下来,她感到了一双眼睛,在旅行包、遮阳帽组成的人群中,这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嘴唇和从中流出的声音,她感到了一种兴奋,夹杂着羞怯。这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高大,宽肩。她突然联想到电影里男主人公拥抱情人的画面,在他的长久注视下,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心跳。
这群人参观完了,在博物馆出口处,那男子拿着一本刚买的博物馆收藏品画册向她走来。他说,你解说得真好,下次,我约上其他朋友还要再来。宋青莞尔一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竟显得很媚的样子。她说,谢谢。她看着这群游客上了长途旅游车。隔着车窗,她又看见了那双眼睛,一直到车启动,前行,拐弯,消失在县城外的丛山之中。傍晚,她在家里吃晚饭,突然听说那辆旅游车在县城20多公里处翻下山崖去了,死了不少人。她是搭乘县医院的最后一辆救护车到达现场的,她看见路边已摆放着不少从崖下抬上来的尸体,她看见了那个多情的男子,血糊糊的,她还是认出了他,他和另外几具尸体摆在一起,双眼紧闭,面容扭曲得令人害怕。
现在,这双眼睛正热情地盯着她,宋青不停地舞蹈着,是他要求她这样做的。难道,他复活了吗?也许,他是受了重伤,后来被救活了。对的,只能是这样。他现在坐在地板上看她跳舞,他们好像已经是情人了。
他是怎样到来的呢?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宋青一边扭动着腰肢,模仿着以前在电视上看见过的各种舞蹈动作,一边悄悄地想,我和他已经好上了吗?她记得刚才自己是坐在一间温馨的卧室里,她浑身燥热仿佛进了蒸笼。突然,他就从那幅红色帷幔后走进来。他拥抱了她,她闭上眼,享受着这幕期待已久的场景。他领着她来到了这间空荡荡的大厅,光滑的木地板,周围的墙上全是镜子。他说,这是练功房,最适合跳舞了。他说,你的声音好听,跳舞也一定很好看。她毫无抵抗就同意了。
墙角有一排大衣橱,他打开衣橱门,让她参观各式各样的演出服,有健美装、短裙、吊带袜、各种颜色的纱裙,等等。他取下一件猩红色的露肩长裙递给她,说换上它,一定好看。这是条丝织的长裙,拿在手上很滑腻,很柔软。她捧着它,迟疑着不知怎样换衣,他走过来,替她解衬衣的扣子,接着是胸罩的背扣,她看见牛仔裤也慢慢滑落在她的脚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突然吹来了一阵大风,将她的衣服从外到内一件件剥去。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冲动,当她全身赤裸以后,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一堆大火里,她迫切地想和他一同立即化为灰烬。
然而,他却推开了她发烫的裸体,他说,穿上它,快跳舞给我看。她很不情愿地从头上罩下了这条长裙,猩红色的露肩长裙,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美得要命。
音乐响起来了,他坐在地板上,要她跳舞,她的一双赤脚最先在地板上踏动起来,好像音乐的节拍是被她的脚踩响的一样。她不可遏制地扭动起来,然后旋转,她发疯似地甩动长发,旋转的时候让裙子像云一样飞起来,她不断跌倒,跪在地板上,觉得仍然开心,她就这样跪着,让上身和肩膀不停地随音乐扭动,她感到自己的两个乳房胀得发痛,她想撒开衣服,然后冲过去抱着他……
一切怎样结束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现在,她直挺挺地躺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这是什么地方?一堆鹅黄色的床罩堆在地板上,这不是纪医生和董雪的卧室吗?
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宋青大梦初醒般从这间神秘的房子里醒来。她惊恐地想哭,她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一道深渊里了。